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丽娜(奥地利)
1
机票已经确认, 我习惯性抄起电话率先拨给远方的大哥。大哥手机里的葫芦丝拉开架势奏响《月光下的凤尾竹》,柔滑,曼妙,挑逗,久违了的乡音。跟着熟悉的旋律我在意念里纵情哼唱到第三小节, 大哥那嘹亮的问话像一声哨子, 忽地从万里之外吹过来。
每次回国探亲,总要事先问一声家里,可有什么事要办?大哥十分体谅,连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咖啡,巧克力,万宝路香烟就别再往家里买了。但是前年秋季我出差去上海,顺便回老家一趟,启程前匆忙打电话告知大哥,那边稍有迟疑,便坦言道:带一块瑞士表吧, 别太贵也别太便宜的那种,什么牌子你看着拿捏就是。临了,大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要是可能的话,能不能再带两瓶伏特加, 你嫂子的病退手续遇到了麻烦,我们厂入秋开始裁人,三百多号职工裁掉一半,厂长说……可是今天,大哥却一反常态, 磨磨蹭蹭, 显然有难言之隐。
我竖起指尖轻叩耳机提醒大哥, 这是国际长途,有事只管讲嘛!大哥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对方想要两盒盐酸伐地那非,就是你们德国产的“伟哥”。大哥压低嗓门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陌生,怪异,专业。隔着千山万水,我仿佛看到大哥那潮红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点点细汗。
“对方”是谁? 不用问,我也猜出了几分。这半年多来,大哥一直为儿子涂垒的毕业分配四处运作,用嫂子的话说“腿都跑细了”。据说事情的进展,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我甚至想象得到“对方”那张变化多端的公务脸, 在勒索大哥时如何的轻描淡写,寡廉鲜耻。
一只绿嘴乌鸦, 扑打着翅膀落在了窗外的小花坛里,它从容衔起一簇面包屑,呼啦一声飞走了。我撂下电话,不由分说把大哥晾在了万里之外。郁闷,烦躁,丝丝缕缕从心底升腾。我起身走向阳台,将落地窗摇成半开状,爽洁的空气哧哧往里钻,直抵胸廓。我忍不住朝那个百看不厌的方向望去,澄澈的天空下垂挂着锦缎般的彩云, 既清晰又模糊,一派深不可测的蓝。阳光反射到书桌上,银灰色笔记本覆上了一层淡金色。我扫了一眼两周前列下的购物清单:
ABCD维他命泡片二十管;
十九世纪精美瓷盘两只;
萨尔斯堡原产非典盐两公斤;
瑞士原装浪琴酒桶式女表一块;
奥地利施瓦洛维奇水晶项链两条;
Dior日霜、晚霜、眼霜各两瓶;
33种功能的维氏瑞士军刀一把;
实际上,信箱里还躺着一封邮件,未来得及入单呢。十多年没有联系的大学同窗谷蓝牙,突然在加了星号的信件里央求我,今夏回家务必带两盒雪茄烟, 并指定要古巴产的。料定我一时迷惑,又解释道,你不会忘了吧,就是切·格瓦拉叼在嘴上的那种棕褐色雪茄烟?
蓝牙直截了当的问话, 将我从记忆的深井里一下子打捞上来, 那段笼罩着理想主义光环的日子,不仅催生了我的初恋,也使得我和蓝牙之间的深情厚谊毁于一旦。那是大学第三年, 我和蓝牙同为学生会干部,她是文体委员,我是宣传干事,在我俩的积极倡导下, 学生会主席中文系第一才子康靖, 挑头成立了前所未有的话剧社。1997年毕业前夕,正是拉丁美洲的著名革命家格瓦拉牺牲30周年,我们在学校大礼堂的黑白电视前, 看到世界青年在阿根廷国会大厦前举行的诗歌朗诵会, 不禁为之血脉喷张。尽管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革命家,是在地球的另一端奋斗和战死的,但他的成长和生活轨迹似乎与我们息息相关。他神话般的自我流放精神,他的永不妥协,在我们心中燃起了无以复加的“格瓦拉情结”。在北大文学社的鼓动下,我们自编自导自演了三幕话剧《格瓦拉》,于毕业前夕隆重推出,轰动一时。康靖的编导才能与表演天赋,也让格瓦拉的高贵、乐观与忘我一夜之间复活了。那一刻,切·格瓦拉的名字像旋风一样,席卷整个梅州高校。有一天夜里, 我和蓝牙对着格瓦拉那张迷死人的黑白照片私下约定:有朝一日,咱俩亲口尝一尝他嘴上的这种棕褐色古巴雪茄……
与此同时,我和康靖将舞台上的激情,悄无声息地延伸到了校园的柳荫下、荷塘边。初恋的火焰,像院墙外荒野的一把草,不管不顾地燃烧起来。我一边享受初恋的美好,一边遭受蓝牙莫名其妙的冷落。六年的友谊,在炽热的爱情面前瞬间沦陷。就在毕业后的那个秋季, 我和康靖似乎瓜熟蒂落般地走进了婚姻, 却在三年后走到了尽头。我鼓足勇气对康靖说,走吧,做你的切·格瓦拉去吧,我要的是现实中的丈夫。康靖眨着一对小眼睛对我不屑一顾, 摇摇头潇洒地说:世界喧嚣,物欲横流,然而对美好精神的追求却不能泯灭。只要社会还存在着压迫和不公,切·格瓦拉的精神就不应该被忽视。说完他挎上军绿色的背包,举着拳头高喊“切! 切! 切! ”摔门离我而去。
若干年后当我只身来到欧洲大陆,感觉这块土地上有更多的切·格瓦拉迷,他们像供奉神祗一样把这个阿根廷人当作自己的精神偶像。我也一度迷恋过格瓦拉,只因他被捕时身上还揣着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别了》:
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我们系住,
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我们绑在一起,
我喜欢海员式的爱情,
接个热吻就匆匆离去。
我要走,我心里难过,可我心里总是很难过。
我正沉浸于旧日时光的甬道里, 阿倩的国际长途打了过来。嗨,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七点半,你那里现在几点钟啊?我扫一眼腕上的表,告诉阿倩说,这里是中午12点半,咱们此刻时差7个小时呢。
阿倩随即切入正题:这次回国,能不能帮我带两瓶70年酒龄的波尔多伊藤酒庄的珍藏版,到时候我亲自到机场接你,并请你参加我在大宅门小王府举办的私家酒会?
阿倩是南粤人,立足京城十五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了红酒。记得那年夏季,阿倩约几个好友在北京大懂的千纸鹤聚会。她娇喘吁吁地将半年前从波尔多带回的两公升瓶装红酒,亲自提溜到餐厅里来。干嘛用这样大的瓶装啊? 我不禁疑惑。阿倩说瞧你,对国内的行情是真的陌生了。京城的酒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可以自带酒水, 但要付开瓶费。这不是让酒店老板给逼的嘛!席间我问阿倩,这么迷恋红酒,真觉得它有什么特殊吗?
青春焕发靓丽依旧的阿倩,直言不讳:好的红酒如同知音,两情相悦,不动声色里与你传情达意,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呢。火候得当的话, 你可能尽享醇美, 拿捏失据,便是暴殄天物了。作为女人,早晚来点红酒,真的是妙不可言,不知不觉能叫你渐入佳境呢。阿倩又压低了嗓门说,红酒除了一般的保健功效外还能助性、助孕呢。助孕?我惊异万分。阿倩优雅地示意我端起高脚杯与她碰了同饮。她立时现出一副似醉非醉的姿态,嫣然一笑:不瞒你说,我那两个宝贝儿子都是红酒催生下的结晶, 但好酒通人性,有识人的本领呢!
哎———,怎么不说话呀你,阿倩那边拖着粤语催促道。
我恍然醒悟,对阿倩说,回头把你要的红酒牌子和价位,发到我信箱里吧。
2
黄昏前先生从公司下班回到家, 进了门鞋子还未退去,便问我,今天还好吗? 我敷衍了事地回应着, 一把接过他手里的黑色公文包转脸进了厨房。罗杰斯一定觉察到我今晚的反常,但他并不追问,穿过长廊拐到了卧室里。出来时罗杰斯已脱去西服领带,换上了中国式绵绸衣裤,在餐桌前小坐时伸手摸出一支飞利浦, 慢悠悠踱到阳台上, 对着那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冠吐了口烟圈。
这是个下班后即刻放下严谨和庄重的男人,那随阳光闪动的一对蓝绿色眸子,时常唤醒我沉潜多年的童年时光。此刻,罗杰斯的脑瓜子仿佛删除了一天的疲劳和杂质,迅速让位给单纯与天真,那明澈透亮的一瞥如清泉滴落,一丝杂音都不含。这个中西合璧的家庭已安然度过了十余年。意识到这一点, 我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这十年, 我们之间除了因民族尊严掀起过小小的争执,总的来讲还算安稳,静好。罗杰斯凡事都喜欢留有空间, 不愿给对方丁点难堪。像今天,他分明感觉到我的心神不宁,却不贸然询问。只要我不主动开口。
我在书房里思来想去, 决意将这件事烂在肚里。我怎能对一个外国人说,今天我大哥托我购买两盒你们德国戴尔公司产的男性壮阳药,就是为了我侄子办事求人,投其所好, 卑躬屈膝地迎合一个中国官员的欲望?
权势就像春药。这是谁说的?我拼命搜索它的出处, 猛然想起那年与家乡的几个同事泡在“至尊”咖啡馆的情景。同事绘声绘色地讲起时下流行的一个段子。某官员对自己的小情人说:乖乖,你好好听话吧,我一定把你从床上弄到主席台上。小情人说, 等我的主任科员批下来, 给你带春药来。官员说,有了你,我还要什么春药!当时在座的听了, 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面红耳赤。我却没笑出来,反而陷入沉默。同事见我一脸呆滞,像对着一头怪物似的打趣道:咦,看你,在外头才几年,咋跟傻子似的,就像个老外。
白天撂下大哥电话的那一刻, 我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是大哥自己有需求,不好意思跟小妹直说,便拐弯抹角假借别人的名义。果真那样的话,事情就简单了。药物发明出来,就是供人使用的,谁有病都有权利购买。在柏林读书那阵子,我在韩国人开的亚洲货行里打过工, 当过几天理货员。超市货架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食品,林林总总,品牌和货源涉及七大洲四大洋。有天理货架时,我发现收款台两边的小格子里,放了不少包装精美的韩国药品:柳韩洋行的胃药,蓝精灵大蒜膏,人参丸,增高剂,竟然也有“德国超人”男性壮阳药!
大哥一向守旧,内敛,难不成有了红颜知己?记得前年我回家探亲时,有个叫潘姐的女人请我吃饭。潘姐长得和颜悦色,人也热情周到, 衣着打扮上在我们那个小城算得上时髦。后来大哥目光闪烁地试探我:你看潘姐这人咋样? 我说,挺爽快的,属于那种善解人意的女人,对你也蛮有情意。大哥说,也是个苦命人,丈夫三年前出车祸死在高速公路上,撇下俩孩子,她掏心掏肺地待我。不过你也了解大哥,总得有个人坐下来一起倒倒苦水,要不这日子咋个过法呢。
罗杰斯背靠夕阳抽完了两支飞利浦,见我依旧没有和他交流的意思, 便独自斟了一杯苏打水,端到沙发前看起了足球赛。不一会儿,起居室里就热闹起来了。
窗外悠然掠过几只蝙蝠, 幽魂似地在我的眼前荡来荡去。“叮咚”一声,手机屏上跳进来一条消息,是大哥发过来的。反正也睡不着,想跟你聊聊,白天电话里没来得及跟你解释清楚,是这样……
大哥躲进文字里,语气恢复了常态,自如了许多。但我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什么事啊,这种东西也能答应对方,恶心不恶心?大不了不去当那公务员,非要进那污水缸吗? 咱们家小磊争气,学业成绩又好,天生我才必有用,不能考虑考虑别的去处吗?
隔了几分钟,大哥那边回应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离开中国不就十来年嘛,怎么腔调跟老外似的。有道是中央大晴天,省里起乌云,县里下大雨,乡镇淹死人。你忘了你二哥是咋死的?不就是咱家瞎,县里没人给撑腰,否则,咋能因为两间破房子就送了命! 就咱这屎壳郎大的地方, 最能作精,啥事都不照谱,说白了不就是那帮人说了算,他们说啥就是啥。过五关斩六将,三跪九拜,就差这一拜了,万望小妹体谅!
记得上次我带了块瑞士男表回到家,当晚大哥就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存折,郑重其事地交给我说,这是表钱,我按人民币给你存了个活期。我木然接过大哥手里的蓝皮存折,半天没说出话来。我突然觉得大哥凝望我的眼神里, 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惶惑和卑微,让我心酸。大哥还不到五十,头发就白了。我知道大哥的头发是二哥出事那年一夜之间花白的, 雪片似地在那个阴冷而漫长的冬季里飘荡。
想到这里,我怅然沉默。
3
回国探亲的机票是三个月前定下的。起初, 罗杰斯一直表示要跟我一起回国探亲的。确切说来,罗杰斯对中国的情结始于上个世纪末的那个夏季。当时他被德国西门子委以重任, 来中国内地负责一段中原地区的公路项目。作为西门子机械工程部的骨干兼混凝土专家, 罗杰斯不仅展开工程建设的实地考察, 还参与项目合作的洽谈与决策,在香城一住就是半年。虽说德国人生活是为了工作,但八小时以外,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实属不易。更何况是异国他乡。
有一天,我被《香江晚报》派往省城参加一个中外记者招待会。酒香四溢的晚宴上, 有个灰蓝色眸子的德国人似乎在悄悄打量我。而我呢,正沉迷于乐队奏出的曲子《月亮河》。翠微掩映下的雅致水榭,怀旧的西式吊灯, 柔美隽永的旋律似低吟又似倾诉,令我深陷其中。
罗杰斯端着一杯葡萄酒走过来。女士,来一杯红酒好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欣然道:好。
罗杰斯和我结识之前,有过一次婚史。那桩寿命不足六年的婚姻,伤筋动骨,碎掉了一个男人青春期对家庭的一切梦幻。从此他心灰意冷,抱定独身,只求一份真感情寄托终生。然而他有关婚姻的意志,随着德中牵手的这段公路项目的开启渐渐有了松动。一年后, 香城高速公路全面竣工的同时, 我和罗杰斯的婚礼在德国神父的主持下,在柏林附近的勃朗小镇庄严举行。
眼下的欧盟经济不容乐观, 罗杰斯参与的白俄罗斯交通项目碰到了点麻烦,本打算跟我一同回中国度假的, 只好暂时放弃。果真一个人回去的话,我倒乐得轻松。否则,每次回国我总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无论走到哪里,也不管多少长话短语,务必字字句句地翻译给他听。在我们那个小镇,洋人的出现就像大熊猫一样珍稀, 小城人的热情好客犹如倾盆大雨, 呼呼啦啦地盖过来,让罗杰斯有些吃不消。婚后我俩头次回国探亲,第二天一大早,大哥不声不响就买了豆浆油条和包子兴冲冲端上楼来,大呼小叫地摁响了门铃。睡袍在身的罗杰斯耸着眉头惊呼,上帝呀,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告诉我们一声?我只好若无其事地告诉他,俺这地方的人就这样,没有那么多穷讲究。我一跃而起,套上睡裙奔出去为大哥开门。德国人躲在卫生间又是刮脸又是修指甲,忙活半天,这才衣装整洁地现身。
既然决定了,当务之急便是订票。我迅速打电话给德中旅行社的好友小曼,不料,柏林飞北京的直航班机竟涨到了930 欧元。等等吧,小曼在电话里好心建议,晚几天,票价兴许会跌落呢。一周后,我再次打电话问机票行情,小曼连连道歉说,所有直航班机的票价都居高不下。今年也不知咋地啦,欧洲人疯了似地往中国涌,听说中国驻柏林领事馆的大门前, 办签证的老外都排成了长队。我诧异道,以前可都是咱们在人家的领事馆院墙外巴巴地等待, 真是风水轮流转呀。
所以啊,水涨船高,票价就这么被抬上来了。要不,小曼建议说,你从法兰克福或者阿姆斯特丹转机吧, 七百欧元还拿得下来。若是不嫌麻烦也可考虑在迪拜转机。眼下阿联酋为了吸引乘客, 将票价刹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行李宽限到35公斤呢。谢过小曼,我心里暗暗叫苦。都怪今年回国的日子一拖再拖,否则及早着手的话,六百欧元就能坐直航。不能不考虑价格呀,清单里趴着一连串物品呢,都得一一垫付。
下班高峰期的地铁站里, 迎面碰到多年不见的朱师傅。明显老了,曾经的一头黑发,转眼成了一堆枯草。朱师傅早年出道于王府井全聚德,烤鸭做得一枝独秀。牌子硬不说,人也干净爽利,柏林的中餐馆争着抢着要他。我问朱师傅最近可好,还在做大厨吗?朱师傅耸了耸右肩说,胳臂疼得抬不起来,正歇着呢。这不,刚回了趟老家,儿子买房要钱,拿钱给儿子填窟窿去了。
朱师傅是天津人, 一口有滋有味的天津话, 那份与生俱来的幽默与豁达总叫人想起“逗你玩”的马三立。平时听朱师傅讲不了三句话,我准会哈哈大笑,但今天,见朱师傅这一头白发我没敢笑。做了一辈子大厨,烟熏火燎的,又老早缺了老伴儿,我暗暗叹口气扭转了话题: 朱师傅回家坐的哪个航班?
我从来都是坐俄罗斯航班。朱师傅的嗓门立时恢复了一向的明朗与豁亮。为啥不坐呢,票价便宜极了,才四百多欧元,能省干嘛不省。见我一脸惶惑,朱师傅一针见血:你是怕俄航飞机爱出事吧,嗨,怕什么?富贵在命,生死由天嘛!
地铁突然颠簸着滑下一道坡, 接着拐进一段不长的隧道。车厢里倏地黯淡下来,手机在包里闷闷地唱起来。我从黑暗里摸出手机来听,琴心的大嗓门传入耳鼓:听说你要回国,机票订好了吗?
4
经过一个晚上的商量与权衡, 我和琴心决定乘坐同一个班机回国, 并且选直航班机。既然柏林飞北京的机票已经降到了790欧元,还犹豫什么呢。我俩当即在电话里定下来,次日中午带上现金,在镇上的旅行社门前碰头。
取票回来的路上,琴心突然心血来潮,建议我说,平时咱都是各忙各的,难得碰在一起,不如就势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聊。我笑道,好啊,今儿全听你的。这么说定了,我俩拐进街头小店点了两杯咖啡, 刚要坐往角落里的一个僻静处,但见窗外日头高悬,阳光灿烂,琴心兴致勃勃地说,走,到前方路口的那个街心花园里去。我会意,端上咖啡跟着她直奔花园。
阳光流泻在草坪上,薄薄的,暖暖的,角角落落都灌满生机。园子里人来人往,花草小径上的原木长凳像一条船, 载满了享受阳光的德国人。他们闲散地坐在那里,目光笃定,安详自若,往往要到太阳落山才会站起来走回家。我瞅着脚边含苞待放的郁金香,想着它们不日怒放的姿态,心里痒痒的。琴心的目光似乎不在这儿,那斜植在园子周边的篱笆墙像是吸引了她, 矮墙上蓬蓬勃勃的刺玫鼓着奶头一样的花骨朵,一阵风就能催开它们的情怀。琴心别转头来对我说,看到了吗,草地上的那两棵老树,是板栗,秋后咱俩来捡栗子好不好?
这还用说,一言为定。便想,从前回家探亲时,只要赶上闹市那家糖炒栗子出摊,总是馋得走不动。可这两年不买了,因为新换的卖主为了压秤, 总让出锅的栗子欠把火,那栗子就水丝丝的,没了从前的干、面、甜、香。我直勾勾盯着枝繁叶茂的栗子树,心里不由得多了一份期盼。说起来我和琴心的相识就是在秋季, 那是十年前的北京机场,我俩搭乘同一个航班。当时琴心一手推着行李车,一手扯着九岁的女儿依依,我们就那么一前一后地站在托运行李的队伍里。临近托运时,我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待会儿托运行李时, 能否为我们娘俩分担一个小箱子的重量?没等她说完,我瞅了一眼她车里的大包小包,点头答应了。
到了德国,一来二去的,我和琴心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琴心告诉我,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她每天才无条件忍受一个老迈的德国丈夫的坏脾气。不管怎么样,琴心的身份稳定了, 也有了一份还算踏实的保障,为此琴心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琴心给柏林一家中餐馆做帮厨做到第六个年头,便在地铁站里开起了自己的快餐店,直到三年前身体出现严重不适, 她才停下来。有一年夏季, 我考驾照时左手意外骨折,在勃朗小镇的医院住了一周,琴心听说特地跑过来看我, 手里还为我提溜着可口的饭菜。
见我发愣,琴心蹭了蹭我说:回家的东西开始买了吗?
经她这么一问,我即刻抱怨:你猜都猜不着,回去的东西还没搞定,这边倒先有动静了。有个留学生听说我要回国,央求我给捎两盒北京同仁堂的紧急避孕药。瞧见了吧,这就是现在的留学生。
琴心接口道:知道紧急避孕,总比把私生子扔在国外强吧。你没注意到吗,一个韩国女生把死婴偷偷丢在火车的座位底下,才真是作孽呢。再说了,德国四处免费提供的避孕套,年轻人都不爱用。而这一类的药物又贵, 据说两片紧急避孕药卖到10到20欧元呢。
我忽然意识到琴心的女儿依依, 不也正当青春嘛?要说这帮孩子也够可怜的,冷不丁被家人抛到万里之外, 又都是独生子女,连饭都做不熟,一天到晚不是沉溺于电脑,就是从同学间找寻温暖和安慰,爹妈把他们送出来,还以为万事大吉了呢。你呢,这趟回国打算带点什么? 我问琴心。
去年回家时, 我爸试探着问我能不能买个净水器回去, 我爸有洁癖。可我问过了,这儿的净水器跟家里的水龙头配不上,驴头不对马嘴。前天弟媳来电话,心急火燎地告诉我,姐,你快点回来吧,咱爸的脑血栓越来越厉害了,见了我,直喊你的名字。说到这儿,琴心的眼圈都红了,眼泪无声地流出来。
我赶忙岔开话题说, 你爸好像到德国来过的。琴心叹道,艾立希受不了我爸吃饭打嗝的毛病,说那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噪音。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三更半夜打起呼噜来像头老母猪。
你那位,不是副教授吗?琴心咬牙切齿地说:教授? 野兽!
5
复活节刚过,又是一场雪,来势凶猛,将出差在外的罗杰斯搁置在了伦敦希斯罗机场。我端详着他频频发来的“飞机无限期延误,已返回酒店”的短信,惟有长吁短叹,无可奈何。晚
间的电视新闻里显示, 阿尔卑斯山的哪座山头发生了雪崩, 荷兰王子被埋在了雪窝里;德国通往意大利的高速公路,上百辆车堵在雪窝里长达八个小时之久,以至于启动直升飞机前去救援; 滞留于欧洲各大机场的旅客们, 令多家航运公司的后勤工作不堪重负。镜头忽然切换到中国,德国电视台资深记者拿着话筒, 在北京天桥上细说首都的雾霾, 画面里突然闪过一张脸,我猛然想起,那不是杨威吗? 多年前被同学们私下里叫做“阳痿” 的一个北京男生,讲话瓮声瓮气的,如今竟发福了,长出一脸横肉,一副大老板的派头……
关了电视,心有不甘,我打开电脑溜进“欧拓”浏览了一阵子。德国华人讣告栏里新添了一位男性死者,名字有些眼熟,又不太确切,狐疑着我翻转到公众栏里。发现针对这个人的死亡, 读者的评论很是丰富,爱、恨、情、仇,无所不包。有个名叫“北极熊”的人,自称男性公民。不知和黑框里的死者有何关系,总归是个知情者。他说死者中年早逝,有点莫名其妙。而后他又说,死者生前曾长期服用一种西药,名叫“盐酸伐地那非”。是个老色鬼,死有余辜。
盐酸伐地那非,我差点喊出来。这不是大哥在电话里说的那个药吗?
我迅速点开这个名为“北极熊”的私人微博,以“冰蝴蝶”的域名键入,严肃认真地向他发出请教的跟帖。这人傲慢,根本不理我的茬。但我态度诚恳,紧追不舍。许是感动了他,随即发给我一个附件。我打开来一看———哇,一系列洋“伟哥”骤然涌现,如洪水猛兽,纷至沓来。
艾可力,美国产,学名西地那非,一种蓝色的菱形小药丸,史上最悠久的壮阳药,尤其适合亚洲人,一度打入中国市场,深受中国男士的青睐。服用艾力可,一定要有性生活氛围,起效时间在一个小时以内,持续效果1至3小时。但艾力可的副作用是头晕,脸红,心跳,血压低,视觉发蓝,有虚幻现象。
生力达,德国产,学名盐酸伐地那非,一种橘红色圆片, 是全球位居第二的特效壮阳药。起效快,能在服用8分钟后迅速见效。服药25分钟后,就能达到药效的巅峰状态。生力达不受食物、饮酒的影响。与浪漫红酒相结合,更富有情趣与创造力。
爱力希,英国产,外柔内刚,游刃有余,持续时间可达12小时,甚至在48小时后,还能发挥作用。爱力希起效也很迅速,服药半个小时内就可起到效果, 并且不受正常范围内酒精和高脂肪食物摄入的影响。但是谨防快活之时受致命伤。因为该药依赖性强,一次成瘾,肝、肾容易衰竭……
我读得面红耳赤, 一时间有种偷窥的快感。窗外雪落无声,夜已深,可我睡意全无。
这个时候北极熊发话了, 问我可了解中国历史上嗜春药如命的六位皇帝?
你说的可是汉成帝刘骜, 南朝齐明帝萧鸾,唐高宗李治,唐宣宗李忱,明武宗朱厚照等。
没错。北极熊随即答道。但是,他继续对我讲道:有一点,你也许未必知晓。这个朱厚照乃中国古代帝王中玩弄女色最有花样的皇帝之一,与隋炀帝杨广齐名,均属恶贯满盈之徒。朱厚照在他的后宫专门建了一座娱乐宫,起名“豹房”。宫中女人被他玩尽不说,他还与宦官太监搞同性恋,这还不过瘾, 竟公然去妓院里嫖。世人想都想不到, 贵为一国之君的朱厚照能下作到什么地步?他竟不顾体面去偷民妇臣妻,连寡妇都不放过!
之所以如此凶猛,猖狂,寡廉鲜耻,他依仗的是不是壮阳药?
你说的对。正是。还国君呢,淫棍而已。所以朱厚照每次外地出巡, 有两样东西务必随身携带,一是大批的后宫嫔妃,二是壮阳药。所谓:女人不离轿,性药不离身。上天有眼,让朱厚照最终七窍出血,暴死街头。万恶淫为首,纵欲多灾难,六位皇帝无一例外地全死于药物中毒。
更深夜静, 我和北极熊像两个老朋友似的在网上互道晚安,随即下线。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间站在阳台上。浩浩荡荡的一场雪,这会儿早停了,世界沉吟着恢复了单纯与静谧, 惟有当头的夜空依然浑浊,缭乱,迷茫。
6
雪过的早晨,晨曦微露。通往地铁口的人行道上,有位身着红色夹克衫的年轻人,正左右开弓地往地上撒盐。哦,上次撒的是小石子,这会儿怎么改撒盐了?我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跟在年轻人后头,小心翼翼地朝地铁方向走。
小伙子突然转过背来, 惊喜地冲我喊了一声“老师”。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学生拉夫卡。早年我在柏林中文教育中心教中文时,卡夫卡跟着我学过两年汉语。他有三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五官看起来很柔和,头发是那种金棕色, 中文的发音和吐字比单纯的德国人要地道些。拉夫卡高中毕业后到中国留学一年,之前还特意向我咨询,是去北京还是去厦门好。我将这两座城市的自然条件和人文环境,向拉夫卡一一做了介绍。拉夫卡最终选择了厦门大学, 因为他的外祖母是福建人。几年不见,拉夫卡早已成了大小伙子。
我问他怎会在这里? 拉夫卡说这些天在家休假,就帮助交通部门做起了义工。拉夫卡解释说,这是他们家的老传统,爷爷和父亲都喜欢闲时做义工。见我大雪天往地铁方向走,拉夫卡便问:今天是周六,您不会是去上班吧?
我订好了一块手表, 店里催着我去取货。我下月要回中国,正忙着采购呢。
拉夫卡眉峰一挑,问:回中国啊,可以为我捎一样小东西吗?
什么东西,只要我能扛得动。我瞧着拉夫卡灰蓝色的眸子,答道。
哦, 绝对是个小东西, 像手机一样大小。具体信息,都在我的电脑里存着呢。不知明天下午您可有时间, 我们在咖啡厅里细谈好吗?
第二天下午, 我如约来到拉夫卡指定的咖啡馆。这是家老派而雍容的咖啡厅,洛可可式的黑色沙发椅镶着草绿色的软缎,紫红灌顶的背景音乐里, 萨克斯曲调像山涧的小溪,时断时续地流淌着。我正在左顾右盼,拉夫卡就来了。他绅士十足地接过我手里的大衣,顺势挂在门厅的衣架上。
说吧, 打算让我为你从中国捎什么东西? 我开门见山地问。
拉夫卡说,您可能不知道,我目前在柏林一家中国手机公司做销售。百分之八十的同事都是中国雇员。您知道,我在中国生活过, 跟中国同事一起工作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中国老板也很器重我,让我负责东欧市场的开拓。可我有个难题,为此我困惑了很久。我的中国同事很勤奋, 对我也很友好,就是……
拉夫卡瓷器般细腻的脸庞, 登时起了两团酒红色,一副羞涩难当的样子。在我的目光鼓励下,拉夫卡鼓起勇气说,我想请您为我捎一个微型无线电干扰器———就是干扰对方讲话的一种小玩意儿。北京秀水街的商场里有买,很实用,也很便宜。顿了一下,拉夫卡从包里取出一张彩色图片,递给了我。
我接过图片正在悉心观赏, 拉夫卡有些难为情地补充道: 我的中国同事嗓门好大呀,每次接电话都像吵架似的,他们怎么又那么多扯不完的闲话,我真的受不了。有了这个仪器,只要摁下旁边的按钮,悄悄放在办公桌上,便可有效干扰周围的声脉,促使他们尽早结束闲聊。真抱歉,我不能不这样做。否则我必须离开这家公司,或者,疯掉。
难道德国就没有这种东西,———是,太贵了?
拉夫卡连连摆手说,不,不是价格的问题。因为在德国,这类仪器只能被用于特殊领域,比如国家安全,侦探活动,以及某些专业测试等,须经相关部门的许可,并履行一系列复杂的法律程序。
我恍然大悟。以拉夫卡的背景,至少算得上半个中国通。我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混血儿,一双灰绿色的美目漂亮极了,但此刻的拉夫卡, 看上去既单纯, 又深不可测。我俩默然对视,竟有些心照不宣。也许这根本算不上秘密, 几乎所有的欧洲人都知道,只要有钱,在中国似乎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7
勃朗小镇的西头与一片三角形的森林为伍。葱绿的林带一旁有条小马路,蜿蜒伸展到我家居住的小区。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沿着这条光洁如洗的小马路散步, 直到林荫尽头的那座老式酒店门前。酒店有些年头了,房檐与尖顶绿苔丛生,在斑驳的阳光下有点光怪陆离。但酒店内部装修考究、精良,富有情调。来柏林观光的游客,为了避开都市中心的喧嚣和昂贵, 纷纷下榻于此。
午后,我迎着湿漉漉的空气出来散步。四下里静悄悄的, 早晨的阵雨打落了无数菩提树叶,踩上去窸窣作响。隔着几道紫衫我发觉有两个中国女人, 围着一棵果实累累的樱桃树忙活。一位穿着红色夹克衫,另一位着明黄短西服。俩人配合默契,手脚麻利地摘下一串串樱桃, 往肩上的黑色帆布包里塞。
我疾步走出丛林,绕到她们背后。提醒道:小心啊,这棵树是那户别墅人家的,他们有只狗,很凶的。
红衫女瞥了我一眼,说:你是这儿的华侨吧, 来德国多少年了? 这里的房价贵不贵,要多少钱一平米?
话音未落, 园子里的黑狗疯也似地朝这边奔过来,边跑边没命地叫。我赶紧蹲下身子,和颜悦色地和它套近乎,并伸出手去摩挲它肉墩墩的脊背。小狗见我如此亲热,又似曾相识,摇着尾巴停止了吼叫。
红衫女见状连连道谢,并诚恳地问: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们买几袋奶粉?
你们不是来旅游的吗, 怎么还要买奶粉? 红衫女甩了甩手,笑容满面地解释说:欧洲空气好,水草丰美,奶粉质量在国内顶呱呱。不瞒你说,我们这趟出来负有许多亲友的重托, 我们答应了要帮他们在欧洲带些奶粉回去的。
我指了指对面那家超市, 奶粉在超市里都有卖的。听我这么说, 红衫女一脸沮丧:刚才我们是在这个超市里逛的,还拎了十几袋出来, 可是收款员死活不卖给我们那么多。你说说看,有奶粉还怕卖,钱送到他们手里都不要,真奇了怪了。
有什么奇怪的。前些日的《南德意志报》上的大副标题里写着:中国生产合格奶粉,比生产导弹还困难!为了刹住大陆游客的购买风, 连香港和澳门都以立法来限购牛奶呢。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同胞,来到异国他乡, 人家张了嘴, 哪里有不帮忙的道理。
我于是一摆手,叫她们跟我来。带她们径直走了一段路, 过了两个红绿灯便折入一家规模庞大的超市。像所有的大超市一样这里都有为婴儿设的专柜。专柜里陈列着不同年龄段所需的奶粉、果品、蔬菜和牛肉酱。依照她们的愿望,我从货架上分门别类地取下从两岁到五岁的孩子所需的奶粉,各五袋,一一码在手推购物车里。刚才还是满满腾腾的货架, 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
夹在付款队列里徐徐前行时, 红衫女和黄衫女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我却莫名其妙的有些忐忑。收款员是个巨胖的德国中年妇女, 坐在逼仄的小空间里身上的赘肉无处安放,直宣泄到眼皮子上。她冷冷地打量着我们的购物车里那堆得小山一般的奶粉,目光顿时碎裂成无数玻璃片,将我们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那不屑的眼神,仿佛在审视三个小偷扒手。
对不起,每人至多只能买三袋!
我一脸无辜,佯装不解:为什么? 德国什么时候限量供应奶粉了?
收款员闭上眼睛端详天花板, 一副不屑解释的姿态,继而一字一顿地说:有多少都会被中国人拿光的,对不起,我们也有孩子。
我张口结舌, 众目睽睽之下付了九袋奶粉的款逃也似地奔出付款台。在外多年悉心维持的自尊, 顷刻间被这几袋奶粉所摧毁。我真想甩掉这两个女人独自跑开,直跑到那片无人的林子里去抽自己几个耳光。
送她们回酒店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红衫女自言自语:真是的,买他们的产品还不好吗?这不是替他们扩大再生产吗,真不识抬举。黄衫女清醒自知:你忘了在法兰克福的超市,婴儿奶粉的货架上是用中文写的,每人每次限购3公斤,还要求出示护照呢。凭良心说,黄衫女继续说,还不是咱们有些人,大批大批地买回去之后,不是自己用,而是去转手倒卖赚钱,恐怕惹恼了人家。
8
这一周, 老板指定我接待从上海办事处来参加业务培训的中国同事。他是我们公司在中国市场公开招聘并启用的一位人事经理。为了方便起见,由我负责他在德国培训期间的日程安排。
这天上午, 我提前开车来到柏林市中心, 想在苏秦的航班抵达之前逛一逛雅尼大厦的施瓦洛维奇水晶专柜。施瓦洛维奇水晶饰物,备受国内女性的青睐。也难怪,人家把天然水晶切割得这么璀璨夺目,光泽和美观,堪与钻石媲美。我在柜台前转来转去,一会儿就花眼了。
导购小姐走过来, 她指了指胸前的水晶字样“中国人回乡购物指南”满面春风地对我说:您好,要我帮忙吗?
在德国人经营的大型礼品店里, 有这样熟悉的笑容和字样,让我觉得舒服,也令我暗自感叹, 好厉害的德国商人,“中国人回乡购物指南”? 好新鲜呀。
导购不慌不忙地说:“中国人回乡购物指南” 是德国礼品总汇新近推出的跟踪服务, 考虑到越来越多的中国游客来柏林观光购物, 就把德国乃至全欧知名品牌在此推出,以便让中国消费者集中选购,针对短期观光客我们店里还设有退税台, 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呢。
她说得合情合理,温婉可人。我却一声叹息:哎,眼花缭乱啊,每次回家购物,都如同春节联欢晚会那么难, 总让人伤透了脑筋!
是啊, 咱们回国买礼品, 如同爱情一样,是个永恒的话题。如今的回国清单,也得与时俱进, 道不同不相为谋, 买错了东西,吃力不讨好呢。
你说的太对了,能不能具体介绍几样?我真诚向她讨教。
假如您是德国的常住居民, 那么我劝你, 无线键鼠, 数码相框, 便携式DVD,Thinkpad笔记本,iPod+ shuffle,还有便携式血压计,血糖仪,数字体温计,胎压计等等,就不必再往国内带了,因为国内多的是,又便宜;而香水、口红、化妆品一类呢,Dior和兰蔻目前在国内最流行; 若是给小孩子带礼物,不免买些儿童防晒霜,德国拜耳的婴儿鱼油,Lego牌益智玩具,国内父母见了定会对你千恩万谢, 因为他们最怕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至于小工具一类,像红酒瓶塞,设计高雅又不贵,国人目前都时兴喝葡萄酒了,打开的红酒一次喝不完,为了保留原香就得密封起来, 可咱们国内的红酒瓶塞要么巨贵,要么巨难看,买一个送给追求时尚的朋友, 可显示你的独到眼光与品位呢。
不知何时店里涌进来一波中国游客,霎时铺满每张柜台。男人隔着人冲过来,爽朗甩出一串京腔,请您帮忙推荐一下,给哥们买件礼物,什么东西好呢?
导购莞尔一笑,说:瑞士军刀,Zippo打火机,雨朦胧绅士古龙香水,都是中国男人的最爱。您若是来自中国北方,也可以考虑买一把欧洲人铲雪的小冰铲, 这两年国内冰雪明显增多,眼下的小汽车风起云涌,对国人来说多实用啊。但您千万不要买那种长柄带刷子的,质量好是好,就怕您的旅行箱里装不下。
闺女, 请您给介绍几样德国的保健品好吗?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下子走到前头,大红棉坎肩外,绷着一个药用护肤带,老人精神矍铄,嗓门洪亮地问道。
大妈, 这里有德国产深海鱼油和超浓卵鳞脂,天然螺旋藻也不错,它是一种单细胞淡水藻类, 被誉为最完美最均衡的保健食品, 可降低胆固醇、高血压并预防心脏病,对糖尿病和风湿性疾病也有一定功效。如果您想增进一下皮肤弹性的话, 不妨选几样精华素,调整一下您的皮肤功能。比如针对皮肤衰老的葡萄子精,防紫外线,减少皱纹,软化血管,抵制老年斑;此外我们这里还有左旋肉碱,Q10羊胎素,和女性美宝活力素, 这些都是国内重金难买的天然保健品!
有个年轻人把我当导购了,大姐,我的行李箱还剩下差不多五公斤的空额呢,您说我买点什么带回家好?我笑了笑告诉他:那就买几斤面粉、白糖、食用油带回去吧,能给你爸妈省下不少钱, 千万别给航空公司省钱啊。
给表妹买完了水晶项链, 我提上施瓦洛维奇的蓝色购物袋,逃也似地离开商场。离接机时间还有个把小时呢, 我身子一扭拐入商场背后的一条砖石小径。这里避开时尚, 避开明晃晃的玻璃墙与来去匆匆的人群, 难得地保留着几许老柏林的古旧与典雅。路过一家瓷器店的橱窗时我心里一动,推开沉重的门走了进来。
关于瓷器,戴默说的顶有意思,说那玩意儿讲究缘分。观赏而已,茫无目的,只管随心所欲,而要有心识货,就得推心置腹,细加琢磨,费神费力呢。有次坐在后海的胡同里喝酒, 他要我留心一些散落在欧洲的旧玩意儿。但他告诫我这种东西无须强求,而要不经意间的碰撞,如同高山流水。我感到自己遇着了真正的玩家和行家, 就凭他对瓷器的那份说辞,听着就叫你动心:它来自平凡的泥土,经烈火焚烧,点染与锻造,瞬间达至永恒;而它又是那么脆弱,娇嫩,易碎,一旦失手,便不复存在。每一款都不同凡响, 千差万别, 带着自己的个性和心智。惟其如此,才显得高洁,珍贵,遗世独立。
真的,这玩意不但陶冶性情,还能测试耐力呢。三番五次,细加推敲之后,我把目光最终锁定在货架上的两个薄如纸片,磁芯隐隐透着碧蓝光泽的路德维希时期的两尊挂盘, 磁盘上的景致有种朦朦胧胧的忧郁美, 弥散着那个时代的花园城堡与落落寡欢的气质。付钱时,我几乎精疲力尽,然而乐在其中。
9
我接的同事叫苏秦,白净高挑,谦和有度,行止细腻写实,犹如一幅工笔素描。我带他参观了公司流程, 并与各部门经理照了面。关于他的职业培训由公司人事总监亲自进行。为了掌握苏秦在中国办事处履行职责的绩效, 老板亲临听取了他的述职报告, 以及中国人力资源市场的行情和薪酬情况。
周五晚上我陪苏秦吃饭时, 他摘掉精致的无框眼镜,揉了揉太阳穴说:幸亏有你在,真太好了。除了工作之外,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请你帮忙呢。
我注目苏秦微微泛红的脸,笑了。看得出,这是个事业与家庭都非常上心的男人。别着急,我安慰他。需要在柏林买些什么礼品带回家,尽管告诉我。明天是周末,我陪你到柏林好好转转。
不瞒你说,我这趟来德国,父亲交代我一件事,希望我买一块柏林墙带给他。
柏林墙? 我差点喊出来。这太意外了。千万种购物单里, 难得见到这样一个异常的例外。我简直一头雾水,每个毛孔都打成问号,向苏秦发出疑问。
家父是东德的老留学生, 柏林墙倒塌的第二天被迫回国的。由于走的仓促,手上的一本书都未来得及归还。回国后我父亲一直希望有机会重返德国, 他想亲自把书还给它的主人。但十年前我父亲意外中风,腿脚至今都未完全恢复, 然而他记忆力惊人,大脑异常清晰。得知我要来柏林,父亲比我还激动呢。他在轮椅上向我忆起当年在德国的学习与生活,包括一段感情。
也许你父亲是想复制那一段记忆,并以此来弥补当年留下的遗憾。先别着急,你第一次来柏林,总要大致看一下,然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罗杰斯带我去过朝普雷河边上的东边画廊。那是德国仅存的一段保留完整的柏林墙。沿着堤岸上的小马路散步时,我看到残缺的柏林墙,被德国人分割成小块,当做纪念品出售给游客。
苏秦拱手道,在柏林,每块砖头都代表了一段历史。当年的柏林墙下印满了家父,以及他女朋友的足迹。
第二天上午, 我带苏秦从勃兰登堡大门南下,直奔朝普雷河边上的东边画廊。
路上,苏秦告诉我,柏林墙推倒时,父亲曾和东德人一起在墙头上狂欢。柏林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变, 我父亲仓促之间被勒令回国。理由是他和其他几位中国留学生思想过于激进。可怜我父亲连行李都未来得及取回, 只有随身携带的证件和一本诗集,就匆匆登上了柏林飞往上海的班机。否则,我父亲可能永远被祖国拒之门外。
后来呢, 就没和他的女友继续保持联系? 我急切地问。
苏秦黯然神伤。你知道,两德统一后中国与德国由于体制与政见的迥异, 外交关系都跌入谷底, 私人之间的联络自然障碍重重, 何况父亲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被勒令回国的呢。出于种种原因,父亲最终失去了与德国方面的一切联系。
满目涂鸦的柏林墙下游人如织。成群结队的欧洲青年轰轰烈烈地靠在墙上拍照。我和苏秦怀着难以描摹的心情,辨认着墙上那些无名的画作。苏秦的胸脯急剧起伏着,也许他接受过父亲的某种暗示,在那些毫无规则的图形与文字之间,寻寻觅觅。好一阵子,苏秦突兀地拉起我的手,让我跟着他的视线看那几行稀稀拉拉的德语。
岁月如洗,文字已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是一首诗。苏秦揉了揉太阳穴,沉吟道,这就是我父亲和他的德国恋人一同写下的布莱希特的《回忆玛丽·安》: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
我的情人是这样苍白和沉默
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
亮的空中,有一朵云,
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
10
五月芳菲, 小镇的空气里浮动着薰衣草的矜持的香味。
这天傍晚, 苏秦从无锡给我发来了一封简短的邮件。他诚心感谢我在他来德培训期间给予他的关照与方便, 尤其是帮他实现了父亲多年的夙愿。苏秦的平静与隐忍从字里行间弥散出来, 让我有种隐隐的不安。苏秦继续说,父亲终日抱着那块斑驳的“柏林墙”喋喋不休,泪流不止。母亲起初不住地埋怨他,而后与父亲一起抱头痛哭。两周后,父亲二次中风,就在一周前的夜里悄然逝去。
苏秦的信让我多日陷入沉思。生命是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事。也许老人撒手人寰之际,内心充满了安顿。若是那样的话,我为老人感到庆幸,而不是悲哀。
离回国探亲的日子仅剩下一个多月了,身心仿佛有了感应,连周围的空气都缭绕着家乡的游丝,粘稠粘稠的。我取下满是浮尘的行李箱, 将采购来的大包小包分门别类,陆续码放在箱子里。不知啥时候,秋荷和金慧推门走进来,见了我劈头就问:秀娥,我要的迪奥化妆品你给我买了吗?
我心下茫然,手足无措。秋荷不容分说径直跨入我的卧室, 见大床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物品唯独没有她要的东西时, 眼圈霎时就红了。
秋荷平素是个细腻柔弱的的女子,最爱面子,见我对她如此忽略,委屈地说:不是跟你讲好了吗,妞妞今年考省城一高,不能不备几件像样的礼物。妞妞的班主任满心期待着你带回来的法国原装奥迪眼霜呢,还有一高的女校长我也打过招呼,许给她一瓶日霜和一瓶晚霜。虽说国内也买得到这些东西, 但价格贵了一倍,15克的眼霜只那一小勺,就要590块人民币,搁你那买能节省不少钱呢,况且也不是原装货。你还不知道,你的同胞挣着世上最少的工资,买着世上最贵的东西?
秋荷伤心至极,哭诉道,你出国那年,我一下子送了你20袋宝宝霜呢。
一直冷眼旁观的金慧, 见摊着礼品的床上也没有她要的瑞士原装浪琴表, 劈头盖脸地斥责我道:怎么,把我也忘了? 老同学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呀。你当年踏出国门时四下里借钱凑学费, 要不是我念及咱们多年的友情,一把手借给你三万块钱,你能顺利出得了国吗?不是我说你,这些年虽然你在外头享受好空气、高福利,可吃穿用度上也没见得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当着我家人的面, 金慧如此高门大嗓不留情面,还尽朝我的疤痕上抠,我于是气咻咻反问:既然如此,干嘛还让我捎手表,你有的是钱,在国内买就是了。
金慧脑子素来活泛,柳眉一挑,话锋即转:可话又说回来,虽然国内什么都不缺,可谁吃得准是真是假呀, 连嘴边上的东西都能变着花样造假,更何况这类贵重货。再说了,咱们这些人你还不了解,只认洋货,一样的牌子,若是从外头购进来,对方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我有个同事老公去了趟意大利,给她带回一双鹿皮烙花的长筒靴,她成天晃来晃去,大热天也舍不得脱。我就是想在她面前争口气, 杀杀她的威风。这不,我把人民币可都给你带来了。
我慌忙查看, 也没有金慧要的浪琴女式表,顿时就慌了神儿,惭愧得无地自容。平生,我最怕别人说:出国才几年,就把老朋友忘光了……我惊出一身冷汗, 却原来是个梦!
我挣扎着走出梦境, 夕阳正映在窗前的书桌上。我赶紧打开电脑,翻出两个月前秋荷发给我的一封信:
亲爱的秀娥:本不想麻烦你的,但你不知道国内的Dior化妆品要价有多离谱。妞妞今年考高中,竞争厉害的很,分数线年年长。咱们这些人家能靠什么,没权没势的,再不花钱送点礼,孩子多年的努力眼看就成了泡影。你在外生活久了,根本想象不到国内,任何事都不能正常办,屁大的事,不花钱求人,就没有一点安全感。麻烦你多带几样,除了给妞妞办事, 将来随时都有求人的地方。我妈肾衰竭多年了,住院做手术不得找个好大夫?将来派出所迁户口,更得求人送礼。总之,做中国的老百姓,万事都得求人。
暮色笼罩, 我坐在窗前忍不住给秋荷回了封信。说放心吧,你要的化妆品如数购齐,比你预想的还要圆满。店里的年轻的泰国女老板,直说,你们中国女人好有钱呀,尽买名牌货!
11
琴心的电话, 是在临行的前一周打过来的。我料定琴心是要和我约定机场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了。不料那边并非琴心,而是琴心的女儿依依。
依依的奶声奶气的声音里略带焦虑:阿姨,您就要回国了,能把我外公的药捎到北京吗?
我愕然:依依,怎么是你,你妈呢?我妈住院了, 医生说我妈的癌细胞转移了。
琴心的子宫癌是三年前发现的。当时她在自己的快餐店里突然晕倒, 并且血流不止。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琴心拒绝化疗, 但采纳了医生的另一个方案———立刻实施手术。可能是免疫系统衰弱的原因,手术后琴心的刀口依然流血不止, 夹带着蛋黄浑浊的液体,顺着大腿洇湿长裤。我那次到医院里看她时, 见她体外挂着个比热水袋略小的红色橡皮胶袋, 胶袋上端有只细管穿过裤裆被固定在刀口的缝合处。直到两个月之后,琴心的刀口才彻底愈合。我知道这两年她一直都挺稳定的, 琴心对此也十分乐观,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怎么说转移就转移了呢?我像她的亲姐妹一样,不愿相信自己的亲人霎时恶化。才几天功夫,我和琴心取完了机票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闲聊,舒服惬意的画面,历历在目。不是和我约好了,秋后一块来捡栗子吗?可有那么一瞬,我端着咖啡的手颤了几下。
这么想着我心下一沉,对依依道:捎东西当然没问题,我想去看看你妈,她在哪家医院呢? 依依立刻打断我说,阿姨,医院说不让探视,怕病毒侵入。再说,我妈现在也不想见人。
我一时茫然, 面部肌肉随即狂跳了一通。就对依依说,那你在家等着,我到你家去一趟。十年了,琴心从来就没邀我来她家做过客。这本身就让我心怀好奇。第一次踏入琴心的家,却是在琴心缺席的情况下。他们租住的房子在十区临街的一栋公寓楼里。在德国,这样拥挤、嘈杂而缺乏绿荫的地方,只意味一件事,廉价。普通的两居室,客厅小得可怜,没有一块像样的地毯,连木质地板也没有, 下脚处铺的竟是耀眼的花格瓷砖。瓷砖上放了几块用于防滑的蓝色条纹的棉线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地步。只有奶油色的绒布沙发上挂着的两幅老油画,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依依把早已包好的药品从侧室捧到我面前。五月下旬的德国,正是枝叶繁华姹紫嫣红的季节,琴心的家里竟没有一株像样的植物和花卉。我隔着落地窗向外扫视,洒满阳光的凉台上,搁着一个长方形晾衣架, 角落里的一盆仙人掌黄了半截。
我回过头来注目依依,脱口而出:你的德国继父对你和你妈好吗?
依依略有迟疑, 答道, 汉斯对我挺好的,对我妈很冷淡。
我吃了一惊,蓦然咂摸着依依的话。本想多问几句,但就此打住,终于没有就此问下去。一眼瞥见地板上的牛皮纸箱,便盯着那白色标签上的外文字母细加端详。依依见状,随即对我说,这是我妈给外公买的电动轮椅, 我妈说等她病好了, 亲自带回北京。我像机器似的连声说好,好,等你妈恢复了,亲自带给你外公。我盯着房间,眼睛里突然滚出两团热乎乎的东西。
晚饭桌上,大哥发给我一条短信。说今天的公务员考试,侄子不负众望,在五千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遥遥领先。大哥随后发来感言道:多亏你上次带回来的那块“百年灵”啊!
然而不大一会儿, 侄子也给我发来一封短信,说,姑姑,我不想上班,我可以去你那里读研吗?
12
柏林泰戈尔机场。罗杰斯从后备车箱里吃力地拖下我那鼓胀的行李箱时, 忧心忡忡地说,你敢保证,不会超重吗?
都称过三次了,25公斤, 比规定重量多出2公斤,刚好在允许超重的范围之内。我胸有成竹地答道。
在这个问题上, 我和许多同胞一样总把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否则,到了这个地方, 再撕开箱子掏出几样东西来———或者认罚,会像堕胎一样难受。我正自得意,安检处突兀地冒出一个声音来。
请把您的箱子打开! 一个皮肤雪白眼窝深陷的德国老帅哥, 不由分说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心下一惊,遭了,我的小箱子里有把刀子。
老帅哥和另一位蓝色制服的安检私语了一阵,反复念叨着“Messe”(刀子)这个德语词。我知道坏了,忘了将那把瑞士军刀放入行李箱托运走了。众目睽睽下我乖乖输入密码, 将箱子底层的军刀连同包装盒提了出来。
为什么带刀子? 他蔚蓝色的目光比刀子还锋利。
这是礼品,送人的。您看,还未开封呢!我无辜地辩解着,满脸堆笑。心里却汗津津的。我暗暗自责。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临了还是出了差错。刀子是受老同学万邦之托,为他的顶头上司预备的。万邦在基层挂职锻炼两年了, 担心自己被无限期地锻炼下去, 就悄悄摸清了领导的嗜好———除了钱财,还喜欢收藏刀子,这把含有33 种功能的正宗维氏瑞士军刀, 是万邦那个顶头上司的一团梦。
东西被留在了机场。没有将我扣下,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无话可说,乖乖在一张单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逃也似地离开了安检处。候机大厅的四围,鳞次栉比的免税店华丽,气派,诱人,再次勾起我的购买欲。三个月来, 我揣着清单在德国的大街小巷东跑西颠, 身体和大脑都有了惯性———买,买,买,别无他念。
差不多有一半的旅客都是中国人。同胞们的肢体语言, 比肤色更能在众多异族里凸显出来。前排的中年妇女正忙着通电话,那动静如同当众演说;两个小孩子在走廊上疯跑,中国大妈嘶叫着紧追不舍。还有数不清的身着天蓝校服的中国游学生,正盯着小荧屏打游戏,或是忙不迭地刷微博。不知怎的,竟想起王安忆说的那句话:中国的高层白领不是在看碟,就是在洗澡。
这时,蓝装空姐打开了登机口。旅客们的队伍如蛟龙般蜿蜒着。我掏出手机,最后扫一眼屏幕, 这才发现侄子一早发给我的一条短信:姑,那个副县长被双规了。细心的侄子随又补充了一条,说:姑,我工作的事,彻底没戏了。
我下意识瞥了一眼落地窗外, 飞机声势浩大地轰鸣起来。大厅中央的立柱上,嵌饰着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笔下的金粉女人。女人半睁着一双美目,安然躺在金灿灿的光线里。那披着金晖的画幅上,仿佛落下一口大箱子,霹雳巴拉地迸裂开来,颜料似的泻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