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
1
这天早晨一上班, 苇子就接到办公室陈秘书的电话,她被恭恭敬敬地称作“田部长”。苇子姓田,叫田苇,是这家大型国企的企业文化部(宣传部)副部长。非正式场合人们都不叫她官名,比她小的称田姐,比她大的称苇子。陈秘书这小子今天干吗这么正式? 苇子把屁股往前挪了挪, 坐直了身子。陈秘书说:田部长,王总找你。苇子很意外,但正接电话也不好展开猜测,就假装镇定地问,什么时候? 回答说,现在。
苇子只是个副部长, 领导安排工作一般都是先找部长的。工作上的事她也从来不隔着锅台上炕,她觉得这是工作原则,她只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负责, 越级对谁都不好。所以她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八年了,老总都换了三个了, 那个相当于她三倍面积的总经理办公室很少进去。
王总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兼党委书记,来了一年多了,之前是局里管人事的副局长,他下来虽然属于平级调动,但这家公司不管是员工人数、资产数目、还是创收能力都在局属企业中名列前茅。当了这家公司的一把手说句话比他原来的副局长都好使。所以从这个位置上出去的,没有不被重用的,谁到了这儿,就等于踏上步了。而“踏上步”的领导谁也不敢不重视宣传工作,作为副部长的苇子正是这部里干活儿的角色。
苇子接到通知后, 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惊喜。王总越过了部长直接找自己,一定是这项工作很特殊。到底是什么特殊工作,苇子想不出来, 眼珠在前面的墙上来回巡梭了几遍,就有点想入非非了:领导万一要向她示意什么怎么办,30岁进机关的女干部苇子,这种情况她也不是没遇到过,但王总似乎不是这样的人。愣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听筒,里边的蜂音一直响着。
苇子放下电话, 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很精致的俄式小镜子, 这是部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玲送给她的。她轻轻按下小按钮,那镜子就“怦”地一声弹开了,上面是个放大镜,她看到了自己被放大后有些变形的脸,真难看。又用背面正常的镜面照了照,还是觉得难看, 就后悔早晨为什么不化一点淡妆呢,而她的包里是从来不放化妆品的,塞进去的永远是笔记本和需要回家看或写的材料,还有碳素笔、录音笔、移动硬盘、播放器等等, 再就是防备不时之需的卫生巾和小包装的手纸之类女人用的东西。那些纸质的材料在包里放久了, 有的就被她抓碎了,她也不及时清理,要找什么,就在包里哗哗地翻。
苇子对自己的相貌很少有要求。其实在别人眼里, 她虽然不属于特别漂亮的那种,但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一些男同事甚至还有领导都说她是才女加美女。苇子心里明镜似的,再有姿色的女人,到了45岁也是强弩之末了,那美女也就更谈不上了。苇子并不认为自己的长相在官场上有什么竞争力,她反倒觉得,一个女干部长相平常一些更好, 那样人们才不会怀疑你的进步是靠脸蛋换来的, 同时领导也不会被怀疑与你有不正当关系,试想哪个领导愿意提拔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呢,那不是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吗。所以太漂亮的女人最好不要从政, 幸好苇子不算这种天仙式的美女。但也不能丑陋,丑陋的女人别说是男人不喜欢,女人也不愿意多看几眼。合上这面精美的小镜子,苇子上半身向前倾了一下关上抽屉。她站起身来,把一头浓密的短发向后理了理,右边的头发夹到耳朵上,左边的头发遮住半个额头,这让她看起来还有点女人味。她带上自己办公室的门,心怀忐忑地下楼,经过长长的走廊,朝王总办公室走去。
王总办公室在三楼,苇子在五楼。这座办公楼有三个楼梯, 分别设在正中间和左右两边。正中间的楼梯不仅宽大还堂皇,而左右两边的却在走廊的尽头,黑黑窄窄的。苇子的办公室靠右边, 领导们的办公室都在中间。苇子每天上下班可以走右边,也可以走中间,走中间的人就有机会撞见领导,而走两边的都是不愿意撞见领导的。走中间的人是大多数, 他们说笑着意气风发地从那能照见人的大理石台阶上上下下,是这大楼里的主流, 而苇子总是进了大门一转身就隐没在一楼黑暗的走廊里。走两边的都是这楼里的边缘人, 其中最多的是男性, 而且都是上了岁数没什么希望再往上走的人。苇子总是溜边不是讨厌领导,而是一种自视清高式的躲避。她觉得自己一个从生产一线走到正科级岗位上的女工,靠的是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当然,在关键时刻她也不是没送过礼, 但那点礼和人们传说的礼数简直没法比,而且不是一种性质,那些人是行贿性质的,而自己是表态性质的,是告诉领导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 也可以说是自我安慰式的,万一没提到自己,省得因为没送礼而后悔。也因为这一点,苇子始终认为这单位的风气还算是正派, 所以她对自己有机会再进一步也是有信心的,只要自己别懈怠,全身心地投入把工作干好,就用不着虚乎谁。因为不管谁来当领导,都得需要真正能干活的部下, 特别是像她这样在宣传工作上点子多、有建树的人。
苇子下到三楼, 远远地就看到王总办公室的门前站着两个人,这很正常,只要王总在,他的门口永远都有排队等候的人。苇子想转身回去等一下再来, 可一想刚才陈秘书说让她现在就来, 这肯定是王总的意思,所以她就硬着头皮朝那门口走去。
走到近前, 才发现那两个等候的人都认识,一个是基层生产单位的刘队长,另一个是组织部干部科的史科长。这史科长是从基层走上来的女大学生, 与苇子同是正科级,在人们心目中,最有希望提副处的两个女干部就是她们俩, 但又不可能两个都提,所以史科长就成了她的竞争对手。在人们眼里她俩各有千秋,不分伯仲。史科长学历高,为人处事比较严谨,平时不多说话,见了谁都很礼貌地问好, 长的也是不丑不俊刚好的那种, 各种条件似乎更符合官场规则;而苇子虽然是个成人大学毕业的“土八路”, 干的却是需要真功夫的文字工作,这工作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好人不愿意干,赖人干不了”。其实别说是赖人了,一般人都干不了。所以苇子觉得史科长再有竞争力,让她来干自己的活也是白搭,而反之却可以,这可不是吹,干过宣传的人干什么都不怵。
走近王总办公室,苇子和他们礼貌地点点头,史科长还在嗓子眼里甜甜地喊了一声田姐,使在这里相遇的尴尬多少有些缓解,但很快就各等各的,不再相互理睬了。
就在这时, 苇子的顶头上司肖部长来了。他的办公室也在三楼,只不过在右侧尽头。肖部长从办公室出来朝这边一转身,苇子就看见了,她在心里说,坏了。可是想逃避已经晚了, 又一想, 干嘛怕被部长看到呢,这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王总让我来的。这么一想,苇子似乎就明正言顺地仗义了许多。肖部长看到苇子时,并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虽然是平平常常地一看, 但苇子觉察出了这里面有一点猜测、有一点冷、还有一点蔑视,总之是不大高兴。肖部长与他们不同,他不排队,而是直接敲敲门就进去了。肖部长开门的时候,王总看到了在门外等候的苇子。肖部长进去以后,把先前的那人冲了出来。不大一会儿,肖部长也出来了,苇子听王总说,老肖,你让田部长进来,我找她有事。苇子听到这话后, 长出了一口气。肖部长出来后,朝苇子使了个眼色,同时把头往门的方向一甩,意思是赶快进去。苇子看出了这眼色与刚才的不一样了, 好像这会儿成了他的亲信。肖部长离开的一刹那,闪出了躲在他身后的史科长刀子一样的眼神, 苇子觉得被这眼神剌了一下。
肖部长出来的时候没有把门带死,苇子就在半敞着的门外看着王总的眼睛敲门,意思是通知一下里边的人,我进来了。王总朝她点头示意,苇子就进去了。进到门里, 苇子没有像其它人一样把门关死,而是故意留了一道缝,她觉得把自己和眼前这位算得上英俊而又有些才华的男领导关在一个房间里不大好,容易被里面和外面的人误解。这不全是证明自己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更重要的是证明领导的光明正大。因为在王总的前任那里,苇子得到过一次教训。
那次是因为苇子负责一个文件的起草,最后要让领导过目,部长即肖部长的前任可能是觉得自己拿到老总那里去征求意见,不如让执笔人苇子直接去,一是有什么意见不用他转达, 二是万一哪里不符合领导意图要挨批评也怨不到自己。而那部长让苇子去找老总的时候却是一副成全人的口气:你直接拿给领导吧,我去了他就不知道这是你的功劳了, 再说你不接触领导怎么行呢? 苇子心里明镜似的, 他这是要人情,让自己觉得欠他的。其实,她半拉眼睛都瞧不起这部长: 领导不认为这是我的功劳还认为是你的功劳吗?你会个啥?部里哪个大材料不都是我苇子写的, 你部长连个思路都拿不出来,这一点领导还不知道吗?苇子并没有领这部长的人情, 只说了一句那也好,一转身就去了老总办公室。
还是这间办公室, 只不过不是现在的王总。那是个夏天,房间里开着窗子,苇子进门后照样把门留了一半。可是在她还没有走到领导办公桌前的时候, 那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这声音让人心惊肉跳,她知道是风惹的祸,也就没在意。可谁知那领导却很在意, 他立即起身几步就蹿到了门口,一把把房门拉到九十度,锁在门后的磁搭上。接下来,领导面无表情地走回他的桌前,坐在巨大的黑色牛皮转椅上,一声不响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开始看材料。隔着老板台, 苇子觉得与领导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大河,她只感到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她克制着自己的眼泪,领导与她交待要修改的意见她几乎没有听进去。
苇子那天的情绪坏极了, 她觉得被人侮辱了。回到家里向老公说了这件事:“他算个屁啊!他以为他是领导就了不起了?全公司的女人就都巴结他啊! 他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田苇!要不是整天为他吹嘘写这些破材料,我早就成大作家了!还在这里侍候他?! 真是的! ”
老公见她骂得差不多了, 就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以后不去他那不就行了吗! ”
此时, 苇子面带笑容款款地走进来了。还是那间办公室,可主人换成了现在的王总。她觉得自己的笑容不是巴结的笑,更不是谄媚的笑,而是一种自信和对领导的尊重。
“您好,王总,您找我? ”苇子说。
王总站了起来, 这让苇子有点受宠若惊。他指着自己老板台对面的椅子, 说:“坐。”
两个人同时都落座以后, 王总说:“田部长,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个忙。”
“瞧您说的王总, 为您效力是我的光荣。”苇子觉得自己说出这话来真恶心。
“是这样,我想写一篇署名文章,是关于人才管理方面的,草稿已经有了,但我不满意。”王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重重地墩在桌上。继续说:“不瞒你说,办公室的人写了一稿,人力资源部又写了一稿,但都没有领会我的意思。”王总说着,用信任的目光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苇子。
苇子听到这话, 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她觉得这不是简单的对自己的信任,其实王总完全没有必要说出办公室和人力资源部的前两稿,这是在向她透露出对他们工作的不满意, 这也是对她的另一种信任, 而此时苇子的脸上却是很谦虚的样子。她说:“哎呀王总,连他们都写不好,我就更不行了。”
王总没有理会她,接着说:“我自从当了领导,就学懒了,不愿意自己动笔了,有劳田部长了。”
“既然领导这么信任我, 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苇子很有信心地说。
“那好。”接着,王总就和她谈起了自己的想法。
苇子听着王总滔滔不绝地说着, 每一个观点,她都记了下来,其余有重复话的时候她就有点溜号。其实王总来了这一年多,在几次会议上,他的讲话都是不念稿子的,而是谈古论今,左右逢源,有深度有广度又有人情味,还不时地幽默一下,引得会场掌声和笑声不断。苇子虽然也是给领导起草讲话的几大笔杆子之一, 但她从心底里瞧不起在会上一字不差念稿子的领导, 即便那稿子是她写的。还有的领导即使不念稿子, 可满嘴都是官话套话, 都是正确的废话,没一句人话。苇子觉得她经历的三任领导中,王总是最有水平的,同时也是形象最好的。王总虽不属于帅哥型的,但他高大魁梧,最关键的是他有头发、没肚子,这在他这个级别的领导中不多见。还有一个最关键的是他没有绯闻, 他不管在局里还是之前在其它单位当领导时都没有, 这样的领导就让苇子刮目相看了。
领导还在和她交待着自己的意图。苇子突然想起门外还有等着进来的人,就下意识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她的眼神和干部科史科长对上了, 两人像触电了一样,随后就都闪开了。王总发现了这一幕, 说:“不管他们,让他们等一会儿,没事。”
苇子似乎有了一种优越感,也就安下心来继续听王总的高见。听着听着,苇子的心里就有数了,基本领会了王总想说的东西。但她没有立即表态,只是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记录,心想,您瞧好吧。
“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 ”
王总问。“明白了王总,您什么时候看稿。”苇子说。
“越快越好吧。”
“那好,我回去写了。”说着苇子就起身告辞, 好像已经被王总启发得灵感大发,这会儿不写就憋不住了似的。
“好,去吧,这小田儿,像个孩子。”王总说。
苇子心里动了一下,就有点顽皮地朝王总“嘿嘿”了一声。她转过身以后,觉得王总的目光在她的背后好像有温度似的,这时她又后悔,今天上班为什么没穿那件新买的衣服。
出了王总的门,她发现原来在这里候场的两个人都走了,她一看表,在王总办公室竟然呆了一个多小时,那门外的人是等不起了才走了的。苇子心里一时泛起一种内疚,特别是基层来的刘队长,他单位在二十公里以外,来一趟不容易,而领导能在办公室的时候也不多。苇子就朝走廊的两边撒眸了一圈,希望能发现在某个角落里等着的刘队长。这时她却看见了史科长,只见她从走廊尽头的通讯员办公室里出来,朝苇子摆了摆手,苇子也向她摆了摆手, 然后用大拇指朝领导办公室一指,意思是没人了,快去吧。
2
自从女儿上了高中住了校, 苇子就觉得一下子解放了。晚上再也不用给女儿检查作业听写签字, 中午不回来做饭也不用内疚了。尽管整个晚上的时间都属于她自己的了, 但是她还是不能像那些特别会生活的女人一样,下了班就去逛街,逛饿了想吃啥吃啥;要不就去做脸,躺在美容床上让人家按摩着睡上一觉;要不就去练瑜伽,把自己的身体弄得像长虫一样那么柔软。而苇子下班回家虽然身子回来了, 心却常常还在没写完的材料上。苇子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工作从来不对付,哪怕是个几百字的小报道,她也要认真思索找个好角度,为了写好材料经常是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好像连自己的骨髓油都被榨出来了。特别是写一些劳模事迹材料的时候, 她动的是真感情, 她要在采访中努力调动起自己对劳模的敬仰之情, 然后再从不同角度攫取大量的素材,再细心地选取,不放过任何一个闪光点,不动声色地雕刻,再巧妙地升华,读后让人肃然起敬。难怪她写的事迹材料大多都能立住脚,这劳模在她的宣传下,也一路高升,升到局里的、市里的,省里的,还有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苇子私下里想, 他们的思想境界和情怀哪里是他们自己的?但苇子知道自己是个幕后英雄,那些劳模的光彩与自己无关,这就是工作,我就是干这个的。每写完这样一个材料,她都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身心憔悴,不写完,她就吃不下睡不着,常常是这个没完,下一个又等着了,一年到头没完没了。光动感情还不行,还要有理性,上级领导都说什么了,上面的文件又有什么新精神了, 这些始终都要在脑子里提着不敢放下,一放下,就找不到方向了,所以她经常觉得自己太累了。
有人说一种工作干时间长了就会产生倦怠, 苇子觉得像这种熬心血的工作不光是倦怠,甚至都会折寿。近年来苇子的睡眠越来越不好了, 最烦的是上级要的一些无中生有式的材料要她写, 她就幻想着自己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她知道是躲不过去的,部里的干事都是新来的,写点有的放矢的消息、报道什么的还凑合,写这些空穴来风式的东西, 就得她这样会云山雾罩的“老笔杆子”来兑付,再说她是副部长,这个角色一般都是业务最出色能挑大梁的。每每这个时候, 苇子都要在内心里挣扎一番之后才动手去写,她知道这样没有用。自己写的东西没有用, 上级要了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但这就是工作,没办法。有时她还发感慨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浪费在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上了。所以她就一边写着还一边幻想着如果自己能生一场大病就好了,最好是住院一个月, 也能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有一次苇子发现自己的右侧乳房里长了一个杏核那么大的硬物, 一按还叽哩咕噜地乱转。老公知道后比她还害怕,就拉着她去医院检查。为了挂上专家号,老公早晨四点多就去医院排队了。给她做检查的是外科主任,有名的“一刀”,他说这种活动性的肿瘤可以肯定是良性的,建议她切除,现在切可以,再长大一些切也可以。苇子一听这话眼前一亮,立即问,切除后需不需要休息。“一刀”主任说这是个小手术,在门诊做就可以,但术后至少要休息一周,具体要看情况。苇子说能休息两周就更好了吧,主任说那当然。苇子抑制着自己的高兴边整理衣服边问, 那如果不立即做的话会不会癌变?“一刀”主任语气很肯定地说,不会,那是两回事。苇子满足地起身说了声谢谢就出来了。老公建议她还是早点切掉,这东西留在身体里毕竟没什么好处。可苇子却说,不切,等工作太累的时候再切。老公就有些急, 有病了还等啥啊? 太累可以申请休假呀! 苇子也有些不耐烦,休什么假啊? 在机关哪有休假这一说, 谁要休假谁就是不敬业你知道吗? 苇子说这话时忘了这是在医院,发现有人朝他们回头才想起来,于是她立即住了口, 两人像不认识似的谁也不理谁,拉开五、六米的距离走出了医院。
自从苇子的乳房里长出了一个随时可以切除的小肿瘤以后,她的情绪好多了,因为这意味着她可以随意选择休息的时间。可是时间过去快两年了, 苇子还是没有去手术,不是不想去,而是她不好意思把工作推给别人,自己大小也是个领导,怎么能在关键时刻逃避呢? 她得的这种病也不是必须立即治疗的急病, 选择什么时间去都好像不大好, 她的心思好像能被别人猜到似的。老公没有忘记这件事,就总提醒她忙时去不了就忙完了去,可哪有忙完的时候,大活干完了还有小活等着, 所以就以瘤子没长大为由一直拖着,反正也不疼不痒的,关键是专家说了这是良性的不会恶变。
静下来的时候想一想, 苇子觉得自己真挺可怜的。但这种想法能跟谁说呢?和当年一起当工人的工友们说, 人家会骂她得便宜卖乖臭显摆;和机关里的同事说,人家会撇嘴,就你干得多工作累啊;和搞文字的同行说,人家会以为这是标榜自己敬业。所以苇子就跟谁也不说了, 有火有气只有回家发到老公和孩子身上。所以, 这么多年来,老公只要看苇子下班回来阴着脸,就知道有材料没写完,晚上要加班,这样的时候就要千万小心,当然还有女儿,这个时候挨揍的几率最高。
这天, 苇子带着王总布置的任务回家了。一进家门就开电脑,然后就在包里“哗啦哗啦”地翻U盘。老公说:有活啊,苇子“嗯”了一声。老公就赶紧关了苇子的房门,好像这房间有炸弹一样必须把它封死,他进到厨房以后还把厨房的门也关死。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着和苇子的晚餐,心想,像我这样的老公到哪找去, 过日子就是过日子,你要什么共同语言啊,不就是吃饭睡觉吗。
老公是苇子刚参加工作在机组上倒班时认识的, 那时他是班长, 也是苇子的师傅。苇子刚来时有对象, 是技工学校的同学。毕业分配时,有好几个去向,有路子的人都分到好地方去了, 苇子和她的男朋友两家都是普通工人家庭,一点路子也没有,只有到机组上倒班了。虽然这倒班工作破坏人的生物钟, 但是能和男朋友在一起也算不错。
报到以后,两人整天成双入对的。分班的时候,领导故意没把他俩分到一起,这很正常,否则运行岗位不成了恋爱场所了吗。可是不到一年,两人分手了,原因是男友被他们班风流又漂亮的“小马子”———一个叫毛欢儿的女孩给橇了行了。苇子失恋以后,整天不说话,上夜班时不用师傅提醒,很自觉地不睡岗。但她的心思却不在那些仪表上,眼睛盯一会前面,就低头写着什么。一个班有八、九个人,到了下半夜大多都熬不住了,只有她和班长醒着。班长是个善解人的人,他知道苇子在写诗,按规定这是犯纪律的,被单元长看到不仅要没收,还会连累到班组一起扣奖金。但班长没有制止过她,反而还替她放哨打更,有好几次单元长来查岗, 都是班长提醒她赶快收起来才没有被惩罚。不久,苇子的诗歌就在本地的报纸上接二连三地发表出来, 同时她和班长的关系也像这些诗歌一样公开了。这回单位的人可就看不明白了, 这苇子写的诗歌是因与前男友的失恋, 可现实中却与另一个男子谈着恋爱, 而且这男子是个没有文艺细胞也没什么文化的人,长相也一般,家庭条件更不好,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
苇子当然知道这男子配不上自己,理智上也警告自己不能与他结婚, 但感情上却离不开他,因为他是实心实意地对她好,他们在一起虽然没什么话说, 但她有安全感,再也不怕被人抛弃了。
苇子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桩婚事。当时大学生吃香, 像点样的女孩子都找大学生谈对象, 父母也托人给苇子介绍了好几个大学生,但她都不来电。还有在文学圈里的文友追她,还有她的读者追她,她全都不来电。多年以后,苇子回忆起这些事来,感到自己的婚姻就是命定的, 再怎么挣扎也没用。
老公不大一会儿就弄出两个菜, 新焖了米饭,里面放了玉米粒,老公把这种饭叫“金银饭”, 还有两个用香菜根和大头菜根做的小咸菜, 都是苇子爱吃老公专门为她腌制的。在书房里冲着电脑发呆的苇子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就自己走了出来。
“写完了吗? ”老公问
“还没。”苇子晃了一下头说,然后就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老公说:“咋像饿狼似的呢, 中午没吃饭啊? ”
“嗯。”苇子点着头继续吃。从早上领了王总的任务起,她就开始关门思考了。中午开饭的时候,小玲以为她不在,就没叫她,等自己肚子饿了,一看表三点多了,她就吃了几块饼干垫巴了一下, 这会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就为写这稿啊? ”老公问。
“嗯。”
隔行如隔山, 老公从来不问苇子写的是啥。但他从老婆的神态上就知道了,这稿子非同一般, 不是原来那种特别痛苦的不情愿的样子,他心想是写的小说吧。因为苇子总跟老公说,等她退了二线不用上班时,什么都不干,整天写小说过瘾。所以就问:“写小说了? ”
“嗯。不是。”苇子点了下头又赶紧摇头,吃得差不多了,就把筷子横在碗上,向老公一五一十地讲了王总的事。
老公如今还在当年他们认识的那个机组上,他们结婚后没几年就当单元长了。他对王总的印象很好, 他说工人们也都很认可这位高大魁梧的老总。还是王总刚调来不长时间, 他到基层调研时来过老公的机组,老公说王总这人没架子,特别能和一线工人谈得来。他不是问寒问暖假关心那种,而是像个哥们一样和工人自来熟, 说话还特别逗,工人们马上就没了拘束,越唠越热乎,有什么不满意反倒不好意思提了,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当领导的。当年抢走苇子男朋友的毛欢儿如今也还在这里, 虽然年龄不小了,但还是那么大胆,她对王总说:
“王总,你长得这么帅,全公司的女人都会爱上你的,你怕不怕? ”
王总说:“怕什么? 我工资高。”
王总的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那好,后天就是情人节,我们可是想得到你送的玫瑰花噢。”毛欢儿拿出年轻时的浪劲,带有挑衅的神色说。这毛欢儿当年就是用这个浪劲儿抢走了苇子的男友,可轻浮就是轻浮, 他们也没处多长时间就分手了。男友后来还有点想和苇子再合好的意思,可苇子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就给拒绝了。多年以后,她还骂自己,干嘛那么倔呢? 不是左就是右,这辈子就是拿捏不好。
“没问题! ”王总像个大男孩一样信誓旦旦地说,引起在场的人又是一片笑声。
情人节那天,女工们并没有得到玫瑰花。据苇子了解,不是王总食言,而是时间太紧买不到这么多鲜花,全公司一万多名女工,必须提前一周预订才行呢。老公回来对苇子说,毛欢儿不高兴了,说王总说话不算数。苇子说,时间太急了,我估计可能在“三八”节送,反正王总不会食言。
过了20多天,“三八”妇女节到了,这天早晨, 公司各级女工组织都忙了起来,层层分配鲜花,每一名女工都得到了一朵玫瑰花。老公心想,苇子还真说对了。机关的女性也得到了玫瑰花,而且是王总亲自送的。
那天早晨,苇子一进办公楼,就闻到有花香,走到二楼就听到了笑声,一看是王总在一帮人的簇拥下进了干部科史科长的办公室, 陈秘书抱着一大抱紫红色的玫瑰花站在门外。苇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然知道一会儿就到五楼来, 每个女干部都会得到,但心里还是有一点醋意。苇子进屋后赶紧收拾房间,桌面地面立即就规整了。不大一会儿,王总的声音就来到了五楼。苇子站到门口远远地迎接着他们,嘴上说,谢谢领导。王总这是第一次来到苇子的办公室,他新奇地打量着, 在墙上的一幅字上停留了几秒种,然后念了出来:
“静- 定- 闻- 香,哦,不错,很有品味嘛! ”众人迎合着王总,有的点头,有的说不错。
副书记向王总介绍着苇子说:“这是咱公司的才女,还是个女诗人呢! ”
哦! 王总正眼看了一下苇子。
副书记接着说:“田部长还出过诗集呢,得过部里的文学奖。”
“是吗?那可不简单,哪天送我一本,让我拜读拜读。”王总边说边回头示意办公室主任送花, 主任从陈秘书怀里抽出一朵花刚要给苇子,就听王总说:
“像田部长这样的才女要送两朵才是噢。”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站在一旁的副书记说:“王总这可是偏心眼啊,小心别人不高兴噢。”大家说笑着转身到对门的小玲办公室去了。
苇子把两朵玫瑰花随手插在了笔筒里,心想,什么才女才女的,有什么用,还不是夸人当鞭子使。
两口子饭都吃完了,却不收拾,就坐着说话,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多见的。常常是吃完饭之后就各干各的, 睡觉也是各睡各的,谁想那个了,谁就到谁的房间去,办完了事就走。平常俩人想说点别的,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说就急,两人不光是话说不到一起去,连电视都看不到一块,就买了两台电视各看各的。苇子知道自己当初与老公结婚是赌气的结果,也想过离婚,可有孩子之后,就不得不对付着过下去了,大不了就是不说话呗。不过从这件事上,苇子接受了教训,凡是在气头上或不正常情绪下,都不要下结论或做决定,一定要等一等再说。但是老公有一点好, 对于自己的工作特别支持,他说当初喜欢苇子就是因为她有才气。苇子后来因为这点才气被分公司选拔上去搞政工,再后来上了成人大学,再后来去了公司企业文化部,一步步地提到正科级,老公不光是支持,还为自己的媳妇感到骄傲,当别人介绍他是苇子的老公时, 他觉得很有面子。
老公听说苇子受到王总的信任,不停地让气流在嗓子眼受阻再“吭吭”地从鼻孔里喷出,他一紧张或注意力集中时就这样。
“你能不能写好? ”老公担心地问。
“已经写一半了, 我打算今天连夜写完,明天用一天时间修改,后天就交稿。”苇子挺有信心地说。
“可得好好写啊,拿出吃奶的劲,家里啥活都不用你干。”老公说。
苇子点点头,觉得老公很多时候都像自己的父亲。老公接着说:“这是个机会,好好整。”
“你就那么希望我当官? 不怕我真的升了处就更瞧不起你了? ”苇子说。“瞧得起瞧不起我都是你丈夫, 不管怎么样,我就是希望你好,我这辈子算是完犊子了,我要有你那才华,比你机会多,你信不信? ”
“那是,你是男的。”
“我就吃亏吃在嘴笨上, 不会说不会写。”
“那你就不怕人家给我造谣? 再给你戴个绿帽子? ”
“那肯定是有人坏你,这一点你放心,我不会怀疑你的。”
苇子觉得老公真是个好人,这辈子没嫁错人。
3
苇子如期地向王总交了稿, 正如预期的那样,王总很满意,而且说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王总说这文章里有很多苇子的思想,应该署两人的名,但苇子坚决不同意,说:
“帮您起草讲话的秘书难道还用署名吗? ”
王总说:“那不一样, 讲话是我作为公司的老总,不代表我自己。”
苇子摇着头说:“我能得到您的信任,就是一种奖赏了,还署什么名,再说我也不想让大家知道这件事,对您对我都不好。”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 机关党委组织了扑克比赛,人们都到棋牌室看热闹去了,王总的办公室难得这样清静。苇子与王总谈了很长时间,谈的很广很深,涉及到文学、艺术、家庭等,他们的见解总是不谋而合。苇子惊奇地发现, 面前这个男人才是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人。这么多年来,她总是想,即使当初不与老公结婚,那么这么多年来,也并没有遇到能有共同语言的理想中的男人。每每这时, 她就原谅了自己当初的冲动,为自己失败的婚姻找到一点安慰。
这篇文章很快就在一个国家级重要刊物上发表出来,而且还是那个栏目的头条。这是全局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局长很重视,就让局里自办的报纸全文转载了。这报纸又被北京总部的大领导看见, 大领导作了批示,又被这家央企的机关报转载。肖部长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他要趁热打铁, 让这篇文章首先在作者单位得到贯彻落实。肖部长安排苇子起草一个在全公司范围内开展学习王总文章活动的文件, 要以王总文章精神统一全公司干部员工的思想,步调一致,振奋精神,抓管理,打基础,重人才,上水平,向全国一流企业目标迈进。
文件是以公司党委名义下发的, 全公司果然掀起了一个学习热潮。各级党组织把王总的文章当作中心组学习内容, 并且书记要作辅导发言。公司内部网页上开辟出专栏刊登学习体会,一时间,正处副处正科副科一直到股级干部的体会文章像雪片一样飞到苇子的电子信箱中。苇子审读着这些体会, 其中有很多肉麻的奉承和无端的拔高,像看一出出喜闹剧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苇子也在写体会的群体当中,而且作为企业文化部的领导还要重点谈。苇子的体会与众不同, 她从公司发展史的角度给王总的文章定了位; 又从现实的角度谈了王总的思想将决定着公司管理的走向和企业文化的特点; 还从内容分析入手把一个既有战略家眼光又有人文情怀的领导形象勾画了出来,虽然也是拔高,但论据充分,让人信服,成为所有体会中最出彩的一篇。苇子的体会一发表,那些瞎起哄的读后感就少了,都开始认真起来,从本职本单位本岗位出发谈如何贯彻王总文章精神,学习活动才算见到了实效。一些基层单位还把苇子请去参加他们的中心组学习,让苇子给他们作辅导。这些人说的和做的不管是真是假,总之使王总的威信骤然提升。
苇子的体会把学习活动引向了深入,这是肖部长始料不及的,他对苇子开始刮目相看了,并且有意在王总前面说苇子的好话讨好领导。这期间,苇子见到王总好几次,虽都只是打个照面,但王总都会心地向她微笑点头。苇子的感觉很奇妙,好像被一种看不见的风鼓荡着兴冲冲地飘在半空中。
企业文化部今年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明年春节过后的公司50年厂庆,现在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按照王总的要求,由企业文化部牵头搞个系列活动, 现在就得开始筹备了。肖部长在部务会上布置了这事,让部里的人每人拿出一个方案,集思广益,再跟领导汇报。谁知大家还没怎么想出个头绪,王总就要听汇报了。党群各部门的正副职都参加了会议, 首先就让肖部长谈思路,不能说肖部长准备不充分,他主张要搞“十个一”活动,即搞一台大型文艺晚会,出一本豪华一些的纪念画册, 开一次全公司规模的体育运动会, 搞一次征文并结集出书,开展一次演讲比赛等。其它各部门基本都没怎么想这个问题, 但都表示要听从企业文化部的指挥,全力以赴地搞好厂庆。王总最后让苇子说说,这是从来没有的,这种会议上都是部门正职说话, 让副职来就是听会的,目的是有利于落实。苇子看了看肖部长,想知道他的态度,可王总却说:看老肖干啥,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苇子就开始说了:“我觉得公司走过50年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刚才肖部长讲的“十个一”很大气,很有规模。但是现在正闹金融危机,奖金下调, 员工有情绪, 影响了队伍的稳定, 在这个时候搞这么大规模的庆典活动是不是不大合适,势必要花很多钱,我看不如把这些钱省下来实实在在地发给员工,再评出50年来的十位功勋人物,召开一个表彰会,简单地演几个节目。”
苇子的想法竟然和王总的想法一致:“田部长说的很有道理,别说现在是金融危机困难时期, 就是任何时候咱们也不能铺张浪费, 企业盈利的目的最终是要给员工造福……我看就按田部长说的办。”
大家纷纷鼓掌,每个人都很高兴,各部门不用费力去搞那么多活动, 还能得到实惠,谁不高兴呢?都纷纷夸赞王总是个务实的领导。
从这次会议以后,每周一次的总经理办公会的参加人员扩大到机关正科级以上;按行政级别享受的招待费也从处级下放到科级,这些变化,苇子心里明镜儿似的。
当然,明白的还有苇子的老公,那种被信任、有点被宠只能偷着乐的感觉也只能与老公分享,这段时间,这对本没什么话说的夫妻,变得特别有共同语言了,苇子也似乎开始重新认识老公的好了。在这次学习活动当中,老公也在写学习体会的范围。苇子最喜欢吃韭菜鸡蛋馅饺子。老公被通知写体会的那天, 下班时特意早退了一个小时,去市场买了韭菜。等苇子回家时,饺子的香味已经从厨房里飘出来了。老公扎撒着两只手,特别殷勤地说,老婆辛苦了! 苇子说,不辛苦,不就帮你写个体会吗,小菜一碟! 老公说,还是老婆了解我。不知是韭菜壮阳还是两口子心情好, 那天晚上苇子在老公的床上一夜没走,还主动挑逗老公,做了两次,苇子的脸红彤彤热辣辣的,把脸埋在老公的颈窝下乖得像个小女孩儿。这种情况可是自有了女儿以后从未发生过的。苇子自从干上了文字工作,就落下个失眠的毛病。可这一宿因为连续的性高潮,倒让她很快地昏睡过去。可早晨四点多她就醒了,一睁眼发现老公也醒着。苇子眼珠往上抬了抬,昨夜的激情恍如隔世,想的是今天有哪些工作要做, 这是她每天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老公转过身来,两人平躺着看着房顶,各想心事。
老公先说话了:“哎, 你说现在搞的这个学习活动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
“怎么呢? ”苇子问。
“我们单位也组织学习了,还让大家讨论,你猜工人们说啥? ”老公扭头看了一眼苇子接着说:“说你们搞的这一套像文化大革命。”
“是吗? ”
“嗯。你猜毛欢儿说啥?她说,王总给我们送花,本来挺可爱,可又让我们学他的什么文章,那些道道跟工人有什么关系,这不是自恋吗! ”
苇子说:“这就是你单位的不是了,文件上没说让工人学啊,只是干部学习。”
老公反驳道:“那你看看你们的报道,说哪家哪家让一线员工参与到学习中来,什么让文章精神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心中,还有集中群众智慧什么什么的。”
“不可能,上传的稿子都是经过我审核的。”
“不信你上去看看啊。”
苇子光着身子下床打开电脑, 果真有一篇这样的报道,署名是干部科的史科长。
“那还有啥反应? ”苇子边穿衣服边问。
“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可都不大那个,这轰轰烈烈的劲儿,还真有点像学‘最高指示呢。”
苇子的心沉了下来,两人起床后再无话。
上班后, 苇子直接来到小玲办公室,问史科长的稿子是谁让挂的,小玲说是肖部长。
一上午过去了, 苇子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定,什么也干不下去。她想去王总那反映这种情况, 但又摸不透王总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承认自己是个不懂政治的人,而肖部长不会不懂吧, 这个学习运动是他一手策划的, 如今他又和史科长一起把运动扩大化,难道他们不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吗?他们一定是揣摩着领导的意思干的,那就是得到王总认可了的,那自己再去泼冷水不是自找没趣吗,算了吧,依王总的见识,相信他不会被蒙蔽, 心里肯定是有数的,我现在去跟他说这些,反倒让他觉得我小看了他。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回家,苇子把给老公写的体会拿出来让他交给车间党支部书记。老公说:“真麻烦,绕一大圈最后还要交到你那,你别发表啊,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你写的,我哪会写这玩意儿。”
苇子说:“知足吧你, 不用你吭吃憋肚地写,你还有毛病了。”
“那是,我不是摊上个好媳妇吗? 把王副主任愁的啊,直骂,说,我会干活就行了呗,写什么瘪犊子体会! ”
“我今天在单位做了一天思想斗争,想把下面的这些情况告诉王总, 你说应不应该? ”苇子边挖大米边问老公。
老公去冰箱里翻出一块肉, 放到微波炉里解冻,半天才回答:“应该告诉他。”
苇子把自己想到的那些又跟老公说了一遍。
老公听后说:“毛主席被人忽悠了还发蒙呢,你要真是为他好,就该告诉他。”
“拉倒吧,你不懂政治。”苇子拉着长声蔑视地说。
“你少来这套,我不懂,你少跟我说! ”老公的声调突然提高, 他最讨厌苇子说他不懂这不懂那的,一到这时候,他就忍不住要发火。
“你喊什么喊? 我现在是要让他提拔我,而不是和他做朋友! 你懂不懂? ”苇子用土豆挠子敲着厨柜的面板,声音比老公还高。
老公把切好的肉片放到盘子里, 声音反倒小了:“处成了朋友才能提拔你呀。”
“我一个女的,怎么和他处朋友啊? ”苇子也压低了声音说。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懂。”老公无可奈何地说。
饭菜摆到桌子上,老公只拿了自己的竹筷子,苇子从筷笼里抽出一副韩国不锈钢筷子,各吃各的,两人一晚上没再说一句话。
这天夜里,苇子又失眠了。
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天。一天中午快下班的时候,肖部长来到苇子办公室,进来就关门, 表情有点神秘地说:“你现在势头很好,领导对你评价很高,明年上半年大概就要调整,有三个退休的,机会不错,你很有希望,知道吗? ”
这几年和苇子说这种话的人很多,苇子知道他们的用心, 就假装很真诚地说:“是吗? 那要感谢你的栽培啊。”
“跟我还客气啥? 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拿主意。”
“什么? ”苇子振作起来。
肖部长压低声音说:“王总的女儿要结婚,这是个机会,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王总不让通知公司里的人。”
“哦! ”苇子直眼看着肖部长。
“你自己决定啊。”肖部长说完就走了。
中午吃完饭, 苇子在办公室里看了会报纸,心里闹闹糟糟的。王总嫁闰女这事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就得送礼,关键是送多大的礼呢,这可不同于同事之间,送大了有买官之嫌,送小了不当事,不送可能就没你事了。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苇子的脑海里奇怪地跳出这三个字:是王总!她的心莫名地跳了几下, 故意让电话响到第三声才去接听,好像有什么好事要来了,反而不着急了似的。苇子的直觉向来都是那么可靠,果然是王总。
“田部长吗?没打扰你吧。“王总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关切的口吻。
“是———王总! 你好,不打扰。“苇子心跳得厉害。
“哦,是这样,还得请田部长你帮我个忙。”
“看您客气的,我能帮上什么呢?”“我女儿啊,下个月要结婚,我要在典礼上讲两句,因为来的人……嗯,有我的上级和老领导,层次比较高吧,我想,应该讲的有文采一些,所以,就想到了你,你帮我拟个稿好吗? ”
“哦,您女儿都要结婚了?恭喜啊!谢谢领导信任, 可您也不像要当老丈人的样啊! ”
“怎么不像呢,我比你大六岁呢。”
“是吗? 那可看不出来。”苇子恭维着说,心想他知道我的年龄? 就有一点小小的受宠若惊, 不过他长的确实不像51岁的人。
“不要告诉公司里的人, 替我保密好吗? ”
“让大家都去沾沾喜气不也挺好吗?”
“傻丫头,那不行,除非我退休或调出这单位。”
“哦,那好吧。”苇子听到“傻丫头”后,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说话的声音就有点哆嗦了, 那种甜甜的声音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田啊,最近听到下面有什么反映没有? ”
苇子的哆劲儿立即收了, 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如果按照老公的想法,这正是说真话的时候,但又一想,不能这么直接吧。就说:“没有啊, 这次学习活动使全公司的人对您更加信服,其实是一次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的过程。”
“可我担心会不会过了头。”
“不会吧, 反正大家也是要学习的,与其念报纸,不如学自己的好,再说一个有理想的老总,就是要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些想法不让人知道,怎么变成现实呢?”
“这小田! ”
苇子听到这口吻后, 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说真话,就接着说:“我说的是真话。”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真无耻。
“嗯,看过你写的体会了,不错。”
“谢领导啊。”苇子带点撒娇地说。
“小田啊,以后有什么事或听到什么反映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哦,好的。”
“你打这个号,你记一下。”说着,王总就念出了一串数字。
苇子有点惊奇,公司电话簿上公开的只有王总办公室电话,他的手机号就属于隐私了。
苇子不知下面该说什么了,也许有些话应该放在这个号码里说?她有点想入非非。
“休息吧,小田,下午还得上班。”
“好的,再见啊王总。”
苇子放下电话, 仿佛刚到另外一个世界逛了一圈回来,恍恍惚惚地。眼睛停在了插在笔筒里的一年多前王总送的两朵玫瑰花上,那花还没有完全开放就干了,但颜色和花形都保持着原样,像两株标本,几次想扔掉,都没舍得。她把那个号码存到自己手机里,到姓名栏时犯难了,不能直接写王总名的,让老公看到会怀疑,特别是这不公开的手机号。她想了一下,就打上了“维克”两字,这是当初和她分手的男友的乳名,只有苇子自己知道。
苇子是习惯睡午觉的,有中午的饭局,她一般都谎称有事不参加, 其实是怕耽误午觉。晚上她总失眠, 全指望中午这一觉了,这一觉睡不上,下午就像得了病一样难受。这天的午觉没睡,苇子却很精神。一看表,快两点了,她敞开门,走廊里的脚步声把她拉回到现实。计划下午应该干的工作她一点也没心思干。这会儿他突然想去逛街,都好几年没逛街了。她给肖部长打电话说,下午出去办点私事,先走一步了。
苇子来到大街上, 一家快餐店的门口放着很激烈的舞曲, 几个半大男孩在门口玩着翘翘板。苇子老远就听到这鼓动人心的音乐, 脚步就跟着这节奏按捺不住地跳跃起来,她躲避着人们的目光,尽量控制着喜形于色的表情。大街两边的雪都堆在树上,有一人多高,形成一个大三角,像穿着婚纱的新娘站成了两排。一个卖糖葫芦的半大老头站在街边,通红闪亮的一串串红果插在草席上,在白雪的映衬下鲜亮而喜庆。苇子买了一串,边走边吃,那种又凉又酸的感受好爽,她眯着眼,就像少女时那样无所顾忌地大口嚼着。那时她是多么喜欢吃这东西啊, 一冬天不知要吃多少串呢,后来怎么就忘了吃呢,即使不逛街,自家小区里也有卖的,每次看到怎么就想不起买了呢。
苇子进了百货大楼,在一家品牌店里,相中一套酒红色的羊绒套裙, 她在镜子前左照右照的,这面料有修身效果,显得她很挺拔,酒红色既不太张扬又很抬人,把她的脸映衬得很有光彩。服务员夸她一看就是个知性女人, 既优雅又有高贵气。真的不错,可是太贵了,差不多三千,没舍得。可逛了一圈,又回来了,站在衣服前想象着自己穿上它站在王总面前该是什么样。刚才的小服务员又来忽悠她, 她就狠下心来说:“好,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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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女儿结婚还早着呢, 可答谢词却成了压在苇子心头的一块石头。尽管王总没做出具体交待, 但她想这种场合讲话是不能超过两分钟的,虽时间短,但要表现出热情诚恳,既要有文采还不失朴素亲切,有品味但不能跩,也就是个500字的小稿,却让她构思了好几天。
这讲话稿是苇子睡前躺在床上写在日记里的,她把自己想象成王总,面对着满大厅的“高层次”人群,身后站着自己的夫人、女儿和女婿, 那种大气和语感一下子就找到了,500字一挥而就。即使是“感谢”的套话,也写得真诚感人。写完后,她就关灯嘱咐自己睡觉, 可王总在讲这些句子时的神态翻来覆去地在眼前晃荡, 就像给他做了件新衣服,让他试穿,裁缝要前后左右地端详看哪不合适,一会儿动动这,一会儿动动那。苇子的台灯就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的,折腾得她几乎又是一夜未睡, 心想自家女儿出嫁也不会这般精心呢。
第二天,苇子并没有给王总交稿,依她写作的经验,好文章是要放一放的,等冷却下来以后再做修改。苇子等自己完全不想这稿子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这时,她才把日记本带到单位,准备抽空往电脑里边打边修改。
这天中午, 苇子办公室的电话又惊心动魄地响了。果然又是王总,他问那稿子写得怎样了, 苇子说写好了, 但想再修改修改。王总说很认真啊小田,你给个大概思路就行了。
哦! 苇子想,可不是吗,这么逐字逐句地推敲其实是没必要的, 王总还能背诵不成? 就说:“那好吧,您要是着急,就先给您发过去吧。”
“我不会收邮件呢。”
“那我给您送去吧。”刚说完这话,忽然想起这是中午休息时间, 女下属去领导办公室是犯忌的,所以立即改口说下午送去。
“哎哟,下午我不在呢。”王总不紧不慢地说。
“那……怎么办呢? ”苇子的口气中带有明显的为难情绪。她知道自己与王总的关系到了至关重要的环节了, 如果要想往前推进,此时就顺水推舟地去送稿子,但苇子真不想落进这个俗套当中。自己作为女性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 可以说是在男人的世界里揣摩、猜测、周旋着寻找平衡,很多时候是一种较量。虽然自己并不成熟,但她知道与男领导的关系很微妙, 能保持在一个度上才是最成功的, 这对双方都是一种考验, 能把控住自己才有更多的可能性。比如现在,人家王总并没明确说让她马上去,这就是他在把控,他在考验你。
正在苇子犹豫的时候,听到电话里说:“那就改天再说吧。”说完就放了电话。
苇子听出了对方声音里的变化, 有点后悔。是呀,多少女人都想巴结领导,不择手段地利用人家, 连电视里的大人物都说女人的成功其实都离不开男人的, 连那些女总统们也不例外, 不是靠父亲就是靠丈夫,甚至还有人偏激地说,女人要往上爬没有不献身的。那么,如果自己刚才要是去了三楼的那个大房间,现在在干什么呢?一想到这,苇子的脸就像火烧了一样,她骂自己真不要脸。但一转念又想,如果王总不是王总就好了,她一直想找一个精神上的丈夫,这人也许就是她要找的,他是领导,使这层关系就不纯洁了。但是,如果他不是王总,她还会不会产生由仰望带来的崇敬和神秘感呢?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这个中午苇子又没睡着, 她把自己分析得见骨头见肉的,这是干啥呢。其实自己并不是个一心想往上爬的女人,她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欲,只是被卷进了官场,而“往上走”是这场子里的唯一价值。人们都把脑袋削成尖各显其能, 最终都是看结果的, 只要目的能达到,手段就退避幕后了。那么我也豁出去一回了!不行吗?自己哪有那么冰清玉洁!那行? 自己哪有那么可耻无赖? 哎呀,苇子被自己弄得头发昏眼发涨。再一想, 能咋地呢,提了处,不就是面子好看吗? 当然还有经济利益,一年能多拿七八万呢,这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 这些钱能买多少羊绒套裙啊,所以,怎么说自己也不能算是个淡泊名利的人。按说对于一个45岁的女人来说,仕途生涯就该到头了。按照局里的统一规定,科级干部女50男55周岁就要退二线,一般人在这最后五年就不怎么求上进了,心劲也松了, 领导一般也不会有太高的要求了。苇子从内心里是渴望着松一松的,混它几年,也好让自己退下来之前有个缓冲。可是这么多年,不论谁当领导,她都被划为后备干部的小圈子里,大家都说,这公司没有女处级干部,是不太符合要求的,所以她很有希望。就是这点希望,让她像头驴一样吭嗤吭嗤地干到今天。要是没机会也就算了,当一辈子驴使累点但也踏实,可眼下连肖部长都说自己有机会,那要是把握不住,岂不要后悔死啊。
肖部长告诉苇子王总女儿要结婚的事,苇子还没有和老公说,她觉得这段时间自己心里好像有鬼, 特别是接了婚礼答谢词以后。这天晚上,苇子虽然轻描淡写地和老公说了这些, 但心里的包袱还是觉得没放下多少。老公说:“你们肖部长挺够意思,这年头想送礼都找不到借口。”
“那送多少啊? ”
“依咱们家现在的条件, 多了拿不起,怎么也得五万块吧。”
“那么多啊? ”苇子心疼地说,可转而又想,两方面使劲也好,也许会更保险一些,但两方面的另一方面不能和老公说, 即使是她自己也不太明了。她就接着说:“按说五万块买个副处级是远远不够的, 但送多了就显得赤裸裸的, 对领导也是一种污辱。”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 苇子等下午女儿返校以后, 和老公带着五万块钱来到一家高档男装专卖店,换了一张购物卡,这家店的好处是可购物也可退钱, 好像是专门为送礼的人开的。
星期一上班以后, 苇子穿上了那套酒红色的羊绒套裙, 先参加了由王总主持的总经理办公会。会上,因为一个生产上的小事故, 王总对安全质量环保部和生产指挥协调部的人严厉地批评, 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有点像骂人了,而且声音那么大,一改他儒雅的形象。在场的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个都呆若木鸡的样子。有人想解释一下, 可刚一张口, 又引来王总的新一轮训斥。苇子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人降服后的兴冲冲暖融融的快感, 这个男人此时就像森林里的狮子王, 想受到庇护的母狮子们哪有不愿意和它交配的。
散会以后, 苇子看到王总回自己办公室去了,身后跟着两个挨训的人。心想这会他正在气头上,还是不要去了。熬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 她又拿出俄式小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脸, 早晨化的淡妆虽然有点晕开了,但更自然了,她拿出淡粉色的果蜜唇膏补了一下, 使她饱满的嘴唇亮闪闪地透着几分性感。苇子满意地下楼了。
王总斜在大靠背椅上, 正在看一张报表,见苇子进来,立即把身子坐直了,说:“噢,小田啊,快进来。”
苇子在门口亮了个相, 然后就很自信地走进来。
“呵,很漂亮嘛! ”王总很配合地夸了她一句。苇子红着脸坐在桌对面的椅子上,把手里的婚礼答谢词递过去说:“我写完了,你看行不行。”
“放这吧,肯定行。”
苇子不知接着该说什么了, 就说:“上午把您气坏了吧。”
“嗨,你以为我能真生气啊? ”
苇子的心又动了一下, 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一样, 但还是说:“那你可把大伙吓坏了。”
“吓着你了吗? ”
“嗯。”苇子有点委屈地点了点头。苇子知道自己来不光是来送稿子的,手里攥着的被装进信封里的那张卡催促着她快点吧,不然一会来人了就不好说了。于是她就把信封放在桌上说:“王总, 您女儿结婚我也帮不上啥,就办了张卡,想让您在婚礼上也和新人一样穿新衣服。”
“是吗? 你这是要对我包办到底啊,管了我讲话,还要管我穿什么衣服。”
“就是,要配套嘛! 呵呵。”
两人的幽默引发了一阵笑声, 但他的笑很快就收回去了,说:“把这东西拿回去,咱们是朋友,不需要这些。”
“一点心意吧,没别的意思。”说着苇子就逃也似地走了。
出了门,在走廊里又遇到了史科长。两人回避着目光,但史科长手上的信封,让她会心地笑了。
自从送了礼以后, 苇子心里踏实一些了,但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也不好说。对于苇子来说,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万多块钱的貂皮大衣, 在这座北方城市特别是国企里的女员工,几乎是人手一件了,可苇子一直都没有舍得买。女儿从小就学乐器,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眼下已经高二了,女儿立志要上音乐学院。听说艺考是很花钱的, 高三上半年就得到北京找老师单独教练,好几科的课,一次就要七、八百,半年下来就要十多万,常听说有花三、四十万的。为了女儿的梦想, 苇子这些年一直省吃俭用,除了必要的人情往来,她一般都不怎么花钱, 那件羊绒套裙目前是她最值钱的衣服。家里人也都很理解她,老妈过生日时她给了一千块, 生日一过老妈硬是把钱还给了她,后来她才知道,兄弟姐妹中她给的最少。眼下她狠心拿了这个大数,是想向领导表明她的诚意,行不行就在此一举了。行就行了,这钱就当投资,也不亏。如果不行,也只能是打水漂了,这辈子就不穿貂皮罢了。
苇子转而又一想,这钱可送的是王总啊,不是别人。能不能因为送了这钱反而破坏了两人纯洁的关系呢? 或者会不会让王总觉得自己不想与之暧昧呢? 这些担心不能与丈夫说,只能自己想来想去的。不过一想到史科长也送了,就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都送,自己不送才被动呢。反正把事情往坏处想总是对的, 王总再高尚,他也是个人。
宣传工作是干不完的, 因为提高企业的知名度和美誉度是无止境的, 对好员工的表扬夸赞也是没完没了的。真心的赞扬其实是不多的,绝大多数都是例行的,但必须要装出是真心的, 也就是要把假话往真里说,努力地夸大,一本正经地吹嘘,说穿了就是虚假的赞美。苇子常觉得自己多年都保持在这种状态上真是累,厌倦死了。但这就是工作,必须这样,除了玩这假大空,她还会什么呢?如果让她回到机组上,连毛欢儿都不如。
苇子正在搜肠刮肚地为一个因为细心巡视而避免一场事故的员工寻找着恰当的词语来拔高他的思想境界,她的脸扭曲着,眼睛死盯着电脑屏幕。陈秘书进来走到她的桌前,她都没有发现。
“田姐,”陈秘书袅悄儿地叫了她一声,把苇子吓了一跳,“王总让我把这个给你。”苇子看到了陈秘书手上的信封, 心里“咯噔”一声,再抬头看到了小陈的脸,好像自己的什么秘密被他知道了, 又像是知道这秘密的人都是自己人似的, 特别是这小陈又是王总的贴身秘书, 就对小陈很亲的样子,让他坐,还要给他倒水。小陈说:“田姐,你忙吧。”
“没事,不忙,你坐一会儿吧。”苇子说。
“田姐,王总对你可欣赏了,他那天在办公室念婚礼上的讲话稿,问我好不好,我说好,他说是你写的。”苇子从小陈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心想,王总真会选人。
“不要对别人说是我写的。”苇子嘱咐说。
小陈点了点头说:“这我知道。”
“王总还说过啥? ”苇子想趁机多问出点情况。
陈秘书犹豫着, 不知该不该把王总的话全告诉她。其实那天王总说了很多,说他走过五六个单位了, 手下也见识了一些女部下,像田部长这样能力强,办事又有分寸的人还真不多见, 这样的女同志早应该提拔,真不知这单位原来的领导是怎么想的。陈秘书是个极聪明的人,心里有数着呢,知道王总能跟他说这些,是信任他的,领导的知心话不是对谁都可以说的。领导也是人,有些话他不说出来也会难受, 但他陈秘书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后果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犹豫了几秒钟后,压抑着喜色,目光向上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田姐,努力吧。”
苇子在陈秘书的表情和语调上立即捕捉到了利好的信息, 这比肖部长他们挂在嘴边常说的那种泛泛的“有希望”要更加明朗和确切。
“婚礼那天你得去吧? ”苇子不动声色地说。
“我们办公室的人都有分工,我负责引领客人到指定的包间。不过咱单位的人谁都不知道,王总不高兴让单位的人去,你知道就行了。”说着,陈秘书就起身告辞,说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陈秘书前脚走,苇子就把门关了,在里边反锁上。陈秘书送来的是公司印制的大信封,没有封口,里边果然装着她送去的那个小一些的信封, 当初她是用钉书器封了口的,如今原封未动地还回来了。那张卡是专卖店自己做的,像个明信片,躺在两层厚的牛皮纸信封里几乎摸不着。苇子的心里有一丝感动,这是个多么细心的人啊。“我们是朋友,不需要这样”,她的耳边又响起那天送卡时他说的这句话。
5
苇子的月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放在包里的卫生巾被她搓磨得都开了封。她早就知道有一个说法, 压力大的女性更年期会提前,现在她的卵巢闹罢工了,就知道更年期快到了,想延缓衰老的,这时就可以补充雌激素了。而此时陈秘书那一挑意味深长的眼色就相当于为她注射了一针“雌激素”。
按照肖部长的推断, 离干部调整也就剩半年了。虽然动谁不动谁在领导心中都已经扒拉得差不多了, 但上了听的牌如何把握住这最后的机会,是最让人揪心的。一想到这些,苇子的头上就冒汗,一出汗就脸红脖子粗的,有时一想自己都到更年期了,还这样巴巴插插地也真不容易, 到底为了啥呢? 你真那么想当官吗? 不是,为了实现人生价值? 也不是,那为了自己的脸面? 还不是,那到底为了什么呢?苇子不止一次这样追问过自己,她是个自视清高的人,绝不想与那些不择手段一心想往上爬的人同流合污,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交待而已,与成不成功,有没有面子无关。那为了自己这个“交待”就那么重要吗? 说到底不还是面子问题吗? 一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就生出一种悲情来,她真的很同情自己。
这人工的心理雌激素到底不如自己体内的来得自然妥帖。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总结评比活动就要开始, 这是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苇子强巴火把自己所剩无几的雌激素搜肠刮肚地集中起来, 维持着虚假的亢奋。本来就是个工作狂,这会儿成了狂上狂了。
老公看到苇子天天加班, 回家连吃饭的心都没了,很心疼,他就劝苇子:“我看越到这时越应该稳,该干啥干啥,和平常一样就完了。”
他遭到了苇子的训斥:“该干啥干啥,这怎么行呢?我已经上听了,这就好比一场马拉松, 现在到了冲刺阶段, 必须全力以赴。”
“你还上听呢,你会打麻将啊? 上听后你知道什么才能胡吗? ”
“等点炮的呗。”
“那不就得了,要等,要等,这时候不是你努力的事了。”
老公说完低头吃饭, 好半天后苇子才接着说:“你以为我是蛮干吗? 你老婆不会那么蠢,我是讲究效率的。该干啥干啥,那可不行,应该是弄明白啥该干,啥不该干。”
老公翻了她一眼说:“看把你精的。”
“哼!我在这小小的官场也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没吃过亏,工作要出彩,领导才能看到你,怎么才能出彩啊?平均使劲肯定不行,必须要有重点,什么是重点啊? 领导喜欢的就是重点,这叫使巧劲你懂吗? ”苇子像个演说家一样给老公讲大道理。
老公低头盛饭, 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干活如果也这样挑重点, 那机组早就飞上天了。”
“这就是你们只能在机组上干活永远不能进步的原因! ”说完这话,苇子觉得有点不对,就又补充说,“当然了,公司的发展还是靠你们这些实干家, 当工人和当干部毕竟不是一回事,我这也不是被逼的吗? ”
刚想发火的老公又压抑住了:“行了,你那点才到正科级也不亏了, 看看当初和你一样的女工, 不是还在机组上倒班呢吗? ”
“那是, 人走到哪不是得看到哪吗,你以为我就那么愿意当官啊, 这不是有机会了吗! ”
“什么机会啊?都是领导拿这当幌子来逗引你们, 不这样你们能像打了鸡血似地干活吗? 傻逼。”
苇子直怔怔地看着老公, 没想到这个真相被自己一直瞧不起的人说了出来。是啊,领导最喜欢有激情的人,可那激情哪里是正常的状态, 不打点鸡血怎么能出激情呢?而有机会得到提拔就是最管用的鸡血,这一点连小孩子都懂, 幼儿园的老师都会用,这是人性,没办法。
晚上冲澡洗头时苇子使劲地挠头皮,好像这样能把脑袋里面也洗清亮似的。这还不够,从卫生间出来,头发上包着毛巾,苇子就搬着小板凳直接坐在老公膝盖前。正在看电视的老公刚才被她呛得心里不大痛快,这会就不想给她按摩。她的肩颈像块死肉一样,使多大劲她都不嫌疼,每次都把他累的满头大汗。可苇子一和他说软话,他也就没气了,心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在外面打拼,和那些臭男人们周旋,又帮不上她什么,好好侍候她也是应该的。
老公的按摩技术纯粹是让苇子逼出来的,单凭这一点,她就离不开他。半个多小时以后, 苇子心满意足地从包里拿出文件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满头大汗的老公活动着自己的手指继续在客厅里看电视, 什么时候睡觉就随他去了。
苇子上床后拧亮台灯, 她拿的是年初职代会上王总的报告, 她要在这份报告中找出王总年初时的愿景,对照一年的工作,虽然并没有多少新的成绩, 但她要从王总理想实现的角度写一篇公司年度盘点的综合稿,利用多年来积累的媒体关系,把它发表出来,这就是她眼下该干的,至于那些领导看不见的工作尽量少干或者不干。苇子忽然觉得自己醒悟得太晚了, 如果早十年她就这么干, 把每一项工作都进行精确地计算,像个神枪手一样弹无虚发直击目标,她早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一个小小的副处级算个啥呀?临近更年期的苇子终于开悟了。
知道自己该干啥还不够, 还要在怎么干上动脑筋。悄悄地干肯定不行,像自己过去那样,只能是默默奉献了。干工作不能低调, 要高调做事低调做人, 这简直就是屁话! 很多人还当好话说呢,也不想想,做事和做人能分开吗?
苇子从报告中理出了思路, 但如何实现,把文章做足了,她就要动用自己原来很少使用的权力了。她把自己的想法首先向肖部长做了汇报,这是规矩。肖部长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需要他提醒去送礼的那个人了,就起了一点防范之心,但苇子的想法确实是高, 不管对公司还是对领导都是值得肯定的, 总结就是要大张旗鼓宣传自己的成绩嘛。所以在听完苇子汇报后,他做出很兴奋的样子说,你这个想法好,你要怎么干就放心大胆地去干,我支持。苇子谢了肖部长,得意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她立即就开始布置了。
她让小玲过来。虽然是对门,她也不想和过去那样去小玲办公室交待工作了。她板着脸让小玲通知二级单位的副部长下午来开会, 部里的人除了肖部长以外全部参加,而且要做好发言的准备,从自己分管的一路工作上分别对基层的同志提出要求。
下午的会如期召开。公司所属企业有17家,再加上部里的6 人,把小会议室几乎坐满了。会议由苇子主持,她首先讲了眼下正在开展的总结评比活动的意义和目的,又阐明了自己的思路,就是要大家群策群力写出一篇大文章来, 各家要在全面总结的基础上,突出重点,按照思路的要求上报相应的素材,这项工作很急,必须在后天中午下班前报上来。部里的同志分别做了强调以后,她最后总结性讲话,她说:“年底工作很多,大家都很忙,但我们不能瞎忙,要忙到点子上。总结就相当于编筐编篓,重在收口,工作不好好总结,就相当于庄稼光知道种, 不知道收。大家都知道一句顺口溜,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跟着宣传部,越干越糊涂, 工作不动脑子可不就越干越糊涂吗?所以,眼下请大家把工作的思路都理一理, 如何起到为公司发展鼓与呼的作用, 也是我们宣传干部体现自身价值的时候。”
苇子讲完后就应该散会了, 可大家半天没动,还是小玲又重复了一句散会了,大家才开始走。
到了规定的时间,17个单位报上来15个。如果单从素材角度说这些就足够了,但苇子觉得下级必须要按上级的要求办,这不仅是组织观念的问题, 也是对她尊重不尊重的问题。下一步肖部长很可能去接替退休的副书记, 那么这个部长就要落在我田苇的肩上,不听指挥的当然要说道说道。于是她让小玲通知那两家给她来电话。
苇子在电话里质问下边的那个副部长,为什么没有按时上报材料。回答说,我单位工作平平常常按部就班找不出亮点。
苇子此时最不喜欢这个“平平常常按部就班”,那都是没脑子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所以苇子十分严肃地说:“什么叫没亮点?你以为亮点就在那摆着吗?我告诉你亮点在你的脑子里, 平平常常的工作就看你怎么去发现! ”
电话里说:“田部长, 咱们挖空心思地找亮点,对生产实际和员工有意义吗?”苇子有点气急败坏, 她当然知道有没有意义, 但她不想跟他掰扯, 说你看着办吧。然后就放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又来了, 这次苇子接受了教训,语气缓和了不少,对方也就立即检讨自己,这事也就过去了。
其实在基层材料报上来之前, 苇子的初稿就已经写成了。但她还是安排管综合的小玲写初稿, 小玲按照她的思路在规定时间内也拿了出来。苇子看后直摇头,心想这丫头还早呢。但她没有自己动手修改,而是把小玲找来一点点地启发, 让她自己修改,她要反复地折腾这个丫头,这样才能让她懂得什么叫师傅, 才能树立起自己的权威。
光折腾这一个丫头不行, 苇子还要折腾折腾系统内的下属们。她让小玲通知大家周六不休息,基层17家的副部长上午8点全来报到,集体研究、过稿子。
肖部长在表示支持苇子作这篇文章以后,就在暗中观察着了,下面的反映也到了他的耳朵里。周六一早,他也来了,一是想让基层的同志看到他这个部长没有在家躲清闲; 二是他知道王总双休日是从来不休息的,这篇文章如果有好的效果,也让王总知道与自己并非没有关系; 三是也是最主要的,他想看看苇子是怎样折腾大家的。
八点钟以后,人们都来了。苇子让小玲给大家发了小玲写的修改过的初稿, 然后一边念一边提意见。坐在门口的人大概怕冷就关了门, 苇子却说有抽烟的, 把门打开,其实她是想让会议的声音传得远一点,最好能让王总听到。肖部长听到了楼上的动静,假装不知道,上来向大家问候,说了一些客气话以后就走了。每个人都要发言,在涉及到一个观点下面的例子用哪一个的时候,两个单位发生了争执,都认为自己单位的最贴切。苇子喜欢这种辩论,只有这时才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辩论声终于引来了王总。
大家站了起来。苇子一一地向王总介绍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介绍得很全面,每个人的职务、特长以及工作业绩如数家珍,俨然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介绍到“没亮点”的时候,她只提了一下他的单位,其它什么也没说。
王总让大家坐下, 在得知他们放弃休息在这里讨论一个什么样的稿子时, 很高兴地说:“宣传部这几年没少在提高企业知名度和美誉度上做贡献, 在座的都是有文字能力的人,我是很看重这一点的,真的是高看你们一眼呢,不,是好几眼呢! ”
王总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他接着说:“写文章是很折磨人的, 大家都很辛苦,今天是星期六,我看在座的还有不少女同志,孩子都不大吧?你们和男人不一样,我们男人可以不管家不管孩子。田部长,我看把大家的意见拢上来就行了, 更多的还是要公司层面做好综合,是不是? ”他脸朝着苇子说。
苇子立即领会了领导的意图:“看王总多理解我们啊,他这是心疼大家呢,王总说的对, 下一步更多的是我们如何把大家的智慧集中起来,落实到纸面上,王总,您放心,我们马上就散会。”
王总走了以后, 苇子不无得意地和大家说:“今天就到这吧, 余下的工作由我来做,今天虽然大家牺牲了休息时间,但换来的绝对是超值的。”
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就附和着她说是是是,之后就散了。
刚出公司的大门,几个人和“没亮点”边说边走, 就落到了人们的后头。一个人说:“操, 什么他妈的超值? 咱们都是垫背的,所有的‘好还不都是她一个人的? ”
“没亮点”说:“净他妈整事儿,瞎编不说,大礼拜六的还不让休息,真能装。”
另一人说:“这年头不整事儿能上去吗? ”
苇子在楼上看着这几个人, 虽然是冬天,她也开了窗户,什么都听到了。
几天后,文章如期发表,署名却是肖部长。只有参加过稿的那些人知道这文章与原来的变化有多大,简直是重写了一遍。可不是吗?这稿子是她事先就写好了的,根本不是大家过的那一稿了。苇子期待着大家看到以后对她劳动的承认, 没想到他们在背地里却说,既然这样,还折腾我们干啥?自己写不就行了? 苇子还以为署了肖部长的名,也能让他领个情,没想到肖部长也不太买账, 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至始至终都没参与,反倒让人觉得他摘了桃子。
过了几天,肖部长把苇子叫到办公室,她一眼就看到桌子上铺开的那张刊登署名肖部长的报纸。从肖部长脸上的表情看,她就知道不好了。果然,肖部长说:“王总把我批评了,以后类似这样的稿子,王总要求亲自审读。”
苇子疑惑地看着肖部长, 问:“是哪里不对了? ”
“调子太高,吹得太大。”肖部长说。
苇子心想, 宣传部的干部不就是吹鼓手吗?当家的还有怕吹得太响太大的?王总这人是真的低调还是假清高啊? 不过从这件事上,苇子对王总更加敬佩了。苇子写这样的文章,哪里是情愿?她这是被那“机会”鼓舞着才干这“打鸡血”的事,不超常怎么能露脸呢?
一晃春节快到了。厂庆的活动只剩下一台颁奖晚会了, 演节目历来都是工会的事, 从下面抽调来的演员正在紧锣密鼓地排练。按照惯例晚会上的串连词一般都是苇子写,今年也不例外。工会张主席找到肖部长说了这事,肖部长满口答应,但在苇子这里却碰了钉子。苇子的眼珠一转就想到,这晚会是从来不印节目单的, 写了不也是白写吗, 于是她就说:“工会的工作本来就不应该由咱们企业文化部来干, 再说我现在手头的活太多,如果他们真干不了,就让部里的年轻人干吧, 多给他们展示的机会。”肖部长没说什么,就把这活分配给了小玲。有意思的是,这台晚会可能是下的功夫比较大,居然印了节目单,小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总撰稿栏里,而且写的还真不错,即有文采又大气。
在年前的最后一次总经理办公会上,王总的讲话稍微长了些, 他简单地总结了一年来的工作,表扬了几个部门,企业文化部有幸被点到,苇子心里美滋滋的。也批评了几个部门,但没点名。最后王总说:“大家很敬业, 经常放弃休息时间加班, 我很感动,但我要提醒大家一句,要注意身体,生活是美好的,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所以要善于在工作本身寻找乐趣, 如果把工作和功利目标直接挂钩,那工作的乐趣就没了。总之我希望明年大家的工作更轻松一些,多一点快乐,少一点纠结,另外工作要讲效率,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总加班的同志我会怀疑你的能力……”
这是大家头一次听到还有不喜欢加班的领导,真是说到心里去了,其实有多少工作平时干不完呢。机关一般都是案头工作,现在家家都有电脑,干不完可以带回家干,在单位熬夜加班的纯粹是做秀。这年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就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散会以后,还有几个人围着王总赞扬他是个务实的好领导,作风正派什么的。往出走的时候, 人群中她无意间被飞来的一片眼神剌了一下,尽管瞬间就消失了,但她也捕捉到了,那是史科长的眼神。
苇子的情绪一下子就坏了。
接下来的周六周日她没有再去单位。她说要好好陪陪女儿,但女儿跟她说什么,她也心不在焉,只会嗯嗯地答应着。女儿就说:“妈,你想啥呢? ”
老公说:“闺女,别缠着你妈,你妈心情不好。”
女儿就来扯她的胳膊:“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苇子说:“是单位的事, 跟你说了也不懂。”
女儿说:“你在单位不是挺好的吗? 还当个小官儿,拍马屁的文章还能发表,名利双收啊。”
老公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死丫头,你这是开导你妈吗? ”
苇子并没生气“: 拍马屁也是门艺术,你以为呢? ”女儿说:“妈,只要你高兴,拍啥都行。”苇子假装生气地说:“你个小兔崽子,谁高兴啊? ”
女儿说:“不高兴咱就不干。”
“这世上的工作,哪有几项是自己愿意干的? ”“妈,以后我考上了音乐学院,就干我自己愿意干的,我才不像你呢,一辈子给单位卖命,还要看领导的脸子。”苇子觉得女儿这话说的有骨气, 就更加鼓励她去考音乐学院:“但学艺术需要钱啊,妈现在所做的就是要多挣钱。”
女儿说:“妈,别担心,将来我自己开一所音乐学校, 几年我就能把花的钱给你挣回来。等你和我爸退休了,你们就给我打工噢,你会吹牛,就负责招生,我爸会做饭,就负责后勤,咱们在一起多快乐,你们说怎么样? ”
一家三口都笑了,苇子是真的开心了,说:“太好了! 你这一辈子起码不用像妈一样当个女干部了。”
女儿说:“还女干部呢, 听着这词就恶心,我才不干呢。”
苇子虽然有点不高兴, 但也为女儿的志向感到欣慰。可是一转念又想起了眼下的事。眼瞅就要过年了,王总说的“朋友”都是虚的,此时好像有点靠不住了,是不是应该再给领导补点礼啊。所以她就和女儿说,下午你陪妈逛街去吧。
女儿高兴地说:“这可真是不容易啊,我长这么大你还没跟我去过公园呢, 都是我爸带我去的。”
上次陈秘书把那个信封还回来以后,苇子的心里一热,但同时又担起心来。都说没有不收礼的领导,只有领导收了,才会安心。所以退回来,苇子的心七上八下也是正常的。可当时苇子不相信后者,她觉得王总是高看她一眼的,不,是高看她好几眼的,这种高看也许已经超越了送礼办事的人之常情。所以那天她试着第一次用了那个署名“维克”的手机号。当这个人名被调出来以后,苇子的心莫名地紧张和疼痛起来。正在恍惚当中,对方就接起来了,当他知道苇子是说信封的事后,就再一次安慰她说,咱们是朋友不用这样。苇子又说只是想表达一下对他女儿的祝福。王总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孩子还小,用钱的地方多,再说论钱多,你还能比过我吗? 好好干,别想那么多,好吗? ”当时这话让苇子生出一种温情,至今一想还让她感动。
那么现在不同了, 时间过去好几个月了,更重要的是就差这临门一脚了,也许是过于担心, 苇子对自己和王总的关系似乎不那么自信了,所以又想起送礼的事。
给领导送礼是最让人纠结的, 首先是送多少,其次是送什么,再次是怎么送,最后是给哪些人送。每到年关,苇子都要被这些事烦恼着, 像个欠了债的杨白劳, 还不上,年就没法过,还上了,年也过不好。她知道有些礼送了也是白送, 但是领导一般是记不住谁给他送过, 但没送的人肯定能记住。往年只是意思意思罢了,而今年不同于往年,人事变动三月份就能揭晓。那么以上四个问题就更加的成了负担, 让苇子的情绪愈加恶劣。
苇子答兑了一圈,上至王总、副书记、肖部长, 下至部里的干事和基层的部长副部长。当初王总退给她的五万块也没剩多少,就这么撒了胡椒面了,这可是相当于她一年的工资啊。给领导送的时候还行,特别是给王总买了一条极品羊绒围巾, 发票上写着八千八,灰黑色调,图案影影绰绰的带点神秘感,既低调又高雅,与冬天的深色外套搭配正合适。王总这次没有推迟,并当场表示很喜欢这个礼物。可给下面的人送时她心疼得心都直蹦。没办法,因为她懂得,小鬼也能坏事。
她给女儿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是她去北京马上就要用的。给老公买了一件羊绒衫,打完折才七百多,老公不让买,说他一个老男人, 穿这么好没用。苇子坚持买,不是说男人身上带着女人的手吗,让老公穿的寒酸,丢人的是她。她还为母亲买了一串珍珠项链, 为父亲买了一双不倒翁防滑鞋。最后她也为自己买了礼物,只花了十块钱, 是两双红袜子, 脚底下写着“踩小人”。
这个冬天, 王总脖子上戴的围巾并不是苇子送的那条。苇子的心里又不踏实了。就这样她提心吊胆地干着经过精确算计过的该干的工作, 好不容易熬到了三月份女人节, 可人事调整的事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力必多”真的不多了,可苇子还是要努力地把它们集中起来,不能让自己懈怠。可是坚持到年底, 人事调整的事还是没动静。
苇子有点沉不住气了,想找王总谈谈,上班下班有意从中间楼梯走,也不溜边了,目的就是为了路过三楼时看看王总办公室的门是否开着,可那个地方不是黑着,就是站着几个等候的人。一天天地煎熬着,苇子失眠更严重了,更年期的症状也更明显了,她知道这是两方面相互加剧的后果。每天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 在床上扑通扑通地翻身,像烙大饼一样,挨着枕头的耳朵听着脑袋里的心跳声,咣咣的,震得连整个脑袋都随着蹦。原来喜欢的作家,如铁凝陈染迟子建,现在也读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毫无意义的奇妙联想,思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向前无法控制。到了早晨不是有了力量,反而是消耗心力被累得要虚脱一般, 到单位脸色蜡黄,打字的时候胳膊都发软。后背也发紧疼痛, 经常和人说着话就反着拳头哐哐地捶自己的背。还经常耳鸣,响起来就像脑子里装着一台锅炉,变着声地嚣叫。但她还要强装笑脸, 掩饰着自己极度的焦虑与不安。当她看到小玲正在读一本诗集的时候,她还说,不要读那玩艺儿,诗人都是精神病,越读越没出息。说这话的时候,苇子都忘了自己就是诗人起家, 如果不是因为写诗, 她也不可能从一个倒班工人走到现在的位置。
可是到现在, 公司干部调整还迟迟不动,人们猜测着各种原因。有的说局里不让动,有的说竞争太激烈,有的说领导想再过个年好多收点礼。不管怎么说夜长梦多啊,苇子不相信上了听的几个人在这种死寂中有谁不焦虑,区别只是轻重罢了。这期间苇子多次想到了随时可以休息的小手术,但都被自己否了,万一她休息期间研究这事,关键时刻一根稻草都能压垮一头骆驼,所以她要咬牙挺着。
王总既然自称是“朋友”,此时能不能找他唠唠, 让他给透个话, 到底有没有希望。此时,她到真希望自己没希望了,那样也好让她放下,不再提着了,再这样下去都快崩溃了。但一想这样直截了当地找王总,又怕让领导觉得自己工作目的不纯, 急功近利坏了先前对她的好印象。
苇子就这样咬牙挺着。渐渐暗淡下去的皮肤,用再贵的化妆品也不好遮盖了。苇子不愿意照镜子了, 原来认为自己还有几分姿色,那么现在是真的人老珠黄了。
一天晚饭后, 苇子想一个人出去散散步。这散步也不是谁都可以散的,特别是独自散步,没有心事的人,是散不成步的,除非像那些结伴而行的家庭妇女们, 边走边是是非非地扯老婆舌子。这天苇子在散步时意外地遇见了当年写诗时给她指导过的冯老师。
冯老师是本市的专业作家, 是全国一流的诗人,是当年文学青年们崇拜的偶像。那时苇子才二十岁出头, 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冯老师一直看好苇子的才气,说她很有天赋, 艺术感觉特别好, 好好写一定能成器。如今见到了冯老师,真有点不好意思,她不但没有成器, 反而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苇子见到当年的老师,好像受了什么大委屈, 把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苦恼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真后悔没坚持写诗,如果用这些力气写诗,也写出名堂来了。”
冯老师说:“不要这么想,只要用心干,干什么都不白瞎。”
“冯老师,你说我现在为什么就不敢放下呢?为什么不学学古人,大隐于市一身轻松地活着呢? ”
“哎呀,那你可就太文人气了。生活永远比诗歌重要, 俗世里的实惠能争取就要尽量争取,还是现实一点好,让自己体面地活着,比当一个穷诗人强。”
听着冯老师的话,苇子简直不相信这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当年他是多么愤世嫉俗豪情满怀地号召他们要超脱,要坚守自己的梦想,要做精神上的贵族。现在连冯老师这样的精神贵族也妥协了吗?
为了解释自己的妥协,冯老师还向她说起令自己后悔的一件事。当年和苇子他们一起写诗的一帮人里头,有一个农村小伙儿,苇子认识这人,感觉也相当不错,冯老师就做他的工作,让他一定要坚持写下去。结果这小伙儿就真听了,不管农事,也不出去谋生路,一心在家写诗。诗歌的确是越写越好,还有了崇拜者,一位女粉丝还与他结了婚。可后来还是因为生活,女孩离他而去。这小伙真是执着,打着光棍儿照样写诗。结果是诗集出了好几本,但都卖不动成了赔钱货,到现在还过着凄惨的生活。那小伙后来去找冯老师,问他当个精神贵族有什么用? 冯老师被问得哑口无言, 所以他再不敢劝人写诗误人前程了。
苇子明白冯老师的一片好心, 她也知道无欲则刚的道理。冯老师说,那都是自欺欺人,现实当中有几个能真正放下的?再说都到临门一脚了,真放下可就真白瞎了,还是坚持吧, 坚持到坚持不住的时候就会看到曙光。
冯老师的一番话, 又给苇子增加了一些“力必多”,让她过了个好年。年前她为自己从头到脚买了红色的内衣, 结婚时都没这样,她穿着踩小人的红袜子,觉得足底生辉,踩到哪里都能扫除障碍,给自己增添了不少底气。
苇子坚信过了这个年,曙光就会来临。
二月二是“年”过去的标志,她让老公买了好多鞭炮,她要崩崩晦气,让龙抬头。
6
二月二过去了。
三月三也过去了。
接着就是清明节、端午节。
都过去了。
眼看又要到“五一”黄金周了,可公司里的人事变动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公司里上上下下看起来风平浪静,可私下里人们都在打探着。那几个上了听的后备干部们最可怜了, 还得不断地给自己打鸡血,表现出一如既往的热情和干劲。
苇子不得不佩服史科长是个隐蔽大师。谁都知道这两个女人是竞争对手,所以她们很少凑在一起聊天,即使是中午吃饭时也不到一张桌子上去。苇子最不喜欢在人多场合张扬的人,所以在食堂她一般都是低头吃饭,很少与人说话。上了听以后的这两年, 苇子由于更年期再加上焦虑,姿色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而史科长却是越来越漂亮了。一是她比苇子小八九岁,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捣饬捣饬还能唬一阵子;二是这史科长确实是越来越会打扮了,这个农村考出来的金凤凰,前几年还一身土包子气,穿什么都没品味。因为这,苇子私下里特别瞧不起她。不仅是竞争对手史科长, 她讨厌所有农村来的人,她觉得他们一进了城就土包子开花,一个一个的特别有心机,特别会钻营,在他们身边特别没有安全感,那些不择手段的人大多都是他们当中的。所以,苇子一般不会跟这些农村人交朋友,当然他们里头也不排除有个别朴实厚道的好人。
这个史科长最近穿着真的是讲究起来了,不光衣服档次上来了,颜色搭配上也协调了,关键是她的神态,有一种春风得意的样子,这就使那些服装看起来有了某种气韵,挺抬人的。就在苇子搞不明白史科长为什么越来越漂亮的时候, 公司里悄悄地传出一个消息。
这个在苇子看来是致命性的消息,是老公告诉她的。
当她听到史科长和王总有一天中午在办公室里, 被进屋打扫房间的通讯员撞见以后, 苇子的心就像那天从自己手机里调出署名“维克”的号码一样紧张又疼痛,就像被一只木勺子挖了去了一半一样。苇子不想再打听细节了, 她宁愿相信王总和史科长没干别的,只是在谈工作。她不是也有一次中午,王总让她送材料吗,只不过她没去罢了,她怕给领导带来不好的声誉,她喜欢这个领导,所以她要爱护他。
没想到,这个“金凤凰”———自己的竞争对手史科长,不怕坏了领导的名声,这不是土包子开花是什么?!
苇子的脸被气得通红通红的, 她甚至想砸坏一件东西来安慰自己。
老公看出来了, 就主动说要陪她出去散步。可是被苇子大喊一声:“滚! ”
尽管她不相信这个谣言, 但往前推算着一想,公司里的通讯员小张,的确已经好长时间没看到了。前段时间还似乎听人说,他犯了什么错误被领导换下去了。没想到就是这事啊?苇子恍然大悟,她相信了这事是真的。
这天夜里,苇子又是一夜没有睡着。她的心乱极了。
第二天,她就让老公请假,说要他陪着自己去医院做手术。
老公说,这就对了,早就应该去了。
手术做的很成功。她还要求看了一下切出来的肿瘤,是粉白色的,像一团肥肉,边上还丝丝缕缕地粘着一些肉丝。看完医生就收了回去, 说要送到检验科做病理。苇子说,是良性的,还用做病理吗? 医生说,都得做。
从门诊的处置室出来,苇子像个好人一样,因为麻药劲还没过,一点都不疼。但老公还是上来搀扶着她, 被苇子甩开了。回到家中不一会儿,苇子就开始觉得自己的乳房被人挖去了一样地痛。虽然老公服侍她吃了止痛片,但那种尖痛又变成了像被某种钝器撞了一样的闷痛,就像那天得知史科长和王总的事一样的闷痛。
苇子心想, 这一星期的休息确实应该,这么多年了,能得到这样的放松,管它是尖痛还是闷痛,也值了。
三天之后,病理出来了。
老公那天回来后态度特别好,小心翼翼地对苇子说:“亲爱的,医生说你还要再做一次。”
“为什么? ”
“医生说没做干净。”
苇子心想, 再做一次就再做一次,那样还可以再休息一周,也不错,就问:“哪天去? ”
“还没联系好呢,过几天就去。”
“还联系啥啊? 到门诊不就做了吗? ”
“亲爱的,这次咱不在这做了,咱到北京去做。”
苇子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