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楠 李 侠
(鞍山师范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汉字文化圈的各国具有相异的民族性和不同的语言,历史上在拥有自己的语言标记符号之前,由于地理邻近性,这些国家自然地接受了中国的汉字、汉文作为记录本国所有或部分书面语的手段,形成“言”与“文”不一致的语言生活。即便在今天,汉字和汉文仍然在一些国家的语言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但它们在各国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如越南和朝鲜已经废除汉字,日本虽曾出现废除汉字和限制汉字使用的呼声,但因假名只能表音的局限性使汉字得以留存。韩国推行了限制汉字使用和韩文独用的政策,但仍使用着大量的汉语语源词汇,而朝鲜严格限制汉语词汇的使用,却在高中设有必修的汉文课程。日本和韩国仍然进行着汉字、汉文教育,不同的是日本的汉字教育是一种通识教育,在其国语教育中进行,日本的汉文教育是高中的必修课程,而韩国的汉字、汉文教育则作为一门选修课程在中等教育阶段实施。
本文以韩国相关文献和政策为依托[1-6],从历时层面梳理汉字、汉文教育与其国语教育之间的关系演变以及汉字与韩文的角色转变历程,旨在分析哪些因素对它们之间形成的多样关系起到推进作用,解释汉字是如何走向被限制使用的局面,汉文教育又是怎样成为一门独立于国语教育的单独科目,为探索汉字、汉文教育在韩国的可持续发展,实现与其国语教育的共生提供参考。
中国汉代前后至南北朝时期,以汉文为基础的中国先进文化传入周边国家。当时的朝鲜半岛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国家的现实所需,使以汉字和汉文为基础的文字生活得以开展,并为后来在不同时期分别形成汉文、韩汉混合文、韩文三种不同标记法的文字生活奠定了基础。选择了某种语言生活势必要求相应的国民语文教育,鉴于此,下面按时代经纬分别对这三种文字生活下汉字、汉文教育和国语教育的特征进行阐述。
据记载,中国的汉字早在卫满朝鲜时期就传入当时的朝鲜北方,朝鲜半岛从三国时代到高丽王朝期间所谓的各种教育本质上是以解读中国经史为目的的汉文中心书面语教育。从李氏朝鲜的世宗创制民族文字训民正音开始,韩国才有了自己的文字。但直到19世纪末,韩字主要作为学习汉文的辅助工具而使用,并没有真正实现其国字的地位。
三国时代的高句丽是最早吸收汉字和汉文的政权,小兽林王二年(372年)设立的“太学”是具有大学性质的高等教育雏形,作为培养官吏的国家教育机关,主要向贵族子弟讲授儒家经典,使用的教材有《三国志》《晋春秋》等五经三史。全国各地设有平民子弟的私学机构“扃堂”,教育内容有五经、《史记》和《汉书》等。百济因较早就开始了与中国的交流,教育比较发达。据《日本书纪》和《古事记》记载,王仁博士受邀到日本时带去了《论语》和《千字文》,近肖古王用汉字编撰了百济国史《书记》。新罗吸收汉文化时间最晚,起初实施的是包含儒、佛、道三教思想的固有教育制度“花郞徒”,南朝时期还没有文字。新罗统一三国后,神文王二年(682年)设立国家教育机构“国学”,其目的是教授和研究儒学并培养官吏,使用的教科书除了《论语》和《孝经》外,还有《礼记》《周易》《春秋左传》《毛诗》《尚书》《文选》等。汉文教育的不断发展使汉字教育和相关工具书得以普及,从高句丽时期开始,《玉篇》《字统》《字林》等汉字相关书籍成为汉字教育的基本工具书。新罗时期还开始尝试利用汉字的音义结合特点作为表音或表义符号来书写朝鲜语,使汉字的用途和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
高丽时代,主要通过官学和私学的儒学教育课程培养官吏。官学的国子监相当于综合大学,官学的乡校和学堂实行以中等程度经史为主的教育,其中乡校作为培养地方官吏和百姓子弟的机关,因准备科举是其主要目的,所以主要教授《孝经》《论语》和九经等。学堂是针对不能进入国子监的平民而设立的教育机构。崔忠隐退后设立私学(1055年),教授九经三史和写作,它与国子监的儒学部相似,相当于今天的私立大学。而私学的私塾是提供基础教育的初等私立教育机构。高丽时期已形成较完善的教育体系,《国语》《说文》《尔雅》等汉字学入门经典成为汉字教育工具书,汉字训诂水平比高句丽时期有所提高。
朝鲜王朝时期四书五经成为主要教材,特别是高丽时期重视的《孝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小学》和《近思录》。教育机构进一步扩大,官学包括成均馆、乡校和四学、技术教育机关和王室教育机关。最高学府成均馆的主要课程是以四书五经为主的经书诸史讲读和写作。乡校和四学相当于中等教育机关,教育内容与成均馆相似。随着贵族阶层扩大,对教育的需求也随之增加,士大夫和儒学家运营的私学繁荣起来。作为中等教育机关的书院以学习儒家经典和文章为主,基本教授《小学》《近思录》以及五经、家礼、历史、性理学等。初等教育机关私塾从《千字文》开始,还教授《童蒙先习》《类合》《训蒙字会》《明心宝鉴》《通鉴》《小学》《史记》以及唐宋文和唐律等,为培养青少年汉字识字和汉文阅读能力、普及儒学初步知识做出了贡献。
为了帮助普通百姓开展文字生活,1446年世宗颁布《训民正音》,标志朝鲜语有了自己的书写符号。但在上层阶级持续进行的汉文中心文字生活背景下,韩文主要作为标注汉字音义、注解汉文的手段而使用,没有改变汉文的中心地位,不同的是汉字开始有了韩文注释。如崔世珍编写的《训蒙字会》所收录的3 360个汉字下面均标有用韩文标注的释义和读音。实际上,在持续的汉文中心教育影响下,训民正音创制之前既已出现了大量用汉文标注的文学作品,而训民正音创制后众多文学作品以“谚解”(用韩文注释汉文)等方式创作。
纵观这一时期的朝鲜半岛,各类教育都是围绕汉文撰写的儒家经典而实施的,真正意义上的国语教育尚未开展。汉字作为学习与解读汉文的基础与前提,其识字教育主要是通过对汉字学相关书籍的学习而实现的。虽然韩文的创制在韩国国语史上是划时代的事件,但作为注释汉字和汉文的工具在使用上具有很大局限性,只是对一直以来难以接近汉文的阶层参与文字生活起到了补充作用。这一时期是声音语言为朝鲜语、文字语言为汉文的时代,虽然言文不一致,但所进行的汉字、汉文教育为实现其民族语的言文互通、开展国语教育创造了条件。
鸦片战争导致中国衰落,曾接受汉字和汉文的周边国家受西欧近代化影响,开始构建国民教育新范式。对于当时的朝鲜王朝来说,这个新范式的开端就是使用和声音语言一致的表音文字,国文的概念应运而生。这一时期的文字生活经历了从汉文中心向韩汉混合文的转变。
朝鲜王朝是官宦和平民构成的阶级社会,官宦在读书和议政时以汉文进行文字生活,而训民正音是为了给不懂汉文的平民而研发的文字。1894年甲午农民战争和甲午改革是改变这种局面的一个历史转折点,民族的语文秩序开始发生转变。在1894年11月21日公布的诏敕1号中,“国文”和“汉文”的说法正式出现。1895年2月23日,《官报》从汉文转变为韩汉混合文,拉开韩汉混用的文字生活序幕。1908年2月6日公布的“公文书类混用国汉文”标志着朝鲜半岛正式进入韩汉混用的文字生活。
1895年国家公布了各级学校的相关敕令和规定,开始建立近代概念的学校,国语开始成为学校教育的内容。如1895年7月19日的小学校令规定初等教育机关开设的科目包含了习字、读书、作文等,以培养小学教员为目的的师范学校也开设了国文讲读、汉文讲读、识字等课程。1895年到1905年间各级学校开设的语文教育课程主要以读书(讲读)、作文、习字为中心,但没有正式的教科书,学时也不明确。1906年小学教育课程将“国语”和“汉文”分别列为独立的科目,汉文的教学目标是“致力于与国语的联系,随时翻译成国文”。1909年小学教育课程将它们合并为“国语及汉文”科目,国语读本、汉文读本等教科书首次编写并开始普及。这一时期教科书的标记法主要是在汉文原文添加助词和词尾的“悬吐体”,以直译为主、具有逐字翻译形态的“直译谚解体”,以及意译形态的“意译谚解体”。可以说,1894年到1910年间,汉文教育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掌握韩汉混合文中的汉字与词汇,表面上看国语教育与汉文教育并重,但实际上汉文教育仍占较大比重,尤其是作文和习字都以汉文写作为中心,国语教科书中汉字的读与写也是主要学习内容,再加上乡校、书院、私塾里依旧进行着纯汉文教育,可知当时的语文教育主流仍是汉文。
1910年与日本签订的《日韩合并条约》标志着大韩帝国沦为殖民地,改名为朝鲜,从此教育方针受到日本教育体制和对外政策的影响,日语被定为国语的同时,限制了朝鲜语教育。1911年朝鲜总督府颁布第一次朝鲜教育令,规定日语为官方语言,各级学校开设的语文课程都包括了“朝鲜语及汉文”和“国语(日语)”。1922年第二次朝鲜教育令增加了日语授课时间,学校开设的语文课程为“国语”和“朝鲜语”。1938年第三次朝鲜教育令强化“皇国臣民化”教育,主要语文课程为“国语”或“国语及汉文”,虽然在课程设置中仍可有“朝鲜语”,但普通学校只允许每周2~3学时,而且规定为选修课。与此同时,强制汉文教育的私塾进行日语教育,导致1930年以后私塾数量急剧减少。1940年前后,由于“国语常用”政策的施行,朝鲜语不仅在课程中被淘汰,在语言生活中的使用也受到了限制,而汉字和汉文却在和汉混合文中得以保留。1943年第四次朝鲜教育令要求按《战时非常措施令》进行同化教育,所有私立学校被关闭。至此,日本的殖民统治完全扼杀了民族教育。实际上,日本统治时期的朝鲜语教育也基本上是为了辅助学习日语而实施的。
甲午改革(1894—1896)之后,韩国的语文秩序在汉文、韩文、韩汉混合文的对抗中最终以韩汉混合文得以稳定下来,可以说这一时期的汉文教育是与韩汉混合文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国语教育初见端倪。日本统治时期,作为统治和支配的一环,实施的国语教育其实是日语教育,朝鲜语教育时间逐步减少,最后从课程中被去除,汉文被整合到日语课程里,汉字、汉文教育的主要目标也发生转变,教育核心不再是解读儒家经典,而是为了区分朝鲜语式和日语式的汉字词汇,辅助学习日语。这一时期是声音语言为朝鲜语、文字语言为韩汉混合文的时代,在日本的介入下,所进行的汉字、汉文教育对原国语教育起到了阻碍作用。
随着1945年二战结束,朝鲜半岛被划分为南北两块势力范围。南部势力于1948年成立大韩民国,与此同时,使用韩文被认为是民族解放和恢复主权的象征,国家陆续出台使用韩文的政策,经过一段韩汉混合文过渡期,最终实现了韩文独用。
从1945年开始至今,韩国已经实施十余次教育改革。国语教育在教学纲要期(1945—1954)设置了国语科目并规定了教学要点、教学时间分配标准等。为了使此前被严重压制的国语教育正常化,给国语课程分配了最多的学时,明示了各级学校在阅读、语法、文学史上要教授的具体内容,但实际上各级学校并没能按照教学纲要而实施,其主要原因在于实际教学现场并不具备教学纲要的实施条件。第一次教育课程期(1954—1963)正式提出国语课程的目标和特点,第二次教育课程期(1963—1973)在国语课程教学大纲中删除了“汉字、汉文的指导内容”。第四次教育课程期(1981—1987)将前几次教学改革设置的国语课程教育领域从“听、说、读、写”改为“表达·理解、语言、文学”,使后来的国语教育形成“听、说、读、写、语言、文学”六大领域的内容体系。截至今天,历经十一次教学改革,韩国的国语教育在教育内容、教材、教学方法等诸多方面得到了逐步改善,但由于一直没有形成明确连贯的目标设定,仍未能步入理想的轨道。
这一时期汉字、汉文教育历经坎坷,教学纲要期汉字、汉文教育比日本侵略时期更受排斥。虽允许小学4~6年级并用汉字,但在教学纲要中没有提及汉字教学。中学教学纲要虽指出作为国语的补充教材可以教授汉文,但实际上国语课对汉文教材的利用微乎其微,汉文教育未能系统地实施。教学纲要期之所以如此排斥汉字、汉文主要是因为它们被国语运动团体认为是响应日本帝国主义文字政策的旧时代残余。1969年、1970年汉字教育分别在小学、初中废除,1972年8月16日公布初高中汉文教育用1 800汉字,标志汉字教育由“无限制”转变为“限制”。直至今天,汉字教育仍被排除在学校的正规课程之外,仅以特别活动的形式由各学校选择讲授。汉文在第一次和第二次教育课程期隶属国语课程,在第三次教育课程期成为一门独立科目,此前由国语课程负责的汉字和汉文教育发生了巨大变化。如,第三次教育课程期的汉文课程是“句子中心”和“汉字词中心”。第六次教育课程期首次提出“汉字·汉字词·汉文”的三元内容体系。因对汉字词在内容体系中所处位置的质疑一直存在,2007修订教育课程期提出“汉文·汉文知识”的新内容体系,并将汉字词纳入汉文知识领域;2009年修订教育课程期将内容体系改为“阅读·文化·汉文知识”;2015年修订教育课程期将内容体系改为“理解汉文·运用汉文”,对内容体系的多次调整主要是为了解决汉字词在汉文教育中所处的层级问题。“汉文文化”在2007年修订教育课程期首次成为汉文内容体系的一个下属领域,显现了汉文课程对汉文文化教育的不断强化和对新教育方向的探索。总之,汉文教育通过教育课程改革使其教育内容得以完善的同时,教育方向也从重视汉字词学习转变为强调汉文学习,但与这种发展趋势相比,原为各年级必修科目的汉文在第六次、第七次教育课程期分别成为初高中的选修科目并持续至今。
韩文独用时期的国语教育经过多次教育课程改革逐步走向成熟与完善,汉文教育作为一门独立的选修课程在中等教育阶段固定下来,变得更加稳定、系统。汉字教育虽随着韩文独用的强化和汉文教育方向的转变在公共教育体系中受到限制,但由于汉字在语言生活中仍具有的必要性而得以在私立教育中受到重视。这一时期是声音语言为朝鲜语、文字语言为韩文的时代,在实现言文一致的背景下,汉字、汉文教育和国语教育的联合是强化韩文独用、继承与发展民族文化的必然要求。
为了更直观地厘清韩国不同历史时期的语言政策和文字生活的演变以及语文教育的发展历程,绘表如下(见表1、表2)。
表1 语言政策和文字生活的演变
表2 语文教育的发展历程
根据表1、表2可知,韩国语言政策经历了由汉文为中心→韩汉混用→韩文独用的发展过程。语文教育在1894年前基本上是以汉文为中心的,对民族语的正式教育直到进入大韩帝国时期才开始实施;日本侵略后,日语占据了国语位置,朝鲜语和汉文的地位发生变化;解放后,汉文开始为国语教育的一部分,后来从国语课程分离出来,而一直由公共教育承担的汉字教育走向了私立教育之路。
从古至今,韩国的声音语言和文字语言的语文秩序发生了多次变化。但是,声音语言只存在方言程度的差异,而文字语言却经历了从汉文到韩文的转变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韩国的汉文、汉字教育与国语教育之间呈现出从“促进”到“阻抑”再到“联合”的演变过程,而先进文化、语言规律、殖民统治、政策规划对这种复杂局面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
文化的交流存在着“势差”现象,高度发展的文化必将流入低度发展的文化[7]。
中国古代的封建文化与东亚农业经济是高度契合的,能够推动邻国的经济和社会发展。鸦片战争之前,中国在长期历史中保持着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领先地位,经济发展、政治制度优越,再加上历代君主重视典籍文献的建设,文化典籍十分丰富,出于“借鉴强国经验”的目的,朝鲜半岛各国以官方为主导,开始积极吸收中国文化和汉文经典。而汉字是汉文经典的书写符号,再加上朝鲜半岛没有自己的文字,在学习汉文典籍时,自然对作为承载汉文化工具的汉字也一同学习。可以说,中国高度发展的封建文化发挥了强有力的磁吸效力,吸引着朝鲜半岛对汉文化的全面接受,其中也包括了汉字和汉文。进入近代,代表先进生产力的资本主义文化开始冲击封建文化,中国及周边国家由“汉族中心主义”向“欧洲中心主义”不断让位[8],汉文化被冠以“落后文化”的标签,代表汉文化的汉文和汉字也自然摆脱不了被厌弃的命运。
语言从外在表现形式来看可以分为声音语言和文字语言,声音语言因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必然需要文字语言对其进行记录。朝鲜语作为一种声音语言,在朝鲜半岛没有自己文字语言的时候,接受汉字作为其标记符号一方面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另一方面也是语言发展的必然要求。
然而,作为表义符号的汉字并不适合用来标注朝鲜语,尤其是很难标注发生词形变化的语法形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三国时期开始出现尝试用汉字来标注朝鲜语的方法,口诀、吏读、乡札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它们主要通过借用汉字发音的音读法和借用汉字语义的训读法来标注朝鲜语。口诀是为了便于理解汉文结构,在汉文中直接加入用汉字书写的朝鲜语助词和词尾,去掉这些汉字标注后,仍然是原来的汉文。吏读是在将单词按照朝鲜语的语序进行排列的基础上,再加上用汉字书写的朝鲜语助词和词尾,去掉这些汉字后也不是完整的汉文。乡札是标注新罗时期乡歌的一种汉字借用法,除了按朝鲜语语序罗列单词和添加用汉字书写的朝鲜语助词和词尾外,名词、动词等实词也用汉字来标记,可以说是最发达形态的汉字借用法。但因实词和虚词都采用汉字标记的形式,使读与写都非常复杂,所以10世纪之后随着乡歌的消亡也一起消失了,这也说明无论是文字还是语言,都会因为不方便和复杂而被改变或替代。进入近代,汉字文化圈各国掀起言文一致运动,虽然其影响远远超出了语言文字范畴,但也是语言由繁入简发展趋势的反映。韩汉混合文毕竟需要学习汉字的书写方法,了解汉字的字义,在韩字已经普及的情况下,用表音文字韩字代替表意文字汉字符合朝鲜语的自然发展规律。
语文教育的内容是随语言和社会的发展而变化的。一方面,在民族主义的背景下,官方语言已经从汉文变成了韩文,语文教育的方向从汉文向国语转变便有了其必要性;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变化,比起诗文的赏析创作能力,更重视的是对实用知识的运用能力。传统时期语文教育基本上是掌握汉文,当时的汉文是在学习蕴含古人理念和价值观的经书、诗文过程中习得的,这不是以实用知识为中心的教育。如通过学习《千字文》而进行的识字教育,其真正意义是讲述天地运行原理,学习如《通鉴》《大学》《论语》《孟子》这样包含历史、理念、价值的历史书和经书基本上都属于阅读教育,写作的教育也不是以实用文为中心,而是以传统汉文学的诗文为中心进行的,这也促使汉文教育在韩国的语文教育中不断被弱化,而具有工具教学科目性格的国语也必然成为国民语文教育的中心。
语言所处的社会环境、自然环境、心理环境统称语言生态。日本统治朝鲜半岛,推行语言文化殖民政策,对当地的语言文字生态破坏巨大,不仅使汉字、汉文教育变得形式化,也使韩国的国语教育受到沉重打击。
“语言文化殖民”历来都是殖民统治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语言文化殖民”也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促进交流、打破文化障碍的积极作用,但殖民本质上是一种暴力侵略,容易造成殖民地国家的“语言文化创伤”。日本强占时期,汉文被用作弱化朝鲜语教育的工具,被统治者断章取义,只强调封建“教训”的形象,为统治者培养顺民服务,而匆忙制造或引进的大量日源汉字词让汉字增添了殖民色彩。汉文和汉字教育成为日本殖民统治的方法和手段,引发民众的厌弃心理,也为韩国限制汉字使用、弱化汉文教育创造了心理条件。
日本语言殖民的短期影响是强化了日语的首要地位,朝鲜语成为学习日语的辅助手段,长期影响则是唤起了国民的国语认同。殖民统治的瓦解激发了殖民地国家的民族独立意识,民众认识到民族语对国家和民族传承的重要性,开始强化对母语的教育与学习,大韩民国成立之后的韩文独用政策就是强化国家认同的表现。然而,殖民统治对语言生态的破坏是深远的,支离破碎的语言生态很难在短期内完成调适,极易引发矛盾冲突。韩国也不例外,在日本战败后提高本国语言文字的地位,弱化汉字,实施了国语醇化运动,最终也引发了“韩文独用”和“韩汉混用”之间的矛盾冲突。
总之,日本殖民统治使韩国本已受到西方先进文化冲击的汉文和汉字地位更加下降,而殖民统治引发的民族主义情绪一方面对韩国废弃汉字起到了催化剂作用,另一方面也加强了韩国民众对母语的认同和对国语教育的重视。
语言生态决定着语言政策,语言政策改变着语言生态[9]。历史、文化、民族、语言等诸多因素构成了韩国复杂、多变的语言生态环境,语言政策的制定是对韩国语言生态的动态调整,规划着韩国语言发展的走向。然而韩国语言政策对语言发展的影响是有限的,不符合语言生态和语言发展规律的政策也必然引发语言发展的新问题。
语言政策对语言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世宗时期的语言政策是强化官员的汉语学习,也直接导致训民正音创制后近500年的时间里,国家的文字生活仍然以汉文为中心,韩文一直处于女性和下级阶层使用的地位。然而文字只是语言外衣,可以根据需要随时借用与弃用,如越南语中的汉字由于禁止政策的强制推行可以一夜之间消失。所以,建国后韩国推行的韩文独用政策对汉字逐渐从民众的语言生活中消失起到了导向作用。
语言政策对语言的规划作用还往往显示出一定局限性。比如在甲午改革中,“谚文”被赋予“国文”的地位,以往被誉为“真文”的汉文才有了“汉文”的名称,其中心地位被剥夺。但现实的语文秩序并没有因为汉文名称改变而立刻发生变化,语文教育仍然是以汉文教育为中心。现实制度指向和语言秩序有了偏差,这说明语言文字政策对语言秩序和语言文字生活可以产生影响,但这种影响在一定时间后才能逐渐凸显。尤其是作为语言灵魂的词汇,是千百年来在人与自然互动中创造出的宝贵文化结晶,语言政策无法立即改变现代朝鲜语中近70%的词是汉语语源词汇这一事实,更不能抛弃大量用汉文记录的历史文献和文学作品。去除汉字,将汉文教育边缘化不仅会给韩国的语言文字生活带来混乱,也会阻断对民族历史文化的传承。
中韩两国文化交流历史悠久,文化一脉相承,在漫长岁月里,韩国通过汉文了解世界,表象事物,创造文化,以汉字为媒介与周边国家进行文化交流,可以说汉字和汉文是维系韩国历史文化的重要传承工具,对韩国政治、经济、文化等多领域起着重要的作用。经济发展、国家关系、文化需求、殖民统治、民族认同、政治规划、语言规律直接导致韩国的汉字、汉文教育和国语教育之间在每一个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互动关系,其复杂化和多样性既有自身发展的独特性,又反映出许多国家语言文字改革和国语教育变迁的共同规律,深入探研其中的特点及规律,无疑可以为其他国家提供经验和教训。纵观世界上多个国家的语言文字改革,它们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所在国传统文化的失落。一个国家只有把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联系起来,才能不丧失本民族的特色与根基,才能更好地塑造国民精神,实现文化的创新发展。而如何将传统的文字及文献学习纳入国民教育体系,实现文化的传承发展,是摆在许多国家面前的重要教育问题。韩国语言文字和语文教育的发展历史与现状无疑为其他国家提供了另一个视域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