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惠文
安东尼·多尔是当代美国文坛的优秀小说家,荣获诸多奖项,著作颇丰。他的长篇小说《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以下简称《光》)荣获普利策小说奖以来,多尔获得了更多关注。作为小说的重要意象,“光”丰富意蕴的背后隐含多尔对科技伦理的思考。“光”蕴含“光明”与“阴影”二重性,这一特性使多尔借由“光”意象所寄寓的科技伦理观既闪耀着“科技之光”,也伴随着晦暗的“科技之影”。面对战争与科技日益密切的联系,以“光”意象为路径切入战争叙事下的科技伦理思考,对当下人们探索科技伦理、反思科技异化问题具有观照意义。
朱光潜认为,意象是以文字为代表的图景,是作者情感与客观形象的结合。在《光》中,多尔用诸多笔墨塑造了光的不同形态,并将情感浸入“光”意象中,赋予“光”多重意蕴。本文依据“光”意象在小说中的不同表现形态,将“光”意象的含义分为实义和象征义两类。
多尔在小说中融入了丰富的自然描写,并对其中寄寓的自然与人类道德的深刻思考予以肯定。
在西方文化中,“光”意象是重要的美学范畴之一。因此,人们早期将光视作生命的本源。多尔也将光投射到自然万物,他笔下的自然常常光彩熠熠。例如,月光照耀下的群岛,暴风雨中泛着蓝色光芒的花岗岩,神圣的黎明之光,皎洁如瀑的月光,创世之光“海之焰”钻石,马厩上金黄的秋日阳光,光彩照人的鸭羽,光芒四射的巨柏针叶,等等。风光旖旎的自然不仅令人陶醉,也给予人物心灵的慰藉。玛丽洛尔在父亲被捕后陷入绝望,为帮助她走出精神困境,马内科太太带她到海边散步,使她在机缘巧合下与海螺结缘;维尔纳因误杀小女孩一家而深感愧疚自责,但当他看到闪耀着阳光碎片的大海时,突然感到一阵惬意和轻松,大海的宽广无垠似乎可以包容他所有的情感。
值得一提的是,多尔笔下光芒四射的自然景象主要出现于战争前、战争期间和战争结束之初,战火的蹂躏使自然几乎消失了灿烂的光芒,随之而来的是炮火的火光和滚滚浓烟,如原先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火光冲天,缥缈柔和的月光变得阴冷泛白,往日人与自然宁静平和的状态在轰鸣的炮声中远去。多尔通过对战争前后“光”意象的对比表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状态被战争中的高科技武器打破。
小说中“光”意象的另一层含义是指物理学中的一种看不见的光,即电磁波。多尔借小说人物艾蒂安之口,阐释了电磁波的含义,“在电磁波谱上,光往这边跑是零,往另一边跑是无穷大,所以,事实上,孩子们,从数学的角度来讲,所有的光都是看不见的”。
小说中“科技之光”的重要代表是无线电广播。无线电广播诞生于1920年,是20世纪上半叶具有代表性的科技成就之一。在其问世将近二十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在二战中广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它既是纳粹德国散布谣言、制造恐怖的手段,也是盟军进行抵抗的工具。基于此,多尔在小说中着力描写了无线电广播的正反两方面作用。
小说中首先体现了其反面作用。纳粹德国利用广播进行强制性、统一性、连续性的宣传,通过煽动性强的话语迷惑民众,管控着民众的思想和生活。在主人公维尔纳生活的矿区里,人们不能私有和使用收音机,了解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是收听帝国统一播放的广播。
然而,小说更突显的是广播在促进文化传播和教育、抗击侵略等方面的积极作用。维尔纳有极高的物理天赋,但作为一个矿工的儿子,他很可能要在矿区碌碌终生。一次偶然他拾到一部旧收音机,收音机里来自法国电台的科学节目使他的命运轨迹发生了改变。节目讲述的科学知识以及播放的古典音乐让他得以接受科学教育和音乐的熏陶,使他深埋在心底的那个成为卓越科学家的梦想种子渐渐生根发芽,激励他不断追求科学理想。无线电广播的反抗功能主要体现在以马内科太太为首的法国抵抗组织用电台为盟军传递信息,为盟军的反攻提供了强有力的信息支持,推动盟军走向胜利。
小说中科技除了以电磁波为基本原理的无线电广播外,飞机、高射炮、防空炮、轰炸机等在二战中被广泛利用的武器也值得注意。这些武器甫一出场几乎都伴随着闪烁的火光、黑色的光带、血腥的红光等,仅从多尔对光线的形容便可看出在战争中使用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对人和自然带来的巨大伤害。
小说中“光”意象还蕴含多重象征义。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认为,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写”或隐喻而存在,可以转化为隐喻,但如果作为一种表现和表征不断重复,它就会成为一个象征。结合多尔对“光”意象的描写,本文试图将“光”意象的象征义归纳为人性之光与和平之光。
人性之光是小说中“光”意象象征义的核心。威尔赖特认为:“在象征系统的一般历史中,光明和黑暗的对偶足以成为其他对偶的一个自然象征的代表。光的意象于是就格外适合充当心灵状态的主要的意指性象征了:光是语义的媒介,心灵则是意蕴。”“光”在古英语中有“心灵”的意义,“光”隐喻“心灵”,在西方许多文学作品中被运用,在多尔的笔下也是如此,他在小说中塑造的主要人物都闪烁着人性中真善美的光辉。
玛丽洛尔和马内科太太是小说中体现“人性之光”的代表人物,多尔将这两位女性塑造为光的化身,正如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或印象派的画作,画家通过将光引入画中照亮女性来展现女性的美好。战争爆发后玛丽洛尔与父亲逃难到圣马洛。战争期间,一系列危机接踵而至,这对于年幼且失明的玛丽洛尔来说何其沉重。她曾感到愤怒、怨恨、绝望,但最后依然选择勇敢地面对。不仅如此,她还在马内科太太去世后接替她传递情报。面对德国军事长冯·伦佩尔对“海之焰”的图谋,她机智顽强地与其周旋,最终保全了自己,也避免了让“海之焰”落入敌手。她还淡泊名利,获救之后把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海之焰”放归大海。
女仆马内科太太六十年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在一战中精神受到创伤的艾蒂安。同时,为了解开玛丽洛尔的心结,马内科太太在战时物资紧缺的情况下依然想尽办法给她制作美食,带她到海边散步,使玛丽洛尔逐渐摆脱心灵的困境。德军占领圣马洛后,面对敌军的压迫,马内科太太以“刀锋”作为自己的代称,积极成立抵抗组织捍卫自由法国,并说服艾蒂安用私藏的无线电设备为盟军传递情报。
除了这两位女性外,小说的许多人物也闪耀着人性之光,例如,维尔纳虽然一直生活在纳粹的高压统治之中,但他的善良没有蒙尘,三次解救玛丽洛尔亦是对他自己的救赎;艾蒂安在正义感的驱动下鼓起勇气战胜自己的懦弱,加入抵抗运动中;弗雷德里克在纳粹军事化的教育中坚持个性,关怀生命,拒绝同流合污。这些人物身上的人性之光是那个黑暗年代里珍贵的光明与希望,表达了作者对人性中真善美的赞美。
“和平之光”亦是小说中“光”意象的象征义之一。小说的时间跨度很大,从1934年至2014年,经过了80年的时间。主人公玛丽洛尔与维尔纳的故事结束于1945年,但作者在此之后还特别写了幸存的人物在1974年和2014年的生活。在2014年这一章中,玛丽洛尔活着迎来了一个新世纪,生活安稳平静。年近九旬的玛丽洛尔在一个春日清晨与她12岁的外孙去散步,休息时他们坐在长椅上,沐浴着微风暖阳,画面温馨祥和。然而,作者在此图景上增添了引人深思的一笔:他们休息时,外孙米歇尔正用游戏机玩着战争游戏。玛丽洛尔想象着电磁波像艾蒂安形容的那样在外孙的游戏机里进进出出,环绕着他们。最后一章中再次出现的电磁波与“科技之光”相呼应,而这一“看不见的光”也是“和平之光”。
生在和平年代的米歇尔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对他来说战争像游戏里激动人心的冒险。游戏里的战争就算失去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而真正的战争会吞噬生命,将美好的家园变成荒凉的废墟,带来难以抚平的伤痛。正像被战火毁灭的古城圣马洛,尽管后人用12年的时间重建,但真正的古建筑永远消失了。这实际上隐含了作者对战争的警惕,现代社会和平的表象之下似乎还涌动着战争的暗流,战争的威胁并没有完全远离我们。此处的“看不见的光”象征着警惕战争、珍爱和平。
此外,作者还描写了在科技高速发展的现代,空气中相遇的电磁波比二战时多了百万倍,极大地便利了信息的传递。玛丽洛尔想象着她的父亲、艾蒂安、马内科太太和维尔纳的灵魂像空中的电磁波那样飞来飞去,或许只要足够用心就可以听到这架伟大的灵魂穿梭机的声音。在这个信息爆炸时代,每个小时都有带着战争的印记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作者借玛丽洛尔的想象来缅怀经历过战争的创伤,带着战争记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表达了作者对反战的深切呼唤。
科技伦理指的是:“科技创新活动中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人与人关系的思想与行为准则,它规定了科技工作者及其共同体应恪守的价值观念、社会责任和行为规范。”小说中主要涉及科技活动中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关系两个方面。
在物质世界中,“光”与“影”总是相伴而生,光影之间此消彼长、相互衬托。影的产生离不开光的投射,光的耀眼伴随着影的衬托。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多尔指出了人与自然关系中的“光与影”,他首先描写的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的“光”。前文已分析了战前无论是巴黎还是圣马洛,多尔笔下的大自然总是光芒四射的,此时科技活动为人与自然的关系赋予光明。维尔纳在进入纳粹军事学校前,通过收音机学习物理知识,并利用学到的科学规律修缮和发明机器,用科技为他人提供便利和帮助。失明的玛丽洛尔认识自然的最初方式是阅读盲文书籍和倾听父亲的讲述。结识了叔父艾蒂安后,广播成为她了解自然的又一途径。在科技的帮助下,玛丽洛尔得以更好地越过失明的阻碍去拥抱自然。
在“影”的层面上,多尔指出滥用科技会使人与自然的关系由和谐走向冲突。他将科技活动的“影”呈现在战争的白热化阶段和战争甫一结束。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摇曳的火光成为这两个时期故事的底色,如玛丽洛尔与爸爸从巴黎逃难到圣马洛的途中感受到空气中烧焦的味道和天空中轰炸机飞过的声音,以及盟军发动反攻时对圣马洛进行猛烈的炮击。黑色浓烟和熊熊炮火掩盖了自然的光芒,失去生机的自然变得阴冷恐怖,而这前后的差异源于战争中高射炮、轰炸机、枪械等杀伤力极大的武器。马克思认为:“科技负面作用的极端形式是以军事科技为基础的战争。”人类对科技的滥用造成科技的异化,使科技由“光”转向“影”,打破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状态,造成两者之间的矛盾冲突。
“科技之影”的出现还与人文教育的缺失息息相关。在小说中,在纳粹军事学校的教育下,科技与人文之间出现裂痕,科技工作者只顾钻研科学技术,成为缺乏人文教育的“科学匠人”。学生普遍缺乏对自然和生命的尊重,很多男孩热衷于射鸟比赛,随意对大树开火,看到树上的鸟受伤跌落或四散飞走,他们便哈哈大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残忍的行为是对自然的伤害。
科技诞生的目的在于帮助人类发现自然万事万物的客观规律,利用规律为人类造福的科技活动才是趋向光明的。若科技被误用,将危害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导致人与自然的冲突,最终“科技之光”背后的“影”将投向人类自身。
多尔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倾注了“光与影”的思考,小说中他主要描写了科技活动中人与人之间和谐与对立的两种状态。
“科技之光”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促进了人们的相识。维尔纳和玛丽洛尔正是通过广播结缘。艾蒂安的广播节目在维尔纳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怀着期待和敬仰的心情找到艾蒂安的房子,想要与其见面,却意外在门外见到玛丽洛尔。战争后期,玛丽洛尔在密室里用广播传递求救信息。维尔纳通过收音机听到了玛丽洛尔的求救,使玛丽洛尔得以脱险。广播在维尔纳与玛丽洛尔之间建立了纽带,促成了他们之间珍贵的友谊,也使玛丽洛尔保全了自己的生命。
同时,科技也是人与人之间传递知识、进行教育的媒介。维尔纳与艾蒂安来自不同的国家,拥有不同的政治立场,互相也并不认识,但艾蒂安讲述的科学故事可以通过广播传递给维尔纳,生动的故事激励着他努力学习,追求理想。“科技之光”照亮了维尔纳的人生,启蒙了他的心智。若没有“科技之光”,维尔纳本就灰暗的人生可能只剩下一片荒芜。
“科技之光”还是使人们团结起来的力量。德军占领圣马洛时,马内科太太联合城中的法国妇女,成立了妇女抵抗组织,通过艾蒂安私藏的无线电设备向盟军传递情报。无线电设备将妇女抵抗组织与盟军团结起来,她们虽然没有亲赴战场,却能够利用无线电与盟军团结协作,推动战争取得胜利。
然而,“科技之影”使科技沦为束缚人的工具。小说中德国完全控制了德国的广播事业,长期向民众播放反动口号,煽动种族主义思想。于是,曾经不认同纳粹思想的德国民众在潜移默化中转变了态度。
小说中“科技之影”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产生的消极作用还包括使人与人之间变得冷酷无情、充满敌意,缺乏同情、怜悯之心。战争期间高科技武器的大规模应用使生命受到摧残,维尔纳在车站看到一节节车厢里堆着一面面的尸墙,最后一节车厢里活人摞着死人,士兵们漠然地坐在死去的同伴身上。原本平静祥和的小城圣马洛也与之前大不相同,城里留守了大量的病患,流言四起,人们开始习惯锁门。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人们的目光交流、街边闲谈、歌声、情侣的漫步都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科技之影”的笼罩下变得对立。
小说的最后,多尔描写了玛丽洛尔的外孙在玩战争游戏,这一情景一方面表现了多尔对战争中逝去的人们的缅怀,另一方面还传达了他对科技的隐忧。战争游戏的发明也是科技进步的体现,游戏中角色死亡还可以重新开始,但在现实的战争中,人逝去却无法重生。这隐含了多尔的担忧,现实与虚拟并不对等,过度沉浸于游戏易使人的性格变得暴躁,甚至在与他人的相处中产生暴力行为,加剧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
“光”的二重性使光影相生相伴,《光》中光影的力量并非对等,作者的意图在于突显光。以光为中心,以科技为桥梁,联结自然和人类,展现科技促进万物共生共存。然而,我们也不能忽视影的存在,光本身融汇着影,科技之影虽然造成了种种冲突、分裂与隔阂,但影并不仅是光的对立面,影对光有建构作用,更突显了光的重要性。科技本身不具备理性和中立,其是否会成为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完全取决于使用科技的人。科技的本质是人的本质的体现,科技之光与影在一定程度上显露了人性。因此,若运用科技时能秉持“以人为本”的基本原则,那么纵然有深沉的“影”,也遮蔽不了闪耀的“科技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