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与超越—论迟子建小说的女性历史主义书写

2022-06-20 19:05
名家名作 2022年5期
关键词:迟子建小说历史

胡 莎

迟子建作为当代知名的女性作家,以其自身独特的性别话语和主体意识进行历史想象和虚构的文学创作。在她的小说中,怀旧历史主义情怀与文学想象在小说字里行间自由驰骋,带给我们诗意启迪与温暖抚慰,重构着小说世界里当代女性的主体意识。卡尔维诺曾指出:“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来说,只有当记忆凝聚了过去的印痕和未来的计划,只有当记忆允许人们做事时不忘记他们想做什么,允许人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而又不停止他们所是的,允许人们是他们所是的而又不停止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记忆才真正重要。”也就是说,唯有怀旧与沉思气质的文学创作主体与未来紧密联结,小说的历史记忆才能发挥修复与前瞻的寓言功能。而迟子建创作的具有超越时代意义的小说,交融着历史怀旧与现实虚构的光影之声。

一、迟子建小说中的历史怀旧主义情怀

在海登·怀特看来,“历史上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能去经历一个故事”,强调了历史主义与小说虚构之间的关系。重读新时期小说作品,我们发现这个既遥远又贴近的时代,一直跃动着深具历史怀旧主义情怀的小说作家,他们思考人的存在状态,提醒我们如何遮蔽世界的物欲横流和精致利己,在慢生活中耐心地品味过去、把握现在、追寻未来。正如美国神学家蒂利希所说:“要成为人,就意味着要有乌托邦,因为乌托邦植根于人的存在本身……”“没有乌托邦的人总是沉沦于现在之中;没有乌托邦的文化总是被束缚在现在之中,并且会迅速地倒退到过去之中,因为现在只有处于过去和未来的张力之中才会充满活力。”而我们之所以存在,源于“存在者,将通过返回到他的起源而试图去认识他自己;在同时,他将反来展望它的未来而寻求自我认识。这样,他将把他的过去和未来联结在现在里”。

迟子建小说《原始风景》,正是秉承着历史怀旧主义情怀,具有强烈的女性历史主义文学书写审美效果和文学价值。在“白夜”一节写道:“我们在那段时光里几乎天天都在盼着极光的出现,那种盼望一点也不焦灼,一点都不心慌意乱,显得十分的沉静和自信……于是……仿佛看到了我们的房屋在极光来临时受到了隆重的加冕……”迟子建这种既怀旧抒情又畅想未来的小说叙述方式,所产生的多向触感与美感,是由作者恰到好处的女性主义写作与审美策略所造成的。作者有意留白故事情节、搁置时空,充分展示了文学历史想象空间,使得过去在现在合理又自然地存在着。因为,“每一个个人都以不同方式整合化着历史的进程”“在这些历史内部(并在这些历史之间),空缺之处比充实之处要多得多……一部真正完全的历史将取消自己”。与其如工笔细描般再现琐碎的生活,不如对生活展开文学叙事的想象。这种叙事策略虽然容易造成故事情节不够连贯、脉络不够明晰的错觉,但正是这种错觉使小说具有“参差”的美感,作者叙述意图由此浮出水面,诠释着小说的文化蕴涵和历史阐释空间。

《原始风景》中对生命的诚挚感激和对历史的感怀追忆,融入了迟子建的艺术整体观和生命信仰观。她笔下流淌的意象众多,有白夜和极光、鱼汛、春天、菜园、草垛、白雪、老人、女人、孩子、傻子、寡妇、月光和狗等等。她充分调动了生命的独特体验和历史叙事的创造力与能动性,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出诗意。对于这一切,迟子建通过崭新的审美观念和视野,倾听自然与生活的和声,使小说的内容不再单纯展现生活的外部现象,而是转向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生存境遇,突出了叙述者天马行空般的心灵和意志。就这样,迟子建重返“以梦为马”的精神家园,作为审美现代性追求的依托和载体,充分实现了小说的自我超越与突破。

二、迟子建小说中的日常生活关怀与倾听

正是出于对日常生活的热爱与关怀、理解与倾听,迟子建试图建构着一个世界——在日常、具象、琐碎、平静的行文下层,潜藏着历史叙述的寓言世界,那些并不完美人物的生活姿态和命运观感映照出当代社会的集体记忆和生存困境,我们同时能够从中获得珍贵的历史回忆和温暖的喜悦,并受到信念上的鼓舞。众所周知,“日常生活与一切活动深刻地联系着,涵盖了有着差异和冲突的一切活动;它是这些活动汇聚的场所,是其关联和共同基础”。可以说,在视觉中心主义盛行的当代,迟子建敢于探索日常生活本质,她冲破性别樊篱的勇气,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视觉理性及其副产品一直在由外及内地构建和形成我们的社会人格和审美倾向。和听觉关怀的给予属性不同,视觉理性是有着强烈攫取野心的,是否定爱和自由的。”进一步说,历史的真相在于“历史知识能鼓舞与过去相连的情感……在面临危机的时候,人们因为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个必须解决这个难题的人,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人,所以就会突然觉得负担不那么重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国家、民族记忆将人们整合成为“想象的共同体”,并激励着他们从中寻找战胜现实困难的信心。

集体记忆的这种强大的凝聚力量曾经在“反思文学”“新历史主义”小说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而迟子建小说中呈现的历史记忆,既不像“十七年”文学那样理性又激进,也不像“反思”小说、“新历史主义”小说那样揭批惨痛无情的岁月。在她的小说中,叙述者的回忆并非单纯地指向过去的怀旧,而是在怀旧基础上对个人乃至国民性的深度内省。小说中展现出来的历史观使我们具有超越现实、奔赴理想未来的动力与希冀。

在小说《日落碗窑》的日常生活叙述中,不完美的生命获得了独特的意义阐释:“日复一日的艰难、辛酸的生活得到了补偿,生命因自身逻辑而片刻辉煌。生活的纵横裂隙,在岁月中弥合。但缺憾仍在、伤感尤存。有的,只是‘人间的天堂’,是体味与满足中获得的天堂;它是逝去中的古老社群所拥有的亲情、血缘、乡情与邻里间的厚爱。”小说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是:生命美感与伤感并存,使得生命之痛最终积淀为一种沧桑的力量和美感,而“疼痛”也由此成为一种庄严、神圣的诗学。“疼痛”也是一种力量,是使一个人早熟的催化剂。《秧歌》《旧时代的磨房》《东窗》和《酒鬼的鱼鹰》等小说都充满了对生命沧桑感和宿命感的喟叹与感怀,隐喻着个人命运折射时代之光的哲理。《酒鬼的鱼鹰》中的酒鬼刘年在命运面前的无奈与不甘,他的回忆是有疼痛感的。而作者对月光迷恋之情的叙述,体现着追求生命厚重与完美的不易:“我宁愿我生活在一片宁静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过茫茫黑夜以光明普度众生。我们是上帝抛弃下来的一群美丽的弃婴,经历战争、瘟疫、饥荒,却仍然眷恋月光,为月光憔悴。”在小说叙述中时间历史蕴含着回忆未来的哲学。“时间在塑造着我们、赋予我们以历史性的同时,它的永动又在不断把我们推向未来让我们永远成为新鲜的。基于此,我们既无法把自己同历史隔绝,又不能真正地回到历史。”这些小说中的人性情感之痛,也是时代命运之痛。

三、迟子建小说中的伦理困境抉择

迟子建小说中揭示了人类精神困境的相通性和个体性。小说中人物的生命并不够完美,在常人眼中总是残缺和遗憾的,然而迟子建不仅是以现实主义手法展现命运的残酷性,她还努力将极端抉择时人性的高贵姿态和内在善良品质展现出来。

小说《罗索河瘟疫》中的领条是一个在伦理困境中挣扎的孩子。当夜幕降临,领条内心充满了矛盾,他并不愿与哥哥别利睡在同一铺炕上,但他别无选择,因为家里的房屋还不够宽绰。而当他在埋葬心爱的瘟狗,意外发现哥哥别利是罪魁祸首时,他的痛苦加深了:他要面对“善与恶”“轻与重”“理智与情感”作出伦理抉择。原来,别利和阿里合谋夺财害命,为了独吞钱赃,别利又杀害了阿里,并制造阿里畏罪跳河的假象,而警方盘问别利时他却十分坦然,不露一丝惊慌和忏悔。但是领条凭借直觉意识到哥哥在销赃,一种忧郁的心境布满心间。他是能够向警方提供重要线索的目击证人之一,能使案件真相大白,罪犯得到惩罚。然而他所犹豫的是,能否行使他的这个权利?因为一旦他向警方作证词,哥哥别利必将判刑偿命,这样他就会失去亲哥哥,母亲也将失去一个儿子。不论他做出哪种抉择,他都不堪生命伦理的沉重拷问。所以他才喃喃地说出“我看见了,可我什么也没看见”这样矛盾的话。领条最终选择了“死亡”作为他的解脱之路,这也是他身处生命伦理困境的抉择,是一种明知真相而又不能向别人言说的无奈和悲壮,是生存压力与生命尊严之间的较量,体现的是人类生存困境的普遍性。

小说《岸上的美奴》中的美奴是一个善良、敏感、隐忍、自尊心强的孩子:她总爱到岸上去看江水、看渔船、看鱼,总想往天边的霞光中添些表现浪漫幻想的文字,她鄙视食言者和告密者。然而她的孤独感无处倾诉,她的父亲去遥远的酒田运玉米,母亲失忆,没有人愿意倾听她说的话。当她为愚昧村民对母亲和老师白石文约会颇有微词而苦恼、害羞并想向她母亲倾诉衷肠时,她惊讶而气恼地发现,在失忆母亲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这个女儿,为此“美奴气得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

来自家庭、社会、学校的多重压力,是美奴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在她的梦中一会儿看见“母亲穿着淡紫色缎子小袄站在雨中”,一会儿看见“父亲坐在窗前愁眉苦脸地吸纸烟”。美奴过早地体验到了世态冷暖,生命的脆弱与孤寂,令人惋惜。然而小说中并未因此颠覆人们对未来的希望:在小说人物的历史记忆中,他们对生命心怀敬畏感,可贵的信仰支柱使人们从中获得无穷生存力量,焕发人性光芒。

四、迟子建小说的影响与被影响

迟子建小说虚实相生的女性主义叙事策略,以及小说人物的生存哲学和情感呈现都充满了历史感、命运感,构成了纷繁复杂的文学场景——它们按照理性或非理性的命运安排,凭借着对理想主义精神的执着,游走在各具特色的文学世界中。“新历史主义”小说家常常“将历史予以寓言化处理,故意抹去年代及环境的具体所指。这样能极力凸显历史话语的能指功能”,“同时显现出文化的无根性,漂浮不定的隐喻和随意转换的可能,填充并膨胀了整个历史话语”。“先锋”小说《青黄》也在叙述策略上与“新历史主义”小说不谋而合。小说中的叙述者始终都没有向读者交代他寻找家住横塘换麦芽糖的老人的原因,只是说他也许是为了“找到我在他身上失去的一种感觉”或“消除莫名其妙的恐惧意念”。与“新历史主义”小说相比,迟子建小说同样具有个人化历史叙事的倾向性,并且饱含着对自我主体局限性的清醒认知和理解。然而两者也存在差异。迟子建小说有着强烈的地域风格与寓言色彩,书写的正是历史的真谛——美好与残酷并存的事实。尤其是在处理历史与个人欲望形式的善恶关系等方面,对比鲜明而强烈,这事实上体现了两者的不同创作历史观:前者铺叙怨恨与逃避的生活现实,而后者则主张回忆、感恩与温情的理想主义。

可见,迟子建小说创作显然受到“伤痕”小说、“反思”小说、“新历史主义”小说等中国当代文学派别的影响,同时,迟子建的小说也自成一派,深刻而广泛地影响着当代文坛和学界对于女性作家个人化历史叙事、怀旧主义情感的评论与研究。

五、结语

综上所述,迟子建小说具有历史怀旧、现实温情和传奇诗意等多重属性,使得她的小说创作与“伤痕”小说、“反思”小说、“先锋”小说、“新历史主义”小说等派别相区分,从而特立独行于当代中国文坛。她的小说充满了人文主义气息,以历史怀旧的情感,反思我们的生存境遇,寻找充满希望的精神出路。在她的小说世界中,我们这个时代消失已久的理想主义依然回荡着嘹亮的歌声,依然描绘着神奇的乌托邦,依然演绎着传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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