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
徐水英这个名字,平凡如贾玲电影里的李焕英。她曾经拥有过幸福的生活,如今和更年期不期而遇的是瘫病在床的老母、同床异梦的后夫、叛逆的女儿以及是否提前退休的抉择。她在惊涛骇浪的生活里漂泊,最后拯救她的却是保温杯里的烈酒泡枸杞。
一
草草地吃完午饭,徐水英便跑到办公大楼外,寻处僻静地方,拨打陈闯的语音通话。陈闯特别喜欢用微信聊天方式,无论发短信还是通话,他都在那上面解决。他基本不用电话,虽然人在天涯,但他所发的朋友圈,全部透露出他的生活轨迹和状态。不过已经有段时间了,徐水英发现陈闯再没有更新朋友圈信息,她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把她拉黑或者屏蔽了。有次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佳子,佳子面呈木讷,随手翻开朋友圈,找出爸爸的头像来,看了一会儿,亮给母亲,“喏,他就是最近不发他的状态了……嗯,我也没和他联系过,应该没什么事吧?有事的话,那个小妈会打电话给我的。”
徐水英非常讨厌佳子称呼前夫的现妻为“小妈”,她对佳子嚷嚷:“什么小妈大妈的,你就只有我这一个妈,亲妈!”佳子不置可否,既不应承也不反驳,但一如既往,她对那个女人,没改过这个称呼。
佳子是铁定要气死自己的!徐水英恨恨地想。
“怎么啦?”陈闯好一会儿才接通语音,口气里好像有丝不耐烦。
徐水英问:“最近是不是好忙?”
陈闯道:“还好啦,你知道疫情后就没什么生意的……”
徐水英斥道:“现在都在喊‘双减,你的生意应该好了吧?都在提素质教育呢!”她心里有点不舒服,陈闯现在只要提到生意,就会东拉西扯地说一通难做的事由,好像他在北京是讨饭一般的日子。叫苦叫屈,不就是害怕徐水英问他要生活费吗?从小学到中学又到大学,陈闯确实管过佳子,但现在佳子毕业也有两年了,工作还行,不说不愁养活自个儿,就是富余的钱去给妈妈买个驴牌的包、吃顿米其林大餐,或者送父亲一部“爱疯”手机,也是绰绰有余的。作为一个独生女的父亲,统共也就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嘴里心里都是甘愿做女儿奴的爸爸,至于把钱盯得那么紧,防着前妻来扫荡吗?徐水英鼻孔里嗤出一腔冷气。
“我对佳子下了最后通牒,让她和小毛吹了。她昨晚回来,说,已经分手,但给我一句话,气得我……”徐水英准备把佳子那让她齿冷心寒的话丢出来,也一样让她父亲气恼和害怕。这女儿的一生一世,牵扯着现在互不相干、远隔千里的前夫妻,他们的血脉相联系所牵挂的,不就是佳子的这辈子吗?
徐水英猛地停住话头,听到陈闯那边传来令她陡然惊恐的声音。
停了一会儿,那边消停了,徐水英小心翼翼地求证道:“怎么是个宝宝的声音?”
“唔,”陈闯支吾一声,终于鼓足勇气,“是个宝宝,我的,有三个多月了。”
徐水英脑袋有些混沌,像开天辟地时的那片荒芜和无序,“你的?孩子?”得到对方肯定且终于显得有些骄傲的声音后,徐水英暴跳如雷。
“你都多大了?你快要当外公的人了,还弄出个小宝宝来了?”
办公楼前有陆续回来的同事,他们刚出去逛过街,或者聚餐消遣,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几个年轻的,手里拿着热门的奶茶饮品;年纪大点的,午休后踱步消食也转回来了,手心里捧着保温杯,和徐水英一样,总得每日里不间断地喝着枸杞茶才能有精气神的续补。徐水英匆忙挂掉手机,加入下午回来上班的人流中。
办公室里,老刘问徐水英下班后是不是要去看ICU的母亲?徐水英说一天就一次,她必须去。老刘说她和徐水英一起过去,她也要看下老人家。徐水英推说不用,母亲还在昏迷中,ICU又不允许访客进去,但老刘坚持,徐水英不好推却了。
老刘和徐水英共事快三十年,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从当初刚进集团的水灵灵小姑娘,熬成现在的皱巴巴老阿姨。两人之间,如果说有友情,也还是有的,但不算特别亲密,就是属于那种极熟悉的同事,熟到两人都呈透明状态,根本啥都藏匿不住的视若无睹的情形。都没当上官,也都没调到别的部门,集团这么些年,改革、换将、整改、合并、分支,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就她们俩,像焊死的铆钉,不曾挪移过位置。
ICU在换班时刻,徐水英给看护说了同来的这位女士和病榻上母亲的关系,看护想想,应允了。徐水英和老刘换过衣服,走进ICU病房里。母亲似乎比昨天好一点,环绕在她身边的各种仪器显示病人的状态还不错。徐水英便让老刘立在母亲的病榻前,自己去医生值班室问一下情况。
医生年纪不大,四十不到的样子,和前次交流的不是一个人。医生说,母亲身体的各个机能都在衰竭状态,现在抢救后平稳些,但不容乐观。医生想想,又说,还是接回去静养比较好,在ICU,又费钱,病人又很痛苦。徐水英忙问:“是让我们走吗?”医生说:“明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再在那边观察两三天,我劝你啊,还是接回去吧。”徐水英点点头,“行,我和我弟弟商量下,还是以我弟弟的意见为主。”医生便不再言语了。
轉头再去看母亲,老刘已经坐在床尾,给母亲的腿脚按摩着。徐水英忙说:“老刘,不用这样的,有护士和医生呢。”老刘已经取下口罩,她的面孔上全是泪水,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使劲抹干,又水涟涟地下来了。看护过来,把徐水英和老刘一起哄走了。
老刘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阿姨待我挺好的,我一直记得她烧得一手好菜,性格爽朗,是个痛快人,做事又利飒。现在……人老了,就成这样了?你看她手脚都被点滴打得又硬又肿,唉……”
徐水英不吭声。
老刘说:“看浑身插的那些管子,应该很难受的。你没听现在人都怎样说?年纪大了,不能受这种罪的。你以为是抢救,其实是折磨她。又耗钱,又费神,老人非常痛苦的。”
徐水英不吭气。
老刘叹道:“我要到这一步,我是不让我女儿给我推到ICU去的。能吃就吃一口,能喝就喝一口,决不到医院受这种罪,简直是上刑!”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徐水英问:“还有一年多,咱俩都到年龄了,你是想退休,还是想再干五年呢?”
老刘从对人类的终极思考中马上抽离出来,反问道:“你不想退休吗?我是不要再熬了,如果再干五年,是要调到开发区的分公司的,我可不想适应新环境。”
徐水英又不响了。
老刘说:“你也别老是让你弟拿主意了。他又不在这里,嘴上轻飘一说,你得跑断腿。别说那种他出钱你出力的话了,都是孝子贤孙,没什么出钱出力的分别。让他多回来看看你妈妈。谁心里不想孝顺?但不能让老人受累受罪!现在什么时代,还在乎那些教条的古训?良心啊、孝敬啊,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也不怕外人来评价,都是为自己活!人,要生来痛快,死也要爽快,才叫幸福人生!”
徐水英不再说话,默默地陪着老刘,一直走到两人分手。
家里,陈徐佳子还没回来。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一般,郑汉桥竟然在下厨?!他在外边餐馆里端了几道菜回来,再加工一下,成就一桌四菜一汤。郑汉桥讲究,收拾了整套的餐具碗碟摆上桌围,把菜肴边又配置些胡萝卜片以及黄瓜片点缀,看着像隆重的盛宴,极具仪式感。
徐水英心里叫声不好。郑汉桥已经开启一瓶白酒,拿过酒盅,给两人满上。
徐水英只好笑道:“有什么好事?弄得这么庄重!”
郑汉桥说:“你辛苦,每天家里家外的,医院,工作,还得一日一餐地照顾我,太受累了。”郑汉桥是工程师,说话做事挺严谨,徐水英确实只做一餐,早餐和午餐全家人都在外面解决,只有晚餐——最近母亲大病住院,徐水英才接过母亲曾负担的晚餐,随手炒两个菜,对付着给郑汉桥吃。
徐水英拿筷子,搛菜尝尝,敷衍地夸奖,然后问:“到底什么事啊?直说呗。”
郑汉桥嘬一口酒,咂嘴,吁了口气,然后说了。儿子儿媳想让徐水英签个协议,意思是,如果郑汉桥先走的话,这套房子的居住权,徐水英和陈徐佳子是有的,随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没有继承权,因为是郑汉桥和前妻的共同资产,没有任何贷款,所以虽然具名的房主是郑汉桥,但唯一的归属最后只能是郑汉桥的儿子。
徐水英笑道:“这有什么,我签就是了,弄得倒破费些晚餐钱,这猪肚鸡、红焖甲鱼、芦笋烩虾球,还有这五粮液,你这就见外了吧?没得浪费这闲钱!”
郑汉桥含笑连连,“没事没事,儿子弄的,他花的钱,让餐馆做好趁热送过来的。我都不懂用手机操作那些。签了就好,省得他们夫妻俩每天为这事,小小年纪愁白了头。”
徐水英说:“两口子也没一起留下来陪你吃?”
郑汉桥说:“没有,不是怕不好看嘛。”
徐水英摇头,“怎么会不好看?难不成我会不依不饶的?咱俩结婚前就讲好了,这事不会变的。我又不是没房子,当初和你在一起,难道为了贪图你这套房产吗?不就是为了一家人生活方便些。真是,你那儿子,特别是你那儿媳,还公务员呢,还大学生呢,那么多年的书也算是白读了,真是太小瞧人了!”徐水英唰唰唰地把字签了,摁了红手印。洗手的工夫,大约用劲太狠,差点把指头上的老皮都搓掉。转回来,又对着一桌好菜大快朵颐,听说是五十二度的普五,又喝掉四小盅,打了一阵饱嗝。
这会儿,陈徐佳子回来,看到徐水英面泛桃花,一屋子的酒气熏天,郑汉桥坐在沙发上看一部谍战剧,她换过拖鞋到徐水英身边。
“我外婆怎么样了?”
“就那样,不死不活的,明儿个我把她从ICU弄出来,送到普通病房去。”
“我舅舅答应吗?”
“答不答应也得我说了算!他要真上心,回来看看啊,不是寄几个臭钱就了事的。”
陈徐佳子看看徐水英,“今天小毛哭天喊地的,不肯分手。我对他说了,我妈不同意,只能分开,不被祝福的爱情是没有前途的。”
徐水英拍着手,竖了大拇指,“这就对了,好闺女!”
陈徐佳子冷冷地说:“反正我是依了你的,和他吹掉了。可是我得把丑话再说一遍,如果将来我不结婚,你可不允许再对我催婚逼婚啊!你干涉我的机会只有一次,用掉了,就再没有了!我的人生,不能让你再指指点点的!”
徐水英把瓶里剩的五粮液往自己的保温杯里倒,又抓一把枸杞放进去。郑汉桥转过来头看着她,陈徐佳子也盯着妈妈,都没有阻拦她,只提醒她,那倒入保温杯的,是白酒不是热水呢!
徐水英淡淡地回复道:“人到中年不得已,白酒杯里泡枸杞!养生,养生!”
二
这间办公室临街,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站在五层楼的窗台往外看,能看到楼下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绿道上被保留下来的参天的梧桐树有些年头了,树杈直达楼高,与眼光平齐,风一吹,摇曳生姿,婆娑舞动,密霭生烟树的诗情画意。唯有办公室主人与这种氛围多少有些不协调。
徐水英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区总在打电话,区总望着她,没有放下电话,用右手指着位置,示意她坐下。徐水英笑笑,并不坐,抬眼觀赏这办公室的风光。
徐水英是中专毕业后分配到集团财务部的。集团处于市中心,三十年来,几经翻修加层、内部装潢、办公室互相间调来整去,现在已经又是一番新天地。这间办公室,是她最初来上班报到的地方,然后在这儿经历了五个多春秋。财务部后来移到二楼,这间曾经她待过的办公室,如今是区总一个人的领地了。
区总挺忙,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手机完了座机响,座机响完手机又叫。区总穿米白色收腰西装,下面一条浅啡色铅笔裙,足蹬一双五厘米高的麂皮鞋。她的头发又顺又直,在耳边形成一个弧度,一转脸,那弧度像小时候徐水英坐过的秋千,荡过来荡过去的,荡出多少记忆中的影像。
区总问:“徐姐,什么事大驾光临?”区总总算打完她的电话,对徐水英客气地招呼。恰逢其时,她的助手进来,递给徐水英一杯茶水,徐水英摆手拒绝,想这个助手真是拿捏得可以,刚才那么多闲工夫不过来倒杯茶,现在区总一有空接待她,就茶水伺候上了?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徐水英不能浪费这会儿的时间,谁知道那些电话和手机什么时候会再次贸然地响起呢?她单刀直入话题。
明年就到退休年龄,五十岁,可退也可不退,不退就能干到五十五岁,特别是像徐水英这样有职称的。集团另有内部文件,因为新生力量还不太跟得上进度,而且这几批退休人员数量颇多,有些部门仍旧需要老员工继续工作,所以,徐水英希望自己还能再干五六年。
集团的内部文件是,因为管道煤气和天然气在一步一步地合并中,现在城市规划是逐步废除管道煤气,而使用先进的天然气,所以这两个部门的人员互相增删,新来的人员以及延迟退休的人员,都增补到天然气部门去,但是天然气前期一直属于分公司的领域,办公地点在市中心外的开发区里,建筑漂亮,却地处僻远。
区总笑道:“徐姐是还想留在集团内办公,却要办理延迟退休吗?”
徐水英紧盯着区总,点头,“是的。”
区总说:“这个不合理,而且有违集团的制度。我考虑一下,再回复你吧。”
徐水英听到那致命的电话声又轰然响起,就像爆炸声一般把她骇得不能自已。她恨不能冲上去砸掉这部電话机,还有区总手里紧攥的手机。真的,这些通信工具就像炸弹一般,把人与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的对话,全部悍然毁掉,轰隆隆地碾轧着人的神经。
徐水英说:“不行。区总,我一定得办理延迟退休,并且,一定得在原来的岗位工作!”
区总眼睛瞪得浑圆,都忘记电话里的作答,她慢慢放下电话,看着这集团里她早想一根一根拔掉的锈死的螺丝钉。徐水英,她哪儿来的这般勇气和强势?
徐水英再接再厉,“我不会换工作地点的!我不想在这么个年纪还每天通勤一个半小时来往家里和单位!我也不能退休!我要继续工作!”
区总把对方还说着话的电话挂断,看着徐水英。
“你帮我办理吧!我先谢谢你了!”徐水英说完,突然往后退一步,对着区总——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这个打一调来集团就眼见着不可一世的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弟弟、弟媳赶上当天最后一班高铁到达。两个人风尘仆仆,直接去往医院。ICU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怎么求情,这次护士都不准许弟弟、弟媳见母亲。弟弟要求见主治医生,回复说没有主治医生,只有当班医生,徐水英便领着弟弟、弟媳去医生值班室。
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位医生,对母亲的情况应该非常了解,他比较直接,对弟弟说,其实治疗的意义已经不大。弟弟当场痛哭,捶胸顿足地失态,医生让他克制,因为值班室空间狭小,而且有一扇透明的门通向ICU病房,对患者不好。弟弟这才止住哭泣。
医生待弟弟冷静下来,劝道:“年纪大了,都会到这一步。你们如果还想在ICU,我们会酌情安排,不过,ICU床位有限,如果救治的效果不大,会转到普通病房。你们看,怎么办?”
弟媳问:“ICU的费用非常高啊!我婆婆走医保,还剩下多少钱?”
医生说:“刚才已经查过,就是没剩下多少钱了。”
弟弟说:“钱不是问题。还是那句话,我想我母亲能恢复意识,至少在走之前,能看到我,能真正地见到我一面。我不想她这样撒手而去。我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没和她说最后的话呢!”弟弟又泪水涟涟。
医生说:“希望不大,所以,这也是人生的遗憾吧。你多想点好的,想想她对你的好,你对她的好。”
弟弟、弟媳到宾馆入住,放下行李,梳洗和收拾一番。徐水英一直陪着,等他们弄妥,才问一句:“这次能留到什么时候?”
弟弟和弟媳交换一下眼色,弟媳说:“我可以留下来。今年生意难得好转一点,得把握这次机会,你弟弟太忙了,没办法。”
徐水英说:“也行,其实你也没必要留下来,住着宾馆,可是笔大开销。妈妈现在又没有意识,在病房里不用人的。等她转到普通病房,再请个护工照料就可以了。”
弟媳马上说:“也好也好。”
弟弟呆半晌,问徐水英:“你觉得这医生为什么不想让妈妈在ICU呢?真没希望了吗?”
徐水英叹口气,“你没听他说吗?现在的状态其实是植物人……”
弟弟又低头,过一会儿,肩膀耸动,喉腔里发出狼一般的呜嚎,声音凄厉、惨恸。徐水英站起来,朝向弟媳,“一起出去吃晚饭吧?那边郑汉桥和佳子已经在饭馆等着了。”
弟媳点头,弟弟抹净眼泪,三个人从宾馆出来。
订了个小包厢。佳子在饭桌上沉迷手机,郑汉桥对着精美的菜谱翻了又翻,两人零交流,却不尴尬,惯常如此了。等到徐水英一行三人进来,佳子起身和舅舅、舅妈打招呼,郑汉桥和弟弟握手致礼,和弟媳扬手问候下。
当初这段婚事,还是弟媳张罗的,所以郑汉桥和弟媳还有熟人的成分。那会儿徐水英已经和陈闯离婚一年,郑汉桥的妻子刚去世,弟媳趁热打铁,云做媒,硬是使出三头六臂,手机遥控,让这边的朋友给单着的大姑姐找到下家。
郑汉桥背景不错,在中老年婚恋市场,算是抢手货。儿子、儿媳是公务员,都是小领导,有房有车,仕途前景相当光明。郑汉桥是高级工程师,薪资待遇非常理想,最主要的是有套三房两厅的市中心房产,能接纳徐水英老少三人。婚后,徐水英郑汉桥住大卧室,母亲住客卧,佳子居小卧室,一日三餐是母亲买菜做饭,家里的洗洗涮涮也是母亲全力操持。外人不明白的,还以为徐水英占了郑汉桥多大的便宜,其实呢,因为有母亲的鼎力相帮,郑汉桥不知过得多舒服巴适,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比起曾经霸道的前妻,郑汉桥自己也在心中为此次的再婚而得意,真想不到,老了老了,还有这等福气。
他除了出个房子,还出个啥?什么钱都是徐水英负担的。外人还以为徐水英中大奖,毕竟郑汉桥没有其他负担,薪资又高。但实际上,徐水英也是要强的人,既然一家子在人家的屋檐下生活,就断不能再让老郑出别的开销。集团早年分给徐水英的那套房改房,她把那租金收益,加上自己的薪水、母亲的退休金,全贴到新家的日常开销上去了。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但女儿佳子不算争气,自从工作后,不找父母要钱就是不错的——现在的Z世代年轻人,没有存钱的概念,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把花呗借呗当成自家的提款机。谈段恋爱也不上进,竟然相上个房产中介的,每天油嘴滑舌天花乱坠,把佳子哄得团团转。徐水英能不着急?二十五岁的女孩子了,不想想将来要怎么过,和这种人能有前途吗?
徐水英和弟媳唠叨一下佳子这次失败的恋爱,有点扬扬得意自己拆散的这段情感。佳子手指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翻飞,眼睛都没朝妈妈和舅妈那边望一眼,嘴里哼一声,道:“我以后不婚也不育,我要过高质量的人生,我的幸福才不会被这些家庭琐事绊倒呢。女人,该为自己做主,也该对自己好!”
徐水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弟弟和郑汉桥聊点大事,国际的、国内的、世界的、宇宙的。郑汉桥对时事非常关心,一条一条地说着自己的看法,弟弟敷衍着回复他,过一会儿,问:“姐夫,我让我妈从医院回来,你觉得怎么样?”
郑汉桥被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问住,没有接上话来。
弟弟说:“我想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其实医院不管是ICU还是普通病房,他们都不想让我妈妈待着的。我们以为医院就喜欢挣钱,其实现在看來,也不完全是。他们更在乎的是死亡率。他们就怕妈妈待在那里,万一……这是他们的套路,他们不想再救治妈妈了。”
弟弟说到这里,又难受起来。
徐水英说:“现在妈妈的情况便是如此。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听你的,你毕竟是儿子。”
弟弟说:“妈妈是我们俩的妈妈,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拿主意,如果我的主意错了呢?”
徐水英道:“没有错,不会错的。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孝心和良心。”
郑汉桥搛菜,品酒,一声不吭。弟媳左看右看,也不说话。佳子放下手机,眼睛瞪着桌面,没有出声。
弟弟朝向郑汉桥,“姐夫,你是男人,毕竟是女婿,你说个话?”
郑汉桥仍旧一声不吭。
徐水英急了,问弟弟:“你为什么要问他拿主意?我问你老婆拿过主意吗?这可是我们俩的妈妈,关他们什么事呢?你做主就好,不要害怕担任何责任。你那边公司忙,你忙你的去,这边你不用管,也管不了,你就说出来,该怎么办我来办就行!”
弟弟说:“我是怕你累!你不也在上着班吗?姐夫和佳子帮不了任何忙!”
徐水英笑道:“这你就别担心了。你只要拿主意,后面具体的事,我来操持。”
弟弟看弟媳一眼,“行,我知道你意思了。还是原来一样,我出钱,你出力!万一有什么事,你别埋怨我啊,姐?”
徐水英道:“你只要出够钱,我便能出够力,埋怨你什么呢?”
大家筷箸动起来,默默地吃饭,桌上杯碟声热闹,再也没人发声出来凑兴了。
三
晚上十点,陈闯的语音通话拨过来。那会儿徐水英刚到家,郑汉桥在卫生间里洗浴,佳子关在自己的小卧室里。
“那天有什么事找我吗?”陈闯问。那天得知陈闯有了二宝后,徐水英受到的震动非常大,都忘记找陈闯有什么事了,匆忙断了联络。陈闯今夜有心打过来,应该是和佳子联络过,不然,他可没那么多闲心找徐水英聊天。这些年来,每一次,都是徐水英主动和他联络的。
有时候深思这段关系,徐水英都不太清楚自己对陈闯到底有没有过爱情。从小就认识,一起长大,他的一切,他家里的一切,她几乎全都熟悉,在没有和他结婚前,她就觉得他俨然是家人了。但家人并不等于爱人,比如弟弟,徐水英就不怎么爱弟弟,现在似乎更不爱了,只剩那层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关系。陈闯现在对于她,也像是她对弟弟的这番感觉了。
弟弟和她连着的是母亲,陈闯和她连着的是佳子。母亲如果走了,徐水英和弟弟一定会更少来往了,毕竟在两处地方,山高水远,各有各家事。而现在陈闯有了二宝,他的精力会更着重于这个亟待成长的孩子,会在五十岁的年纪重新意识到父亲这个角色的珍贵,会全神贯注于这个新生命的发展和变化。
如此,她和陈闯的那种薄如蝉翼的关系,还能维系多久呢?
徐水英还是说了陈徐佳子的恋爱问题,毕竟这是女儿的大事。
“你做得对。那个什么小毛,她怎么能看得上?以后又怎么能有前途?佳子如果跟着他,肯定有苦头吃。”陈闯支持前妻的处理。
“这还不算什么问题,主要是佳子扬言,她这次被我搅黄了恋爱,她听了我的依了我的,但以后,不许逼婚催婚。而且,她还说,”徐水英放低音量,小声道,“就是和女的好了,也不许我再插手了。”
“这还了得?!”陈闯那边大叫。
“可能也不至于。但,现在有人帮忙给她做媒相亲,条件都是不错的男生,家境也好,知根知底的人家,她却一概不见。还真是个行动派,不像是吓唬我的,真不像有再好好谈个恋爱结婚的打算了。”徐水英道。
“那我去劝劝她吧。”陈闯说,停了一会儿,又关切地问,“妈现在不好啊?我听佳子给我说了,怎么这样突然?脑溢血还是脑梗死?都进ICU了。我回去看看她吧。”大概佳子给他讲的是外婆的变故,所以陈闯的电话主要是针对这个打过来的。
“不用。”徐水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你有个那么小的宝宝,怎么可能还顾及得了其他事情?”她客气两句,挂断手机。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哗的流水声,郑汉桥洗澡时间总是比较长,像他做活计一般,精雕细琢,似乎每一寸肌肤的洗濯他都要精心对待,反复良久。陈闯不是这样的,陈闯性子急,做什么事都快,唯独在摄影方面,会表现出强烈的耐心,取景、出片、润色,样样都想做到极致。现在他的摄影教学不知怎么样了?前几年在北京,刚刚打开场面,已经小有名气,却因为去年疫情中断了教学,但照说现在全国都在实行“双减”政策素质教育,他应该又有新的商机,混得不错了吧?
郑汉桥已经洗浴出来。天气转凉了,他仍旧喜欢每天洗一次澡再上床睡觉,一直到冬天也是如此,所以从晚秋开始,浴室里便开启浴霸,热腾腾的暖气十足。郑汉桥心满意足地从浴室出来,着一套藏青色的丝质睡衣套装,脚趿一双同色的丝质拖鞋,他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显出干净体面,还带着一点怪异的高级感。是的,怪异的高级,与这个家庭的装潢不太相配的高级,与这个家庭的气氛不太相配的怪异,反衬着徐水英和佳子母女两个的低端与窘迫来。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佳子肯定不承认,她这种新新人类,独生子女与生俱来的排他性以及自大性,让她每次对待郑汉桥的“作”,都放出鄙夷和不屑的目光来。佳子这代人,生在最幸福的時代,生来就被娇宠着,对待一切都不通融,也从来没有同理心,即便出身于普通家庭,也对某些高高在上的权势有着本能的反抗和抵触。所以,即使妈妈和爸爸离异,带着旧称“拖油瓶”的她来到郑家,也没有抵消她一丝一毫的“骄”“娇”二气。
“装什么装?他以为自己活得很有品位吗?还在我们面前搔首弄姿的。我们这种地方,冬天能出汗吗?还每天一洗呢,也不怕把老皮老骨搓掉半截!”佳子的嘴里总出刻薄的话,对待她口里的“小爸”丝毫没有敬重和畏惧感。当然,徐水英也觉得郑汉桥是在她们母女二人面前“作”,她不相信在前妻的病榻上忙得焦头烂额的郑汉桥,被煎熬四五年快脱掉一层皮的鳏夫,每天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去管理自己的身体。
但是,也许正是她们的到来,让他从萧瑟的曾经走出来,想着在余生一定要体面地生活下去呢?如今的他,再也不用进厨房,像君子一般远离庖厨,只享受成品;再也不用去打扫满屋药味一地狼藉的家,而清新干净自在舒服了。
徐水英看着郑汉桥满足的背影,他正拿着自己的专用杯——那个从云南带回来的银质保温杯,喝着热茶,打开电视,靠在舒适的沙发上,安静地观看着一部谍战剧。徐水英想,她当初为什么会和他结婚呢?
老刘劝过她:“没必要!你早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了,何必再跑进围城去呢?婚姻这个事情,越到老,越对男人有好处。你过去,还不是相当于做他的保姆,伺候他吃伺候他穿,除了有个婚姻让人家觉得你完满,你自己会有什么好处呢?”
徐水英说:“搭伴过日子,有个男的做伴,凡事也能商量。”
老刘摇头,“他能帮你出什么主意?你工作一辈子,凡事也是明白人,有什么你自己不能拿主意,还要找他商量?”
徐水英说了真心话:“就是感觉离婚女人,在人家眼里,似乎挺失败的。我不想要有这种感觉。”
老刘知心知肺,“你结婚是为了幸福,离婚也是为了幸福,再婚更应该是为了幸福!如果不是为了幸福,婚姻就没有必要的。”
徐水英看着老刘,从没有想过老刘会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语来。
当然,和陈闯结婚,是为了自己的幸福。陈闯个人条件一般,在当时只是个小个体户,但20世纪90年代初的个体户,就是“有钱”的代名词。虽然那会儿风气不错,整个社会对钱财的执念不像现在这么强烈,但和陈闯结婚,他们的小日子,真心比其他同学朋友以及同事要舒心得多。他们下饭馆,吃城里唯一一家的自助餐,穿广东过来的衣衫,毫不犹豫地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下买黄金饰品,是街上最早安装电话的家庭。生下佳子后,徐水英奶水不足,在最高档的商城里买全是外文标志的进口奶粉,以及进口辅食。佳子稍微大一点,便上了刚刚兴起的培训学校,牙牙学语地说着英语,还报名钢琴培训。
最重要的一点,在年轻的那个时候,徐水英每天笑意盈盈的脸颊,是对陈闯爱情的认证。是的,那个时候,她真心地爱着他,他也真心地爱着她。他们一直以为,这种爱情就是天长地久的爱情。直到陈闯意识到在家乡发展的局限——信息的局限、人的思维的局限,以及资源的局限。他提出来,他有这么多年的摄影技术打底,又有这么多年的审美经验,在这个刚刚开始数字化变革的时代,他想北上,开疆拓土,为自己,也为家,找一个更有希望的前景和将来。对家庭好,对佳子更好。
徐水英知道,其实他的动力,只是这个小巷子里出生、长大、生活的男子汉的不甘心。她答应他,陈闯马上打点包裹,去了北京。
离婚,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没有狗血,没有第三者,没有大打出手翻脸为敌的撕裂,其实根本原因就是分开了,因为异地,少了牵连,这段关系便在众人的惊异中走到了尽头。
陈闯北漂三年后,终于给徐水英说了自己的理想。他不算老,四十刚到,他还想干番事业,还想做出些名堂,他的一生不能这样一眼望到底,现在变数太大,发展迅疾,他凭什么不利用一下时代的红利?万一成功了呢?
他决不回来!
没有户籍,没有房产,没有身份和地位,但,他决不离开北京。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徐水英放手,让这位有志中年,闯荡没有确定下来的人生。她不放手,又能怎么办?眼前摆着食物却挨饿,是饿的十倍焦烦;已经看到了彼岸却淹死,是死的百倍凄惨。陈闯经历了天子脚下最有活力的大城市生活,怎么可能再回到这小小的家乡来?
他们相当平静地分手。那套曾经住在一起的房子,佳子出生、成长的房子,本来就是徐水英的单位房改房,仍旧属于徐水英。除了拿走五万元家里的存款,用于在北京的生存和生意打理,其余这些年存储下来的四十多万,都给了徐水英母女。而且,陈闯信心百倍,他负担陈徐佳子一切的成长费用,甚至将来婚嫁,都会给女儿一笔绝不可能菲薄的礼金和嫁妆。他几乎是净身出户。
生意并不比想象中的好做,外地人北漂,异地打拼,在每次和陈闯讨要佳子的抚养费以及学费当中,徐水英都从陈闯不耐烦又不得不延期给的分期款里,明白他的那种艰难和窘境。但再怎么样,他还是再婚了。据说是个比他小一轮的女孩子,带着个儿子,河北人,北京离她娘家只有两小时的车程,她可能还能得到娘家的一些接济。
徐水英说:“我当然得再婚,不然,我这辈子孤单地过下去,倒好像为着陈闯守着一份婚姻似的。我也要过我的日子!”
老刘摇头,“你得想好,可不能委屈自己!”
郑汉桥突然自顾自地大笑起来。不是谍战片吗?有那么搞笑的事情?徐水英坐在一边刷手机,把抖音的音量调到最小,一遍一遍查询如何护理植物人的视频。她和郑汉桥连电视都看不到一块儿去。曾经,她也喜欢每天吃完晚饭守在电视机前,看人间悲喜剧,或者搞笑综艺,但自从搬进郑家,郑汉桥握着遥控器,永远旋到自己喜欢的节目,霸在沙发正中央,跷着二郎腿悠闲地坐着,她不想争执,就再也不看电视连续剧和湖南卫视了。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她也喜欢过他的。相亲的时候,都说双方是背景相当、门当户对的条件,徐水英是煤气公司的财务,自己有房子,带着个女儿,将来出嫁不会有太多花费和支出。她也覺得郑汉桥不错,比陈闯高,比陈闯有学问,比陈闯干净体面,还有,郑汉桥温和、识理、不抢话,工作不错,社会地位不低,还有这样大的一套房子——儿女不会觊觎的房产。所有这一切的条件,都比陈闯好太多——除了不是佳子的生父,除了不是和她共同养育过佳子的男人。
这段再婚,哪里又会不如意呢?
四
徐水英少年的时候读过一段元曲:“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她当时眼前就呈现一幅景致:落地的透明大窗外,葱郁森绿的松树直挺挺地迎风而立,满树凋敝的果实铺满青石板路面,走在路上,都有沙沙的响声,而传入鼻中的,是秋日里成熟的桂花飘香。
徐水英记得,当年她分到这间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窗外的景致,就会联想起这句少年时镌刻在脑海里的词,活灵活现地演绎在她的现实生活中。那会儿她压制住内心满腔的愉悦,她没想到,她魂牵梦萦的景致真会出现在现实中。她太爱这生动的景致了,那是她对走向社会步入理想的信心,她的诗情画意会在人们嘴里的所谓一地鸡毛的现实中,真实地具体地呈现。
这次,不是她主动,是区总召唤她过来的。她又一次来到这间宽敞的办公室——曾经属于过她的办公领地,曾经划过她整个青春时代的工作空间。
区总叫她:“徐姐,你的要求,我们很认真地考虑过了。”徐水英心里想,所谓的“我们”就是指“我”,她自己,区总。看来有不好的消息了,不然,这区总,身为集团人事办、行政办以及工会这三个曾经分开的部门,如今汇总为一体的简制化权力机构的第一负责人,是不会把好消息揽到复数人称上来的。
徐水英绷紧神经,进入战时状态,准备伺机反击,扳回局面。
“你母亲病危,听说下了三次通知书?你太见外,也太坚强了,这种事情怎么能不让我们知道呢?有困难就说出来,大家都是凡人,都有至亲,组织在能力范围内,一定会帮助员工的。你说是不是?”区总给徐水英倒一杯茶水,双手递到徐水英面前。
这女人来集团快三年,是从下面抽调过来的,曾经在基层担任一把手,据说战绩显赫,是总部非常看重的大红人。如今到集团来做人事、行政和工会的事宜,虽然手握重权,但似有不甘心,毕竟她硕士毕业,又在职读完博士,完全是瞄准高层的核心位置来冲击的。她有技术有文凭,众人议论她在此职位只是过渡,是领导精心安排培养和锻炼的过场,以便能稳步上到最高领导层。
徐水英对事业从没有如此地拼命过,她自小学习一般,属于中间阶层,考上能包分配的中专,父母已经相当心满意足。后来的职业算是不错,平平稳稳,干干净净,从此在集团里一干将近三十年,按部就班地加级增薪,水到渠成地拿下各种证书和职称,一直在财务室兢兢业业地干下来。
“家庭生活的困难,我自己的私事,我自己克服,也能克服。”徐水英微笑地对着区总,接过茶杯,并没有喝。这一次是真正的茶杯,薄瓷青花,肉眼可见这杯具的高级,和上次助理端进来的一次性水杯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她脑海翻转,坚定起来,她一定不能让自己挫败。
“我不能五十岁便退休,我要继续工作到五十五岁,我得留在集团的财务部,我现在工作的位置!”徐水英斟酌了一会儿词句,决定用祈使句式,一股脑儿从嘴里吐出。然后,她站起来,又对着区总,“区总,我从不提过分要求,在集团这么些年,你可以查一下,不说请假,我连迟到早退都没有过。我不办理五十岁退休的手续,再好的条件,我也不会办理的;而且,我也不去分公司,我就留在集团的财务部。谢谢你,谢谢你们!”她又退后,认真朝区总鞠躬,转身离去。
臭丫头,别想搞定我!徐水英在心里恨恨地说。
母亲还是没能转到普通病房。在ICU又进行了一次抢救,等徐水英赶到的时候,母亲已做过呼吸支持和负压吸痰,生命体征表现平稳。
这次的值班医生是早先打交道的那个,总是笑脸相迎,好像在他的微笑中,家属能感觉到病人恢复的巨大希望似的。徐水英和他聊天,稍微感觉安心点,比那个全力希望母亲离院的医生要好一些。
值班医生说:“情况确实不太好,我们会全力抢救的,这个,你们家属放心好了。”
徐水英说:“会好转吗?我母亲能恢复意识吗?恢复意识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弟弟,他也就这个要求,他希望我母亲,嗯,至少能在最后,清醒地看见他。”
值班医生说:“唔,这个,我无法保证。”他拿出一堆影像图片和资料,和徐水英讲了一大套的医学用词,非常深奥。
徐水英问:“我就听明白这句,如果再过二十四小时,我母亲仍旧没有任何意识的话,是不是就不可能再恢复意识了?”
值班医生想想,看看徐水英,收敛他惯常的暖人微笑,“嗯嗯,基本上来说,是这样的,但也不排除有奇迹的出现……”
徐水英打断他,“所以,我母亲其实就是脑死亡状态了?实际上就是植物人了,对吧?抢救的过程,她其实非常痛苦,对不对?虽然脑死亡,但身体却能强烈地感觉到痛苦的,对吧?”
值班医生说:“我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但,医生的职责,是救死……”
徐水英马上拦截他的话头,“行,我和弟弟商量下,看要不要再这样抢救下去。”徐水英到病床前看看母亲,母亲眼珠在转动,偶尔翻开,看一下周边,又闭上。徐水英想起弟弟在病榻前,看到母亲睁开眼睛时的激动。她早习惯了母亲的状态,知道那完全是无意识的生理反应,不代表任何向好的可能。她给母亲掖掖被角,转身离开。
弟弟声嘶力竭,坚决不同意放弃治疗,又在手机那端像狼嚎一般。
徐水英道:“现在妈妈的医保已经用完了,都是你的钱在支付了。我原来不准备干涉你的孝心,但今天,妈妈又一次抢救,切管、插管,呼吸机、除痰机,各种仪器全部都上一遍,你这是让她受刑了。我不能不管!”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弟弟还在那边鬼哭狼嚎地恸哭,应该还有捶胸顿足吧。徐水英不想指责弟弟,每次回来,匆忙走的时候一点留恋也没有,到如今,想要留母亲在世的信念却用金钱的花销来抵御自己的负疚?子欲养,亲也待,却从没想过这日日夜夜的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孝敬,何必又跟自己的钱财过不去呢?去年生意那么难,好不容易缓口气,也不用都投在医院里,真把死马当活马医了吧。
徐水英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回忆一番,和母亲争过吵过,说过难听的话,但母女这么多年,她陪母亲逛街、旅游,陪老人去洗浴中心、看IMAX的电影,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内疚和负罪的。她决定了,把母亲接回家来!
家里,郑汉桥已经回来了,坐在客厅看着电视。厨房里,锅灶全是冷的,徐水英赶紧洗菜做饭。弄进弄出好一会儿,才发现陈徐佳子的小卧室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嘈杂的声响来。
徐水英问郑汉桥:“佳子下班回来了?”
郑汉桥眼睛盯着屏幕,荧屏的蓝光打在他的脸颊上,他看得投入,根本没有理睬徐水英的问话。锅在冒烟,徐水英连忙把油倒入,赶快下蒜末炒香,迅速放小油菜,飞速地翻炒。她头上的汗水冒出来,胸口的热火一直往上升。这是十一月底了,竟然还能这般潮热?但这热是她自身冒出来的,就像她生出来的一样,陷在冰冷的环境里,她却是个烫山芋。徐水英烦躁起来,又来了,她果真进入更年期了。
饭菜全部上桌,徐水英已经全身湿淋淋的,她赶快到卫生间洗把脸,从头抹一遍,一直抹到胸口,潮热才退下去。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到母亲在身边时的好,这么多年,母亲一直帮她管家,她哪里像现在这样忙碌过?眼泪便差点下来了。她出去吆喝关在屋子里的陈徐佳子。
上桌,吃饭,徐水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然后,直入主题,“我要把外婆接回来。请护工照料,护工只白天照顾外婆,我上班离家时,她过来;下班到家,她就离开!”她眼角瞟一下郑汉桥,看他的反应。他扒拉着菜里的虾滑,没有吭声。
佳子说:“可以,正好我在家,可以替你盯着她,看她对我外婆发懒没有。”
徐水英说:“什么意思?”
佳子说:“我和领导吵了一架,我打算辞去工作。我要回来做直播,现在短视频超级火,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徐水英的飯菜一下子堵在胸口,上,上不上去;下,下不下来。
佳子在市属第一幼儿园上班,她倒不是幼师,是做行政的,活儿不多,但省心,而且体面,潜层里还有些隐形的优越。因为幼儿园配置高级,师资力量高端,口碑极好,而且生源体面,家长都是精英人士,所以,很多父母都托人预先抢占名额,希望来年能到这家幼儿园入读。孩子们的内卷已经从幼儿园便开始了。
徐水英当时托了好多关系和人脉,为佳子的工作操碎了心,才谋到这份职务。可是女儿轻描淡写地要辞职,完全不把徐水英的用心良苦当回事。佳子自小成绩一般,好不容易混个二本的领导力管理专业毕业,很难考进公务员或者编制内。那次是个机会,临聘一年后终于内部考核转正,还不珍惜这人人都艳羡的工作?
“哪个艳羡我的工作了?除了你的臆想,或者你朋友的当面讨好,我真没看出谁稀罕我的工作!”佳子不屑一顾。郑汉桥专注于品尝晚餐,眼皮都没抬,但他眼袋的动荡,显示出他对佳子的无法理解。他的家庭,全是公务员和事业编制,他完全无法理解陈徐佳子对工作的随心所欲,如她的亲生父亲一般。
“别的不说,这种工作,能让你的生活有所保障。你还想去搞直播?你以为生意那么容易做?吃了上顿愁下顿。”徐水英尽量不提高嗓门,压抑着怒火。远了不说,就说亲爸陈闯,活生生的例子,最近才听说他现在在北京都没办法再去办摄影教学,和他的小老婆回到河北娘家,每天无所事事,竟还在五十挂零的年纪,弄出个二宝来。徐水英想到这些,又火冒三丈。
“我就是想看看我有多大的能耐。我可不想像你、像我外婆,二十岁就看到五十岁的日子,乏味得让一生窒息!”佳子说完,扔下碗筷,径直回到自己的小卧室,关门上锁。
徐水英放下筷子,无力地叹气。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郑汉桥也已经吃完,悄没声地离开,落下一桌的狼藉,等着徐水英去收拾。
五
母亲躺在家里,和徐水英离开的时候一样的状态,仍旧没有任何奇迹发生。眼睛偶或睁开,转动一下,复又闭上。徐水英在她睁眼时大叫“妈妈”,但病榻上的母亲没有半点反射意识,再也不回复徐水英的呼唤。
护工在一旁唠叨,诉说自己的任劳任怨、亲力亲为,彰功显德。徐水英看着母亲的唇边干燥得起了层皮,身下的尿袋也是满满的,用眼神制止了护工,也用脸色告知护工的不作为或少作为。护工忙把一切事情安排停当,这才出门。
徐水英开始下厨房。今天在单位里向年轻人学的社区团购买菜,到家时,洗好的净菜已经放在门口。三道菜,其实挺好操作的。她围上围裙,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劳作。
弟弟对接妈妈回来再不置异议,最终同意徐水英的提议,提出护工的薪水他来支付,只希望妈妈即便是无意识状态,也不能被消极对待。徐水英完全同意。弟弟在深圳,嘴上总说自己生意辛苦、赚钱不易,但到底有个两百人的公司打底,还有三套房产在手,怎么扒拉,也出得起孝敬和赡养母亲的费用。
弟弟在手机里漫不经心地随口问:“妈妈的退休金,你不是拿着吗?”徐水英回答得相当实在:“是的,难不成你还惦记妈妈的那点退休金?”一个反手打过去,弟弟毫无招架之力。这就是跟在父母身边的嚣张和理直气壮,徐水英永远有这个底气。当年也是她送爸爸走的,床前榻后地伺候,医院家里来回奔波。如今轮到妈妈,偶尔回来装孝子贤孙的弟弟,根本在姐姐面前发不了任何威风。谁让你不陪护在身边的?现在最流行的一句话不就是,陪伴是最深情的守候吗?
徐水英把锅爆热,放葱姜蒜,油点扑腾开来,像她隐匿到胸腔的泪水,炸得前胸后背一片湿漉漉。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母亲说:“这辈子没想到,我最操心的是你。”
和陈闯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从穿开裆裤就认识的邻居,一条街上,打小哪里看上过他?陈闯一直孱弱,身材不高,身板又薄,可能被嘲笑惯了,从来都有不怕死的勇气和拼劲,上到高中毕业就去打散工。那个年代,真是机会遍地,随便开家小照相坊,就赚得盆满钵满。后来发达,成为巷子里第一个买小车的,也是出洋相,车到街口进不来,堵在那里,像展览一般,蠢蠢地待了三个白天和晚上。
一个煤气公司的财务人员,一个财大气粗的个体户,自此结下连理,谱写生命篇章。母亲那会儿说:“陈闯没啥文化,就有些小聪明,自身条件不好,会在别的方面哄你开心,也算灵活人吧。你要当心他的活泛!他挺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会在别的方面用心,如果走对了,也算你没把他看走眼。”
不知道“看走眼”具体到每个人身上是什么意义,但徐水英坚决不承认陈闯对婚姻的背叛。他们只是分隔两地太久,渐渐地没了相濡以沫的恒心,而且,徐水英坚决不肯离开家乡,而陈闯又绝对不会放弃北京,两个人的人生终点规划有了巨大的分歧,所以,就此别过。当然,陈闯在离婚后寻到了他的新欢,徐水英也在离婚后火速嫁给郑汉桥。和结婚、离婚一样,他们的再婚也旗鼓相当。
但是,现在陈闯有了二宝,还是个男孩,这让徐水英对曾以为的两人以后会共同抚养佳子一事产生了巨大的不安全感。确实,佳子已經工作,算是独立,但男人只有一个独生女,和男人有一子一女的状况是完全不同的,他的心的天平一定会倾斜,他会再过问佳子的事情吗?他会把佳子的所有事情都丢给徐水英一个人负担了吧?曾经,两人即便重组家庭,徐水英也没觉得自己孤单,但现在,那个还在嗷嗷待哺的宝贝,俨然会让陈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个二宝身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弃对佳子所做过的承诺。
佳子的婚姻呢?总得有笔嫁妆吧?佳子以后的事业呢?他还能再全力以赴地去帮衬吗?
门锁响过,是郑汉桥回来了。他这几天回得比平常要晚一些,回来后,也不再在客厅里旋开电视观看节目,就关在大卧室内,等着徐水英把饭菜摆上桌,叩门去叫他过来吃饭。
徐水英摘围裙,捋顺头发,轻轻地推门,郑汉桥回复:“我不饿。”和衣躺在床榻上。徐水英待了一会儿,半天无话,重掩上门,回饭桌独自吃完晚饭。
收拾完桌子,徐水英又去看看母亲,母亲喉头总咕噜咕噜的,她小心地帮母亲翻翻身子,补充些鼻饲内的食物,又去倒空尿袋。在门口看看黑暗中的母亲,她把房门轻轻地带上。
弟弟又在这个时辰打电话过来,寥寥数语,还是问母亲的病势,徐水英机械地回复,今天和昨天并没什么两样。弟弟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姐姐和妈妈都住在人家屋檐下,他便是想尽孝,似乎也没有理由。只能等到那一天吧,那个大日子的到来。而徐水英,天天要在那个不知何时将至的日子前,守护母亲苟延残喘却毫无意义、没有尊严的生命和躯体。
她到佳子的房间,发现电脑处于待机状态,但需要解锁密码,才能查阅。徐水英给佳子打电话,那边好不容易接通,吵吵嚷嚷的,据说是什么“轰趴”。佳子音调高昂,有些不耐烦,但说明今天工作如昨日一样,领导没有为难她。
“这就好,这就好!你对你们领导要尊重些,毕竟是你头儿!”徐水英小心地劝说,斟酌自己的词汇,很怕哪个词语用得不对,这小妮子又尥蹶子,把刚重新修复好的职场关系又给弄拧了。
“我知道了!真烦!又不是她发我工资!你等着吧,我过两年把她给替了,省得看她那副嘴脸!”陈徐佳子在那边大声嚷嚷,马上挂断手机。
徐水英想,替了?佳子的意思是想自己当领导吗?这可好,算出息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终于知道上进了?这倒是坏事变好事。徐水英暗暗叫声“好”,郁结的浊气从胸腔里排出一口。
她静了静,想想,决定对付那块更大的堵石。
郑汉桥侧身躺着,一动没动。徐水英问:“你是不舒服吗?现在天气冷,你还是脱了衣服睡被窝里吧,别冻着了。”
郑汉桥没有吭气。
徐水英说:“今晚就别洗澡了。你累成这样,还是早点休息吧。”
郑汉桥嘟囔着说:“我怎么休息?”
徐水英问:“你怎么不能休息了?”
郑汉桥翻转身子,面朝天花板,对着那盏造型吊灯说:“水英,不是我良心不好,但我和你再婚,是真希望能过上好日子的。而现在……我再说一遍,我也是有同理心的人,那是你母亲,婚姻嘛,本来就是要相互体谅相互照顾。但是,我前妻,生病好几年,每天家里都是那股味儿,我真心地厌烦和恐惧了。我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再有两年,我就六十了,这几年,身边走的人不少,除了唏嘘感叹,其实我是真害怕,害怕那种感觉,你明白吗?家里有个病人,垂死的病人,每日里都是药味,笼罩在干干净净的房内,你想让我再受这种罪,让我再回到对前妻生病的记忆中去吗?我是真难受、真害怕!”
徐水英心里冷笑,当初让你拿主意,你意思是我家事、是我母亲,你不管不问,现在把母亲接回家里,你又来这一出?
徐水英温柔地说:“我懂你的心事,但这毕竟是我母亲,你岳母!前几年,不都是老太太给我们一家大小弄吃整喝的,像老妈子一样,成天收拾屋子,操持家务。她现在这样,我知道你不是怕负责,也不是怕影响你生活品质,你有知识有文化,德高望重,绝不是那种小性子的男人。我明白你害怕家里的那种暮气,害怕前妻在世时那种折磨你的气氛。我全理解!”
郑汉桥松了一口气,“是的,我就是那意思!”
徐水英说:“老太太这情形,可能挺不了多久,你熬一熬吧。我们现在这个年纪,做的事情,是给其他人看的。就像我,伺候我妈,也是给你看的。”
郑汉桥疑惑地望着徐水英。
徐水英笑道:“你比我长七八岁,年纪大了,总得我服侍你。我怎么服侍我妈的,将来才会同样顺手地服侍你。还有佳子,女孩子重感情,虽说嘴巴厉害,但孝顺懂事。佳子是明白人,她爸远在北京,又有新家新妻新娃娃,她将来即便心里不和你亲,但做事也会做得明白,跑前跑后的事,你支使得了你儿子儿媳,却还是身边有个帮衬的女孩子会更省心。像我和我弟弟,你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次佳子的工作,又劳你费心,她嘴上没怎么说,但心里却明镜似的,拉她一把的人,将来怎么可能会忘恩负义地对待?”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佳子和领导闹翻后,徐水英央求郑汉桥出马,找了他儿子儿媳的关系和人脉,马上对接,道歉、赔情、送礼,这才把工作又抓牢,了却徐水英的心头大患。佳子这次算懂事的,嘴巴上再硬,也知道工作不容易,毕竟这个职位闲适又牢靠,余下的时间抽空做个她喜欢的直播,打赏的闲钱完全是锦上添花,没有压力,何乐而不为呢?
郑汉桥安静地说:“这个,我倒不指望。”他的语气里明显有沉淀后的放松,嘴里说着不在意,却是深思熟虑后的胜券在握。晚年再婚的目的,本就指望找个保姆一般的人物,会做饭,会照顾人,把他服侍得妥妥帖帖,又不觊觎他的家产房产,真是舒心的爽事。何况,徐水英背景不错,管道煤气公司集团总部的财务,虽不算领导,却也是体面人,长相身材在她这个年龄段,也拿得出手。郑汉桥的一帮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都说他苦尽甘来,修得福分,晚年有如此桃花运。这可比娶个小小年纪的娇妻要务实得多,那种娇妻,必须可着劲儿地哄着,拿钱养着,还得围着她团团转,真到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玉手儿,怎么可能做伺候你的粗活计?
除了过两年自己要退休,赋闲在家,徐水英却还得工作个四五年到法定退休年龄外,哪一样应该都是不错的加分项。
郑汉桥下床,握住徐水英的手,“你自己把握,我也是怕你辛苦。”
徐水英笑道:“這倒不妨。我会注意的,不让妈妈房子的药味太重,尽量关着她的屋门,免得勾起你不好的回忆。”
郑汉桥高兴地坐到桌边,吃徐水英重新热过的饭菜时蔬。
六
还没进办公室门,就听到里边电话声大作。老刘正接起电话,讲了两句什么,看到徐水英进来,忙说:“她过来了,我让她接。”
徐水英淡淡地问:“怎么了?谁啊?大惊小怪的。”手却没有往听筒上伸。老刘说:“区总,她一直找你。”徐水英“哦”一声,接过话筒,里面传来区总的声音,明显压抑着的怒火,也能从电话线上传导过来,热辣辣的,“徐姐,你从昨晚就没回复我的微信和手机,今早你又一直不接我电话,你……”
徐水英打断区总,“我回家就把手机关了。今早在资料室,去调看分公司的原始账务记录,刚回来。”
区总说:“徐姐,你上我这儿来一趟吧。”徐水英半天没言语,区总没听到回音,顿顿,“那我去你办公室吧。”
徐水英这时才道:“不用,我上来。”她整整衣襟,直直地朝区总办公室去。
她喜欢那间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总是诗意盎然多愁善感,那间承载过她青春的办公室,如今是她又一次实现人生理想的胜地,她蛮有把握!
事情很简单,昨天下午和大老总一起去下边的分公司检查账务,区总也一起过去了。检查完,大家有说有笑,照几张规规矩矩的工作照。然后,徐水英过去,拿自己的手机和区总拍了大头照的自拍。当时她就发现区总有点不满意,她还笑笑地自己解围,说区总的衣服漂亮,大头照完全忽略了美衣丽裳。领导一行人一直在谈工作,回来后各自处理公事,到点便下班回家。
晚上,徐水英精心处理了一下这张照片,发了朋友圈,配字写的是:“忙中有闲的一刻,定格完工后的舒心。”图片里的区总,笑容满面,徐水英头挨着她,显现出无比的亲密。徐水英当晚就把手机关机了,一直到现在,走到区总办公室前,开机看到上百个点赞,以及一些赞美的留言。
区总沉着脸说:“发那种朋友圈干什么?我一直打电话让你删除,你始终不接电话。”
徐水英冷然道:“怎么了?你照得挺好的,那么漂亮,我损害你的容颜了吗?”
区总道:“我不喜欢发这种朋友圈,非工作的事情,不要往朋友圈乱发,这像什么样子?”
徐水英说:“你不喜欢,我现在就把它删除了。”她低头开始操作,又听到区总说:“现在不必了,全集团已经都看到了。我现在只是想告诉你,非工作事宜,不要乱发朋友圈。”
徐水英安静地站着,盯着明亮的窗外,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街上的热闹,但能看到高大的绿树风姿摇曳。这些树,真是有年头了,市政还不错,大兴基建的同时,没有因为修路的原因,把这些有年代的参天大树给锯了砍了。
徐水英说:“我不就是想巴结你嘛,你何至于这样?”
区总问:“怎么是巴结我呢?我又不能给予你什么,就是退休这事,也是按制度来办。你不退,有中高级职称,当然能做到五十五岁,这是你的自由;想退的话,按集团内部文件,也有退的好处。都是自己选择,不用巴结我的!你真是想多了。”
徐水英说:“我没想多,我就是巴结你的。我不想重新到别的分公司去适应新的环境,再干我余下的五年;我只想在原岗位工作。我一直在我的工作岗位做了快三十年,从来没出错。当然,按你的看法,因为我没有成为领导,也许觉得我事业失败。但这么多人,领导却只有一个,谁都想争着当领导,还有谁去实实在在地努力工作?我是那种一直比较明白的人,明白自己的实力,明白自己的长处和缺点,只想干好本职工作……”
区总打断道:“集团的文件是制定好的。如果你不想内退的话,也是为了集团现在的发展,适应整个天然气的大趋势,需要调到新公司,帮助他们拓展工作。这不是我的决定,这是集团内部文件下达的内容。我能怎么办?”区总软下音调,体谅地说,“徐姐,我知道最近你很难,家里老人……”
徐水英断然道:“家里的事不需要组织操心,我自己会解决。我是在工作上同你商讨。我们财务部,科长、副科长各一人,还有我、老刘,以及两个年轻点的出纳。我一直在做集团的财务账,每年的报表全是我亲手绘制出来的,原来是手工做账,后来是电脑。我的软件用得很好,别说Excel,就是现在的Python,我也照样操作得得心应手。我在那个位置,不是吃闲饭的,我当然有权利要求我在本岗位继续有所作为。而且,财务,所有人都知道,还是老财务要把得住关些。随便动什么人,可像我这样的三十年老将,集团的老财务,是没有动的任何必要的。”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
区总看着徐水英,集团年龄大的这批人,遗留问题挺多的:有的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尸位素餐;有的是工作和能力跟不上时代,完全在集团里混着等退休。所以集团现在出台政策,有能力的,派遣到新的天然气公司去带一拨人;没能力的,就给出一些优渥条件,让他们留出位置,给年轻人发展。何况,天然气和管道煤气合并,是大势所趋,现在所有的方向,都是为这两种气的合并在打基础。管道煤气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退出历史舞台,而伴随着管道煤气的退出,今后的几年,领导层的变动也随之而来。像历史的进程一样,旧的一定要摒弃,才能带来崭新的全面提升。
区总是领导层将来的主力人选,她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就是为将来做最终的领导而谋划的过渡。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以为的陈锈的钉子,却以这种自信而决绝的方式,显示出专业的体面来。她没办法小看徐水英。像对付集团那些无所作为混吃等死的老员工那样,她本以为她能轻易对付得了徐水英的。她从没想过,这个徐水英,会以完全专业的职业技能,来得到她想得到的境遇。
区总说:“行,我会考虑的。”
徐水英说:“不用考虑。你到我这个年龄,还有十年,你现在可能无法意识到,工作对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必须工作,在我的原职位上,发光发热到最后必须退休的时刻。”
区总问:“到分公司做财务主管,不考虑吗?”她冒险提出这个方案。如果徐水英答应的话,区总一定会游说大领导应承下来,她看到过徐水英的能力,作为一个老财务人员的能力。
徐水英摇头,“不考虑,我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我做财务一辈子,知道账务的不可变更性,我适应这种无变化,也不喜欢变化,更不愿意冒险。你到一定的时候,就知道像我这样的老财务,对于集团的重要性了。”
区总笑笑,徐水英嘴里说的“你到一定的时候”,应该是指她区总能进入集团领导层的时候。那会儿,她看来是还会用到徐水英的,就像徐水英对自己的职务和专业的自信。区总现在,倒欣赏起这个她一向瞧不上的职业生涯中的“残花败柳”了。她答应徐水英,人事会马上下发文件,和她签下再续约到五十五岁的合同。
徐水英觉得生活还是按她的步调来行走了,心里多少有点得意。生活历来就是如此,无数的烦恼,一条一条地去解决就是。她仰起脑袋喝下保温杯里的水——五粮液真是好东西,那么些天了,曾经浸泡过的容器,裹着枸杞,依旧残存着那白酒的醇香。
不省心的永远是那新新人类——陈徐佳子。她坚决辞职,一定要南下广州,去做服装直播。
没有和领导吵架,没有和同事闹矛盾,没有办公室纠纷,也没有爱情的失意,陈徐佳子,执意要离开家乡,去外省闯荡出她自己的新天地。
二十五岁了,在她这个年龄,徐水英和陈闯已经结婚生下她,安安静静岁月美好地准备度过这一生。而佳子,她如此折腾,果真像她的爸爸吧?
陈闯说:“也没什么不好,她还年轻,总是有很多机会。”
徐水英说:“你当年,也对自己这样说过。”她心淡如水,不觉得这种话是对陈闯的刺激,这么多年,他闯出什么了?折腾出什么了?有过什么机会?本来在家里干得好好的,挣的钱也多,人脉和资源也多,却偏偏要去北京,以为能和俞敏洪一般,赚出个盆满钵满?不不不,他作为父亲,怎么可能理解佳子的心思?外婆的病,母亲带着自己的那种寄人篱下,母亲偏要继续工作不肯待在家庭里的不甘心,继父的怡然自得,父親的二胎,还有说是被母亲摧毁、实则自己也不想坚持的那段爱情,逼着她离开家乡,去寻觅未知的却明显应该要比现在更好的前景。
“那你是支持她的?”陈闯不想争辩。原先没有二宝时,他还有点遗存的愤青心态,动不动和瞧不上他的前妻理论一番。而现在,面对怀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宝宝,他没了脾气,一切都让这个新生命激出对人生的暖意,反省出对自我的认识。
“她说不定,真可以过得比我好。”徐水英淡淡地说。这辈子,她没走出过家乡,没换过工作,连退休前五年本可以调到新环境的冒险,她也坚决摒弃了。佳子走之前,和她大吵一顿,徐水英数落佳子这些年的成长,从小到大,莫不是用父母的钱买下来的。就连文凭和工作,也都是花钱供出来、走关系得来的,她这辈子,能给自己买套房的首付都攒不下呢,将来,不还得靠婚姻来改善以后的日子?也许这些话,伴随着徐水英愤怒的情绪,汹涌而出,波浪滔天地刺激了佳子,她夺门而出,甩给徐水英的是,“我永远不要过你这种死水一潭的日子!”
为什么不要过?她已在经历着大风大浪,佳子难道视若无睹吗?瘫病在床的母亲,自私霸道的后夫,寄人篱下的房子,让她操碎了心的女儿……
幸亏,她赢了,在工作中,她至少还能在原来的位置平安无事地再干五六年。区总哪里能体谅,这继续不变的将来的五六年,对徐水英是多么重要,重要得简直是可以让她栖息疗伤的一片营养地。她太需要这持续的工作状态,让她逃离一切现实的冲击。是的,至少,她还有工作!
她和一帮续约的老同事,以及已经准备办理内退和退休的老哥们儿老姐妹们,相聚一场,大家闹得有点开心。留下来工作的,大家都知道是为了排解委屈在家的苦闷;而准备离职的,却有更大的一片天地等着他们去经历去前行。是的,终于熬到退休离职了,终于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了,终于从前行的邮轮上泊到码头了。大家放开,白的、红的、啤的,你和我干,我给你敬!场面一片热闹,其乐融融,又隐含着一点无法明说的愁绪。
有人在收拾残局,找服务员要饭盒来打包带走没吃完的菜肴。
徐水英把剩下的酒倒进自己的保温杯里,她对着光线看着里面褐红色的枸杞在缓慢地漂动。她举起保温杯,缓缓地抿一口,微辣的,迷糊的,幻梦般的。她咂一口,啊,实在是太解忧了!
原载《中国作家》2022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许婉霓
本刊责编 周美兰57B74F00-2513-474C-AD0B-390D1ADD24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