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二奎(短篇小说)

2022-06-23 02:03解永敏
当代小说 2022年6期
关键词:苇子村长绵羊

解永敏

1

刚刚入冬,天上就下起了雪。雪花很大,飘飘洒洒,漫天飞舞,一小会儿的工夫,田野白了,村庄白了,苇子地白了,行走着和没有行走着的人也都白了。

二奎的羊群早已经白了,即便是不下雪,二奎也会身处在一群绵柔的白色里。

二奎和他的羊群,最想去的地方是苇子地。虽然这个时候,苇子地同样被大雪覆盖,看苇子不再是苇子,看苇坑不再是苇坑,看苇子地边上挺拔的两排杨树,好像也不再是杨树了,一切都成了白色,白色是二奎眼睛里世界的颜色。

二奎和他的羊群,还是十分乐意在这样一个时刻去苇子地的。

二奎有十二只羊,十二只羊里有八只山羊和四只绵羊。二奎最愿意和四只绵羊中的一只说话,那只绵羊是头羊,个儿大,身材魁梧,还有两条弯弯的大角,除了一只和它个儿差不多大的山羊,其他十只羊都喜欢听它指挥。因此,二奎就特别愿意和这只长着两条弯弯大角的绵羊说话,他一和这只绵羊说话,心里就特别舒坦,浑身就特别有劲。

二奎,你放的羊再不增膘,过年就把你杀了吃!二英说。

你多长个心眼儿不行,非要去苇子地里放羊?大奎说。

在苇子地里放一年羊也长不了几斤膘,你就是一个傻子哩!二英说。

二奎够努力了,你们瞎咋呼啥?大英说。

大英是二奎的大姐,二英是二姐,大奎是哥。每每二奎赶着羊群走出家门的时候,他们都会有这样的一番说道。二奎听到这样的说道,心里憋屈得厉害,他在心里说,不去苇子地去哪里?去了其他地方,羊啃了人家的麦苗,你们不还得熊俺?没治了,你们没治了,还是俺的羊有治!

二奎穿件单薄的黑夹袄,双手抄在袄袖里,瘦削脸,紫嘴唇,说话时有点哆哆嗦嗦。

二奎一直心烦,心烦有两个姐和一个哥。他总在想,父亲要是就他一个儿子多好,也不会有那些令人心烦的说道。

父亲让大奎专心念书,说念好了书可以当大官,而两个姐和二奎,父亲都不让念书,只让在家里做活儿。二奎的活儿就是放羊,每年放出一拨一拨的羊,这拨羊杀肉卖了,父亲再给他买来另一拨。二奎记得,自己已经放出三拨羊了,今后还要放出几拨,他说不清。

因为放羊,二奎被家人熊过来熊过去。他甚至想,有人生下来就是给人熊的,有人生下来就是给人夸的,比如大奎,虽然只大他两岁,可人长得有模有样,在学校里学习好,家人们都夸他,夸他时也就都熊二奎。父亲说,看看你哥,再看看你,一样的种,咋就长不出一样的苗呢?二奎听后很生气,但只能在心里埋怨父亲下错了种。

二奎已五天没被家人熊了。这五天他不想回家,想和羊们在苇子地里过夜,可又不行,父亲会揍他,二奎怕揍。有时候,二奎不想放羊,也想上学念书,把话说给父亲听,父亲很不待见,说你那破耳朵,老师讲什么能听见?别浪费钱了,每年放上几拨羊,还能给家里增加些收入!

五天没挨熊,二奎心情很好,想起收音机里听过的评书《大将军》,便感觉自己在羊们面前举起鞭子时就成了“大将军”。

有了大将军的感觉,二奎就对赖子说,你成不了大将军,你的羊不够数,就那几只羊,没有千军万马的样子!

赖子说,你也成不了大将军,你那些羊也不是千军万马。

赖子是头天下午对二奎说的。赖子一说,二奎心情就不好了。

二奎想骂赖子,可二奎没敢,赖子比他大几岁,个头比他高,虽然赖子一条腿瘸,可赖子劲大,两人打架二奎总吃亏。

赖子也是个羊倌,他有六只羊,比二奎少一半。

赖子一见二奎像指挥千军万马一样指挥十二只羊,就非常生气。赖子一生气,就开始骂二奎。赖子说,二奎指挥的是乌合之众,二奎就是个没屁眼儿的“实腚子”。

二奎听到赖子的骂,就挥动着羊鞭,和赖子打在一起。

二奎和赖子打过架,还依旧像好朋友一样说话。

这一天,漫天飘雪,二奎比赖子早到了苇子地。二奎到苇子地好大会儿,抬头朝远处的村庄张望,依然不见赖子的影儿,二奎便骂赖子是个大懒蛋。

赖子,你个懒蛋!二奎说。

赖子这个懒蛋,咋还不来?二奎说。

二奎说的时候,赖子没听见,二奎那只长着两条弯弯大角的绵羊听见了。绵羊抬起头,望了望二奎,又望了望飘舞着大片雪花的天空,咩咩叫几声,朝苇子地里钻去。这时候,赖子到了。赖子赶着六只羊,六只羊像六匹气宇轩昂的马,走起路来呼呼啦啦,带起一阵风。

你个懒蛋,咋才来?二奎说。

你不也刚来吗?赖子说。

俺早来了。二奎说。

看你那羊,个个饿得往苇子地里钻,还说早来了呢!赖子说。

二奎和赖子一说话就骂,你骂我,我骂你,你骂羊,我也骂羊,骂来骂去,一上午也就过去了,羊也就吃饱了。然后,他们一起赶着羊,呼啦啦往家走。但今天,转眼就到了中午,他们的羊还都没吃饱,钻进苇子地里不出来。尽管二奎打了好几声口哨,赖子也打了好幾声口哨,羊们却没听见似的,在苇子地里吃得欢。于是,二奎又和赖子骂上了。

二奎说,赖子,你的羊咋老和俺的羊抢草吃?

赖子说,你扯球蛋!俺的羊不一直这么吃吗?又不是今天刚这么吃。

二奎说,原来你只有两只羊,现在咋又多了四只羊?你羊少时苇子地里草还多,而今你羊多了,苇子地里的草可不多了。

赖子说,那四只羊是三叔家的,让俺一起放,年底卖了给俺买件羽绒服。

二奎说,为一件羽绒服,你就把你三叔的四只羊全赶来抢草吃?

赖子说,你也不看看现今是啥季节,冬天,知道吗?下雪的季节!下雪的季节根本没有草,羊们吃的是干苇子叶,干苇子叶不经吃,也不顶食,羊们当然一时半会儿吃不饱,连这都不知道,怪不得是个残废!

赖子的话二奎没太听清,但知道赖子在骂他,便挥挥羊鞭,说,你难道不是残废?腿瘸得像个脑血栓!

赖子说,你聋得也像脑血栓!

2

对于脑血栓的说法,二奎和赖子其实都不明白是咋回事,他们只是听村里的胡能吃说,得了脑血栓,身上的血管就得被栓住,栓住腿上的血管是瘸子,栓住头上的血管是傻瓜,栓住脖子上的血管就没法动了,天天躺在床上当猪养。

每每看到赖子瘸着一条腿赶羊,二奎就忍不住骂,赖子脑血栓哩!

二奎的骂不让赖子听见,赖子听见就骂他残废。

二奎最怕人骂他残废,曾无数次对赖子申辩,俺不是残废,俺咋是残废呢?也就耳朵背点。赖子听他这样说,也称自己不是残废,虽得过小儿麻痹症,腿有那么一点儿瘸,可耳朵好,天上的鸟儿轻轻说话都能听得清。

二奎说,你只有一点瘸?可劲地吹吧!

赖子说,老子喜欢吹!

胡能吃关于脑血栓的话,二奎和赖子都相信。

虽然胡能吃快四十岁了,好吃懒做没娶上媳妇,但他每次说过的话都很准。比如,他说村长胡山和顺子媳妇相好,后来证实真有这回事;比如,他说赖子哥哥疤瘌头是小偷,虽然赖子说他哥从来不偷,但是两个月前,疤瘌头晚上偷偷把邻村供电线割了,送到废品收购点卖了八百块,被公安逮去判了三年刑;再比如,胡能吃说二奎家对门闺女小娥肚子很快就得胀起来,没出三个月,小娥肚子真大了。二奎怎么看小娥肚子都像顶着一个锅盖。小娥被她爹打了一顿,嫁给了二百里外的一个五十岁老头儿。二奎和赖子说可惜,小娥刚二十岁,咋嫁给五十岁的老头儿呢?

放羊时,胡能吃还告诉他们,都是村长胡山作的孽!

胡山不是你叔吗?二奎说。

你叔做这事,证明你家族里没好人。赖子说。

咋能乱联系?胡山是俺叔,可俺叔啥事向着俺?胡能吃说。

胡能吃太好吃懒做,这么多年只养了一只羊,还经常和二奎赖子一起放。赖子说,胡能吃你光能吃了,养这么一只破羊,俺和二奎都替你丢人!二奎也说,对,俺和赖子替你丢人!但不管赖子和二奎怎么说,胡能吃依然放他那只羊,依然很能吃,帮谁家干点活,准在人家家里吃两顿饭,每顿必定要吃六个馒头,喝三碗稀饭。

这个下雪的上午,胡能吃没来放他的那一只羊。赖子说,是去谁家里吃了吧?二奎说,没帮人家干活,谁让他吃?一准儿是在家睡懒觉,那只羊早晚饿死!

因为冬日的天空与大地苍茫的色调相近而没有太大反差,所以天与地之间分野不明,天显得低了许多,这使原野看起来开阔一些。

二奎望着开阔的原野,有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头上,冰冰凉,他吸了一口冷气,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把目光盯在苇子地上。

一个上午转眼过去了,二奎和赖子的羊依然在苇子地里吃着。二奎有些不放心,他不再和赖子斗嘴,也像羊一样钻进苇子地,并敞开嗓子在里面大声喊。

咩咩,咩咩——

咩咩咩,咩咩咩——

二奎学着羊叫,但没有羊往他跟前跑。往日里,他只要这样学羊叫,或打上几声口哨,羊们立马会呼啦啦跑到他跟前。然后,他挥起鞭子,喊一声走喽,羊们便呼啦啦跟着他往家走。但今天,二奎学羊叫白学了,根本不起作用,二奎就冲着苇子地里骂。

二奎骂,奶奶个球,老子是大将军哩!

二奎又骂,一个个小兵卒,得听大将军的哩!

二奎的骂声不大,但他相信羊们一定听得见。他对赖子说过,自己的羊耳朵奇灵,比他的耳朵强太多。对了,今年十二岁的二奎是个半聋子,他的耳朵有点管用,也有点不管用,有时候听得见声音,有时候听不见声音,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他爹说过,他小时候得过脑积水,打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药,给家里拉下一屁股饥荒,却没好利索。二奎耳朵说不管用就不管用,鼻子和嘴巴也有点儿歪。如此,赖子才一次次地喊他残废,尽管他不愿意听到这两个字,可他“残废”的名号不仅在赖子嘴里响,在村里许多人的嘴里都很响。

3

二奎与村长胡山相遇在冬天的苇子地里。

晌午过后,雪突然就下来了。二奎说不清,他相信村长胡山也说不清,雪为什么说来就来,说停就停呢?

二奎赶着他的羊走进苇子地,他的左侧长满苇子,右侧长满苇子,后面和前面也长满了苇子。二奎情不自禁地感叹,苇子好!苇子真好!

好个屁!

说这话的是村长胡山。

胡山和二奎很突然地相遇在了苇子地里。

苇子地离村子不太远,但也不太近,差不多有二三里的距离。村里人说起苇子地,都说“二里半”,看到二奎和赖子放羊归来,都会问,又去“二里半”了?二奎和赖子也就回答,是,去“二里半”了。

“二里半”成了苇子地的代名词。苇子地处在黄河滩上,往南走不到一百米就是浩浩荡荡的黄河。夏天或秋天,那里俨然是一片十分浩淼的湿地,到处是苇子,苇子下面到处是水,水虽然不怎么深,只到膝盖处,但还有脏脏的软软的黑紫泥,人、羊还有其他动物在那样的季节里都不能走进去。而到了冬天,情况就不一样了,黄河里的水小了,苇子地里的水一点儿也没有了,湿地也不是湿地了,成了一片浩浩荡荡的苇子林。这样的季节,特别是下过一场或幾场大雪后,天寒地冻,其他地方一点草也没有,“二里半”却有着很多草。当然,各种各样的草都已经干枯,和苇子叶缠绕在一起,纵横交错地铺展着,迎接二奎、赖子和他们的羊到来。对了,有时还有胡能吃的羊。

胡能吃说,苇子地是个好地方,在那里放羊,羊吃饱了,人也就吃饱了。

胡能吃还真是比二奎和赖子能,他去放羊时,手里总提一把不大的铁铲子。羊吃草时,胡能吃就用铁铲子刨苇子根。他刨出来的苇子根嫩嫩的、白白的,看上去很喜人。他将刨出的苇子根用手一捋,放进嘴里嚼。他嚼着嚼着,便有一股浓浓的苇子汁顺着嘴角往外流,一会儿就流满了他的腮帮子。二奎说,这玩意儿好吃?胡能吃说,这玩意儿很好吃!赖子说,这玩意儿什么味?胡能吃说,这玩意儿是甜味!二奎说,甜个球!这东西只能喂羊喂猪。赖子说,怕是俺家的猪也不吃哩!胡能吃说,怪不得你们两个是残废!这玩意儿叫苇笋,不仅能生吃,还能放上肉炒来吃,香香的、甜甜的,上等的宴席上都没有呢!

二奎很纳闷,他说,整个村子里没一个人吃苇子根,胡能吃咋就吃苇子根呢?

赖子说,这有啥纳闷的,胡能吃是个吃货,他能吃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吃。

二奎说,也是哩,他就是一头猪!

赖子说,对,他就是一头光知道吃喝拉撒的猪!

其实,二奎除了纳闷胡能吃,还纳闷村长胡山,他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午后跑到苇子地里做什么?二奎知道,村长胡山家里没有羊,虽然村长胡山也有一个耳朵聋得听不见一点声音、嘴巴说不出半句话的儿子,但村长胡山却没有买一群羊让他儿子放。按照村子里的辈分,二奎喊胡山为叔,二奎曾经问过胡山,叔,咋不给你儿子也买一群羊来放呢?俺和赖子一准儿会照顾他的。二奎没想到,胡山根本就不领他的情,而是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你个残废,管那么多事干球!

二奎再也不敢和村长胡山说话了。

二奎每一次见到村长胡山都会躲着走,而这一次二奎躲不掉了,因为他前后左右都长满了苇子,村长胡山前后左右也都长满了苇子,他们相遇在苇子地中间,谁都躲不了谁了。

二奎最怕胡山骂,胡山见到二奎就要骂,甚至拿脚踹。

不久前,胡山在场院上召开村民大会。胡山讲了村庄改造,说今后全村人都要搬到楼上去住,再也没有猪圈、羊圈和牛棚了。二奎正赶着他的羊从苇子地回来,呼啦啦地从场院边上走过,打断了胡山的讲话。胡山急了,跑过来冲二奎踹了一脚,说你个残废,咋就这么不长眼呢?本来,二奎听胡山讲到再也没有猪圈、羊圈和牛棚时,想问问今后他的这群羊怎么办,还没敢问出口,胡山就一大脚踹了过来,二奎哎哟了一声趴在地上,他的羊们呼啦啦地把他围了起来。那只撅着两只大角的公羊,甚至怒气冲冲地朝着胡山瞪起了眼,那样子像是在说,再敢欺负俺家二奎,老子的两只大角就会插进你的肚子里。

胡山还是有些害怕了,他真怕撅着两只大角的公羊对他发起进攻。

胡山虽然有些害怕,但他的气没消,还是大骂二奎一声,你个残废!

这一次,二奎躲不掉了,他和胡山走了一个面对面。

二奎看到雪后的苇子叶无声地闪烁着,反射的光刺进他的眼睛,他闻到了苇叶与水的混合气味,清凉清凉的,柔软而又圆润,像女人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好大一会儿,二奎才看清,女人就跟在村长胡山身后,女人和胡山相差不会超过两步远。二奎的耳朵不好使,但眼睛好使,他一下就认出了女人是村西头的槐花。二奎知道,槐花是顺子的媳妇,顺子在济南府做茶叶生意,把槐花一个人放在家里享福。二奎还知道,当然村里人也都知道,顺子每个月给槐花几千块钱,让槐花在家里好好吃、好好喝、好好伺候公公婆婆。顺子老爹老妈都八十多岁了,没人伺候是不行的。一次,二奎和赖子说起顺子。二奎说,顺子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赖子说,顺子有个儿子有什么好?二奎说,让他儿子在家伺候他老爹老妈,槐花跟着他去济南府做茶叶生意。

二奎记得,有一次他赶着羊回家,路过槐花家门口,槐花冲他笑笑,还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他的頭,他感觉到了一种柔软和圆润。这一次,二奎以为槐花还会伸出手摸一下他的头,没想到槐花没搭理他,像是与他不认识。槐花转身走进了苇子地深处,村长胡山却放开嗓子骂了他一句,谁让你到苇子地里放羊的?你个残废!

二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了想说,是俺自己让俺来苇子地里放羊的,叔,你咋也来苇子地呢?

村长胡山没接二奎的话,大骂,滚!你个残废!今后不许到苇子地里放羊!

二奎挨了村长胡山的骂,正沮丧的时候却看到许多苇子叶都很张扬地朝他伸了过来,如他家养的那条小花狗的舌头,讨好般地舔一下他,又舔一下他。于是,二奎也就不再沮丧了。之后,他把这事讲给赖子听,赖子听后哈哈大笑。二奎说,你笑个球!赖子说,就是笑你个球!赖子告诉二奎,是他搅了村长胡山的好事。二奎不明白,自己放羊怎么就搅了胡山的好事呢?

你个残废!赖子说。

你个残废!二奎说。

不知道咋搅了胡山的好事?赖子说。

不知道。二奎说。

那会儿你是不是在骂羊?赖子说。

大角弯弯的公绵羊跳到小母山羊身上,压得小母山羊一歪一歪的。二奎说。

你咋骂的?赖子说。

俺骂公绵羊不要脸,见了母的就想上。二奎说。

你这样骂,胡山没揍你就算好的!赖子说。

赖子比二奎大五岁,懂得比二奎多。赖子说,你忘了胡能吃早就说过,村长胡山和槐花相好。二奎说,胡能吃还说小娥的大肚子是村长胡山作的孽呢!赖子说,你小孩子不懂,相好归相好,作孽归作孽,反正胡山是村长,村长就是咱们村的大将军,大将军对任何一个小兵小卒,想咋着就咋着。

二奎像是明白了什么。

二奎举起鞭子,喊了一声胡山,冲着大角弯弯的公绵羊抽了过去。

啪!啪啪!啪啪啪!

二奎的鞭子抽得响,半里地之外都能听得见。

二奎挥动鞭子的时候,正好站在他的十二只羊中间。大角弯弯的公绵羊那么厉害,还是被他抽趴下了,一动不动。二奎说,胡山还敢踹老子,尝到鞭子的滋味了吗?公绵羊依然趴着不动。二奎看着公绵羊的样子,感觉一点儿也不好玩,说起来吧,你不能叫胡山,你应该叫“村长”,胡山就是村长。

二奎又从十二只羊中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一只公山羊。公山羊个头不高,却很肥实。二奎说,你是俺爹,老子揍你就是揍俺爹,谁叫俺爹天天骂俺来。

啪!啪啪!啪啪啪!

刚赶着羊离开的赖子听到了。赖子喊,二奎你个残废哩,有你这样当大将军的吗?羊不是人,羊也不是胡山,羊更不是你爹,咋抽起来没完没了呢?

啪啪!啪啪!啪啪啪!

4

这个冬天的雪还真够多,之后的许多天里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二奎和他的羊,总是顶着纷纷扬扬的雪去往“二里半”。雪大,赖子懒,有时候任凭二奎怎么喊,赖子仍然要在家里睡觉。二奎说,你的羊不怕挨饿?赖子说,反正是下雪天,又不能到处跑,让羊们挨着点饿怕什么?二奎说,你就是一个大懒蛋!赖子说,下雪天不懒,啥时候懒?谁像你,天天伺候羊像伺候你爹!二奎骂道,赖子你不管羊,也不管爹,就是个残废!

二奎舍不得饿着他的羊。

尽管二奎把他的羊当成胡山打,也当成自己的爹打,但他依然疼爱每一只羊,特别是那只大角弯弯的公绵羊,还有那只小小的母山羊。二奎经常抱着大角弯弯的公绵羊的头,与它贴在一起。

二奎说,公绵羊,你弯弯的角这么大,要好好保护小母山羊,要好好保护每一只羊。

二奎又说,公绵羊,原来俺从收音机里听过《大将军》,自己封了自己一个“大将军”,也给你封了一个“小将军”,想让其他十一只羊给你当兵,算了,今儿不再叫你“小将军”了,还是叫你“村长”好。看到胡山了吗?他是村长,在村子里想咋样就咋样,今儿你也是村长,但你可不能想咋样就咋样,你得好好带领村民,好好吃草,好好长膘。

公绵羊,说来你也够可怜,俺爹说过,到了过年你膘长好了,就把你杀了吃肉。对了,不是俺家吃你的肉,是把你的肉卖了,俺家用卖肉的钱买些砖,买些瓦,买些檩条,在俺家院子里再盖两间偏房。俺爹还说过,偏房盖好了先在里面拐磨子做豆腐,等住上楼时就能多赔钱哩。

二奎和公绵羊呢呢喃喃,还要和小母山羊呢呢喃喃。

二奎和小母山羊说的啥,他自己都记不住了,但他每天一准儿要赶着“村长”和小母山羊,还有那十只羊去“二里半”吃草。尽管村长胡山骂他,不许他再去苇子地放羊,但二奎知道村长胡山是说气话,他在苇子地里放好久了,咋会不去呢?

二奎对自己嘟囔,再怎么说也管村长胡山叫叔,他咋会不让俺去苇子地放羊呢?不会的!

这一天,二奎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赶着他的羊去苇子地时,在村头上碰到了胡能吃。原野被冬天冻得嘎嘣脆,胡能吃却穿得很薄,裤子是单的,上衣也是单的,好像根本不怕冬天一样。二奎见他走路晃晃悠悠,好像喝醉了,又好像没喝醉。

二奎说,胡能吃你晃晃悠悠,走路都不如一只羊,咋不去苇子地放羊?

胡能吃说,这么大的雪,羊去苇子地也吃不着啥。胡能吃晃晃悠悠地走着,也晃晃悠悠地说话。

二奎说,谁说吃不着啥,苇子地里有草,还有苇子叶,羊到那里能吃个肚儿圆。

胡能吃说,人还没吃肚儿圆呢,羊咋能吃个肚儿圆?

二奎说,胡能吃你光知道给自己吃,却不知道给羊吃,你那只羊会骂你哩!

胡能吃说,俺的羊只会骂你,不会骂俺。

二奎见胡能吃这样子,就有些气了,胡能吃你就是个残废,即使你那羊不骂你,你也是个残废哩!

二奎知道,胡能吃这样子是又去谁家混吃混喝了。

胡能吃多少会点木匠活。要给儿子娶媳妇的人家,一般会请来一个手艺好的木匠,再在本村配两个帮手,三五天就把儿子娶媳妇的家具做好了。下雪天,有人把存的木料拿出来,从黄河南岸请来好手艺的木匠做家具。胡能吃正是凭着自己多少会点拉大锯或用锛刨的手艺,挤到人家家里帮工。对了,胡能吃一准儿是挤到人家家里去的,一般人家不会请他帮忙,他太能吃,如果有酒,他还太能喝,吃過六个馒头,喝过三碗稀饭,还要再喝上八两酒。这样一个胡能吃,仅会那么一点点木匠粗活,谁会请他帮忙呢?

二奎这样想着,回头看了看胡能吃,发现胡能吃正仰面躺在村头一堆雪上,哈哈大笑。

那堆雪原本是村里孩子堆起来的一个雪人。二奎刚才还看到雪人是个男雪人,很高很大,有短短的头发,有铁一样的臂膀,有两条叉开的腿,两条叉开的腿中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家伙儿。胡能吃正好躺在两腿中间,代替了那个很大的家伙儿,而整个雪人也躺下了,不仅两条腿中间的家伙儿没了,整个雪人也消失了,被胡能吃压得成了一堆雪。那一堆雪底下,是已经风干了的牛屎饼、羊粪蛋,以及一些苍黄的枯枝败草。二奎抬头看看,冷了好几天的太阳意外蓄积出一股能量,在天的一边释放出微微的红色。

5

二奎在“二里半”苇子地放羊。

二奎在苇子地边上,羊们在苇子地里面。

二奎不时望一眼苇子地里面,羊们不时望一眼苇子地外面。

雪越下越大,苇子地是白的,外面的田野是白的,村庄是白的,不远处的黄河也是白的,二奎和他的羊自然是白的。二奎望着这白色的世界,感觉这片白与自己的心情很契合。

经过一年多黑白颠倒地放羊,二奎的体重减轻了不少,十二岁的一个人,竟然不到五十斤。二奎的睡眠严重不足,他常常半夜起来看羊,他生怕有人会把羊给偷走,即便是偷走一只最小的,他都会心疼得要死,想着那样还不如割掉自己的一只手。

把你的鸡鸡割掉!赖子说。

少了一只手不行,影响干活,少了一个鸡鸡,穿着衣服谁都看不出来。赖子说。

这是二奎把自己的担心说给赖子听后,赖子调侃他的话。

二奎对人们的调侃习以为常,但对有一些人的动手动脚却难习以为常。

二奎经常会遇到一些人对他动手动脚,说是动手动脚,实际上是欺负。

二奎很烦,可烦也没办法,即便是二奎一次又一次骂,那些人还是会对他动手动脚,甚至会用脚踹他,更甚至会用小木棍抽他。比如胡能吃,说话说不过二奎时,就突然伸出一条腿把二奎绊倒,二奎常常摔得鼻青脸肿。二奎拿胡能吃没办法,毕竟胡能吃年龄大,力气也大,二奎打不过他,常常吃一个又一个的哑巴亏;再比如村长胡山,虽然二奎和他说话都是先喊叔,胡山依然对二奎骂骂咧咧,而二奎不敢还他以骂骂咧咧,毕竟他是村长,是长辈。二奎对胡山的骂骂咧咧稍示不满,胡山就上脚踹他。胡山的脚很大,起码得穿四十三码的鞋,所以胡山的脚踹到身上很疼,疼得二奎常常趴在地上起不来。

老子欺负不了你,等长大了欺负你儿子!二奎说。

你儿子小,老子也骂他,也踹他,反正你看不见!二奎说。

二奎这样说时,抬起头来对着苇子地笑笑,突然就想起他的“村长”。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厚厚的雪花如同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旋转着落下来。雪花纷扬着落下来时,好像与二奎想要的氛围十分吻合,二奎内心也就荡漾起来,很像青春期的某种生理表现,让他愉快,又让他无从着落。这时候的二奎还没到青春期。二奎看到,苇子地在白色的雪中分外壮观,他想自己的“村长”在这样的时刻也一定很雄伟。于是,他敞开嗓子喊。

“村长”,你还没吃饱?

“村长”,你可真贪吃,快出来回家!

“村长”“村长”……

二奎一遍又一遍地喊,随后又吹了几声口哨,苇子地里的羊们却一只也没出来。

二奎抬头看看天,没看到太阳,只看到了一片又一片厚厚的飘舞着的雪花。回家吃饭的时候到了,二奎又想喊,他想先喊“村长”公绵羊,“村长”出来了,“村民”当然会出来。

“村长”,你个球……

二奎喊声未落,肩膀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吃惊地回过头,发现村长胡山正对着他笑。村长胡山满脸胡茬,又高大又健壮,竟然在这样的季节里穿着笔挺的西装,脚上皮鞋锃亮,业已发福的身体显得气宇轩昂。二奎一哆嗦,叫了一声叔。村长胡山不语,静静地望着二奎,望得二奎接连哆嗦了几下。村长胡山回了一下头,二奎顺着他的目光望见那条缝隙一样的小路通向苇子地深处,被人脚踩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雪窝。在远处的一个雪窝里,二奎看到一条鲜红的头巾,鲜红的头巾与白色的苇子和白色的小路形成鲜明对比。二奎奇怪,怎么下雪天还会有人把头巾丢在这里。他很想跑过去捡起那块头巾,他想系在“村长”弯弯的大角上,一定很好看,但他的脚没有动。他又看到了胡山锃亮的皮鞋,皮鞋边上都被白白的雪裹着,唯有鞋面上在闪光。

叔,你不冷?二奎说。

冷?冷你个残废!胡山把眼瞪了起来。

你说啥?俺听不见。二奎说。

奶奶个熊,揍你个残废!胡山说。

啥?二奎说。

村长胡山没让二奎再说,又骂了一声残废,嗖地一下从身后抽出一根木棍,冲着二奎劈头盖脸打了过去。二奎不愧是二奎,十二岁的他身手很是不凡,他一下子跳起来,村长胡山的木棍竟一点儿也没沾上他。

叔,咋抽俺?二奎喊。

抽死你个残废!

村长胡山跳了起来,突然一把掐住二奎的脖子,另一只手啪啪甩了二奎两个耳光。二奎被打得叫起来,二奎的叫声刺耳,他却没忘记打一声口哨。

二奎和他的叫声一样刺耳的口哨,伴着大雪在苇子地里飘着。

二奎的羊们一定是听到了那声口哨,呼啦啦从苇子地钻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大角弯弯的“村长”公绵羊。二奎刚想喊“村长”,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胡山是村长,公绵羊怎么能是“村长”?二奎没再吱声,村长胡山的大巴掌却又扇了过来,刚扇到二奎臉上,大角弯弯的“村长”公绵羊突然就咩咩大叫起来。公绵羊大叫时很惶恐,它猛然蹿到右边,又猛然蹿到左边,在周围来回跳跃着,已干枯了的苇子被它踩得嚓嚓乱响。而随着公绵羊的大叫,其他十一只羊也咩咩叫起来。羊们叫的时候吐着粉红色的舌头,声音尖锐刺耳,此起彼伏,与大雪纷飞的景象很不协调。这把村长胡山吓了一跳,他仍然没收手,还想继续甩二奎耳光。

村长胡山没想到,他骂着把手举起来时,十二只羊呼啦啦冲上来把二奎围在了中间,领头的大角弯弯的公绵羊怒视着,顶着弯弯的大角冲他而来。胡山在村里从没吃过气,他弯腰拾起那根木棍,朝着公绵羊抽了过去。二奎见村长胡山用木棍抽打公绵羊,便大喊一声不要,嗖地一下跳过去,伸手去夺胡山手里的木棍。但二奎扑了个空。胡山的木棍还没抽到公绵羊身上,公绵羊弯弯的大角已经将他挑了起来。那一刻的胡山没了威风,被公绵羊挑着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差不多转到第五圈的时候,公绵羊像是累了,一使劲,嗖地一下把胡山甩了出去……

胡山落地的声音很好听,是“噗”的一声,还是“嘭”的一声,二奎有些说不清,但他看到村长胡山在地上打滚,干枯了的苇子被他压得嚓嚓乱响。

二奎真的害怕了,他声嘶力竭地喊,村长,村长——

不知道二奎是在喊村长胡山,还是在喊他的“村长”公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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