杨安琦 宋娟
【摘要】 诗坛对韩愈“以文为诗”的创作手法有着不一样的态度,陈师道首次对“以文为诗”提出“要非本色”的观点,可见“以文为诗非本色”原因在于突破了诗文的界限,打破了传统的审美价值观念,变革诗歌语言风格。但陈师道等宋代诗人对韩愈的“以文为诗”是有所接受和采纳的,韩愈的“以文为诗”为宋代诗坛开辟了新的视野和新的诗歌表现形式。
【关键词】 以文为诗;非本色;韩愈;陈师道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2-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2.010
“以文為诗”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是唐代中期韩愈倡导的。韩愈作为唐代诗歌和散文大家,他将诗歌和散文相贯通,将古文的句法、章法入诗,这就使得诗歌无论是从语言上还是文体上都较之前的唐诗有了新变,开辟了宋代诗歌发展的新方向,这也促使“以文为诗”在当时和后世成了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就像赵翼的《瓯北诗话》中有写道:“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为一代之大观。”[1]从中可见“以文为诗”始于韩愈到苏轼时期得到了繁荣发展,对“以文为诗”这一文学现象深表赞扬之感。
一、“以文为诗非本色”探源
(一)“以文为诗”形成过程
追溯诗坛“以文为诗”这一文学现象的发展,唐诗风格的转变在杜甫的创作中就有体现,在他诗作中已有“以文为诗”的元素。杜甫诗歌中不乏一些叙事说理的内容,诗和文两种不同文体的界限由此变得模糊。以《北征》这首杜甫的长篇叙事诗来看,诗歌全文可分为五个部分,诗人感慨万千记叙了安史之乱下的人民苦难和国家动荡。这首诗歌采取的是“以赋为诗”,诗歌的开端“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和背景,杜甫的北征事出有因不是私事而是为了国家大事出征。这样的文章开篇就是“以文为诗”的章法,为后文诗人的议论、抒情、记叙作铺垫,同时在句法上诗歌呈现散文化倾向。由此可见,杜甫诗歌中已有古文句法、章法入诗的形式,将叙事、议论、抒情融为一体。
“以文为诗”究其来源在杜甫诗歌中就有了雏形,待到韩愈之时将这种笔法发扬光大被人们所熟知,成为韩愈诗歌创作的特点。在南宋曾季狸《艇斋诗话》中就有记载:“韩退之《南山》诗,用杜诗《北征》诗体作”[2]韩愈是对杜甫十分推崇的,在风格上有所继承同时也进行了创新,增强了“以文为诗”的创作特征。就像东树《昭味詹言》中记载:“读阮公、陶公、杜、韩诗,须求其本领,兼取其文法,盖义理与文辞合焉者也。”[3]可见“以文为诗”的元素来源于杜甫,韩愈受到杜甫的启发推陈出新蔚为大观,韩愈抓住了其中亮眼的部分丰富了自己诗歌创作的形式和内涵,“以文为诗”在韩愈的肯定和倡导下成了诗坛别开生面的风格。
(二)“以文为诗”创作特征
诗歌衍文在唐代时期发展得已经近乎完备,在句法、章法的使用上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各句长短相同,追求音韵美,这就使得诗歌的发展走向了高峰,也进入了瓶颈时期。韩愈等宋代诗人试图改变诗坛现状开始探索诗歌发展的新道路,于是打破唐代诗歌句式长短相同的模式,在诗歌创作中将古文的句法入诗,形成句式长短不一、节奏跳跃的形式,诗歌在艺术效果上呈现出错落之美,就像韩愈的《嗟哉董生行》中就写道:“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章法隐居行义于其中。”这首诗歌初看不似诗,看不到诗歌的本来面目,节选的这几句通体是散文的句式,并不是像传统诗歌采用固定格套整齐划一,反而是长短不一毫无节奏感,对于这首诗吴乔持有批评的态度说:“昌黎《董生行》,不循句法。”[4]可见在韩愈的诗歌中有着古文的句法、章法的元素使得诗趋向文。
在韩愈的诗歌创作中,他善于使用散文的谋篇布局,诗中的起承转合自然,用散文化的笔法将一件小事描绘的淋漓尽致,就拿他的《落齿》来说,“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这首诗没有太多的修辞手法反而通俗易懂,全文只有一个《庄子》的典故,是散文化的书写方式,形同一篇妙趣横生的小品文。从首句开始讲述,随着人慢慢变老牙齿开始一颗颗掉落,去年掉一颗今年掉一颗这样看似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在描绘掉牙的每个阶段的同时抒发了自己的人生感悟,从最初的忧虑到最后知天命找到了人生该顺应自然的平衡状态,可见韩愈的“以文为诗”是散文化的布局,这样的写作方式在初盛唐时期是没有的。
(三)“以文为诗非本色”兴起
诗坛对“以文为诗”这一新兴主张各家褒贬不一,其中不乏贬斥的声音,以陈师道为代表的宋代诗论家首次纠其弊端 “格不近诗”,提出“以文为诗要非本色”的观点,在《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5]在陈师道眼中,无论是韩愈的“以文为诗”,还是苏轼的“以诗为词”都好似在教坊中跳舞的艺人雷大庆这样的男子舞者,在大家眼中,常规舞者应该是女子展示舞蹈的阴柔之美,即使舞蹈动作标准整齐却不能体现舞蹈本来面目展现舞蹈的精髓和魅力。陈师道借这个比喻以表达了自己对诗歌文体的看法,认为诗的发展就要尊崇诗歌本来面貌,语言上追求凝练雅致、要有节奏感和音韵美,“以文为诗”则不拘泥于工整的诗歌形式将散文自由跳跃的结构发挥到诗作中。
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对黄庭坚的观点也有陈述:“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所以不工耳。”[6]可见黄庭坚深刻认识到了诗和文的发展新变,既有韩愈的“以文为诗”也有杜甫的“以诗为文”使得当时的诗和文的体例不拘格套。陈师道还曾在《后山诗话》中批驳韩愈不懂诗:“学诗当以子美为诗,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材高而好尔”[7]在这则评点中可见学习诗就要以杜甫的诗为标准,他的创作符合诗体有规矩,而韩愈的诗体现了他的才华却让人难以认可。
在惠洪的《冷斋夜话》也有记载:“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泽,治平中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日:‘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吉甫日:‘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8]可见宋时文人对 “以文为诗”讨论甚多,沈存中认为韩愈“以文为诗”虽然是押韵的文,但是诗和文的固有观念瓦解终究不是诗的本来面目,而吕惠卿则对“以文为诗”抱有肯定的态度认为诗的创作发展就应当如此。魏泰在《临汉隐居诗话》中同样记载了沈括等人这次馆下夜谈“予每评诗,多与存中合”[9],在诗话中表达了自己与沈括对“以文为诗” 创作风格持有一致的批判态度。
不难发现,宋代诗坛就“以文为诗”这种创作风格展开了热切的讨论,“以文为诗非本色”这一观点在诗坛盛行也得到了一众支持者的肯定。
二、“以文为诗非本色”探因
“以文为诗非本色”究其原因在于韩愈的诗歌是从多个方面突破了传统诗歌的创作标准:一是打破詩和文的界限;二是突破传统审美价值观;三是变革诗歌语言风格。
(一)打破诗和文的界限
唐诗的发展前期是按照诗歌固有的遣词造句形式创作,待到中唐韩愈开始将自己擅长的古文入诗,散文化的谋篇布局、议论说理、铺陈描绘的创作模式突破诗格律的追求,这种将散文化的笔法引入诗的创作之中使得诗和文的界限难以分辨。就拿韩愈诗歌《山石》来说:“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这是作者的一篇诗体山水游记,从全诗行文结构上看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记叙地从黄昏到深夜再到天明,诗歌脉络层层递进可以跟随着诗人的脚步看到黄昏飞入寺庙的蝙蝠,坐在台阶上看着雨打芭蕉的美景,在静谧的夜晚看到清朗的月色,天明后看见山花烂漫种种景致使得诗人心旷神怡萌生了老年归隐的想法。全诗意趣盎然但又吸取了游记散文的特点,《集释》卷二引方东树《昭昧詹言》云:“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10]诗是追求形象思维的表达更加委婉含蓄,但是散文追求抽象思维更加直截了当。韩愈“以文为诗”使得诗文一体,“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 [11]。
(二)突破传统审美价值观
韩愈“以文为诗”的创作将审美引向奇险陌生化的特征,体现出诗歌审美价值观上的转变。这是对传统审美观念的突破,追求雄健强劲、奇特新颖,清代刘熙载的《艺概》中记载道:“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12]他以这样的审美风格来描绘世间光怪陆离的百态,展示诗陌生化的美感和奇异的想象。就像韩愈的《南山诗》:“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优;或竦若惊雊;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辏;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筍;或嵲若炷灸;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这首诗是韩愈“以文为诗”的典型,描绘了诗人被贬谪之时途径南山的景致,从多个角度将南山的奇特雄伟展示给众人。在诗中采用排比和比喻的修辞手法,想象力新颖独特将山的重叠比作人与人在搏斗,山的耸立像山鸡,山卧着像猛兽,排列整齐的山峦又像朋友聚会一般。诗中的比喻很奇特惊人但是却将南山的光怪陆离、绵延不绝、雄伟壮大描绘了出来让人回味。如叶燮《原诗》所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13]自韩愈起开辟了诗歌发展的新面貌。
(三)变革诗歌语言风格
诗歌创作中最重要的就是语言,就像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一种原始的诗歌”[14],语言作为诗歌呈现的载体也成为一众诗人创新变革的突破口。韩愈的诗歌创作中也毫无例外,在《新唐书·韩愈传》中赞叹道:“当其所得,粹然一出於正,刊落陈言,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抵捂圣人者。”[15]对于诗坛来说,语言的革新和发展是颇有重要意义的。
韩愈中期诗歌创作语言趋于谑俗,突破了古典诗歌的高雅特质,这样的风格与他贬谪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中有云:“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手持杯蛟教导我掷占方法,说此卜兆最吉他人难相同。我被放逐蛮荒能侥幸不死,衣食足甘愿在此至死而终。”这首诗歌是韩愈前去祭扫衡山夜宿寺庙时抒发自己壮志难酬的愤懑之作,诗人在这两句话中描绘了自己在台阶上弯腰进献肉铺和酒,想要以此薄礼来表明对神明的虔诚。神庙主管好似明白了神明的意思,侦察后屡次为诗人鞠躬,告诉诗人何为最吉的占卜方法,《韩诗臆说》中评道:“‘庙令老人识神意’数语,纯是谐谑得妙。”[16]由此可见,韩愈的这句话想表明神庙主管是一个善于窥探人心、谄媚地方官的伪善之人。诗人以一种幽默的语言来讥讽此情此景,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幽默是转移愤恨之情的文雅方式”,可见韩愈“以文为诗”的创作风格中具有诙谐幽默的一面也是不容忽视的。
总之,韩愈的“以文为诗非本色”的创作风格在诗坛评价一直众说纷纭,但是从客观的角度看待“以文为诗”才能全面把握韩愈的思想,他不满足于以往诗歌的循规蹈矩,从多个方面对诗歌创作进行了革新。韩愈的风格开辟了诗歌发展的新境界,打破了诗和文的界限,突破了传统的审美价值观,语言上进行了变革,使人耳目一新,推动了后世诗坛的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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