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礼佛图拓片考

2022-06-17 01:16张萌
收藏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龙门石窟拓片浮雕

张萌

帝后礼佛图浮雕位于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宾阳中洞,凿刻于北魏宣武帝时期,意图纪念其父孝文帝和其母文昭皇后。20世纪30年代中期,这组浮雕被当时做洋庄生意的商贾盗凿,两面浮雕分别贩售给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堪萨斯城纳尔逊·阿金斯艺术博物馆,致使我国重要文物外流。在浮雕被盗凿之前,多位域外汉学专家曾造访踏查浮雕,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记录。本文考证的拓片,也出于浮雕遭毁前的传拓,较为完整地存印并再现了浮雕全貌。

一、《帝后礼佛图》拓片及原浮雕现状

樊晓曼藏《皇帝礼佛图》拓片(图1)宽384、高221厘米,《皇后礼佛图》拓片(图2)宽358.5、高212厘米。目前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皇帝礼佛图浮雕(图3)宽390、高210厘米①,藏于堪萨斯城纳尔逊·阿金斯艺术博物馆的皇后礼佛图浮雕(图4)宽280、高200厘米。根据刘景龙的考证,东壁第三段(帝后礼佛图浮雕)的高度为190厘米②。

通过拓片的尺寸、照片和浮雕的现状照片,以及中域外汉学家们在龙门石窟考察时拍摄的照片,可以明确的是樊晓曼所藏皇后礼佛图拓片要比目前纳尔逊·阿金斯艺术博物馆的浮雕内容更全面,后者缺少了宾阳中洞东南角南面墙上的浮雕,只保留了东面墙上的浮雕内容。而樊藏拓片包含了南面墙上的仪仗人物。

二、原始出处和当下来源

皇帝礼佛图和皇后礼佛图浮雕位于河南省洛阳市龙门石窟宾阳中洞,沿洞窟入口两侧墙面凿刻,均位于墙面主题叙事的第三层。两块浮雕凿刻于北魏时期,宾阳中洞为北魏宣武帝为纪念其父孝文帝和其母文昭皇后所开凿,正处于龙门石窟艺术活动最活跃(495~537)的一段时期。龙门石窟的雕塑从整体来看,以唐代的数量居多,但是最重要的洞窟都是北魏时期开凿的,比如古阳洞、莲花洞、宾阳洞(图5)。宾阳洞作为浅溪寺的主要洞窟,洞内最早的题记年份是公元595年,造像的主要风格特征属于北魏,但是后人有所修补。

20世纪初,法国学者沙畹、日本学者关野贞、常盘大定和瑞典学者喜仁龙先后造访并考察龙门石窟,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和考古文字资料(图6~图8)。令人扼腕的是,1934至1935年位于宾阳中洞(宾阳三窟主窟)东墙上的帝后礼佛图浮雕被全部盗凿③。因此20世纪初期域外学者留下的宾阳中洞考古资料成为其遭毁前原貌的见证史料,尤其是沙畹和关野贞留下的影像和图片。而樊晓曼藏《帝后礼佛图》拓片,源于民国时期的一次传拓活动,因此也具备了展示浮雕原始面貌的意义。故其时间下限应为1934年,即浮雕惨遭盗毁之前。

虽然沙畹拍摄的礼佛图影像颇具史料价值,但是他在《华北考古记·石窟卷》中对宾阳中洞做出的推断出现了失误。原文中他对这组礼佛图中的人物形象描述十分详尽,沙畹当时也认为这两组礼佛行列代表的是供养人,但是他根据洞口的《伊阙佛龛碑》碑文,将礼佛图中的人物误认为是魏王泰及其两位王妃,并认为浮雕是7世纪王室服装的实物图像。依碑文所述,宾阳中洞佛龛是魏王泰为其已故母亲文德皇后所建。然而沙畹忽略掉的是《魏书·释老十》对宾阳中洞的建造原因早有记述:

景明初,世宗诏大长秋卿白整,准代京灵岩寺石窟,于洛南伊阙山为高祖、文昭皇太后营石窟二所。初建之始,窟顶去地三百一十尺。至正始二年中始出斩山二十三丈。至大长秋卿王质,谓斩山太高,费功难就,奏求下移就平,去地一百尺,南北一百四十只(尺)。永平中,中尹刘腾奏为世宗复造石窟一,凡为三所。从景明元年至正光四年六月已前用,功八十万二千三百六十六。④

李泰命岑文本和褚遂良撰写碑文时,是将之前的碑文磨平重刻,造成了后人的误会。据大村西崖推断③,这一谬误肇始于欧阳修《集古录》®,此后《河南通志》和《洛阳县志》也都袭用了欧阳修的说法。

通过沙畹的影像(图9~图12),还能获取一个有效信息,即樊晓曼藏两幅拓片均为拼接制成,因为原窟中《皇帝礼佛图》和《皇后礼佛图》的浮雕均位于空间转角处。上文中的线稿图和拓片都没能反映浮雕在石窟中的空间效果,只是在图像意义上呈现出礼佛行列的叙事完整性。

1906至1935年间,日本建筑史学者关野贞多次来华考察,其中1906和1918年®两次行程曾途径河南省,故他在龙门石窟拍摄的宾阳洞浮雕照片(图13、图14)极有可能是在这两次行程中踏查所得。1920至1928年间日本佛教史学者常盘大定先后五次来华考察文化古迹,此后他与关野贞合著《中国佛教史迹》《中国文化史迹》等书,均对龙门石窟有所涉及。二人的成果为1936年的另外两位考古学家长广敏雄和水野清一对龙门石窟的考察奠定了研究基础,他们在1941年首版的《龍門石窟の研究》一書中汲取了关野贞的部分研究成果⑧,尤其是《帝后礼佛图》的图像文献。因为长广和水野去考察时,宾阳洞的礼佛图像已被盗凿而面目全非。

大村西崖在书写《中国雕塑史》(1915)时,虽然未亲自踏足中国,但从多位日本学者手中获得了诸多踏查采访的一手资料,尤其是影像与拓片。他在该书导言中提到了同窗早崎天真给他带回龙门窟龛各处残存遗品照片,其后冢本靖、伊东忠太和关野贞三博士也拍了很多考察照片回来。书中论及北魏时期龙门宾阳洞的供养人图像时,也佐以影像图片。唯一可以明确的是这两张影像应该摄于1915年以前,如果拍摄者是关野贞,那么应该是他1906年那次考察时拍摄的照片。若非,则拍摄者有可能是早崎天真。

学者刘景龙《宾阳洞》一书中以大量图片资料再现了宾阳洞东壁被盗凿后的面貌(图15)。据图可知,《帝后礼佛图》段损毁程度最甚,除却第四层的十神像,上层浮雕均有不同程度的损毁。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浮雕造像经历了此前数个世纪不曾有过的浩劫。相对于吞噬一切的时间,人祸对文化遗产的侵蚀更为骇人。在1934年盗凿后未运出境的残片于1953年被青岛海关通过故宫博物院交回龙门石窟保管所,共计7箱,包括身段残片和面部残片等。

关于龙门石窟被盗毁的情况,常盘大定在书中的记叙可为之做出脚注:

这里拥有无限的土偶和石佛资源,想要遍访寻猎是多少天也不够用的。洛阳滞留期间每天都出城入城,佛像之类昨天没有的,今天有可能新到,即使每天去也没有尽头。这件事从另一个侧面看,也可以说是中国各地的古迹每一年每一年,不,应该说是每一天每一天都在遭到破坏。非常遗憾的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何人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但愿至少我们能把其中有代表性的东西带回我国加以保存,并能够建起有关设施以便进行系统研究。⑨

三、关于《帝后礼佛图》拓片的存世情况

因为流传有绪,且经历过几次机构的征询和收购活动,所以樊晓曼藏《帝后礼佛图》拓片的真伪基本是可以确知的。

樊晓曼是前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王丙召(图16、17)和妻子樊曼琳之子,《帝后礼佛图》拓片实为王丙召夫妻二人珍藏。据樊曼琳口述,王丙召早年热爱美术,考察各地著名石窟遗址,逐渐在雕塑上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曾以30多块大洋购得《帝后礼佛图》拓片两幅。就在王丙召收入拓片后不久,得知原存拓片处失火,其余多套被烧毁,痛心不已。王丙召早年曾请荣宝斋的装裱师傅对两幅拓片进行装裱,为表达谢意,便将个人收藏的十几幅名家画作及手稿赠予装裱师傅,这其中包括世交好友李可染、叶浅予等作品。

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两幅《帝后礼佛图》拓片在人民英雄纪念碑《金田起义》浮雕的创作中起到了一定的参考作用。“文革”时期王丙召遭到抄家,包括两幅《帝后礼佛图》拓片等个人收藏均被学校抄走。

20世纪80年代初期,樊晓曼去吉林艺专索要王丙召被抄旧物时,从关志芬老师处得知拓片情况。据她回忆:当时发现两幅《帝后礼佛图》拓片就堆放在美术系库房的地上,当时学校里的人展开拓片一看,只见一片墨迹,而且尺寸又大,还没有观赏价值,又没有人懂得金石拓片,这才得以保存下来,由关志芬存放在学校资料室。因为她当时负责管理美术系的资料,然而库房的保存条件有限,所以学校委派专人携两幅拓片前往北京,转交给樊晓曼。此后拓片即由樊晓曼保存。

1986年,因家中存放条件有限,拓片出现破损,意在更好地保护修复拓片,经徐仁龙引荐台湾某基金会,在灯市口一宾馆内三方进行商议,后对方提出想以8万美元购买这套拓片,并裁切后运往中国台湾。樊晓曼、徐仁龙出于对拓片的珍视,未允。最后终止了修复拓片的商议。1989年,洛阳龙门石窟博物馆馆长宫大中从范曾处知悉拓片在樊晓曼这里,欲向其借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樊晓曼应允,但遇特殊情况作罢。

20世纪90年代初,经过戴泽的女婿马宜国引荐,由拓晓堂就如何修复、保护拓片给出过具体建议,并进一步讨论。1999年,经过马宜国协助,对拓片进行了测量与拍照并刻录光盘后转交给史树青。史老晚年曾感叹“有生之年未见实物,生之憾矣。”

高峰在其博士论文中提到“北京博物馆”也存有一套《帝后礼佛图》拓片。而北京并没有一座博物馆叫作“北京博物馆”,细究或许这里的北京只是一个方位定语,实则应为北京的某一家博物馆藏品。笔者在故宫博物院藏品总目中检索到一件题名为《民国拓礼佛图》的藏品,编号“新00201944”,从题名表述中的传拓时间和内容来看,与《帝后礼佛图》拓片的情况高度一致,疑为当时所出多套之一。

此外,《皇帝礼佛图》拓片的图像也收录在由普爱伦(Alan Priest)撰写并于1944年出版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中国雕塑(Chinese Sculpture in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一书中,说明美国大都会美术馆东亚部主任普爱伦是见过这幅拓片的,或者至少是通过某种渠道获得了拓片的影像。

值得注意的是,沙畹在对《帝后礼佛图》浮雕进行描述时,分别做了两个脚注,提到沃驰曾在巴黎的赛努奇博物馆展出两幅拓片,而这两幅拓片信息可在1913年出版的佛教艺术展《目录册》第683、684期中找到。如果沙畹的信息准确,那么至少在1913年以前,《帝后礼佛图》的拓片就已经存在了。至于这两幅拓片和樊晓曼手中的拓片是否为同一次传拓活动所出,目前还难有定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拓片的制作时间下限可向前推至1913年。

常盘大定《中国佛教史迹》记录了他1921年来华踏查的行程日志,其中11月2日的记录为:“晴。得居住洛阳的森长鹤鸣氏同行至龙门,宿。因欲得宾阳、老君⑬二洞拓本而行。”⑬之后11月10日的记录为:“晴。拓本完成。”说明常盘大定在1921年11月初,历时近一周的时间找人完成了龙门石窟宾阳洞、老君洞的拓片,且这批拓片中是有造像拓片的。他在书中一篇名为《宝阳、老君两洞拓片》的文章里对此次传拓原委做了详细交代,可惜本书的翻译误把文章题名“宾阳”译为“宝阳”,犯了一个低级而严重的错误。通过分析文章內容和书前的行程日志,不难得出此篇即为宾阳、老君两洞拓片相关记录。据常盘大定说,在这次传拓前,他所请的老拓翁虽然已从业40年,但是只拓过铭文,没有拓印造像的经验,于是他亲自示范如何拓印,并嘱咐其接续关系一定要明确。他在文章开篇写道“龙门宝(宾)阳洞的全部拓片就不用说了,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也还没有人做过。”据此,基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首先,在1921年的传拓活动前,就已经有日本学者做过宾阳洞的拓片,此次传拓只为补全之前的遗漏。其次,这次传拓很有可能是针对宾阳洞中某些造像的一次拓印工作。再次,因为存在接续关系,很有可能存在相对较大面幅的拓片制作。最后,有理由推断日本学者在1922年前即完成了对宾阳洞造像和铭文的传拓工作,并将这些拓片带回日本进行研究。

综上所述,《帝后礼佛图》的存世拓片曾在法国、日本、美国出现过,中国的私人藏家和故宫博物院目前也分别保有,只是这些拓片是否均为一次传拓活动所出,目前难下定论。

四、拓片价值

1.历史价值

首先,皇帝和皇后以供养人的身份出现在石窟寺的浮雕上是北魏时期政教融合的体现。其次,石窟在1934年被盗凿的遭遇客观上使拓片本身的历史价值得到提升,是保留浮雕原貌的存世珍本。并且,拓片比目前保存在美国的浮雕内容更加完整,在某些部分比修复的浮雕更能体现原始形态。

2.艺术价值

首先,与同壁其他三类主题浮雕(自上而下依次为《维摩变》《萨垂纳太子本生》《十神像》)相比,《帝后礼佛图》拓片在内容上更具世俗化意义,同时又显示出北魏庄重典雅的皇家风范。其次,《帝后礼佛图》富有叙事色彩的群像构图,自此在东方美术创作中被视为一种带有典范意义的艺术模型。比如之后的《孝子石棺图》上也有类似的仪仗群像场面。再次,借由皇室供养人形象,褒衣博带艺术风格呈现出浮雕造像的汉化特征。所以,拓片也客观记录了“群像构图”和“漢化特征”在雕塑史上的地位。

3.文献价值

帝后礼佛图原窟虽然遭毁,但是浮雕仍保存在博物馆中,所以拓片仍能作为复原的依据和参考。

本文在行文过程中配合考古报告图片,借以证史。在不能实现实地踏查的情况下,考古报告中的图像和影像资料即成为研究者的一手资料。可靠的图像资料中所包含的有效信息远比文字文献更为直观,更具说服力。由于对石窟寺的保护失守、盗匪猖獗,遭毁前留存下来的图像文献成为昔日风貌仅存的视觉证据。重新拼接复原的《帝后礼佛图》浮雕早已流失其艺术风采,取而代之的是碎片般的记忆控诉,更妄论其在东壁整体浮雕中所承载的文化意义。

《皇后礼佛图》原始照片出现在华辰2012年春季拍卖会上,拍品号990,银盐纸基,估价20000~30000元人民币,最终流拍。或许当时国内并没有藏家意识到这幅照片背后隐藏的历史价值,可就在将近一个世纪以前,域外学者对这组浮雕的关注已远超国人,甚至美国博物馆的垂涎直接导致了原窟浮雕的盗毁及外流。不得不说王丙召对拓片的收藏意识于其时是超前的,虽然之后几经辗转劫难,终归在20世纪80年代由樊晓曼继而保存。通过对石窟寺浮雕和拓片的考证与追索,其所承载的文化意义和历史、艺术价值也不言自明。

注释

① Denise Party Leidy, Donna Strahan.Wisdom embodied: Chinese buddhist and Daoist sculpture in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M].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0:62~65.

②刘景龙《宾阳洞:龙门石窟第104、140、159窟》,文物出版社,2010。

③大都会美术馆东亚部主任普爱伦和岳彬记于1934年签订了盗凿协定,两块浮雕于1934~1935年间被做洋庄生意的岳彬带领一众工匠盗凿,将残片自行修复拼接后运往美国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堪萨斯城纳尔逊·阿金斯艺术博物馆。

④魏收《魏书》卷110,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⑤大村西崖《中国雕塑史》,中国画报出版社,2020。

⑥“唐岑文本三龛记贞观十五年:右三龛记,唐兼中书侍郎岑文本撰,起居郎褚遂良书,字画尤音伟。在河南龙门山山夹伊水东西可爱俗谓其东曰香山,其西曰龙门,龙门山壁间凿石为佛像大小数百,多后魏及唐时所造,惟此三龛像最大,乃魏王泰为长孙皇后造也。”欧阳修《集古録》,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关野贞《中国古代建筑与艺术》,中国画报出版社,2017。

⑧在《龙门石窟の研究》的前言中,长广敏雄提到他最初知道摩崖石佛是通过已故学生关野博士。笔者认为应是关野贞,因为本书中的第15幅插图为《宾阳洞浮雕行列图摄影》,右下标明摄影者为关野博士,此图与关野贞拍摄的皇后礼佛图局部如出一辙。

⑨⑮~⑰常盘大定《中国佛教史迹》,中国画报出版社,2017。

⑩王丙召(1913~1987),山东益都人。擅长雕塑。曾任中央美术学院、吉林艺术学院副教授。

⑪关志芬是王丙召的美术系同事朴孝怀的夫人。⑫中央美术学院老师,王丙召同事、友人。

⑬高峰《雕塑家王丙召研究》,中央美术学院,2015。

⑭老君洞即古阳洞。

(责任编辑:尹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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