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致远
摘要:在鲁迅的小说作品中有着众多的孩子形象。从“救救孩子”的启蒙角度来看,本文将这些“孩子”分为“好孩子”与“坏孩子”两种,并阐释了其为何都不能被救,以及在鲁迅看来如何才能“救孩子”的问题。
关键词:鲁迅小说;孩子;启蒙
鲁迅的小说、杂文,甚至是日记中都带有对启蒙、教育与国民性等问题的反思。这种固化的标签容易让我们在解读鲁迅的文本的时候以一种惯性的思维方式去对待文本,即将鲁迅作品中的复杂思想都武断地一刀切,并将其与启蒙思想扯上关系。
在《狂人日记》的最后,鲁迅写道:“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早些时候,学界对此的解读还是较为统一的,即鲁迅在此第一次以启蒙的视角提出了“救救孩子”的观点,并在其后多年的创作中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持续且深入的思考。但是近两年来,这种似乎已经盖棺定论的“原点”式的观点开始受到了人们的质疑。本文所讨论的有以下几个问题:鲁迅笔下的孩子都有哪几种?他是否认为这些孩子是可以被救的?如果不能,那么应该如何使孩子得救?
一、“好孩子”与“坏孩子”
现今学界对于如何从启蒙角度出发给鲁迅作品中的孩子形象作出分类这一问题有着不同看法。有的学者以鲁迅作品创作的时间为轴进行纵向的分类:“1918年前后的孩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牺牲品,是需要人救的孩子,也是能救的孩子。到了1925年前后,孩子成了民众中的一员,是不可救的,也是不需要救的。”[1]也有学者按照孩子的不同性格横向地将孩子分为了身体孱弱的“病孩子”、顽劣不羁的“熊孩子”与孺子可教的“好孩子”,认为“‘病孩子不可救,‘熊孩子救不了,‘好孩子不用救[2]”。但以时间来给这些孩子做出分类未免武断。因为即使是1918年前后也有像《狂人日记》中如狂人所感觉到的“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的孩子[3]445,而显然这样的孩子不能与《社戏》中的双喜、阿发和《故乡》中的少年闰土归为一类。而将孩子分为“病孩子”“熊孩子”与“好孩子”的分类方式虽然在整体上更加合理,但作者本人也承认“病孩子”并不具有作品文本的现实意义,即在讨论鲁迅的启蒙观点的时候,“病孩子”这一分类意义并不大。
笔者认为,既然是要讨论鲁迅对于启蒙问题的思考,就应该从这个角度出发,进而去思考鲁迅的启蒙思想在这些孩子身上的具体体现,而非先造出一个漂亮的分类,再用这个分类回过头去阐释鲁迅的启蒙思想。因此,笔者将涉及讨论鲁迅的启蒙思想的孩子形象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是“好孩子”,另一类是“坏孩子”。
所谓“好孩子”,是指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主要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自由、纯真、美好的孩子形象,其典型代表是《社戏》中的双喜、阿发和《故乡》中的少年闰土。在描写这些孩子的人物形象的时候,鲁迅往往会以抒情化的笔调给我们描绘一个记忆中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美好且自由的故乡,并将这些孩子置于这种美好的回忆中。《故乡》中,“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而处在其中的少年闰土“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3]502。这些景象都是在城市里的“我”所没有见过的,因而“我”对少年闰土,对双喜、阿发等孩子们充满了新奇与敬佩。
至于所谓“坏孩子”,则是鲁迅小说中愚昧、丑陋,甚至还有些可怖的孩子形象。“坏孩子”包括但不限于《孤独者》中魏连殳所见的拿了一片芦叶对他喊“杀!”的小孩,《长明灯》中拿着苇子对疯子喊着“吧(杀)”的小孩。每每读到鲁迅对这些“没学会走路,先学会杀人”的孩子的描写,笔者总觉后脊发凉。鲁迅实际上已经将他们作为那一时期的民众群体的一部分来加以描写。大多数“坏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已经被黑暗社会这个大染缸染色。其做出的惊骇的动作实际上只是这个社会的整体氛围在一个个孩子身上的具体体现。
二、孩子可否被救?
鲁迅自《狂人日记》中就开始呼喊“救救孩子”。虽然近几年的研究使我们开始逐渐怀疑鲁迅对于“孩子是否能被救”这个问题是否坚定,但笔者认为,鲁迅对于“启蒙是否有必要”这个问题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这体现在这他几乎所有的创作中。
鲁迅小说中的“坏孩子”是愚昧麻木的民众的一员,是不可救也是不需要救的。《孤独者》中,“我”和魏连殳关于“孩子”的一段对话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魏连殳本认为“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4]。后来魏连殳却悲哀地认为“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4]。本来“我”就认为“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4],而魏连殳对于这种“坏孩子”的态度的前后转变刚好印证了“我”的观点。
那么,“好孩子”是否是可以“被救”的?《社戏》中,“我”在十多个乡下“孩子”的陪同下到阿发和六一公公家的田里去偷罗汉豆[3]595,在作品的结尾处,鲁迅感慨万分地写道:“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在鲁迅对这种美好记忆表现出无限怀念的前提下,有学者强调说,孩子们“是鲁迅心中理想儿童之化身,是其希望之所在[5]”。但鲁迅只是通过回忆,去同读者分享自己童年时代的快乐,而并非在这些“好孩子”身上寄托什么对未来的希望和期待。须知这些“好孩子”只是在鲁迅的回忆中被美化了,这些孩子本质上还是在自然环境中成长起来且未接受过文化教育的孩子。鲁迅显然没有认为未来的中国就是由这些“好孩子”肩负的。鲁迅当然明白,他们那种不读书没文化的自由和快乐,无非就是一种“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故乡》中,原来如小英雄的少年闰土最终变成了像木偶人一样的中年闰土,恭敬地喊着童年好友“老爷”。在这里可以看到,鲁迅认为,哪怕是美好如少年闰土一样的“好孩子”,最终也只是变成一个“辛苦麻木而生活”的中年闰土。可想而知,《社戏》中的双喜、阿发的未来也不会与闰土相差很远。虽然这些“好孩子”的本性并不坏,但是正如“坏孩子”一样,他们的未来已经是可以望见且不可改变的了。“好孩子”也是无法被救的。83F82672-524C-4726-961C-C7B8E1E62CB2
三、令人绝望的自启蒙
既然不管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都无法被救,那么,怎样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救孩子”呢?鲁迅在其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提到了“解放子女的父母,应该先有一番预备;而对于如此社会,尤应该改造”“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3]138”。因此,有的学者认为,鲁迅认为思想启蒙的核心问题,不是从“救救孩子”入手,而是从“救救父亲”做起。[6]但这种观点是比较片面的。首先,孩子较之父亲来说,仍然未被黑暗社会影响得那么彻底、那么绝对。如果孩子是无法被救的,那么转而去救更愚昧麻木、更难救的父亲,这种观点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其次,那“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父亲,至多只能是少数像鲁迅一样已经醒来的启蒙者,要让作为普通民众的父亲放孩子“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这在当时的那个时代未免不太现实。因而,这种对鲁迅的文本直接做文字表面的解读而得出的结论是有失偏颇的。
回到应该如何“救孩子”的问题,其实在鲁迅的作品中也是早已经被回答过了。1918年5月发表的《狂人日记》中,鲁迅借狂人之口说道:“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在这里,鲁迅以及其他同时代的启蒙者是以一种高姿态的传授的方式向世人传输着启蒙者们自己的态度与理念。他们是通过给出自己的思想,让民众们接受,进而开化民智的方式完成启蒙的。但是,也正是从《狂人日记》开始,鲁迅意识到启蒙者本身也像狂人一样,“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启蒙者本身与封建文化就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也是鲁迅相较于其他的启蒙者的一点更深刻的认识。既然启蒙者本身就是有缺陷、不完美的,他们又怎能像上帝布道一样来给民众开化民智呢?后来在1925年的时候,鲁迅在《导师》中提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7]”在这个时期,鲁迅显然不再以授人以鱼的方式去教导民众去做什么,而是想要以授人以渔的方式去让民众拥有思考、判断的能力,进而以这份能力使自己去选择要做什么。因为这时候鲁迅发现,像之前那样的所谓启蒙只是启蒙者将自己的观点加诸于被启蒙者,对被启蒙者而言,这丝毫无助于改变其思想的愚昧麻木的状态。笔者认为,从“告诉民众怎么做”到“告诉民众怎么想”,这是鲁迅的启蒙思想的一個重要的转变。
具体到“救孩子”的问题上,笔者认为,鲁迅也并不认为孩子应该是“被救”的,而应该是“自救”的。鲁迅并不认为应该由他充当一个导师的角色去告诉孩子应该去做些什么,而是应该让孩子得到教育,进而学会自我思考与判断,最终实现自我启蒙。鲁迅在教育其子周海婴的时候总是扮演着严父的形象。虽然时常打骂孩子,但总也以其子周海婴能学到新知识而欣慰。笔者认为,这也是鲁迅的自启蒙的观点在其子身上的具体体现。
然而,在那个没有义务教育的年代,能够进私塾学习和受教育的孩子毕竟只是存在于少数富裕人家。更多的孩子只是在小时候没头没脑地在街上玩,长大后“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庸碌一生而不知其所。在这样的环境下,普通人家中,能够有实现自启蒙的条件的孩子可以说是极少的——少到几乎没有。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想要通过孩子的自启蒙进而拯救社会,这将会是一个极其漫长而坎坷的过程。鲁迅正是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对这种现状感到无力与绝望。明知看不到这个社会的希望所在,却也义无反顾地面向黑暗呐喊——这也无怪鲁迅的哲学被称为绝望的哲学了。
四、结语
关于如何“救孩子”这个问题,鲁迅作了极深刻的思考。他既不认为有可以“被救”的孩子,也不认为有全知到有资格去启蒙孩子的所谓“导师”。他以诚实而严肃的态度告诉我们:想要真正地“救孩子”,最重要的是教孩子们懂得自启蒙,使孩子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不完善,然后自己寻路,自我拯救——即使这条路坎坷而漫长。
作者简介:朱致远(1997—),男,汉族,江苏苏州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参考文献:
〔1〕谢晓霞.鲁迅小说中“孩子”形象的变化及其意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03):81-93.
〔2〕宋剑华.“悲哀”与“绝望”:一个真实鲁迅的五四姿态[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1,64(05):29-36.
〔3〕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谈凤霞.再观“人之萌芽”:论鲁迅儿童观的深刻性[J].江淮论坛,2018(01):132-140.
〔6〕宋剑华.“病孩子”、“熊孩子”与“好孩子”——也谈鲁迅笔下儿童形象与其启蒙思想的内在关联性[J].鲁迅研究月刊,2019(07):4-12.
〔7〕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3F82672-524C-4726-961C-C7B8E1E62CB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