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磊 张 驰 柳思勉 张福鹏
苗族自古以来是一个历经磨难的民族,长期伴随着战乱与迁徙,据地方志记载:“苗人,其先自湘窜黔,由黔入滇,其来久有”[1],苗族在历史上不断西迁,现分布于湖南、贵州、云南等地。湘西苗疆地理环境险要,交通闭塞,长期游离于中央管辖之外。自明朝起,中央开启了湘西军事防御建设,至清朝嘉庆年间正式确立凤凰区域性防御体系,并于2012年进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2]。凤凰区域内现存多个防御型聚落节点,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和重要的保护价值,但随着现代生活需求的不断提高,村落防御功能逐渐退化,受自身经济条件与旅游开发的影响,军事文化遗存遭到肆意改造与毁坏,对湘西传统防御型聚落的保护迫在眉睫。
近年来,国内学者对湖南防御型聚落的研究日渐重视,伍国正[2]对湖南传统村落的防御特征进行分析,指出其防御性策略对现代社区的借鉴意义;张杰[3]、李亚运[4]均对凤凰区域性防御体系进行研究,分别研究了防御体系空间格局和节点;李哲[5]对勾蓝瑶寨传统建筑防御特征进行分析,为有效保护防御型聚落提供了依据。目前多数研究集中在区域性与建筑防御方面,从街巷层面分析防御特征的成果还较少。村寨街巷通过宽窄坡度变化、节点处理等组织方式,可营造变化莫测的环境氛围[6],从交通组织上体现防御性意义,因此分析街巷空间防御特征对于研究传统防御型聚落具有重要价值。通过梳理老洞村文化背景与层级防御体系,从街巷空间层面对界面构成、空间尺度、节点交汇的防御性特征进行具体研究。
老洞村坐落于湘西苗族土家族自治州境内,村寨文物建筑遗迹众多,街巷交织密布,其中“麻家宅院”建筑群规模宏大,有“苗寨辉煌殿堂”之美誉[7]。同时,老洞村也是湘西苗族中防御型聚落的典型例子。湘西自古多起匪乱,据《后汉书·南蛮传》记载:“帝元嘉元年秋,武陵蛮詹山等四千余人反叛,拘执县令,屯结深山,谴窦应明讨之,筑城守御”。明洪武十一年,设老洞屯以控制湘黔驿道;洪武十四年发展为军民同驻之寨。1624年于老洞阁建石头城,成为老洞苗寨雏形[8]。石头城依山就势、易守难攻,为御敌起到关键性的作用,据记载“民国二十五年,乌龙山土匪1000多人攻打老洞12天12夜,烧毁建筑群6栋……”[9],在大规模入侵之下,村民仍坚守多日,可见老洞防御系统的稳固。
湘西传统村落多呈背山面水之态,老洞村位于漳保河以南,南倚太平山并依山而筑,北面环以九台、九龙多座连绵山脉[3],村寨利用地理优势形成天然的保护屏障,在此基础上构成寨墙—街巷—建筑三个防御层级。寨墙具有防御、预警的功能,但1941年随凤凰城墙一同拆除[10]。现存建筑大多以石材、砖砌筑,山墙常设高侧小窗以观测外部情况,苗民常在建筑内侧设地道,以备暂时躲避敌人。老洞村的街巷整体风貌保存较好,空间形态多样,界面材料以石、砖、土为主,复杂多变的巷道与坚固墙垣构成了村寨极具安全性的交通防御系统。三者巧妙结合共同组成了老洞村层级防御体系。
老洞村入口设于西北角,进入寨门后有一段较为平坦的街巷道路,其东侧布置稻田并有风雨桥、荷塘点缀其间,西侧以植被为主。村寨街巷整体布局受山体限制,形成以顺坡而上的主路与平行山脉等高线的支路为体系的叶脉型路网肌理,建筑朝向多有不同,间距远近各异,村内街巷以围合或分叉的形式将建筑连为组团,形成了纵横交织、错综复杂的街巷空间形态(图1)。
图1 老洞村街巷道路形式
村寨从街巷等级上看主要分为主路、支路二级(图2)。村寨主路以山体起坡处为节点,分为前后两段,自寨门起主路宽度为5~8m,两侧为自然景观,空间宽敞。至山体起坡点,主路因循山势呈曲折之态而上,宽度骤然降至1~3m,且多有1m宽小道存在,这对限制敌人骑兵有极大作用。村寨支路顺应等高线横向展开,多为平坦道路,但因两侧地形高度与建筑朝向的差异,易产生视觉死角,对村民防卫极为有利。因此,老洞村以紧凑局促的街巷布局、崎岖不平的山路以及坚固的石质材料,在身心上给予敌人压力,也予以村民安全可靠的心理暗示。
图2 老洞村街巷等级划分
老洞村在自然环境与社会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较为独特的街巷秩序,体现出尺度多变、紧凑内聚的空间特征,下文从街巷空间的界面构成、空间尺度、节点交汇三方面解析其防御性特征。
(1)街巷界面材料
街巷空间构成要素以底、侧界面材料与形态对其影响最为突出[11],本文结合老洞村特征对街巷界面材料的防御性进行分析。老洞村街巷底界面主要以青石板、条石、片石为主材料砌筑的巷道、台阶、水渠组成。因年代久远,青石板、条石产生了破损,凹凸不平,行走时需格外留意,这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敌人入侵(图3)。
图3 老洞村街巷石台阶
街巷侧界面除运用页岩、条石、砖石等坚硬材料,还有糯米浆粘合垒成的黄土砖及门窗构件。页岩是当地青灰色的沉积岩,结构密度大、坚硬粗糙[9],常应用于建筑底部,上部则为黄土砖并开高侧小窗。因此,侧界面除门窗及高处黄土砖外,其余均为防御性强的砖石造(图4)。厚重的石墙不仅能有效地抵御鸟枪、长矛的袭击,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火攻[12],为村民提供安全的防护。
图4 老洞村建筑侧界面
(2)街巷界面细部
古村寨界面细部在做法上往往体现了战事防御的需要[13],老洞村作为典型传统防御型聚落也有相应的体现。枪眼是极具军事特色的细部处理,村民在砌筑墙体时,根据战略需求在不同高度留出60~120mm宽的洞口,用于侦查或反击敌人。枪眼的形态多样,多呈圆形、方形、矩形等,但主要分为口径等宽型和改良后的外窄内宽型,后者具备更好的视线效果,便于射击(表1)。村内有部分建筑以砖石砌筑成风火墙,高出屋面呈五岳朝天之势。各家户门上多有文王八卦图或挂件,暗合了老洞村初期以八卦布局应用于街巷组织[9],反映出村民崇尚以八卦之术构建安稳家园的风俗。
表1 枪眼位置与形态的特征分析
街巷空间尺度对于人的行进与感知有着极大影响,芦原义信提出街巷宽高比D/H=1时,人的空间感受为亲切舒适,当 D/H>1时,街道空旷而有远离感;D/H<1 时有内聚与压迫之感[14]。徐贤军[15]以传统街巷尺度与芦原义信提到的空间场所感,指出D/H值在0.1~0.6之间时,有狭窄曲折等特点;D/H值在0.6~1.3之间时,具有内聚、封闭等特点[8]。结合老洞村现状,笔者以D/H=1为临界值,拆分“D/H值0.6~1.3”为“0.6≤D/H<1”和“1≤D/H≤1.3”两区间,将老洞村街巷宽高比分为三类。因村寨起坡前的主路两侧缺少硬性界面,难以定义D/H值,故仅对起坡后的巷道进行实地测绘,并划分为两类:①两侧为建筑物的内聚型街巷;②存在自然景观的外向型街巷,得出D/H值及空间尺度关系(表2)。同时,结合陈琛[16]、李哲[17-18]、龙林格格[19]对湘西传统村落街巷的研究成果,选取典型例子整理街巷D/H值,以对比传统防御型聚落与一般聚落的街巷尺度(图5)。
表2 街巷空间宽高比值
图5 湘西传统村落街巷D/H值各区间占比
老洞村街巷以内聚型为主,多点D/H值低于0.6,村寨整体街巷空间狭长紧凑。D/H<0.6时占比达57.1%,仅统计内聚街巷时高达68.2%,说明老洞街巷多给人以紧凑压迫之感。在此区间中,坪坦村、龙鼻村、花垣县村落分别占比37.5%、44.4%、31.3%,远低于老洞村,仅芋头村达57.1%。虽然芋头村在街巷尺度上与老洞村难分伯仲,但后者石筑民居的防御性明显强于前者木构建筑。因此在多数情况下,防御型聚落街巷尺度表现为狭窄曲折关系的几率高于一般聚落。在0.6≤D/H<1区间中,多村占比40%左右,仅花垣县村落低至12.5%,比值均维持在较低水准。而在1≤D/H≤1.3区间内,老洞以3.6%的占比大大低于其他村,说明村内除晒谷坪等公共场所外,极少存在空旷开敞的街巷尺度,相比而言,一般传统村落的公共开敞性表现地更为明显。因此,老洞村紧凑狭长的街巷尺度使其在抵御入侵时具有极大的场地优势,多处节点大有一夫当关之势,体现出老洞村明显的防御特性。
(1)建筑节点与竖向防御系统
老洞村的防御系统在街巷空间的建筑节点上有两个颇具特色的元素。一是保家楼,常作为侦察敌情的建筑制高点分立于村内。保家楼一般建3层,高10m有余,下砌石材上垒土砖。因地形高差,保家楼远观与民居相似并完美融入环境,常以出其不意反击敌人,是保护老洞村的重要设施。其二为地下密道,常设置在隐蔽草丛、小径等视觉死角处。密道净高1.0~1.3m,净宽0.8~1.2m,两侧以石块支撑顶部石板路,供苗民猫腰行走[9]。而更为关键的是,二者通过立体交通流线构成老洞街巷的竖向防御系统。当敌人入侵时,老幼妇女可先进入地下密道藏身,壮年男子在难以抵御敌人时也可通过保家楼及密道口进入地下,表现出“敌人上层走、苗民下层躲”的情形,有效地保护了村民安全,由此成为老洞村一道重要的安全屏障(图6)。
图6 竖向防御系统示意图
(2)街巷节点
道路作为城市意象构成的第一要素,明确了人们行进中的方向感[20]。从防御视角来看,老洞街巷节点汇聚多条路径,易使敌人因缺乏辨识度而丧失方向感,进而从精神上压迫敌人。村内街巷节点多呈折线、弧形布置,从类型上可将老洞村街巷节点分“V”“Y”“X”“I”型。其中,两条路径交叉而成的“V”型节点,易产生视线死角,使敌人不得不谨慎前行;多径交汇的“Y”“X”型节点充满迷惑与未知性,使敌人分散而行,削弱团伙力量;“I”型呈尽端式,敌人在不自觉中走入“死胡同”,村民有意埋伏可“瓮中捉鳖”。
因老洞街巷错综复杂,节点类型存在多种衍生形式,通过对街巷夹角形式的调研分析,将“V”“Y”型节点以锐角、直角、钝角的形式分别划为三小类。老洞村V型节点出现次数最多,占比约57%,V3型占比约33%,说明村中多为曲折道路;Y型节点占比约26%,Y1、Y2型较多,三巷交汇多呈锐角、直角之态;“X”“I”型节点分别为5%、12%,占比不高。此外角度越小,敌人行进时方向转变就越大,身处陌生领域之中就越易迷失方向,因V1、V2、Y1、Y2型共占比47%,显示村内近五成的节点夹角在90°以内,故具有极高概率迷惑敌人,结合街巷节点,村民能更有效地反击敌人(表3)。
表3 街巷节点类型及形态梳理
从湘西凤凰防御性背景与苗族地域文化出发,简述老洞村历史沿革及其形成的“寨墙—街巷—建筑”三级防御体系,通过对街巷空间整体特征的分析,得出其具有纵横交织、错综复杂的形态特点,并从街巷的界面构成、空间尺度、节点设计上具体解析了防御性特征:
①界面构成上,多就地取材,以页岩、片石为主要材料体现出坚固稳定的特征,细部上因枪眼、山墙、文王八卦图而颇具防御性色彩。
②空间尺度上,老洞街巷在D/H<0.6的区间内占比高达57.1%,明显高于湘西多数传统村落,且极少存在空旷开敞的空间尺度,体现出防御型聚落街巷紧凑狭窄的尺度特征。
③节点设计上,保家楼与地下密道组成的竖向防御系统极具军事战略性,多形式的街巷节点自身具有迷惑与未知性,与村民主动防卫的结合可形成高效的防守反击。
因此,湘西老洞村悠久的防御文明如坚硬页岩一般,深深根植于场地文脉之中,传统街巷空间早已与军事防御融为一体,表现出共生性特征并承载着文化的厚重感。即便防御策略在当今已失去其功能性作用,但在精神与文化方面仍具有高层次的社会价值,对研究湘西传统村落街巷空间的防御性和保护防御文化遗存依旧有重要意义。
资料来源:
图6:作者改绘于参考文献[9];文中其余图表为作者绘制或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