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廷,李睿熹
(1.怀化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8;2.平湖中心学校,深圳 龙岗 518111)
《离骚》是我国古代一部影响深远的抒情诗,创作于战国末期,距今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其西传则始于晚清时期,不足两百年的历史。理雅各先生(James Legge,1815—1897)在追溯《离骚》西译史时说,1870年法国汉学家儒莲的学生德理文( Marquis d’Hervey de Saint Deyns,1822—1892)的法译本《离骚》和奥地利汉学家奥古斯都·费茨梅尔 ( August Pfizmaier,1808—1887)的德译本是《离骚》最早的西译本[1]839-840。费茨梅尔的《离骚》和《九歌》译文于1851年6月在维也纳皇家科学院的一个学术会议上宣读,后于1852年出版,为最早的西译本[2]110-111自此以后,陆续出现了不同版本的《离骚》西译本。到目前为止,《离骚》英译本至少不下二十余个。《离骚》英译可谓成绩斐然。
在《离骚》英译的历史进程中,哪位译者率先英译《离骚》?其译本有何特征?学界对这个问题有过积极的探讨。1994年许渊冲在其《楚辞》译序中梳理《楚辞》西传史时认为,“《楚辞》最早的英译文是1879年《中国评论杂志》第七期三0九至三一四页发表的派克英译的《离骚》”[3]11。马祖毅(1997)在《汉籍外译史·上》中指出,“《楚辞》的翻译始于帕尔克。1879年,香港出版的英文杂志《中国评论》第2卷上发表了帕尔克译的《离骚》,英文标题是《别离之忧》,无任何介绍说明或注释评价”[4]233。葛桂录(2004)在《中英文学关系编年史》指出:“香港出版的英文杂志《中国评论》(China Review)第2卷上发表的帕尔克翻译的《离骚》是《楚辞》第一次介绍到英国”,所持观点与马祖毅先生一致,同时也指出了《离骚》译本无评释的特点[5]109。卓振英(2006)在其《楚辞》英译序文中提到“自从1879年派尔克在《中国评论》杂志发表《离骚》英译以来,《楚辞》英译便层出不穷”[6]21,没有指明具体的卷期。2017年,冯俊在《南京社会科学》上撰文“典籍翻译与中华文化‘走出去’—以《离骚》英译为例”,对《离骚》英译的多个译本进行了梳理,认为“帕克在《中国评论》(ChinaReviews) 发表了西方第一篇英译《离骚》”[7]150-156。可见,各位学者对于《离骚》英译始于1879年《中国评论》上发表的《离骚》译文这一点是近乎一致的,但对发表的卷期看法不一,或第7卷,或第2卷,或第7期。此外,译者的汉译名不一,如帕克、帕尔克、派克、派尔克等。
除此之外,对译者的身份,还有学者与上述观点不同。据王尔敏(1975)在《中国文献西译书目》一书中所列举的信息,《离骚》首位英译者为V.W.X.[8]326。段怀清在《〈中国评论〉与晚清中英文学交流》一书中梳理《中国评论》上刊载的中国诗歌英译文献时,《离骚》译者为V.W.X.[9]105。王国强(2010)在《〈中国评论〉(1872—1901)与西方汉学》一书中将《离骚》译者“V.W.X.”与帕克(E.H.Parker)当作两个不同的汉学家看待,将《离骚》译文归属于V.W.X.的成果[10]。江岚,罗时进(2009)则认为爱德华·帕克(“E.H.Parker”)在《中国评论》“诗歌栏目”上所发表的译诗全是唐诗[11]35。“E.H.Parker”就是马祖毅、葛桂录、江岚等学者所提到的《离骚》首译者的英文名。他就是英国晚清来华外交官汉学家庄延龄(Edward Harper Parker,1849—1926),2000年曾被《华声报》评为“影响中国20世纪的百位外国人”之一[12]。鉴于《离骚》首次英译在诸多问题上还存在一些疑点,本文拟对这些疑点进行梳理和分析,以彰《离骚》英译肇始者之功。
《中国评论》(TheChinaReview, or Notes and Queries on the Far East,简称TheChinaReview)是晚清时期来华西人在香港创办的一份英文汉学期刊,撰稿人多为侨居中国的传教士、外交官、商人、考古探险者、海关职员等来华西人。该刊创刊于1872年,终刊于1901年,办刊时间长达近30年之久,前后共出刊25卷150期,研究对象以中国为主,但也少量成果涉及日本、朝鲜、缅甸等中国周边国家和地区的研究,被誉为“西方世界第一份真正意义上汉学期刊”[10]10-117。《中国评论》发表了不少中国语言文学和文化方面的翻译作品。其中,学者们普遍认同的《离骚》首篇英译文就刊发在1879年第7卷第5期第309-314页。译者署名为V.W.X.,译文标题为“The Sadness of Separation, or Li Sao”。译者署名 V.W.X.,隐藏了真实身份,制造了悬念。
《离骚》英译文在《中国评论》上发表后不久,英国汉学家理雅各、翟理斯、霍克思等人在梳理《离骚》英译史时相继提到“E.H.Parker”的《离骚》英译本为最早英译本。1895年,理雅各在《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皇家亚洲学会会刊》(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上撰文“离骚及其作者”(The Lî Sâo Poem and Its Author)[1]。在《离骚》译文序言中,他首次提到中国就任领事“E.H.Parker”的韵文版《离骚》译本是最早的英译本[1]839-840。在该文献中,理雅各没有说明“Edward Harper Parker”即庄延龄(以下均称庄延龄)译本的具体出版时间和出处,也没有就V.W.X.与E.H.Parker的关系进行说明。1929年,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在为林文庆的《离骚》英译本撰写序言时对《离骚》在西方的译介史进行了梳理,指出,“1852年,费茨梅尔博士 (Dr.A Pfizmaier)在维也纳出版了德译本,1870年,德理文在巴黎出版了法译本,1879年,庄延龄(E.H.Parker)出版了英译本”,提到庄译本是最早的英译本①林文庆的《离骚》译本由上海商务出版社(Shanghai Commercial Press)出版,标题为“The Li Sao, an Elegy on Encountering Sorrows”,是国内最早的《离骚》英译本。翟理斯(H·A·Giles)和泰戈尔(R·Tagore)分别为该译本撰写了序言。林文庆(1869-1957)新加坡华侨家庭出生,曾受陈嘉庚之聘任厦门大学校长达16之久(1921-1937)。[13]xxi-xxii,但他同样没有说明庄译本的出处。1959年,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2009)在其《楚辞》译本(Ch'u Tz'u:T The Songs of the South)中追溯《楚辞》英译史时承袭了理雅各、翟理斯等人的观点,同样认为庄延龄的《离骚》译本是最早的英译本。他首次指出了庄延龄译本的出处及发表时间,“最早的《楚辞》英译本是庄延龄的《别离之忧-离骚》(TheSadnessofSeparation,orLiSao),于1879年发表在《中国评论》第7卷第5期(published in the China Review)上……”[14]215。他还提到了庄译本没有引言、注释和评论等特征,但未就“E.H.PARKER”与“V.W.X.”的关系进行详细的说明。
霍克斯在英文文献中提到的《中国评论》第“vii”(卷)易误读成第七期或将“vii”中的“v”视为“Volume”的缩写,误读为第二卷。在不熟悉译者身份背景的情况下,译者的英文名“Parker”也易音译成 “帕克”“帕尔克”“派克”“派尔克”等不同的汉译名。不少学者可能参考了霍克思的文献。由于理雅各、翟理斯、霍克斯等人提到《离骚》首译者时未提供足够的文献信息,给译者的身份判断造成困难。下面从庄延龄与理雅各、翟理斯的交游及《中国评论》上的相关文献入手论述V.W.X.与庄延龄的关系。
庄延龄、翟理斯与理雅各都是同时代的英国汉学家。理雅各年龄稍长,曾以伦敦布道会传教士的身份来华传教。庄延龄与翟理斯年龄相当,均为英国来华外交官。他们三人都是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的荣誉会员。理雅各的在会时间为1864—1897年,翟理斯为1880—1934年,庄延龄为1877—1924年,在会的时间较为接近。北华支会每年要召开四类会议:每月常会、每年年会、理事会及年末的茶话会,文会会员经常出席常会,发表演讲或参与讨论,会员之间彼此较为熟悉[15]36-79。同时,他们三人也是这一时期《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中国评论》《教务杂志》等汉学刊物的主要撰稿人,对彼此的研究成果也比较了解。下面从三人的学术交游详论彼此之关系。
庄延龄于1849年1月3日出生于英国利物浦一个手工匠人的家里。1869年5月,他通过英国外交部的外交官选拔考试,派遣到中国学习和工作。最初两年在北京的英国驻华使馆任翻译生,继续学习中国语言文化,协助处理使馆的翻译工作。1871年以来,他先后在天津(1871—1872)、九江(1872—1874)、 汉口(1872—1873)、广州(1874—1875,1878—1880)、福州(1877,1889—1891)、镇江(1877—1878)、重庆(1880—1881)、温州(1883—1884)、朝鲜釜山、济物浦(1885—1886)、汉城(1886—1887)、上海(1887—1888)、琼州、海口(1891,1893—1894)等地担任翻译官、领事、总领事等职务,足迹遍布中国大江南北。在天津工作期间,他给自己取汉名“庄延龄”。1894年6月,庄延龄因病申请退休,1895年回到英国,1896年担任利物浦大学的中文讲师,1901年起担任曼切斯特大学的中文教授直至1926年病逝[16]373。
庄延龄的汉学著作主要包括《孔子的生活、劳动与教条》《蒙古游记》《中国与欧洲的交往》《缅中关系》《中国同外国人的关系》《中国同欧洲的交往》《关于鸦片战争的汉文记载》《上溯长江》《中国的风俗习惯》《中国古代以来的历史、外交和商业》《约翰中国佬及其他》《愿尔中兴—中国的过去和现在》《惟天惟一—中国和宗教》《古代中国简说》《中国宗教研究》[16]373-374。庄延龄的早中期汉学著作主要涉及中国语言、文化、历史等方面的研究,晚期作品对中国宗教关注度相对较高。
翟理斯(1845—1935)几乎是与庄延龄同时期来华的外交官。1867年,翟理斯通过英国外交部选拔考试来华学习工作,在北京的英国驻华使馆做翻译生。1868年,翟理斯赴天津领事馆任助理。在天津工作期间,比翟理斯晚两年来华的庄延龄调任天津,任翻译官,级别比翟理斯高。翟理斯为此事非常生气,曾写信给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爵士,抗议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17]12。在庄延龄调任九江前,翟理斯和庄延龄一同在天津任职,两人非常熟悉。
翟理斯和庄延龄来华工作的时间相当,一同在华从事外交工作。庄延龄称得上是翟理斯的朋友,一度是翟理斯学术上的合作伙伴。庄延龄当时誉为“中国方言研究的最高权威”[18]183,翟理斯邀请他合作编写《华英字典》。庄延龄用罗马拼音为该字典的汉字标注北京、广州、福州等九种方音以及日语、朝鲜语、越南语三种语言的读音,并给该字典的前言部分撰写了长达31页的汉语音韵史名篇《语文学论文》(Philological Essay)。翟理斯撰写了该字典前言部分43页中13页的内容,称“庄延龄是汉语声韵研究在世的第一个权威”[19]vii-xii。后来,庄延龄因《康熙字典》中某些疑难汉字的方音标记与翟理斯观点不合而心生不满[20]82-84。1892年,该字典出版后,庄延龄对其批评甚乎其它汉学家,指责“翟理斯字典中的很多材料是成批地从卫三畏(S.W.Williams)的字典(1874)中‘搬运’过来的,甚至连卫三畏字典中的疏漏和错误都没改正,实在令人不齿”,彻底激怒了翟理斯[21]127。在1912第二版《华英词典》中,翟理斯虽然保留了庄延龄的方音形式,但他将“庄延龄是汉语声韵研究在世的第一个权威”等恭维话语及庄延龄为字典第一版撰写的汉语音韵史名篇的绝大部分内容一并删除[22]vii-xvi。当然,两人交恶除了因《华英字典》心生裂痕外,还和《道德经》英译的论辩也有一定关系。1886年,翟理斯在《中国评论》上发表《老子重译》一文,论述《道德经》是伪作,招致湛约翰(John Chalmers,1825—1899)、理雅各、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等大多数汉学家的批评,拉开了翟理斯与西方汉学界长达二十余年的论战[23]151-182。庄延龄也是翟理斯这一观点的批评者。
直至19世纪末期,两人的关系仍然紧张,常以《中国评论》为阵地进行唇枪舌剑式的论辩。庄延龄曾在《中国评论》第23卷第3期撰文表明他不妥协的态度。他说,“翟理斯总是用恶劣的方式对我、巴尔福(Balfour)、骆仕廷(Lockhart)等人发起攻击,破坏我们的形象,所以我偶尔挖苦他一下,以此为乐。事实上,我知道他偷偷地羡慕我,曾写信给我请求休战,说他和我联合起来可以战胜整个世界……”[24]173-179。20世纪初,两人对陈年旧事还未释怀,彼此冷嘲热讽。翟理斯挖苦庄延龄写作风格乏善可陈,表达晦涩难懂[25]289,庄延龄则嘲讽翟理斯“竭力抓住任何一个救命稻草向人兜售《道德经》系伪造的荒谬观点”[26]174-175。 1919年,英国汉学家库寿龄(Samuel Couling,1859—1922)在上海创办新刊《新中国评论》(The New China Review,1919—1922),以承续1901年停刊的《中国评论》。在该刊的创刊词中,库寿龄写道,旧刊《中国评论》的两位主帅庄延龄和翟理斯仍然愉快地和我们在一起。他们为新刊提供帮助。我们的新刊定会无往不利[27]2。从主编的发刊词中隐约可以读到庄、翟二人前嫌冰释的迹象。至20世纪20年代两人关系有所缓和。1924年,庄延龄放弃参评法兰西学院海外通讯院士,力挺翟理斯当选。
理雅各比翟理斯、庄延龄年长。翟、庄两人对理雅各的汉学成就早有耳闻,尤其是翟理斯,他对理雅各的成就非常推崇,称理雅各是他一生的偶像[28]530。来华初年,他以理雅各的译本学习汉语。翟理斯回国后,与理雅各私交甚密,经常通信。庄延龄与理雅各彼此也互相了解,曾就《道德经》真伪、英译等问题一道与翟理斯有过激烈的论辩。理雅各和翟理斯两人提到庄延龄是《离骚》最早的英译者,可信度高。
《中国评论》不仅是V.W.X.发表《离骚》译文的刊物,也是庄延龄和翟理斯发文较多、进行学术论辩的刊物。对V.W.X.《离骚》译本的特点进行分析,可以发现V.W.X.和庄延龄两者的汉诗译文是否存在关联性,是否系同一译者所为。
《中国评论》开辟的栏目主要有专文、新书消息(Short Notice of New Publications),东方事务释疑(Notes and Queries on Eastern Matters),其中专文既包括研究性的论文,也包括译介性的论文和单纯的译文。V.W.X.在《中国评论》上第7卷和第8卷上共发表9篇专文,以古典汉诗翻译与研究为主,主要包括从《诗经》十五国风中选译的前74首民谣,《离骚》全译,还有一篇评论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长金斯密(Thomas William Kingsmill, 1837—1910)《诗经》音韵研究的论文。在《中国评论》众多的撰稿者中,是发表成果较多的学者之一。除了《离骚》译文,V.W.X.在《中国评论》上发表的汉学成果基本上是围绕《诗经》英译或音韵研究而展开的。
庄延龄是《中国评论》上共发表专文120篇,介绍新书20余次,答疑510余条。与V.W.X.一样,庄延龄也热衷于中国古典诗歌翻译与研究。他研究《诗经》的音韵,在《中国评论》上发表了19首汉诗译文,主要包括魏徵的《横吹曲辞·出关》,陈子昂的《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二》《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其二》,张九龄的《感遇诗三首·其一·其二·其四》孟郊的《游子吟》,杜甫的《佳人》《赠卫八处士》《前出塞·其六》《石壕吏》,储光羲的《田家杂兴八首·其八》等。
翻译策略是相对宏观层面解决翻译问题的方案,是译者为了实现翻译目的而采取的主流翻译原则,如归化与异化等。翻译方法是相对微观层面解决翻译问题的具体手段,通常是某种翻译策略而采取的方法,归化策略下译者常用的翻译方法有改译、仿译、创译等。V.W.X.与庄延龄几乎采取了较为一致的汉诗英译策略与方法。
V.W.X.的《离骚》译本有三大特点。首先,整个译文没有添加任何注释和评论。其次,在文化意象的翻译上,以归化策略为主。他通常将《离骚》中的香草意象改译译成喻指的美德或君王,如将“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中的香草“江离”“白芷”“秋兰”分别译成其暗喻的品质“Truth”“Honour”和暗喻的君王“Master”等,将“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中的香草“木兰”“秋菊”分别译成“virtue”“unsullied fame”[29]309-314。第三,就诗体而言,主要采用仿译西诗,采取abab或abcb或aabb等隔行押韵或双行押韵的方式翻译,四行一小节,遵循韵体译诗(见表1):
表1 V.W.X.的《离骚》韵体译文
V.W.X.翻译的《离骚》和《诗经》译文都以归化为主。在上面的译诗片段中,“修名不立”归化翻译成“live in vain”(白活一遭),将“驰骛追逐权势”归化成“yield to ambitious impulse”(屈从于雄心壮志)。庄延龄的文化意象翻译也以归化为主。在诗体翻译上,庄延龄与V.W.X.也相近,以仿译西诗为主,坚持韵体译诗,力求再现原诗的韵律美,试看其翻译的《感遇诗》(见表2):
表2 庄延龄的《感遇诗》韵体译文
庄延龄与 V.W.X.的汉诗译文在诗体翻译、文化意象的翻译均采取了较为一致的翻译策略。庄延龄坚持韵体译诗,仿译西诗,押韵方式与V.W.X.的译诗一致,如在上面的译文中,庄延龄就采用了abcb的押韵方式,与V.W.X.的汉诗英译形式对应度高。两位译者采取的文化意象翻译策略也较为相近,都采用归化为主的翻译策略。庄延龄的《感遇诗》译文就明显存在归化的痕迹。为了便于对比,揭示译文的归化痕迹,现将原诗和译诗都翻译成白话文(见表3):
表3 《感遇诗》原文与庄延龄回译文比较
与原诗相比,庄延龄采取创译,适当增加了一些意象,如“珠宝”“软蜡”“眼泪”等。原诗忧郁的情绪在译文中变得相对欢快“so gay”。同时,译者对原诗中西方读者难以理解的意象如“兰花”和“杜若”等进行了改译,均译为这些词的上义词鲜花“flower”。这两个意象出自屈原的《离骚》,象征着高洁的君子或美好的品质。在翻译汉诗文化意象时,V.W.X.和庄延龄均采取了归化为主的策略,直接将其改译成通俗的上义词或该意象的比喻意义,两位译者的翻译策略具有内在的一致性。此外,在语言表达上,V.W.X.与庄延龄也具有某些相似性,如 “Ah!”“Ah me!”等感叹句在两者的汉诗译文中出现的频率均较高,体现译者在语言风格上的同一习性。
对于庄延龄翻译的汉诗,翟理斯曾于1896年在《中国评论》第22卷第2期发表的“Mr.Parker as a Translator” (《作为译者的庄延龄》)一文中有过评论。该文开篇,翟理斯就火气十足,声称,“那些与我论辩的人必须时时拂拭鼻子上流出的鲜血”[33]552。他指出,庄延龄的译诗从《诗经》中的译文“Toiling up the hill//My horse looks ill—”到唐诗译文“The loving mother grasps her needle//To put a stitch in ere he goes;//A long long stitch, one last long wheedle,//Will he come back?Alas! who knows?”语意转变过于突兀,押韵方式不合常规,尤以庄延龄在译诗中用“chasms”去压“bosoms”的韵为甚[33]552-556。这里姑且不论翟理斯的批评是否恰当,但从其批评中可以解读出一个重要的文献信息。翟理斯在论战中声称为庄延龄的《诗经》译诗片段正出自署名为V.W.X.的《诗经·卷耳》的译文中,发表在《中国评论》第7卷第1期,而其援引的唐诗译文则署名为庄延龄,分别出自孟郊的《游子吟》与魏徵的《横吹曲辞·出关》等译文。从翟理斯的论述中可以看出,V.W.X.就是庄延龄。翟理斯发表此文时正是他与庄延龄等一干汉学家论辩较为激烈的时期。应该指出,在此文中,翟理斯批评的语言难免有些意气用事,但出于论辩的需要,所引庄延龄的汉诗译文文献应该相对谨慎,采信度较高。
通过V.W.X.与庄延龄的汉诗译文对比分析,再结合翟理斯对庄延龄汉诗译文的批评文献基本上可以断定署名为V.W.X.的译者就是庄延龄。此外,V.W.X.在《中国评论》第7卷第5期上发表的《金斯密与〈诗经〉》一文从广州、福州、北京等各地方言与《诗经》中古汉字的语音、语义的传承性与关联性出发,对金斯密关于《诗经》用现代汉语无法解读的观点进行了批评。这种批评方式与庄延龄在当时西方汉学圈以中国方言研究见长的特征是吻合的。这也从侧面证明V.W.X.就是庄延龄。
自1879年《中国评论》第7卷第5期刊出署名为V.W.X.的首个《离骚》英译本以来,西方逐渐出现了理雅各、霍克斯等人的《离骚》英译本。理雅各、翟理斯等西方汉学家撰写的《离骚》西译史文献对考证《离骚》首译者的身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他们认为庄延龄为《离骚》的最早英译者这一说法可信度高。《中国评论》是《离骚》首篇英译文的发表刊物,同时也是翟理斯与庄延龄、理雅各等人论辩的重要阵地,为考证译者身份提供了重要的线索。V.W.X.在《中国评论》上发表的《离骚》译本与庄延龄在此刊物上发表的汉诗译本在文化意象翻译策略、诗体翻译等方面均存在一定的关联性。通过理雅各、翟理斯等人对《离骚》首次英译的论述,结合《中国评论》上的相关文献,可以确定V.W.X.就是庄延龄。
V.W.X.为庄延龄的论断改写了庄延龄的汉学成就。他不仅是《离骚》英译的首倡者,也是较为系统地英译《诗经》的先驱。因署名为V.W.X的原因,在梳理《诗经》英译史时,学界通常以理雅各1871的《诗经》译本和1887至1889年詹宁斯(William Jennings)在《中国评论》第16卷、第17卷刊发的31首《诗经》译文为滥觞之作,一直忽略了庄延龄在1878至1879年署名V.W.X.在《中国评论》第7卷、第8卷上刊发的74首《诗经》译文。庄延龄在《中国评论》《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新中国评论》《教务杂志》《通报》等汉学刊物的发表了大量的汉学成果,在西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美国海军学院历史学教授马沙尔所言,“庄延龄的汉学著作塑造了成千上万英国人的中国观。世纪之交,英国的文学大众热情地吸收了庄延龄对中国的看法”[28]522。庄延龄的汉学成果及其中国典籍译介成就仍值得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