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曰春
1
刚写下“记者吕大干”五个字,我就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事实上,我只是想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万万没想到会如此艰难。我此前一直在琢磨,用个什么样的标题来吸引眼球,真正开始动笔了,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头。
按照现代传播规律,我应当一上来就标新立异,进而引起读者的兴趣,说白了就是当“标题党”。可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很显然我是个不称职的文字工作者。
算了,不卖关子了,我就是记者吕大干,只不过前面得加上“特约”二字,而且还得有个定语——《登州日报》社。对,为了拿到那张特约记者证,我拼了整整一年多。
有人夸我爱岗敬业,也有人说我不自量力,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全是虚荣心作祟。我承认,我已经走火入魔了。
静下心来想想,凡事都不能私心爆棚,我就犯了这么个毛病,而且深受其害。总而言之,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怪不得别人。
讲讲我的事情吧。
我是宁海区公安分局的民警,组织关系仍然落在小镇派出所。过去我在基层得心应手,为了讨好女朋友乃至她的全家,我才觍着脸恳求领导,把自己借调到新闻宣传科帮助工作。
在我们登州市公安系统,一直遵循警力下沉的工作原则,要求所有警力都向基层单位倾斜,能挤进机关工作的人鳳毛麟角,即便托关系找后门也白搭。显而易见,对同意调整我岗位的局长,我是感恩戴德的。从这个角度讲,于公于私,我都得把工作干得出色、出彩。
我在心里盘算好了,只要自己肯吃苦,或许很快能正式调入机关,顺利的话,有个一年半载便能接任科长一职。没错,那会儿我坚信自己有这个实力,我甚至庆幸谈了一个有远见的女朋友——如果不是她以分手相要挟,我可能永远不会去考虑从事文字工作。
提起这档子事儿,曾经有段小插曲。
某次分局组织开会,局长在强调“文化育警”“文化强警”时,把讲话稿搁到一边,专门点了我的名字,说大家得向吕大干同志学习,人家工作之余给自己加压,创作的作品发表在《人民公安报》的“剑兰”副刊上。
我当时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待确认真的受到了表扬后,我眼眶一热,泪水差点流出来。要知道,我写那些东西的时候,总有人嘲笑我不务正业,这莫须有的罪名压得我抬不起头。
这下好了,局长公开发话了,并且用了个我想都不敢想的词:创作。那些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不言语了,反过头来吵吵着让我请客。这事儿好办,到常去的烧烤大排档那里就能解决。
也是赶巧,那天女朋友正好到镇上看我,自然也被忽悠了过去。我们公安机关工作日不允许喝酒,几位同事端着饮料把我夸得天花乱坠。他们称我为青年才俊,说我与女朋友是郎才女貌、天设地造。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瞬间便飘飘然了。事后,女朋友让我好好发挥特长,我为此喜出望外,如今能瞧得上舞文弄墨的人不多了,人们都太浮躁。一听这话,我兴奋得把她搂在怀里,连连亲了几口。
那之后,我不再满足于在报纸副刊上发表作品,我固执地认为,真正的文学作品必须得经得起文学期刊的考验。公安部有份杂志叫《啄木鸟》,那是全国唯一的法治文学月刊。我把目光瞄准了那里。
我仅在副刊发表过几首诗歌,要想在《啄木鸟》上露脸,确实有点异想天开。那段时间我非常郁闷,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有时会在心里埋怨“鸟刊”的编辑有眼不识泰山。
请原谅我的小肚鸡肠,上不去稿子,我怨天尤人,把《啄木鸟》视为“鸟刊”。虽然后来我听说,编辑部的工作人员自称“鸟人”,那是很令人骄傲和自豪的称号。
忽然有一日,女朋友问我特长发挥得如何了。我无比惭愧地告诉她,正在寻找战机,准备攻下“鸟刊”。
女朋友当场给我甩了脸色,骂我是榆木脑袋。她唠叨了大半天,我才闹明白,她是想让我借此机会,回到城区工作。我迷迷糊糊地应允了。
爱情是一种古怪的东西,它真能让人找不着北。我不知哪来的胆量,居然跑去向局长毛遂自荐。没过多久,我便接到了借调命令。局长唯才是用,他是伯乐,我是千里马,自己决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厚望。
然而事与愿违,我根本算不上千里马,顶多是一匹卧槽马。
2
非常抱歉,我跑题了。但我必须把这些经历讲出来,否则如鲠在喉。
宣传工作真不是正常人干的营生,关键是吃力不讨好——干得好,是理所当然的;干得不济,板子就打到身上了。我像个被抽打的陀螺,永无休止地原地转圈。
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市局给各单位下达了任务和指标,在什么级别的媒体上刊发或是播出多少新闻,都会折算成分数,评分标准非常细致。制订这一标准的人肯定是行家里手,依此标准计算出总分,排名一目了然。谁都希望自己的名次靠前,给自己家整个先进单位,害得从事宣传工作的人个个如临大敌,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我信心十足,心想,只要努力,早早晚晚都会出成绩。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到机关一个多月了,我还是没打开局面。
稿件迟迟变不成铅字,让我灰头土脸,人们都眼睁睁地看着呢,我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如此比喻粗俗了点儿,但彼时正是那么个境况。我一度怀疑自己选错了方向,并因此迷茫彷徨。
冯科长跟我长谈了一次,向我面授机宜。他还是那么语重心长,说的内容还是跟我刚报到那会儿相似。
他说,小吕啊,你来了,给咱科里注入了新鲜血液,你是新生力量,科长的位置迟早是你的,我得把担子都压给你,你必须要把分局的新闻宣传工作搞得有起色。
之前我雄心勃勃,内心十分感激他的信任,眼下出师不利,我像秋后的茄子,早已蔫儿了。冯科长看我没精打采,乐呵了好一阵子,才重新拾起了话题。
他笑眯眯地说,你是双口吕,我是二马冯,这算不算是缘分?
见我不搭腔,冯科长换了一副夸张的语气,这点挫折都经受不起,赶紧打铺盖卷,滚回你的派出所。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真要知道这么难,打死我也不会来。
冯科长开玩笑说,没人把你打死啊,闹出了命案,还得麻烦人家刑警。你呀,还是没摸准路数,再拼也是无用功。
我迫不及待地问,此话怎讲?
冯科长答非所问,咱们文字稿的后面都会留下通信联系方式,简称为“通联”,你把这两个字拆分拆分,琢磨透门道,也就真正上路了。
我一头雾水,冯科长笑得更欢了,通联通联,顾名思义,沟通联络,他们编辑老师每天收到的稿件一大堆,谁有工夫看你的?
我瞬间醒悟了,却依旧不服气地说,我在公安报“剑兰”副刊发表的稿子,从来没找过人,我只晓得责编的名字,连人家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冯科长恨铁不成钢,吕大干,你怎么那么轴呢!那是咱公安部的机关报,他们有正事儿,地方媒体不一定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往往不按套路出牌。
套路是什么?明白人心知肚明。在他的点拨下,我开始琢磨如何跟有关人员搞好关系,比如说,在署名时挂上记者的名字,他们也有考核任务。
凡事都不能想当然,别以为你是公安局的,人家就会高看一眼,想融入媒体的圈子,不是一般的难。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各行业都有各自的圈子,这是必须要接受和面对的现实。我不憨不傻,自然晓得该如何操作。同齡人好说,找个小酒馆把酒言欢,他们喝得尽兴了,出了门就彼此称兄道弟了。令我头疼的是另一部分群体,他们年龄尴尬,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架势,不接受吃请,也不收受礼物,那种正义凛然的做派让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无意间向女朋友发牢骚,说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她又把我奚落了一顿,说你姐夫不是在市委宣传部上班吗?找他罩着你。
这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准姐夫只是个副科长,而且同样是闺女女婿,我这还没结婚呢,就求到人家门上了,将来在老丈人家里也抬不起头。
但是,我挺没骨气的,不得不向现实屈服。
3
准姐夫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我自愧不如。他夸下了海口,说中央级媒体够不着,跟个别省部级的还有些交情,至于登州本地的媒体,想发篇稿子,那是“洒洒水”的啦。
我真搞不懂他一个北方的糙老爷们儿,干吗要模仿广东话,嗲里嗲气叫人恶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新来的常务副部长是广东人,好些下属都有意无意地撇起了广东腔。
还别说,在准姐夫的关照下,我在登州市的媒体发布新闻,真比张飞吃豆芽还要简单。冯科长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我后生可畏,捎带着夸一下自己慧眼识珠云云。
明明是我自己找的局长,凭什么还要让我认他一份人情?但我得大智若愚,随他怎么说,我得落下点好名声,为我日后接替他的职务做些铺垫。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仍旧不得劲儿,我还是愿意写文学作品,那个不用看领导的脸色,纯粹是自我享受。很荣幸,我加了“剑兰”副刊责编的微信,扯了几句客套话,我也不管人家忙不忙,发了一通牢骚。
责编耐心地看完我那些带着怨气的文字,发来一段语音,说非常理解基层通讯员的处境,让我别抛弃,别放弃。
我一惊一乍地说,敢情你是美女呀!
责编也换了一副惊讶的语气,原来吕大干不是笔名啊!这名字多好,吕老师,你就大干一场吧。
此话令我汗颜,我何德何能被人称为老师?一级有一级的水平,人家对基层普通作者都如此尊重,的确令人敬佩。
但她不经意的这一句话,却让我有了新的念想,我不愿做个通讯员,我也想当记者。我马上找人打听了,记者证需要经过正规考试才能拿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争取个特约记者吧。明知这头衔虚头巴脑,没什么实际用处,但人总得有所追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许是因为有准姐夫这层关系,在召开全市行业新闻工作会议期间,《登州日报》社副社长把我喊了过去,说特约记者没多大意思,搞个全市乃至全省的“新闻工作先进个人”才管用。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有啥用处?
副社长故作神秘地说,好些个单位都是这样,只要你拿到了先进,提拔重用不成问题。
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我也不例外。我想了想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对我而言都是好事儿,我一个都不想落下。
副社长停顿片刻,说,多写稿,多投稿,咱们一起努力。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连续写了不少稿子投出去,负责跑政法口的记者起初还耐心帮我修改,见报的稿件面目全非。没几天他就不再看我的稿子了,直接自己操刀,然后也署上我的名字,以至于我吕大干的名字频频在省报露脸。
这让我有种流窜盗窃作案的感觉。我拐弯抹角地向他抗议,人家倒回过头来埋怨我,说社领导都打过招呼了,你费那个劲干吗?继续你的文学创作去。
爱好写文学作品已然成为公开的秘密,我也无须遮遮掩掩,但我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毕竟我跟副社长仅是泛泛之交。
那位记者对此不屑一顾,说最烦你这号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别人当傻瓜,谁都知道总编辑要退二线,副社长要上位,他想让你在你姐夫面前美言几句。
没料到事情曲里拐弯扯到了这上面。很快我就捕捉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准姐夫的广东话没白学,已经是常务副部长的红人了。我就偷偷乐吧,搭借他的东风,想干出点名堂,指日可待。
有人在背后扶持,效果立竿见影。我吕大干很快脱颖而出,成了登州市公安局响当当的新闻人物,我是跑新闻的民警,被打造成了新闻人物,有点滑稽。
新闻骨干培训班开班那天,我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讲台,成了各分局乃至基层所队同行们的导师。我很虚伪,完全没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所有成绩都是理所当然的。
授课提纲是从网上搜索、拼凑出来的,我照本宣科,讲了基层通讯员应当具备的素质:眼往上看,吃透上级精神;眼往前看,摸清同级套路;眼往下看,捕捉基层诉求。
这“三眼”让我成了他们的偶像,很多人说,吕大干这个人有头脑,善于总结,前途无量。我听了沾沾自喜,有种酒后微醺的感觉。
乐极生悲,当天夜里,我便碰上了一个大麻烦。
4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这并不代表我在故弄玄虚。
新闻宣传科的工作不仅是要做好对外宣传,还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搞好舆情控制。这个很好理解,就是说,对于网络上的涉警负面舆情,必须学会妥善应对,尽可能地消除不良影响。
培训班结束后,市局设宴答谢来授课的专家,我也应邀出席。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当着领导的面得好好表现,我破天荒地喝了点酒。
登州的酒文化源远流长,酒桌上的规矩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一沾酒杯就身不由己了,我喝醉了,差点滑到餐桌底下。
就是在这天夜里,我们分局的一个片儿警在执行任务时被人讹上了。对方是个网红女主播,录了段视频传到网上。她粉丝众多,视频的传播速度惊人,许多网友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和教唆下,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公安机关。
冯科长好不容易打通了我的手机,我酒劲儿上头,还晕乎着呢。我趴在电脑前,跟虚拟世界里的网友们对骂,这可就犯了大忌。众所周知,对网上的各种炒作,最好的办法是置之不理。
我这一点火,各种谩骂就止不住了。公安作为执法机关,原本就有很多事情容易被人误解,我这么一折腾,指定不会有什么好影响。
次日早上,我满身的酒气仍然未消,对冯科长的批评置若罔闻。我摆出的理由是,社会发展迅猛,人民的诉求得不到及时满足,必然会引发诸多矛盾,公安民警是执法人员,处于矛盾的风口浪尖,被人诟病合乎常理。这事得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去分析。
我说的都是实情,但冯科长认为我目中无人,他把责任都推给了我,吕大干,别有点成绩就翘尾巴,我也跟你讲实话,给你压担子,一方面是锻炼你,另一方面出了事情你得担着,自己去把屁股擦干净喽。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我也不想被人看扁了。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又没把住门儿,说了些挺让人恼火的话。眼瞅着冯科长要爆发,我脚底抹油,溜了。
我找到了办案民警,也就是网红女主播视频里的那位年轻片儿警。
他姓江。小江很委屈,可怜巴巴地说,吕科长,真不是网上传的那样。
一声“吕科長”让我很受用,我胸有成竹地劝他道,没关系,白的永远变不成黑的,死的永远说不成活的。有我在,再难的坎儿也能迈过去。
小江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实话实说,彼时我心里还真是没底,待他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才寻到了对策。
长话短说吧。
网红女主播遭人举报,说她夜里直播打扰了邻居休息。小江赶到之后,主播态度不错,答应了在家里装隔音墙。事已至此,本来皆大欢喜,但是直播间里有粉丝打抱不平,主播算了一下账,也觉得那笔费用花得冤枉。在个别粉丝的怂恿下,她又故伎重演,害得邻居又报了警。
她把小江引进屋里,在镜头前,主动扑到了小江的怀里。于是视频中就出现了民警深夜骚扰单身女子的画面。
小江在网络上成了过街老鼠,纵有千万个理由,他也无力解释。我在基层工作过,知道事情非常棘手,显然有人在背后策划,主播被当成了一杆枪。
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主播扑向小江的同时,小江的执法记录仪被遮住了,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他无法自证清白。要想戳穿阴谋,必须要得到主播的配合。
直觉告诉我,主播只是一时糊涂。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准确的。讲清了利害关系,主播积极配合,把搬弄是非的粉丝昵称提供给了小江。后经网安支队介入,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粉丝归案。
为了消除负面影响,我拟写了一份警情通报,局长签字后,发布到了分局的微信公众号上。女主播自知被不法分子利用,又特意录了段视频,把子丑寅卯讲了个一清二楚,公开在网上向小江及公安机关道了歉。
发觉上当受骗的网友为主播点赞,同时也开始讨论起公安民警、辅警工作的种种不易,直夸我们是平安守护神,还乱点鸳鸯谱,说小江和女主播有夫妻相。据我所知,他俩后来确实走得很近,主播关了直播间,新找了份工作。
网络风波过去了,没人追究我酒后在网上大放厥词的事情,但我与冯科长的关系出现了罅隙,虽然算不上敌对状态,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5
时间犹如一位儒雅的绅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路前行。转眼到了年底,我得为特约记者证和“新闻工作先进个人”拼一把了。忙活了那么长时间,我不能前功尽弃。
在这几个月里,冯科长给我穿过不少小鞋,我都一笑而过。井水不犯河水,我没必要跟他刀枪相见,起了内讧只会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像冯科长这样的人,各个单位都有,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我告诫自己,考虑要长远,就算是熬,我也能把他熬走。是的,我已经看清了他的嘴脸,正如他之前所说,压担子的同时也把责任推给了我,工作上出现任何差错,他都会一推三六九。
不是我吹牛,分局机关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勤奋的记者了。虽然报社副社长给我提供了许多便利,我可以坐享其成,但我一直在自我加压,只要不是女朋友召见,所有的业余时间我都泡在办公室里。
长期坚持写稿子,让我似乎摸到了其中的一些规律,感觉自己好像开了“天眼”。干记者的都强调要有双“新闻眼”,要有敏锐的目光,能从平常生活中发现有价值的新闻线索,我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一能力。
这不,燧道镇派出所处置的一个小警情,就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
村民老刘在自己承包的果园里栽下了冬桃,正赶上收获季节,邻村的周大娘眼馋,趁天黑偷偷摸摸去摘了一篮子。老刘听到声响跑过去,黑灯瞎火,没看清,把老人给绊倒了。
周大娘住进了医院,老刘主动报警,说怎么也没想到摘桃子的是周大娘,如果知道老人家馋那一口,会送上一果筐。出警的是所长,他一看既然都是误会,就给双方做了调解。都是乡里乡亲的,老刘马上买了营养品,去探望周大娘。
听闻此事,我颇为感动,觉得这是个非常有代表性的案例,既可以体现人心的善良,又能够展示公安民警办案以人为本。还有一点,所长跟我私交甚好,我有意把他打造成典型。
于是乎,我闭门造车,在电脑上敲出了一篇特写,落脚点放在所长人性化执法、合理化解当事人双方的矛盾。为了突出这一主题,我不但虚构了若干细节,还提到所长安排老刘赔了三千元的医疗费。
在输入这句话时,我有过一丝犹豫,但我想,这篇稿子本质上是真实的,发表之后,最起码能教人向善。我连夜把稿子发给了那位跑政法口的记者兄弟,此时我们情同手足,关系好得就差同穿一条裤子了。
看完稿子他很兴奋,说,吕大干,迄今为止,这是你写得最好的新闻稿,那些细节太打动人心了,你完全可以把它改成小说。
我也没客气,大言不惭地说,我吕大干是有两把刷子的,赶紧处理吧!这篇稿子一见报,准能引起轰动,得个“中国新闻奖”什么的跟玩儿似的。
过足了嘴瘾,我还真开始构思着写小说。那一宿,我没合眼,而且没有半点困意,似乎预料到了会有事情发生。
他也没再深入调查,直接把稿子转发出去。次日的省报刊发了那篇稿子,并且是在头版二條的位置。我忍住内心的喜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了其他同事的办公室。已经有人看过了文章,夸我是文曲星下凡。
能在省报头版见稿,在分局史无前例。吃午饭的时候,机关食堂里大家伙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他们纷纷为我竖起大拇指。唯有冯科长阴沉着脸,我心想这人真是小肚鸡肠,你就羡慕嫉妒恨吧。
傍晚时分,所长打来电话,责怪我胡诌八扯。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对他说,你就偷着乐吧。
但是我再也乐不起来了。转过天来,省报又刊发了一篇评论,评论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律师写的,他言辞激烈,以《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六条之规定为依据,大论特论组织行为与自助行为的关系。也就是说,我想象出来的那个赔偿金,合情不合法。那也意味着所长知法犯法。
点背不能怨社会,某位省领导作了批示,市里安排工作组来调查,有关副社长利用职务之便帮我刊发稿件的事情浮出水面。可笑的是,准姐夫其时刚刚甩了结发夫妻,跟我女朋友一家已形同陌路。
我不甘心就这样一败涂地,想请局长替我说句公道话。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做人不能太张扬。
我心想准是冯科长恶人先告状,还没等我想好对策,局长又说,原本跟小冯商量好了,把你培养起来,然后安排他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是啊,我太自以为是了,局长看重的不是我的才分,我仅是一枚棋子而已。
特约记者证乃身外之物,并且,那名头是莫大的讽刺。我回到了燧道镇派出所,此时我才明白,我这种人根本无法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小镇派出所才最适合我。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提起笔,艰难地写下“记者吕大干”五个字,我不知道能否把这个故事讲好,但我一定会努力,争取把它写好,然后投给《啄木鸟》。
记者吕大干注定成为笑谈。我,文学爱好者吕大干,再也不想凭借私人关系发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