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娇
方玉润(1811~1883),字幼石,亦作友石、黝石,自号鸿濛子。云南宝宁(今云南广南)人。廪膳生。咸丰间辗转王国才、李孟群、曾国藩等幕府,同治元年(1862)辞幕入京谒选,三年(1864)吏部铨选,派为陕西陇州(今陕西陇县)州同,而其任所长宁驿已毁于战乱,不得已寄居州治。在任期间力劝知州周鸾恢复了州城的五峰书院,担任书院主讲,培养了一批学子。由于薪俸微薄,晚年生活艰难。陕西巡抚冯誉骥器重他才能,同情他职微薪薄,奏报朝廷荐其补任砖坪厅(今岚皋县)通判。然尚未起程赴任,便于光绪九年(1883)谢世。著作有《三易原始》《鸿濛室诗文二抄》《风雨怀人集》和日记、杂记若干。他的《诗经原始》,对每首诗都循文按义,分析推断原作者的创作思想、意境和原作者所要歌颂或鞭挞的主题,并对汉唐以来名家大儒对《诗经》的评说逐一点评,见解独到,不为《诗序》《毛传》所拘,被誉为“清文学家”。亦工书,初取径郑燮、钱沣,后参之钟、王各家,以及篆、分、钟鼎之文,颇自矜惜,汇刻其各体书曰《鸿濛室丛帖》。方玉润自幼嗜学好古,饱读经书,在陇州17年,与陇民结下深厚情谊,临终前特嘱其家侄方思慎,将他葬在陇州城北的开元寺后。
国家图书馆藏有方玉润致友人未刊信札11通,内容涉及《诗经原始》《星烈日记汇要》等书籍的编纂、刊刻和分发过程,亦谈及友人间书画相赠雅事,还向友人倾诉日常生活情状,生动细致,展现了晚清底层文人生活一隅,极具史料价值。以下笔者将按照可考的信札写作时间逐一考释,以期推动方玉润相关研究。
一
再者,拙刻《诗经》现已告竣,一俟下月装成,即呈览也。郡中诸友不知有阅者否?倘有欲阅者,祈先示一音,该送几部,以便照单奉寄。至其助赀,可勿泥数,亦不必其定有所助也,唯在心知可与共谈者,乃可当示,否则徒招其谤耳。未知尊意以为如何?润再顿首,四月廿八日。
按:札中称“拙刻《诗经》现已告竣。”方玉润《诗经原始》一书共有两个版本,一为同治十年(1871)仲冬始刻,十二年(1873)孟夏告竣的陇东分署刊本;一为1914年云南图书馆《云南丛书》本。此信末署“四月廿八日”,正与陇东分署本刻成的时间吻合,因知信札即作于是年四月。信中告知友人《诗经原始》已刊刻完成数部,拟分赠诸友。若有人打算资助刊刻,不拘额数,惟盼知音,反映出底层文人欲刻书而资金缺乏的窘状。
二
再者,顷奉惠书及子嘉①兄各纸,均收讫,并谂近况,同为叹恨。来示又谓此间风月不佳,欲移舟他往,未为不善。特风月佳处,游人亦复不少,必先有可以维舟地,然后飏帆上驶,庶可无虞,否则未有不泛泛无着者。善操拕者,务坚定力,斯之谓耳。拙刻《诗经》,此次共印八十馀部,现经分送将尽,弟处只有细纸二部、粗纸五部而已。节后拟再多印数部,有便即当送呈,工货固不能无助,然亦不必细较锱铢。若逢寒士,则尤不可以金帛为礼,或参送毛纸者,亦无不可。近又发刊《日记韵语》十二卷,计冬间即可观成,再续寄也。日记全函删繁汇要尚四十馀卷,需价亦当三百馀金,未知明岁能了此愿否?著述过多,亦是自累,可发一叹。雪庵来郡有何公干?姜、夏二公为何许人?均希示悉为荷。弟润再顿首,八月十三日。
石匠有暇,即乞催来。
按:札中称“近又发刊《日记韵语》十二卷”。陇东分署本《星烈日记汇要》牌记题“同治癸酉夏开雕于陇东分署”,其“韵语”部分正为十二卷,可知该函作于同治十二年。由函中可知,《诗经原始》初印80余部,4个月时间已分发殆尽,所以方玉润打算再筹资多印。
三
鹤园②仁兄大人如晤:奉到手书及屏纸四幅,命书正亭款,其实敬翁来纸内已有此款,因小价携至省垣,敬翁已赴新任,仍带回陇,本可不必再书,弟因原书草率,恐不足以副求者之望,爰更临钟鼎四幅,差塞责耳。兹并敬书所嘱各纸,即希转达为荷。中有熙亭、西屏、镜如诸款,不知为谁,望并示悉。以后有索书者,无妨开载明白,以便落款,庶无差误。子嘉兄所嘱各纸及尊册均未能书,二三日内小价仍当晋省索取书板,再为顺呈也。《原始》一书,亦未印出,或先寄粗纸者数部,以应同志之求,可乎?此覆,即请升安,统希心鉴不宣。弟玉润顿首,九月朔日。
子嘉嘱书诸款,均望示明为盼。
按:上通信札中方玉润言“弟处只有细纸二部、粗纸五部而已,节后拟再多印数部”,正合该札所言“《原始》一书,亦未印出,或先寄粗纸者数部,以应同志之求”,可知写于同治十二年九月。方玉润擅长书法及钟鼎文,诸友多有求书者,也是他晚年生活来源之一③。
四
鹤园仁兄大人如晤:前接讣音,近又奉到手书,惊悉尊翁大人仙逝,感叹曷胜。在阁下天生纯孝,不无哀痛,而尽情尤须节礼,此尤私心切祷者耳。命书各件均已如数挥就,兹特专差送上,希查收是荷。外有祭章一帐及赙仪二金,聊表微忱,希勿以其薄而少之也。又挽匾一道及奠仪一封,乃张子缄学博所具者,均未粘好,恐其揉损耳。此口回籍,务望代购《大复诗文全集》④,不必新印,即旧者亦佳。赐我一观,以了数年心愿也。此唁即候礼佳,统希心鉴不宣。弟玉润顿首,五月廿二日。
再拙书楹帐,唯窗静一联差如意,倘有暇,钩出寄我,以便发刊,尤妙。
按:鹤园为谁目前不可确考,疑为严德芳。信中所涉时间信息不多,故无法得知写作年份。以下数通信函皆方玉润致鹤园,故暂时按照信末所署月份排序。
五
鹤园仁兄大人如晤:昨晚得接廿日来函,敬悉一切。尊意欲邀鄙人同行,一路借得畅谈,甚善。唯弟家务未清,一时碍难启程,擬于七月终挈眷偕行,八月初方可由郡赴省,恐阁下不能相待耳。未知尊驾南归,贵寓内室中能有一房间空,可容小妾母子女⑤及婢四人安身否?如能容之,即拟将四人暂寄寓中,以免跋涉之劳。俟弟验看毕,东西南北再定行止,庶稳当也。至一切饮食,当令自办,不敢上劳尊眷,但得片滕之安,荣胜大厦,感荷无既矣。前托代购纸张,因纸客来陇,故面与订约,已许诺矣,乃竟愆期未至,只好备银八两,托张子翁携交尊寓,烦莲士代购上好抗口纸乙架,仍希交付子翁,嘱其回夫带陇,自能无误。至所托星垣代拓之件,因陇无拓手,故迟迟未报。兹退回印红三包,嘱为转致,其纸张已残坏无馀矣。芰舟病势何如?念念。谨此奉覆,并请礼安,尚冀赐覆为盼。弟玉润顿首,七月初一日。
外退乙封红三包,望查收是幸。
按:方玉润在陇州心内闷闷,时常想南下归乡。该信内容主要是询问鹤园是否同意自京城而来的家人借居寓所,待其至省城,再商议行止。
六
鹤园仁兄大人阁下:今日晨起敬覆一缄,并拟借庽暂处敝眷,原系一时权宜计,诸友及太尊⑦处似可勿庸题及,即异日振初⑧赴郡祝寿,亦不必言明也。弟俟至省,窃窥宪意何如,若有不合处,即拟从此南归矣。以故重拙物件均已预备齐全,一声言去,可毋却虑而长顾也。草此,再请礼安,欲言不尽。弟润再顿首,十日灯下。
按:根据信中所言“拟借庽暂处敝眷”等等,可知信札在上通信随后不久写成。主要表明自己若与上司长官意见不和,即决意离开的态度。据《新烈日记》所载,方玉润晚年一直计划南归,却始终未能成行,直至光绪九年病逝于陇州。
七
鹤园仁兄大人如晤:廿七日早遣价赴省,晚间振翁到署,始接惠函,次日即如教拟函,固封递去,不知何以至今尚未达也。本拟追究其故,又恐迟不能待,只好并书一函,交来人速寄耳。怕是鹤人⑨中丞其子尚幼,未闻其总理合肥营务也。前数岁,其弟子坦⑩号铁帆者曾充是任,与弟数有往还,其诗时见《日记韵语》中者,然已物故两载矣。树翁①所闻,恐有所误,姑拟一函,烦其携带至彼,再为探听的确,乃可加封投递,不然虽投无益也。其字号、官阶均未得悉,故难填实。鄙事承示甚悉,然已遣价前往,姑俟其回再口故耳。此覆,即问礼佳,不尽。弟润顿首,八月初四日。
再者,前有函托树翁至京代给小妾父母川赀,令其西来。今弟决意南归,已另有信往止,似可不必矣。如晤树翁,尚希一道及之。
按:《星烈日记汇要》卷二十二《文学十三·韵语三百十一》(甲戌七月十五日)记:“嗣得宪之书云:铁帆夏间暴卒津署,身后无子,家事萧条·····呜乎痛哉!”则该札写于同治十三年(1874)之后。
八
鹤园仁兄大人左右:顷接手书,知拙刻《日记》已入览矣。唯此书首卷年表尚缺下卷,以梓人潘姓兄弟相继物故,未能刻。日昨太尊书来,询及此卷,未克写覆,故烦阁下晋谒时一上白之,是为切祷。来书又询及南方货物,此正如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题起。弟实无所欲之,无已,其唯西洋景乎?每付不过洋钱四五元或十块或八块及匣钱为一付,倘能携之西口,尚为希见之物。然必须细审映者乃佳,画者不及一钱也,又必择其山水美人或宫殿寺院各数块配成一付,庶能引人入胜。若古玩器物,索然无味矣。芰舟尚住尊寓否?所图事现复何为?树斋几时回省?亦希示悉为荷。此覆,即问礼佳,不尽。弟润顿首,初三日。
太尊所刻拙书《兰亭》能多携数纸南归否?念念。
按:札中称“拙刻《日记》已入览”“唯此书首卷年表尚缺下卷”。陇东分署本《星烈日记汇要》同治十二年夏开雕,卷前目录列《年表》上下二卷,但正文中仅有《年表》上卷④,正和札中所言“唯此书首卷年表尚缺下卷”相符,可知该《年表》下卷仅列目录,而实际并未写成或刊刻。
九
鹤园仁兄大人阁下:昨日胡纪来,已悉一切,所寄物均照收入。今日费姓又到,带来纱灯一对,亦已接获,唯皮桶不必太好,只随常家用货可矣,价值在四五两之间,多则不必也。弟俟新任到,即当赴郡一行,想不日亦可晤面矣。《大复集》赠我,甚妙,谢谢。李君诗笔亦佳,但不知其为何许人耳。此复,即请升安,统希雅照不宣。弟润顿首,八月廿一日。
十
鹤园仁兄大人如晤:前承命书六扇,因臂痛未能书。兹闻北上之期甚迫,爱捡旧书四扇,聊以应命,即希查收。原扇二柄及页册一本,亦并奉缴,尚祈见原是幸。阁下到津,前恳诸件,务望留心,所住之地及如何寄信之处,一并开载明白,是所切祷。惟是知心远去,弟又失一依靠,不知何日始能相晤。言念及此,不禁黯然神伤也。前途远大,伏冀珍重。即颂行安,欲言不尽。弟玉润顿首,二月初八日。
按:此二札主要内容是叙述方玉润和鹤园的交往细节,包括互相赠送物品、告知行踪等生活琐事,体现了友朋间的深情厚谊。
十一
沧洲世兄足下:顷接手书,并承赠物,藉悉履祉增绥,潭祺集发为慰。弟自今春多病,至今未能复元,嘱书之件,尚在迟迟。兹寄去石刻拙书《坐位帖》《金文钟鼎款识》十八页,希捡收是幸。手覆,即问文佳,不尽。世愚弟方玉润顿首。
鹤园消息何如?并望示悉为荷。端阳前一日。
按:此札收信人和写作时间尚无法得知,信中方玉润表达了因疾病无法书写的歉疚之情,展示了方氏对朋友的重视。信末向沧州世兄打听鹤园近况,体现出对老友的关心。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代日记文献叙录、整理与研究”(18ZDA259)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系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办公室副研究馆员。)
注释:
①子嘉,即邓子嘉,为方玉润关中友人。《星烈日记汇要·文学十四·韵语》载“邓君子嘉、李君石屏皆极一时之选,文采风流,照耀关中,可谓盛矣。”又《星烈日记汇要·文学十五·韵语》载“丁丑四月十四日余将回陇,邓君子嘉特来相访,袖中出诗数纸见示。诗境与星府相近,才亦相勒,特好为五律,故独见长,真挚中有俊逸气。”
②鹤园:疑为严德芳。《民国续修陕西通志稿》卷17“职官八·凤翔县知县”记“严德芳,河南信阳州人,监生。同治十年任。”杨虎城、邵力子、宋伯鲁、吴廷锡纂修《民国续修陕西通志稿》,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陕西》第5册,凤凰出版社,2011,第517页。
③陕西师范大学藏稿本《新烈日记》中多处记载方玉润晚年依靠润笔费维持生计,如光绪七年(1881)某月十八日记“书鼎屏……六幅乃前宝鸡尉潘君雨湘所属”,同月廿四日记“书屏六小幅,刘庚堂所属”,廿五日记“书屏六小屏,侯榘川所属”等等,几乎占据了他晚年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方玉润《新烈日记》稿本4册,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藏)。
④《大复诗文全集》:即明人何景明诗文集。景明(1483~1521)字仲默,号白坡,又号大复山人,河南信阳人。明代文学家,“前七子”之一。著有《何大复先生集》《何氏集》等。
⑤小妾子女:《鸿濛室诗钞》卷20有“纳史姬”一首;又有“六十初度偶成”一首,句中小注曰“戊辰四月望三日子灵应生,本岁三月朔四日女汭珍生”。因知小妾子女乃指方史氏、方灵应、方汭珍。只可惜方玉润子嗣多幼年夭折,《新烈日记》光绪七年七月廿五日记:“连岁三男二女相继物故,所存者仅长女汭珍一人而已。”
⑥星垣:《鸿濛室诗钞》卷末有“受业陇州朱化南星垣校刊”,知其人为方玉润弟子。
⑦太尊:即李慎。慎字勤伯,汉军正蓝旗人。咸丰元年(1853)进士。同治五年八月任凤翔府知府,十三年三月以调西安府知府去任。《星烈日记汇要·文学十二·韵语》(戊辰五月二十八日)记:“余奉檄赴郡谒见本府宪,为汉军李勤伯。先生风流儒雅,由部曹出守名郡,已晋秩观察。”“(辛未正月初七日)余前至郡,勤伯太尊招饮。”
⑧振初:即周鸾。鸾字振初,《星烈日记汇要·文学十三·韵语》(癸酉二月十五日)记:“去冬周振初鸞刺史来履任,有意兴复五峰书院,乃嘱余掌院事。”
⑨鹤人:即李孟群。孟群字少樵,号鹤人,河南光州固始人,晚清湘军名将。方玉润曾在其幕下效力,李孟群待方玉润甚厚,咸丰六年为《鸿濛室诗抄》作序。
⑩子坦号铁帆:《星烈日记汇要·文学十二·韵语》记(己巳四月二十三日):“鹤人方伯仲弟子坦孟平,在麻城判袂时年未及冠,今以书来通问,则已保升知府加道衔,分发保定候补,更号铁帆。”
⑪树翁:即汤敏。敏字树斋,安徽旌德县人。监生。同治四年闰五月署陇州知州,后改任绥德直隶州知州。《I光绪]陇州乡土志》卷2“政绩”、《[民国]续修陕西省通志稿》卷70有传。
⑫芰舟:《鸿濛室诗钞》卷首题辞中有署名“中江门人谢绪岷芰舟”的,知其人为方玉润门生。
⑬树斋:即上文所言树翁。⑭国家图书馆藏该版印本。
(责任编辑:郭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