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瑶 翟晓甜
苏童作为中国当代文坛非常有影响力的一位作家,在其长达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中,以精妙而质朴、梦幻而细腻的写作手法,诗意哀婉的语言和峰回路转的人物命运讲述着人情冷暖、喜怒哀愁。他的小说有懵懂青涩却动荡暴力的少年的成长轨迹,有渗透着原欲和罪恶血腥的村庄,有灰色低沉又平凡细琐的南方生活,在人物波折起伏的命运和丰富隐秘的精神世界的浮世绘中凸显人的孤独与寻找的悲剧宿命。
孤独是大多数人都曾有过的感受,无论身处街头闹市,还是独自幽居山林都会有孤独的感受。苏童在散文《短篇小说,一些元素》中说:“孤独的不可摆脱和心灵的自救是人们必须面对的现实,我们和文学大师们关注这样的现实。”在苏童作品中,无论是在枫杨树故乡、马桥镇,还是在香椿树街、江南宅院,甚至在飘摇的驳船上,都散播着孤独的种子,这种孤独是世俗环境中的个人孤独,且烙印着浓郁的世俗烟火气息。
“香椿树街”是苏童小说中设定的一个故事场域,它是以苏童从小生活的苏州城北的齐门外大街为原型书写的。在“香椿树街”上生长着一群青春、野性、迷惘、躁动的街头少年,尿床的舒农,成立独立纵队的小堂,尚武好斗的红旗、小拐,寻找回力牌球鞋的陶,游手好闲的肖弟,这些街头少年缺少家庭的温暖、良好的学校教育、和谐的社会氛围,他们像荒草一样独自成长,以一种局外人的形象姿态进入成人世界,却遭到无情的拒绝,只有孤独如影随形。
小说《舒家兄弟》中那个14岁还尿床的舒农,生活在一个毫无亲情可言的家庭,他敏感孤独、离群索居。他生活在香椿树街上傍河的一座发黑的老楼里,污浊、肮脏的河水是舒农孤僻童年的见证。舒农排遣孤独的方式是像一只黑暗里行走的猫去窥探父兄的秘密。他发现了父亲和楼上邱玉美的隐私,发现了舒工和涵贞的隐私。父亲和哥哥威胁他如果泄露了隐私将会杀死他。这个本就因尿床而被嫌弃的男孩,如今又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从最初的被排斥到绝望的孤独。因此在一次因尿床被父亲毒打之后,舒农实施了报复行动,这个弱小者向强大的威胁者发出了最猛烈的攻击——用汽油火烧他的父亲和哥哥。然而父亲和舒工都没有被烧死,趴在楼顶上观看慌乱人群的舒农在父亲的威胁下像猫一样纵身坠楼。小说以舒农的窥视作为叙事视角,不仅揭示出成人世界的混乱,也反衬出少年孤独的内心世界。
长篇小说《城北地带》是苏童香椿树街系列短篇小说的一个回顾与整合,达生对于父亲的死亡持漠视态度,并一心想要拜师学武,最后死于群斗中;红旗禁不住青春欲望的诱惑害美琪跳河自杀;叙德和村里的荡妇厮混在一起,最后私奔;偷偷摸摸的小拐却因举报有功成了英雄。四个少年最后的人生境遇各不相同,却都有一段混乱的童年。冒着刺鼻气味的大烟囱是香椿树街的象征,在这条狭窄、凌乱、肮脏的街道上唯一有青春活力的是夜繁花,夜繁花白天枯萎,夜里盛开,既是街上唯一的鲜艳与生机,也成了一种颓败的暗示。它是这群少年孤独的写照,夜里孤独地生长,白天明目张胆地顽劣消沉。
对于这群街头少年,苏童很少展现他们阳光的一面,更多地挖掘其内心世界的阴暗面。他们没有人庇护,多受欺辱却无力反抗,这种被冷漠暴力围困的少年,内心流淌的是孤独无助的血液,扭曲、乖张的行为,封闭、怪异的性格成为这群街头少年孤独青春的印证。
不谙世事的街头少年、城市寻梦的流徙者、凄苦无依的红粉佳人,他们都是遭受着时代环境的压迫、生活的穷苦、性苦闷等困境的平凡小人物,虽然他们想要挣脱既定的生存状态,却陷落在孤独的围城。
苏童笔下的女性凄风苦雨、惨淡愁云,疏离男权话语中心,被动地参与社会生活,她们柔媚、凄美,在孤独中抗争,在反抗中寂灭。《妻妾成群》中的颂莲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后屈服于生存,在未满19岁时丢下大学学业,嫁给了行将枯朽的男人陈左迁,自此开始了孤苦的生活。其他三房太太明里暗里使坏,使唤丫头雁儿也不予尊重,想尽办法哄得陈左迁开心,得到陈左迁的庇护,也使颂莲在这个大家庭中形单影只,无助又恐惧。尽管颂莲是年轻漂亮的大学生,在气质上与陈家其他三位姨太太有很大不同,但是在陈家她仍然避免不了落入男性玩物的地位。如果说在男权主导的封建社会,女性力量的微弱与女性对男性的生存依附是造成颂莲孤寂悲惨命运的原因,那么小说中的四位女性,同是陷于泥淖中的孤苦生命,她们之间没有相互体谅和扶持,反而互相倾轧争宠,使她们逃脱不了孤寂破碎的悲剧命运。
《河岸》中的库文轩因历史身份不明确、作风不良,一夜之间从光荣的烈士遗孤变成了河匪的私生子,从油坊镇书记变成了“阶级异己分子”,被发配到了向阳船队。他将自己的人生禁锢在河上,除了常常给上级领导写信为自己的烈士遗孤身份申诉及每年借助清明等在船上打上标语凭吊烈士母亲外,对其他人和事不再关心,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他的生命如他最后沉入河底的石碑一样,孤独又沉重。库文轩悲惨而荒诞的命运隐喻“文化大革命”时代个体所面临的孤独与痛苦。同样,在库东亮的青春成长中,个体生命的孤独感始终贯穿在他的生命细节中,随着父亲烈士遗孤的身份被剥夺,他也由有沙发坐、有面包吃、享受着特殊待遇的革命烈士子孙变成了一个“比屁更虚无”的空屁。周围人的嘲笑、母亲的离弃、父亲几乎变态的管束,身份颠覆前后巨大的落差,年幼的他只能被动接受与适应。心中的孤独与落寞无处诉说,他孤独无依,在封闭的船上眺望岸上的生活,聆听河流之声,成长为一个内心孤独而忧郁、行为冲动而怪异的少年。
1.时代背景
苏童作为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家,有着这一代作家身上共有的边缘性体验。这些体验使当时的一个个幼稚和天真的孩子无可奈何地向前走或者被抛弃在更为荒凉的生存空间,在游戏与狂欢的场景之上,生发出一种别样的感伤和凄凉。
2.个人成长经历
苏童所成长的家庭是多年来靠着父母八十多元钱的收入支撑的一个六口之家,没有众多的游戏和来自大人过分的溺爱,只有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远处晦暗的日落,弥漫着清苦或者凄清。1971年,9岁的苏童患上了肾炎和并发性败血症,为此在家休学大半年,常常独自在家里熬药喝药。对于敏感的少年苏童来说,那是折磨人的灰暗时光。当班上的同学相约登门探望生病的苏童时,因为疾病和特殊化使他的生理和心理饱受压力,有一种莫名的自卑和失落感。那段独自一人与病魔抗争的孤独时光,让苏童的心绪向内沉浸,使他在童年时代就充满对孤独、恐惧和命运的想象,甚至产生些许自闭的倾向。这种孤独内向的个性特征使苏童将对孤独的关注作为写作视点,以童年视角为切入点,以自己成长的苏州城北一条街道上的少年为原型进行“香椿树街”系列小说创作,一群孤独的、无所事事的街头少年中有他儿时玩伴的影子,也有他自己的影子,真切地还原了其少年时期的孤独情绪。
“寻找”是人类内在的一种冲动,它源于对人生残缺的不满和对未来的希望。不论是在逃亡的动机下对生活家园的寻找,还是在反抗孤独下对自我认同和群体认同的寻找,苏童的寻找都展现出人的挣扎与绝望,并把寻找的主体引向绝望和死亡。
在小说《米》中,主人公五龙带着食米的需求而逃离大水淹没的家乡,乘着火车来到城市,然后又坐着火车回到枫杨树乡,他一直都在寻找安逸的栖息之所。《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139个新老竹匠挑着行李踏着黄泥大道逃离枫杨树故乡去城市寻找富裕生活。他们因为战争、饥荒和生存欲望等因素,或为内心对一成不变生活方式的拒绝,带着对自由的强烈期盼与渴望,纷纷主动或被动地逃离自己身处的物理空间,去寻找一片舒适温暖且能让人生存下去的土地,但是他们所找到和生活的城市被新的罪恶和苦难遮蔽,在某种意义上不具有家园的任何意义,变成了虚无的代名词。
《黄雀记》以祖父每年春暖花开时要到照相馆照一张遗照,在一次照相的过程中,祖父突然感觉自己的魂飞走了,于是四处挖树找魂的经历为开端。祖父的魂是一种尊严、一种气节,从此丢魂的祖父便只剩下苟活。祖父的“寻魂”,实际是在日新月异的生活中寄希望于寻找过去,找寻生命动力和自我认同,但最终却只能在面对现实变幻的无望和无力中聆听暗夜里先祖的叹息。作为孙辈代表的保润,性格木讷羞涩、敏感易怒,因水塔事件而蒙冤入狱,在经受十年冰冷的牢狱生活后,面对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家庭的变故,他仍将生活重心放在当年的恩怨情仇中,像一头徒劳冲撞的困兽,将自我放逐于虚无中,始终未能找到希望和光明出口。
中篇小说《河岸》讲述了库文轩、库东亮父子长达十三年的船上流浪生活故事,从头至尾都与主人公库文轩的身份认证有关:他到底是不是革命烈士邓少香的遗孤,到底与革命烈士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通过对家庭历史和个人往事的考证,一切急转直下,历史血统的被质疑和曾经多姿多彩的私生活使革命烈士之子库文轩变成了“阶级异己分子”。库文轩被下放到居无定所的船队后,首先不断地给上级组织写信,要求鉴定自己的身份,其次努力将自己对烈士母亲邓少香的怀念和尊敬之情传达给儿子,并通过清明、忌日祭祖的形式将人民对革命烈士的怀念具体化为儿子对母亲的凭吊。《河岸》借着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来暗示人在寻找自我归宿问题上表现出的执着和坚韧。
苏童笔下的一个个青春躁动的少年通过执着于外在的事物、崇尚暴力、粗暴地震撼成人世界的方式去寻找人生残缺的补偿。《独立纵队》中的小堂在香椿树街受其他孩子的排挤而宣布成立自己的独立纵队,《刺青时代》里叛逆、孤僻的小拐因身体的残疾和哥哥的死亡而要复兴野猪帮,《骑兵》中的左林因为罗圈腿受尽伙伴的嘲笑和玩弄,为了寻求精神安慰而梦想成为一个骑兵。这些身体残缺或心灵扭曲的少年在叛逆中苦苦追寻,表达着对集体认同的向往,他们渴望被了解和接纳,追求存在感和自我价值的实现。然而苏童在最后无一例外地让他们在追求认同与权威的途中以种种荒诞的方式走向了死亡和毁灭。
1.时代背景
苏童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成名于社会转型时期。经济快速发展,社会进入新的文明时代,世人的价值体系发生了变化,情感贬值、精神零落和理想缺失,有相当一部分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生命处在被放逐和遗忘的状态中。先锋群体登上文坛时面对着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冲击和商业社会兴盛所带来的主体价值的失落,不再将民族、国家、社会变革作为写作主体,而是表达人们的生存困境和人性悲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寻找主题应运而生,这一主题蕴含着对家园、自我和历史的思考。
2.个人成长经历
据苏童自己回忆,他的祖辈生活在江苏一个叫扬中的地方,父辈因谋生移居到苏州城,苏童在苏州城出生并长大,然而苏童对苏州这座城市却有着一种对立的情绪,因此在他的笔下,所谓的南方充满了颓靡、死亡、堕落和恐惧,是病态的、亟待救赎的南方。苏童的从农村到城市、从城市到农村的一系列“寻找”便是带着对祖辈的怀想以及对自我根脉的探寻,探索城乡文明冲突间的精神放逐,可是无论到哪里都不是人物实现救赎的归宿。因此,在苏童的诗学想象中,他精心铺陈“枫杨树”“香椿树街”的种种,赋予故乡以“旧”的生命和“新”的意义——它们是消失的故乡和意念中的家园,他们召唤并激活着“想象的乡愁”,成为创作者自由精神的图腾。
苏童作品中所体现出的孤独与寻找意识,写出了与众不同的悲剧感。通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使读者一同体验他们起起落落的精神状态,看他们跌跌撞撞在黑暗中走出又走入,最终指向毁灭与死亡。但生命只有在动态中才能显示出本质和力量,停止和原地不动只能陷入虚无,我们希望冲出生存的“荒原”,寻找并开拓出一片美丽富饶的精神家园,这或许就是其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