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丹
曹晔听到那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门口停下,接下来,伴着窸窣声,一个烟熏嗓子清了清喉咙后说:“开饭喽!”曹晔看了一眼手表,饭送得很准时,上午七点整。这是他隔离以来吃的第三頓早餐,这三顿早餐的开饭时间都精确在早七点。
曹晔应了一声,翻身下床。床是一米宽的木板床,一层薄薄的空调被上覆了一层硬硬的棉布床单,床单是新的,铺之前也没经过水洗。曹晔等那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打开门,弯腰从门口的地上拿起一个袋口扎得紧紧的红色塑料袋。他关门进屋,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不用打开看,他也知道,袋子里面装的是两根油条、一个糍粑、一个茶叶蛋,外加一碗盛在一次性塑料饭盒里的绿豆稀饭,稀饭里也许会有两块煮得稀烂的南瓜,也许没有。
一天二十四小时窝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吃了睡,睡了吃,这待遇让每两天就值一个二十四小时班的曹晔感到奢侈得有点令人坐卧不安。这会儿,曹晔还不觉得饿,他把盛稀饭的饭盒盖子打开,将空调的风向调成上下扫风,这样,悬在床头的空调正好把凉风送到床头柜上,可以把这碗稀饭吹凉。他起身,站在窗前,北窗外是开始抽穗的稻田,一块又一块绿色的稻田无声地延展成一片绿色海洋。晨风里,青绿的秧苗犹如身姿曼妙的舞者在随着韵律摇摆,仿佛知道远处的那栋楼房的二楼窗口站着观景者——它们好久都没有被人如此欣赏了。曹晔出神地望着眼前那起起伏伏的绿色波浪,以及闪耀在上面的光斑。才早晨七点钟,阳光锐利的剑芒已经在四野里布下了刺眼的光阵。
空调突然发出“吱吱吱”刺耳的杂音,将曹晔的注意力从窗外转移了回来,空调出风口的挡板无力地震颤着,显出不上不下的尴尬。他抬腿站到床上,伸出他长臂猿似的长胳膊抬手轻轻把挡板往上一递,空调便乖乖地不吱声了。“哎,有劳啦!”曹晔对空调说。然而他并不确定这句话到底只是在心里想的,还是已说出了口。被隔离的这三天,曹晔感觉自己像个君王一般,独自占领了这栋有着六十个一模一样隔离房间的两层楼房,唯一与君王不同的是,他的身边没有簇拥他的臣子、奴仆与嫔妃。他是一个不统治任何人的君王,他占领一栋房子,拥有一方田野,以及田野上方窗内视野可及的天空,还有不时从他的窗口掠过的鸟雀、蜂蝶、蜻蜓、飞蛾,甚至,还有久违了的萤火虫——那晚起夜时,他无意望了一眼窗外,居然发现了一簇簇移动的光影,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是萤火虫!当时,他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么刚才,他肯定也是把对着空调讲的那句“有劳啦”说出了声。曹晔突然想到了爷爷,记得小时候和爷爷在一起,他常听爷爷自言自语地说话。此刻,他才明白,人之所以会自言自语,是因为没有说话的对象,自言自语恐怕也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因为如果不这样,一个人的语言功能就会因为没有对话者而丧失。想到这儿,曹晔突然“嘿嘿”笑出了声,他笑自己也会因为无聊而胡思乱想,恐怕胡思乱想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想到这儿,曹晔摇摇头,决定不再继续自己的无聊联想了。他坐在床边,开始吃早餐。
刚吞下一个茶叶蛋,手机就在床头柜上震动了起来。他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按了接听键,一个女声带有一丝犹疑问:“请问是曹晔吗?”
“你哪位?”曹晔以一种本能的职业警觉回问。
“我是隔离点的医务人员。今早你的体温测了吗?多少度?”女声听起来,显得略有些慌张。
“六点半时测的,正常,三十六度五。你们换班了是吗?”曹晔说完后悔了,最后那个问句应该是留在心里的,结果又被他脱口说出。对方回了个“是”,又慌里慌张地道了声“再见”,便匆匆挂了电话。
把手机放回原位后,曹晔继续自己的早餐。稀饭已经不烫了,温热的口感正适宜大口去喝,虽然他希望面前有碗加辣的牛肉汤,但没有也罢,他认真地把稀饭喝了个底朝天。“浪费就是犯罪”——这句话已经被爷爷镌刻在他的心上,以至于他这个九零后的年轻人身上有着令人费解的俭朴。他用的还是五年前刚入警时换的那个手机,在那之前,他只用过两个手机。第一个手机是2003年到爷爷家之前,他妈留下的一只白色翻盖的TCL手机。妈妈的面目已经模糊了,她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曹晔已经很少想起妈妈;第二个手机是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向爷爷报喜时,爷爷揣着钱领他去街上的移动公司买的一款智能手机。曹晔还记得当他第一次在手机上登录自己的QQ账号时的激动之情。那之前,他只有在偶尔去网吧上网时才能登录QQ,在她的对话框里写下大段大段的留言。对方也是,家里没有电脑,且父母管教严格,不许她随便去网吧,只允许她在需要上网的时候,由大人领着去她爸办公室上网。怎么又想到她了?曹晔将实在吃不下的半截油条放在敞开的塑料袋里——等晌午时饿了再吃。接着,他把一次性饭盒、蛋壳等丢进垃圾桶,然后开始准备给房间进行常规消毒。
就在曹晔走进卫生间消毒时,急切的敲门声传进他的双耳。他放下消毒剂,走出卫生间,冲着门说:“你好!”门外传来因隔着口罩而显得有些瓮声瓮气的声音,但曹晔还是听出来那是刚才打电话询问他体温的女声。她说,刚才打他电话他没有接,所以她直接上来了。他已经隔离了三天,按照规定,今天需要再做一次核酸检测,请他开门配合。
曹晔打开门,把穿着厚重防护服的医生让进了房间,然后按照她的要求,配合她完成了核酸检测采样。曹晔正为采样时遏制不住的恶心感到羞愧,并以低头咳嗽来掩饰时,医生已经收拾好转身离去了。曹晔惊异地发现,医生走起路来微跛的样子很像一个人。一个十几年前的同学。并且,这里恰恰就是他们共同的母校。没错,这个隔离点正是曹晔就读过的向义中学,那时它是一所有着九个班级的乡村中学。
那天夜里被救护车送至这个隔离点的时候,曹晔就有点发蒙,隔离点怎么会设在这儿?这不是他曾经度过一年不愉快时光的学校吗?时光追溯到2003年。那年的春季学期,爸爸把曹晔送到乡下爷爷家,妈妈走了,他一个人没法带他。“爷爷家就挨着学校的院墙,干脆去爷爷家读完初中再回城吧。”爸爸对曹晔说这话时,曹晔没吭声,算是默认了爸爸的决定。妈妈的去世让曹晔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长到十二岁,他的世界里几乎没有爸爸的身影,脑海里全是妈妈:妈妈送他上学、接他放学、带他去游乐场、给他做好吃的……爸爸是个公务繁忙的警察,在家里常常缺席,偶尔见到他,也总是爱虎起脸让曹晔把作业拿来让他看看,曹晔可不想跟着这样无趣又严厉的爸爸生活。那就去爷爷家好了,虽然爷爷家住在农村,但爷爷总是笑眯眯地一口一个大孙子唤他,每次见面,爷爷都要往他口袋里偷偷塞好多钱,还让他不要告诉他爸妈。曹晔买变形金刚花的都是爷爷给他的私房钱。
真正到了在爷爷家住下来,曹晔才发现,爷爷家没有抽水马桶,上厕所要到又脏又臭的茅厕——院子外面那间用碎砖砌了三面墙、用蛇皮袋当门的小棚子。茅厕外观很寒酸,内环境就更别提了,曹曄伸头探脑看过一眼,两块窄长的木板架在一口埋在地里的大缸上,那木板是供如厕的人踏在上面的,曹晔觉得自己压根儿没法稳当地站在上面,于是他憋了三天没去大便。至于小便,作为男孩子,趁人不备就在野地里解决了。在爷爷家过了一个礼拜,直到学校开学,爸爸也没有按照之前的约定来送他去上学,而是打来电话说,他正在外地抓罪犯,让他和爷爷一起去报名。爷爷带曹晔去学校找到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是爸爸的中学同学,他把曹晔领进了初一(1)班的教室。讲台上站着一位扎马尾辫的女老师,她环顾了一下教室,便喊了一个学生的名字,让他到后排去,然后让曹晔坐在了那个男生的位置上。
在曹晔的记忆里,2003年的大事记上写着妈妈去世、转学和“非典”三件大事。印象中,开学没多久,学校就因为“非典”放假了。在爷爷家,每天守着那台只能收五个频道的电视机,听着新闻联播里播出的“非典”的死亡人数,曹晔想,那些死亡的名单里,一定有很多当妈妈的人,那么她们的孩子也和自己一样,成了一根可怜的草。“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是妈妈教他唱的歌,每天晚上睡觉前想妈妈的时候,他都会一边悄悄流泪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唱这首歌。爸爸直到儿童节才赶来,带了一堆他并不爱吃的零食。令曹晔不开心的是,爸爸居然在上课时来到教室门口,不仅喊了他的小名“大宝”,还问老师王小亚是哪一个。
王小亚是个跛脚的女生,和刚才给他做核酸采样的医生样子有点儿像。曹晔现在想不起来当年他拼命和同学打架的具体原因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和王小亚有关。
住进来的第一天,曹晔就仔细地观察了这里的环境,并和记忆中2003年他曾读书的校园做了对比。他一眼就认出自己住的这间房是当年初三(1)班的教室。王小亚要是在那所中学继续读下去,升到初三,他就会坐在这间教室里。想到这,曹晔又像办案时寻找蛛丝马迹一般细致地查看墙壁,看了一会儿,他不由笑出了声。都过了快二十年了,难不成这墙壁上还有当年那群混小子们写的“大宝和小丫是对好朋友”“小丫是大宝的新娘子”之类的大字?那群野孩子最爱给同学取外号了,曹晔因为爸爸在教室门口喊了他一声“大宝”,这个乳名就成了他的外号;而“小丫”则是王小亚的外号,来源于当年一位很火的女主持人王小丫的名字。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拿王小亚和他拉郎配,曹晔一直不得其解。因为他甚至没有和王小亚说过一句话,不仅他没和她说过话,估计全班男生都没能有幸听过她的声音,她在班里几乎是一个哑巴,就连老师的提问,她也不回答。但这样一个老实巴交、还有点残疾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成为“绯闻”女主角呢?直到现在,曹晔都不知道王小亚或者他本人到底做了什么,让人误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儿。
好奇心一旦被挑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曹晔希望刚才那位给他做核酸采样的医生就是王小亚。甚至,他已经确定了她就是王小亚。他拿起手机,将刚才那个电话回拨过去。“王医生你好!”说完他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妥,居然用上了刑侦手段。对方迟疑了一下:“你好,哪里不舒服吗?”顿时,他感到心跳加速,果然是她。
“没什么,就是感觉心跳得不大对劲;还有,嗓子有点不舒服。”他这也算是如实回答。
“之前有过心脏病史吗?家里有没有心脏病患者?嗓子不舒服先观察一下,可能与刚才采样有关。”
“我之前没有发现有心脏疾病,但我妈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猝死,三十多岁就走了。”曹晔说。一阵沉默后,听筒里传来对方迟疑的声音:“你是曹叔叔家的曹晔?”
“你是小丫……哦不,你是王小亚?”曹晔欣喜若狂。
“是的,你还记得我。曹叔叔他好吗?”
“当然记得你啦!咱俩不是同学吗,而且,还是一对好朋友!”曹晔紧接着回答她的问题,“我爸挺好的……不好意思,我有个工作电话进来,先挂了!”
挂了同事的电话,曹晔大声说了句:“谢天谢地!”那一趟没白跑,这一次也没白隔离,他之前参与的抓捕行动大获全胜。不仅如此,通过审讯,犯罪嫌疑人还交代了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
心情大好的曹晔,开心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在那间由过去的教室三等分改建成的隔离房里想跑,想跳,想唱,可惜,屋子里空间太小———就那么一间十平米的房间,还在里面建了个整体卫生间,简直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曹晔对着窗口吼了几嗓子后,决定还是给王小亚打电话。刚才谢天谢地,幸亏同事及时来电拯救了他,他可不想和别人谈他爸,难道要他告诉王小亚,他爸新娶了老婆又生了个儿子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他曹晔的儿子呢。
王小亚仿佛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似的,曹晔刚按下呼叫键,听筒里就传来了她的声音。曹晔掩饰不住得意地向她简单通报了自己的胜利,没想到她却没有回应。
“喂,信号不好吗?”曹晔自言自语。
电话断了,旋即又震。曹晔皱起眉头,按了接听键。
“好样的,没想到这案子在你手里破了!”对电话里的表扬,曹晔只淡淡地说了句“是大家的功劳”,就挂了线。他索性放下手机,站到窗前,看云。曹晔想起在关注的一个公众号上读过一篇写云的文章。那篇文章很有意思,题目叫《云山》,通篇都是在云里雾里地瞎扯,就像他此刻,什么都往一块儿联想,瞎想。
窗外的云,一朵挨一朵,渐渐堆积成了云山。不多时,凑成云山的云又分裂成了云艇,两艘驰骋在蓝色大海里的游艇。没多久,云艇变形成了马群,马群幻化成了岛屿,岛屿演变成了雄狮……曹晔想,这变幻莫测的云,比他的变形金刚还要多变。想起变形金刚的同时,曹晔想到了爷爷。当年,爷爷家就在这窗外,三间红砖房,一个由空心砖砌墙围成的小院,院子里养着一群鸡、一条狗、一只猫,还有两只山羊。曹晔记得,当年,爷爷家屋后还有一条小河沟,沟沿边生着柳树。早春,柳树还没发青的时候,爷爷折下柳枝给他做了许多柳皮哨子,爷爷把柳皮哨子放在嘴里,变魔术般吹出了嘹亮的哨音。而他,无论爷爷怎么教,始终没能吹响那些哨子。虽然吹哨没有成功,但他却记住了柳皮那青涩的味道。很多年后,他坐在护城河边等她的时候,心里就不时会泛上那种柳皮般清新却苦涩的滋味。她终究没有去,爽约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今天。
从窗口望出去的那一片天幕上,如草原上羊群般闲散的云朵渐渐变成了云絮,丝丝缕缕地浮在天上,害得那蓝天就像是没掏掉口袋里的纸团就放进洗衣机里的毛衣似的,沾满了摘也摘不完的毛絮儿。曹晔穿过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外套,妈妈亲手织的。在爷爷家读书那会儿,有一次期中考试之前,曹晔把用过的小抄团成纸团儿装进了口袋,事后忘了掏出来。那件毛衣穿脏后,被爷爷丢进了洗衣机,那一洗,把那件天蓝色的毛衣洗成了长满白毛的毛衣……他站在窗前,任由自己在回忆里沦陷,逝者唯有在亲人的回忆里才能重活一遭。这几天,他感觉自己的心也沾满了回忆的毛絮儿,怎么摘也摘不干净。
朝窗外望久了,曹晔甚至能从稻田里看见往事像蠓虫般朝眼前飞来。
在爷爷家的那一年,他学会了打架,最后居然一对二,把兄弟俩一个打破了头,一个打折了鼻梁骨……
手机的震动声驱赶了他眼前的“蠓虫”。一个工作电话,他耐心地把事情处理完,挂掉了电话。手机在握,免不了又想到王小亚,刚才那一个非正常完结的通话,让他有点想再打给她,继续刚才的话题。刚才想和她说什么来着?对,他们揪出了一个潜逃二十年的罪犯。电话都回拨过去了,曹晔赶紧又掐了。他突然觉得,跟她聊这个不是很合适。
脚步声与清理嗓子的咳嗽声响起的时候,又一个中午到来了。“吃饭喽!”依旧是那个哑嗓子在门口喊。
曹晔隔着门冲送饭的人道了谢。他猜那一定是一位患有关节炎的老人,少说也得七十岁了。爷爷走的时候,也不过七十三岁,他歪着脑袋坐在一桌酒菜旁,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僵冷了。
曹晔吃完午饭,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后,久久不愿起身,因为梦里他对爷爷的提问还没有得到回答。
手机的又一次震动令他睁开了双眼。他歪着身,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一看又是陌生的来电。接通后,对方告知他,今天的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曹晔道了谢,又多问了一句:“你接王医生的班啦?”
“王医生?我们这没有王医生呀。”对方是个男医生,说罢就挂了线。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午五点,曹晔测完体温后,立马拨了王小亚的号码,准备告知她自己的体温。可电话许久无人接听。曹晔只好回拨下午告知他核酸检测结果的那个号码。对方很快接了电话。曹晔报告了自己的体温后,唯恐他挂线,立马递上了自己的疑问:“请问,上午给我做核酸检测的是不是王医生?”
“不是啊,她姓方。”
“她不叫王小亚吗?”曹晔不死心地追问。
“你听岔了吧?她叫方小亚。怎么了,她态度不好?你别计较,多担待些,她家里有事。”男医生说完就迅速挂了线。
方小亚?不对呀,她明明就叫王小亚。因为那时有个很有名的主持人叫王小丫,所以上学时那帮混小子才给她取了“小丫”这个外号。当年,曹晔之所以要发狠揍那对孪生兄弟,就是因为他们在球场上起哄喊:“大宝和小丫是好朋友,吼吼吼,大宝和小丫……”正在球场上垫排球的曹晔听到起哄后,立马举起球就朝起哄的那帮家伙砸过去。人群一哄而散,但那对孪生兄弟的其中一个却仗着人多,拾起球就往曹晔身上砸,另一个则骂骂咧咧地说:“长臂猿配瘸腿狗!”曹晔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拿球砸人的那家伙,看自己兄弟被揍得鼻孔蹿血,便朝曹晔扑去。曹晔被扑倒在地,也不知挨了对方几拳几脚,他伸出长臂,够着一块碎砖,朝骑在他身上的那小子一把敲了过去。
这就是十几年前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流血事件。曹晔断定,这栋隔离楼对面的那栋三层的楼房就立在当年滋事的球场上。当年球场旁有个工地,据说是希望工程捐款要建新的教学楼,没想到,当年有好几百号学生喧闹的学校,经历了十几年时间,就荒废至此了。不过,与荒废的校园相比,这个偏远的小镇倒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机场、高速公路、都市经济圈……都市化与新农村建设的触角,已然悄悄伸到了这里。曹晔入警后被分配到园区派出所工作时,爷爷比谁都高兴,因为移民迁建,政府赔给他一套带抽水马桶的电梯房,房子离曹晔工作的派出所不足五里地。他自言自語地说,老天有眼,当年亲手带大的大孙子,现在就在眼皮子底下了。只可惜,在眼皮子底下的大孙子也没能尽孝。
王小亚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曹晔突然灵机一动,打开了QQ。他飞快地从QQ好友列表里找到“她”。她的备注名就叫“她”。曹晔至今仍清楚地记得,2006年8月31日,高二开学前一天,他在网吧登录QQ时添加了她。那时她还不叫“她”,叫“方糖”。加了好友之后,曹晔还调皮地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咖啡”。也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总之,故事落入了俗套——俩人网恋了。设计情侣空间,使用情侣头像,彼此在QQ空间里给对方写情书……这段网恋持续了很多年。曹晔用爷爷送的智能手机登录QQ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告白,并把她的备注改成“她”。对于他的告白,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这段旷日持久的网恋,就跟那部没完没了的《猫和老鼠》似的,他一直约她见面,她一直找理由不见。直到相识五年后的一天,她终于答应在护城河边相见,但最终,她还是爽了约。从那之后,曹晔就下定决心,要从这张网里挣脱出来。为了戒断那虚妄的爱情,他甚至戒了网,直到现在,他使用网络社交平台的频率都极低。如今,像他这种不用抖音、不上B站、没有微博、不开微信朋友圈的九零后,可能是比“珍稀”还要高出一个段位的“濒临灭绝”了吧。他因此被同龄人视为异类,同时他也对那些整天抱着手机刷个不停的同龄人表示不解与不屑。转眼间,他已到了而立之年,他想,如果爷爷和妈妈都在世的话,他一定会被他们催婚的。那么,他会选择什么样的女孩做妻子呢?奇怪的是,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他脑子里总会浮现出那个只留下一个模糊影子的王小亚,而不是和他在网络上聊了五年的“她”。这会儿,曹晔突然脑洞大开地想到,“她”会不会就是王小亚?
不要问为什么,做警察的经常会有这种经验,破案需要灵感,灵感来自日常的训练,也来自无法解释的第六感。而此刻,曹晔的灵感源于他对记忆的打捞与对细节的捕捉。
“她”黑着头像躺在曹晔寥寥无几的联系人列表里。点开她的空间,很好,依然是对他开放的状态,而不像他自己,早就将空间设置成了仅自己可见,而这些年,他也决绝地做到了没有再看她的空间。虽然她像一只不死鸟,不时地在他的心湖上空飞翔,但他逼着自己做到了心如止水。
可是,点开她的空间后,他的心震颤了,一条条空间说说,一篇篇空间文章,外加相册里的照片,每一个字、每一帧图,都印证了他的推测:“她”就是王小亚!“她”就是他一直想见、几个小时前才给他做过核酸检测的“方医生”!
电话突然的震动让曹晔一惊。看了一眼手机,他有些哆嗦地划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的女声听上去也有些颤抖:“你终于进我空间了……”
曹晔说:“你终于现身了!”
“真没想到,二十年了,你们还能把那个恶魔抓回来!”接下来,都是她在说,曹晔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曹晔第一次发现,她的话语是那么绵密,就像从泉眼汩汩涌出的泉水,水流潺潺,激活了许多逝去的时光与模糊的往事,也解开了一些一直悬在曹晔心中无解的谜。
二十年前,曹晔的爸爸还在县刑警大队时,接手了一个涉及五条人命、毁了两个家庭大案。那是一起投毒杀人案。在向义镇那条凋敝的老街上,王、张两家近邻,在一个早上,毙命了五口人——王家夫妻俩和他们四岁的儿子、张家的主妇和她六岁的儿子。这两户人家,活下来的一共只有两口人:张家的男人和王家十岁的女儿小亚。当时口吐白沫的王小亚被送到了医院,救回一条命,但左腿却因为护士肌肉注射不当,伤了神经,造成了跛足。张家的男人不知所踪。
王小亚说,那些年,曹叔叔一直都在默默地资助她。曹晔转学到向义中学后,他每次去看曹晔的时候,都会给王小亚捎去很多东西,那几年,小亚的吃穿用度几乎都是他供的。几乎成了孤儿的小亚,在老街上,不仅不被同情,还经常遭人白眼。街坊们传言,说是她爸和张家女人通奸,才让张家男人发了疯,把他们两家人都灭掉的。两家人都快死光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活着,不是扫帚星是什么?初一下学期,曹晔转学来了,和小亚做了同桌。农村的孩子是很羡慕城里孩子曹晔的,但曹晔谁也不搭理,他只和自己玩。偶尔他爸来看他,让他带文具、糖果给小亚,他也不作聲,只默默把东西放在小亚的课桌上。估计就是因为这些,才让那帮混小子记恨在心,编出了他俩的“绯闻”。
王小亚变成“方小亚”,那是在曹晔离开向义中学后发生的事了。向义中学教他们历史课的方老师,在那年夏天失去了独子,就收养了王小亚。被方老师夫妇收养的王小亚,改成了“方”姓。
“所以,你给自己取了方糖这个网名。”过了好久,曹晔才插话道。
“是的,其实当初加你,也是偶然。不过我很快就知道‘咖啡’是你了,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是我。”她嗫嚅着。
“为什么?”
“我,我晦气,我……”
曹晔打断她:“你等着,等我隔离期满……”
正说着,电话突然断了。曹晔一看,手机黑屏,这老爷机,又罢工了!不过,这次突然关机并未令他沮丧和烦恼,曹晔心里安定得很,他索性放下了手机,站在窗边,望着窗口的那片天。天上的云,又堆成了山,那巍峨的云山,被夕光镶上了金边。突然,他听到了,有清晰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