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芙荭
1
孩子和老人在麦地边的一棵老核桃树下坐了下来。
太阳很大,地里的麦子都被太阳染黄了,一片一片的。
老人面前摆着只坛子,他把从地里挖出来的一堆骨头一根一根地清理好,再摆放在太阳下面。枯树枝一样的骨头上沾满了泥泞和污垢,老人用他手里的那把软刷子小心翼翼地刷着上面的泥土,轻轻地,轻轻地,生怕把骨头弄痛了似的。有时候,老人也用嘴去吹,吹掉骨头缝隙中的那些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那个样子倒像是只老狗在啃骨头。
孩子不知道那些骨头是否真的能感觉到痛,能否感受到老人对它们的细心。他看着老人把那些骨头一点一点地弄干净,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在面前的地上拼起来,拼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地上划过一团影子,孩子抬头朝空中望去,一只红嘴山鸦正从孩子的头顶飞过,像朵云似的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老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红绸布铺在地上。红绸布的颜色有点灰暗,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寿字。老人先把地上那个人的脚骨放进绸布里,再把腿骨放进去,再之后是胸腔骨,到最后,地上只剩下一颗头了,那颗头龇着牙,好像在对着老人笑。
老人轻轻抱起那颗头,放进了面前的绸布里,将绸布的两个对着的角系在一起,又拿起另外的两个对角系在了一起。老人这才将红绸包轻轻地放进面前的坛子里,盖上坛盖。
空气中弥散的那种臭味便和那些骨头一起封进了坛子里。
渐渐又能闻到麦香了。淡淡的麦香似有似无地在鼻子前纠缠着,似乎夹杂着火,有点呛人。
老人回头看了孩子一眼,扬了扬脏兮兮的手,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孩子赶紧把地上的酒瓶举到老人的嘴边。酒瓶里插着一根麦管,像根吸管。那是孩子从麦地里掐来的一根粗麦子的秆。老人把麦管衔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对着坛子喷了一口,又喷了一口。
一连喷了三口。
麦香中又夹杂进了浓浓的酒精味。
第四口酒,老人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酒一下肚,他的脸上像被染上了一道霞光,人也就清醒了许多。老人起身抱起坛子,慢慢往核桃树后面走去。老人抱着坛子时的动作有些滑稽,看起来就像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核桃树后面,老人用塑料布搭起了一座棚子,那里面已摆放了十几口大小不一的坛子,好像一群人抱着膀子蹲在那里。老人把抱着的坛子和那些坛子并排放在了一起。
这些坛子里装着的都是骨头,每个坛子都装着一个亡灵。那里有老人认识的人,他们活着的时候,和老人一起在地里干过活,一起喝过酒,有的还吵过架。有的他并不认识,老人出生时,他们也许早就埋在这里了,但他们既然埋在了这里,就和村子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清的关系,至少,他们是村子里人的先人。老人说,人死三年,就成了活人的先人,就得烧纸上香,就得把他们敬着,何况死了几十年的人。
那些尸骨被取出来装进坛子里。认识的,老人就写下他们的名字贴在坛子上面。不认识的,老人在上面做上记号,比如,画一棵或者两棵树,树都是杂树,臭椿树、桑树、刺槐,再比如画上几株草,斯茅草、钱串子、响铃草等等,这些都是那些坟上长出来的标记。其实,每座坟都有自己的标记和符号,就跟每家的房子一样,这里长了一棵什么树,那里长了一棵什么草。孩子家的院子外面就长着一棵泡桐树,每到夏天,那泡桐树的花能照亮半边天。
老人画得不怎么好,潦潦草草的。树枯瘦得就像空中的闪电,还有那些草,一丛一丛的,你根本无法分辨是什么草。但老人心中明白哪棵树哪丛草代表着哪座坟。
其实,这里的每一座坟,老人都装在心里。有几座野坟,老人每年清明节上坟时,也会给他们烧上几页纸、上一炷香。老人每次上坟都会一边烧纸一边说,孤魂野鬼快来抢钱呀,他这样一说,那纸灰就会起一阵旋风。老人就会说,野鬼真的来抢钱了。说得人身上汗毛直竖。
老人把坛子摆放好,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好名字贴在了坛子上面,然后回身从一只塑料袋里取出三炷香点着,插在坛子前的地上,一股青烟笔直地飘向空中。老人俯下身子,对着坛子开始叩头,孩子也赶紧俯下身子。老人叩头时,他那瘦瘦的屁股高高地撅向天空,看起来有点可笑。
做好这一切,老人在地上坐下来,在一片阳光下闭上眼。老人每起一座坟都会这样。他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醒着,一缕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拉扯在半空,眼看要掉下去了,却又缩了回去。
2
那天,村长带着几个人上山来了。
当时,孩子正站在麦地边把一泡尿往一株喇叭花上浇。喇叭花的藤蔓都被太阳晒蔫了,一片一片的叶子都耷拉着,愁眉苦脸的样子。孩子把尿浇在花根上,是想让这株花能重新振作起来。孩子尿完尿抬起头时,远远地看见几个人一拱一拱地向他们走来。麦地中间有条路,那几个人走在一片金黄的麦地中间,就像是爬在黄表纸上的几只蚂蚁。
老人正在把刚刚挖出来的骨头摆在地上往一块儿拼,像拼积木那样认真。既然是移坟搬家,就得让它们完完整整体体面面地搬走。
孩子跑到老人跟前,一边比划,一边呜呜啦啦地拽着老人的胳膊,用手指着那几个人来的方向。孩子是个哑巴,但老人还是明白了孩子的意思。老人站起身回过头,村长的头已从一片金黄的麦子中冒了出来,接着又有几颗头冒了出来。那些头就像是水中浮着的几只葫芦。
老人赶紧把地上的骨头收拾了起来,他用红绸布把它们包起来,放到了墓坑里。
老人刚收拾好,村长就走到跟前来了。
村长说,老沈呀,进展如何了?
老人放下手中的刷子,拍了拍手說,我正在加紧干呢。
村长看见老人手里拿着刷子,问,你起坟还拿着个刷子干啥?
老人说,这坟里取出的骨头沾满了泥,我想把它们处理一下,让它们清清爽爽地挪个地方。
村长说,你这不是胡闹吗?你咋不再给它们洗个澡呢?工程队马上就要到了,到时要是这些坟没有起完,人家不能按时进工地开工,信不信我扣你的工钱?FBDD2495-F02A-42DC-A720-54E58ACCF7FE
老人说,是,是,是。
村长年龄不大,但对谁说话都很冲。孩子那时就站在村长的身后,他看见一条毛毛虫正从村长的裤腿慢慢往上爬,孩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他甚至还笑了一声。
村长和那些人都回过头看了孩子一眼,孩子赶紧把目光从村长的裤腿上移开。
也算是幸运吧,村长并没有对老人太过纠缠,就带那些人走了。他并没有发现核桃树后面的塑料棚,没有发现塑料棚里放着的坛子。老人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着村长他们走远了,对着孩子比划了一個手势,这才把藏在墓坑里的骨头重新拿出来,又开始拼了起来。
孩子蹲在老人的身边,一边看着老人拼那些骨头,一边哇哇地和老人比划着,他的意思是村长裤腿上有一条毛毛虫,现在说不定快爬到村长的腰上了。孩子还做了个咬的动作,好像是那条毛毛虫正在狠狠地咬村长腰上的肉。
老人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也许是真的怕村长扣工钱,也许是怕村长再来找麻烦,老人加快了起坟的速度,原来一天起两座坟,现在一天起三座,有时候还起四座。
但不管怎样,老人每起一座坟,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把骨头从墓里掏出来,依旧仔细地用刷子刷净上面的尘土,对于那些干柴一样沾满污垢的骨头,还要用嘴去细细地吹,再把骨头摆在地上好像摆积木似的一块一块地拼。等把它们拼接起来后,那些在地下埋了多年的骨头似乎都有了灵性,有几次,孩子恍惚中好像看见那些拼起来的骨头似乎都要从地上爬起来了。
可这也让老人累得够呛,他的身体都有些吃不消了。每次从墓穴里爬出来时,整个人就像是一床被雨水浸湿了的被子,感觉都有些发霉了。有时候,他会坐在太阳地里晒一会儿太阳,仿佛只有晒干了水分,晒干了那些霉气,他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恢复些气力。
那个时候,孩子赶紧跑到老人的身后去给老人捶背。老人的背也是一把骨头了,声音听起来都有点儿糠了。
那些天,老人回到家连饭也懒得做,胡乱地弄点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再喝些酒,跟头猪一样倒头就睡了。那鼾声就跟长了翅膀似的,满院子飞。
3
老人接手这个活儿,也是出于无奈。
一条铁路要从这里经过,隧道从山那边穿过来,恰好就要从这块坟地里出来。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里人都能隐隐听见山那边隆隆的炮声了。可这块坟地迁不了,工程没法开工。
这条铁道大家盼了好多年,现在却被这些坟挡住了。按说,这也不是什么事,铁道部门给每座坟都有迁坟费用,还给了赔偿费。村里也在另一个地方重新规划了新墓地,那是靠村西头的一块荒山,那地方离村子也不远,整个地势像一把躺椅,后面有山前面有条小河。依山傍水的地方,倒也很适合埋坟。村里还请人设计了一张图纸,从这边迁过去的坟在那边埋在什么地方也都有统一的规划,等整片坟都迁过去后,在墓地四周栽上松柏,再修上花坛、栽上绿植,那就是个新墓园了。
过年时,为迁坟的事,村里大多数人都回来了。村里召开会议,把铁路上的迁坟款都发给了大家,希望大家配合赶快把坟迁了。对于迁坟,所有人都没意见,钱也领了,可就是谁来帮着迁成了问题。迁坟这活又累又脏,弄不好还触霉头,大家宁愿出钱,不愿干活。有人提议,干脆在村里新墓地那里修座纪念碑,挖个大坑,把所有取出来的骨头都安葬在一起。
还有人说,建个微信群吧,大家平时都很忙,请假要扣钱,回一趟家还得花路费,来回折腾,赶明儿找个人建个网站,就叫祭祖网,把先人们都弄到网上去,清明或者是过节了,在祭祖网上给先人们拜一拜祭一祭,省事又省钱,不是两全其美吗?
大家就这样嘻嘻哈哈地说着,风轻云淡的样子,还谈论着在城里挣钱的事。
有人就说,可惜都是些老骨头了,要是新坟,再是个女人,就把它运出去配阴婚了。现在配个阴婚可值钱了,据说一具尸体就可以卖十来万,要是年轻些的,可能会更多。
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是配阴婚,但没想到一个死人能卖这么多钱,比有些人一年到头在外打工挣的钱可多多了。
那时候,老人也在参加会议,他坐在角落里,一开始就闭着眼。听了这话,老人一下睁开了眼。羞先人哩!真是羞先人哩!老人突然骂了两句。
开会的人都一愣,随即又都笑了起来。我们说的可都是真事,外面现在就是这样的,大家都要过日子呀,都要养家糊口,先人们躺在那里,清明要上香,过节要上香,它们可管过我们?
可不管怎样,它们都是你们的先人。老人说。
当先人真好,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用管了。
那个会开到最后,是老人站出来应下了迁坟的差事,大家掏钱,老人来起坟。老人说,他不是为了挣这个钱,他是为了那些埋在地下的先人。老人又说,等把坟起出来了,都必须回来安葬。
现在,这块地的坟都快起完了,先前一个个馒头似的坟包、一个个长满荒草和杂树的坟包,现在都变成了一个个深坑,像一只只眼睛望着天空,幽怨而空洞。
天气真是好呀,红红的太阳,连一片遮挡的云都没有。
核桃树后面的塑料棚里,坛子已放满了,就像一群人抄着手缩着脖子蹲在那里,那样子就像在一起等着什么似的。它们在等什么呢?它们在死去多年后,又一次重见天日,它们是等待着和它们的后辈们再见一次面吗?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老人想。
还有最后一座坟了。那座坟是野坟,也就是说,村里人谁也不知道里面埋的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与村里有何种关系,又是何种原因埋在了这里。按村里人的说法,算是孤魂野鬼。每年清明或是过年上坟时,那座坟跟前几座坟的后人们也都会给它上炷香烧点纸钱,他们是怕给自己先人烧的钱被这个孤魂野鬼抢去了。
老人把那座坟里的骨头取出来,照旧仔细用刷子刷了,又把那些骨头摆在地上,往一块儿拼。从拼出的图来看,那个人个子并不高,甚至无法分辨出男女。这一次,真有点糟糕,老人把手里最后一块骨头拼上去时,却发现竟然还缺失一块,缺失的是一只胳膊。老人站起身,又下到那个墓坑里,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老人从坑里爬上来,一股臭味儿也跟着他爬了上来,一缕一缕地往孩子鼻子里钻。孩子赶紧捂紧了鼻子。老人嘀咕,哎,这胳膊能去哪里呢?FBDD2495-F02A-42DC-A720-54E58ACCF7FE
老人一边继续在坟里寻找那块骨头,一边开始不停地打电话。村里人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一开年就走了,现在只有用电话才能和他们联系上。
刚开始起坟时,老人就给这些坟的主人们打过了电话,等他把坟起好了,让他们挑选个日子回来,把这些尸骨重新安埋。当时,他们一个个都信誓旦旦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电话打过去,几乎都在找各种借口和理由不愿回来:什么工厂不准假呀,什么孩子上学没人照看呀,什么没有回来的路费呀。有的答应得倒是干脆,可到现在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还有的呢,干脆就拒绝了,说,不就是一堆骨头吗,随便埋了就得了,何必那么当真呢?我们再多给你些钱,多给先人们烧些纸钱就行了,我们就是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老人氣得有几次都在电话里骂人,羞先人哩,为了钱,连祖宗都不要了!
电话那头的人却是不恼,说,现在都什么年月了,钱才是真正的祖宗呢。
老人的酒喝得越来越厉害了。他把插在酒瓶里的麦管拔了,直接将瓶口对着嘴喝。有时候,喝迷糊了,他还举着酒瓶要跟那些坛子对饮。
有顺叔,来,咱干一杯吧,你别只抱着头坐在那里呀,是我对不起你,你睡在那里好好的,我却把你弄起来,让你露宿野外。
良才,咱再喝三杯,再等两天,你的儿孙们再不回来,我来安葬你。
……
老人就这样,喝醉了酒满嘴的胡话,有时吓得那孩子毛骨悚然,好像那些叫着名字的鬼就站在他身后似的。
孩子呸呸呸地往空中啐唾沫。据说鬼怕唾沫。
地里的麦子黄了,麦穗都勾下了头,羞羞答答的样子。那株喇叭花被孩子的尿浇得叶子上都冒油了。先前的花开败了,新花又开了出来,那一只只的小喇叭对着天空,仿佛要为这丰收唱赞歌似的。
没有人愿意回来,他们都忙着挣钱,没有工夫来管死人的事。也许他们说得对,祖宗除了年年用来祭拜以外,还能给后人们带来什么呢?它们躺在那里可以不吃不喝,可活着的子孙们得吃得喝,得挣钱盖房,得挣钱娶媳妇,还得挣钱供儿孙们上学。他们有时连自己都顾不过来,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去管死人的事呢?
这些被惊扰的魂,现在只能被封存在那一只只坛子里。
老人得空还去了一趟镇子。老人带着孩子在镇子上转了半天,他们在小摊点上买了几样水果糕点,又买了一些香和火纸。买火纸时,老人拿起一页火纸对着太阳,阳光透过火纸依然很刺眼,老人说,这火纸咋越来越薄了?卖火纸的人说,这都是哄鬼的。
快中午时,老人把孩子带到一个小吃摊前,要了一盘米皮、一碗稀饭,另外给小孩要了一个肉夹馍。老人突然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人怎么连鬼也敢哄呀?
回到山上,老人把水果糕点摆在那些坛子前面,再续了一根长香,那淡蓝色的烟裹着一股淡淡的柏木的香味,不停地在鼻子前纠缠着。在没有重新下葬之前,香火是不能断的。
老人上完香,低下头时,看见地上有几只蚂蚁围着一粒米饭,正奋力地想把那粒米饭拖走。那粒米饭是老人吃饭时掉下的,它将成为蚂蚁们的一顿大餐。
孩子扯了一棵狗尾巴草,捧在手心里,然后把嘴对着手心喔了一声,那些隐藏在狗尾巴草里的针尖大小的虫子受到惊扰,都纷纷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在孩子的手心里跑了起来。孩子经常玩这个游戏。孩子突然想,这些被挖出来尸骨的魂,会不会也像这些虫子一样,也在四处逃窜呢?魂应该是有翅膀的,或许它们是在飞。
4
那块骨头,准确点说,那只丢失的胳膊终于被老人找到了。不知什么原因,它竟然离开身体那么远。那天,当老人把那块胳膊和身体对接在一起时,他就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得咯咯咯直笑。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老人说。
老人站在那里,他的身影刚好投在地上那个“人”的身上,看上去好像是老人的影子紧紧地抱着地上的那个“人”似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村长带着几个人出现在了老人的面前。
按照村长规定的时间,今天是迁坟的最后期限。那时,工程队已开进了村里,那些挖土机呀铲车呀水泥罐车呀都已停在了村口。村长带着那几个人上来,是准备给他们交工了。他们走到老人的面前,看到老人面前用骨头拼出的那个“人”时,都有些诧异。
那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没血没肉,只是一些骨头撑起的一个形状,但它确实是个人。
村长说,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呢,把这死人骨头摆在这儿干啥?
老人说,村长,这座坟埋在地里时间长了,骨头已七零八落了,这个人的一只胳膊怎么也找不到,我是费了好大的劲儿、花了好几天时间,才算是把它给找出来了,它终于有了个全尸了。老人说这话时的口气有些自豪,也有些得意,甚至还有几分炫耀。村里人交给他的事,不仅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如此完美。
村长说,不就是缺一块骨头吗,你费那神干吗?
老人说,少了这只胳膊,这个人就尸骨不全了,我怎能让它缺胳膊少腿地迁过去呢?
村长说,老沈呀老沈,我说你这工作怎么进行得拖拖拉拉的呢,人都死了,有的都死了几年几十年了,现在不过是一堆骨头,你找全找不全又能怎样?难道腿齐全了它们就能站起来走路了?不缺胳膊它们就能下地干活了?你是不是还要去找个接骨的医生把这些骨头接起来?
老人有些丧气,说,怎么着也得给它个全尸吧。
村长说,赶紧把这些破骨头收拾了,明天,人家就要开工了。村长说着,飞起一脚,向地上的骨头踢去,一块骨头像只鸟一样飞了起来。
老人龇着牙吸溜了一口气,那一脚好像是踢在他的身上似的。村长又抬起脚,还没等村长的脚踢出去,老人就趴在了那些骨头上,那一脚差点踢在了老人的屁股上。老人的屁股又瘦又小,要是那一脚真踢上去,一定是很疼的。
老人好像是牙疼似的咧了咧嘴,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
其实,在村长上山来的时候,陆陆续续还上来了几个人,他们是接到老人的电话回来的,老人一个接一个的电话确实让他们觉得有些烦,但是,当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时都有些感动,没想到老人为了几块死人的骨头,能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上前扶起了老人,帮老人掸掉身上的尘土。倒是老人看着眼前这几个回来的人,有些激动。
老人没有说话,他把他们带到了那棵核桃树跟前,带到了那个放坛子的塑料棚子前。那几个人看到那一排排写着死者名字或是画着画的坛子,看到坛子前面燃着的长香时,再一次惊呆了。他们转过身对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个躬。
接下来,仅仅两天时间,全村外出的人全都回来了。他们上到山上,看到核桃树下的那些坛子时,没有不动容的。他们在核桃树下设了香案,请来了道士做起了法事。鼓乐班子的响器和道士手里的法器在山上响了三天。在那三天里,他们运来了砖和水泥,又运来了沙子,按照之前设计好的图纸,只用了三天,新墓园就修好了。那花坛虽然有些简单,那些松柏也是刚刚栽下的,但看起来很像一回事了。大家还给新墓园起了个名字,叫“憩园”。
迁坟的那天,村里人都上到山上,和死去多年的亲人们以这种方式见面,许多往事被勾了起来,大家缅怀往事,念起旧情,有的人竟然哭得泪水涟涟。也有怀揣仇恨的,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时,竟然冰释前嫌了。
中午,在道士的主持下,村里人集体为那些亡灵举行了祭拜仪式。在法器的丁当声中,大家上香、跪拜。老人是最后一个上香的,上完香烧完纸后,他就静静地坐在那些坛子旁边核桃树下的阴影里。那些坛子马上就要搬走了,就要重新入土为安了,老人竟然有些舍不得。那每口坛子里的骨头,都是他一点一点从土里刨出来的,他仔细地用刷子刷、用嘴吹,然后再摆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拼接好。有时候,他还和它们说说话,他是在和它们的魂在说话呢。有时候,老人觉得它们是能听懂他说的话的。
地上摆着一挂一挂的鞭炮,一声起灵了,那些鞭炮便被点着了。鞭炮声中,红红的炮子皮在空中开了花。那时,村里人便一人抱起一只坛子,像蜗牛一样一个跟着一个往山下走去。孩子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他回过头看了老人一眼。那时,老人耷拉着头,坐在那里,坐在一片阳光里,就跟睡着了似的,核桃树上的鸟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他也好像听不见。
孩子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挂没有燃放的鞭炮。他伸手拔起插在地上还没燃尽的香,用嘴吹了吹香头上的火,然后点燃了炮子的引线。FBDD2495-F02A-42DC-A720-54E58ACCF7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