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的康德思想研究评述

2022-06-15 03:20
英语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卡莱尔知性康德

王 威

(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辽宁大连)

1. 引言

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是英国浪漫主义中后期和维多利亚前中期重要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如传记作者弗劳德(James Anthony Froude)的认识一样,前后两期可以区分开来。在后半期,《法国大革命史》(,1837)、《过去和现在》(,1843)和《晚近文集》(等的发表,成就他“切尔西的圣贤”(Tennyson,1984:xiii)以及“时代精神的代言人”(Tillotson,1978:57)的盛誉。爱丁堡大学选举他为名誉校长(1866),普鲁士亲王颁发荣誉奖章(1874)。与之相应,卡莱尔研究多集中于后半期,多以英雄崇拜、文化批评、社会理想和历史思想等为解读内容。

然而,卡莱尔在成就思想界的英雄地位之前,尚有一段漫长的准备过程。从1816年开始阅读英文相关介绍性作品,进入兴趣培养阶段,到1831年《旧衣新裁》(Sartor Resartus,1833-1834[期刊连载],1836[美国首版],1838[英格兰首版];下称《旧》)写作完成,德国科学、文学和哲学等文献的阅读、研究与评论是最为重要的思想活动。德国思想的借鉴和纳入不但为他反抗启蒙思想立场提供依据,而且使加尔文主义信仰获得理性根基。融入有德国成分的思想体系构成他此后社会观察、分析和批评的理论基础(Ikeler,1972:99-100,101-102)。在众多德国思想资源之中,康德(Immanuel Kant)的先验唯心论最为重要,可谓“[卡莱尔]哲学观点的起点”(Shepherd,1881:2,342)。卡莱尔的康德思想研究既有漫长的研究经历,也有复杂的思想转化过程。理解康德思想研究,对于理解卡莱尔的思想体系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以卡莱尔的康德思想研究为评述对象,涉及研究经历、涉猎学说和思想转化三个部分。

2. 研究经历

卡莱尔最早有可能在求学时期接触康德思想。1809-1814年,他在爱丁堡大学求学。虽然数学是“唯一取得真正进步”的学科,但是哲学依然是修学科目(Clubbe,1979:102)。这一时期,爱丁堡大学道德哲学首席教授是斯图尔特(Dugald Stewart)。据卡莱尔回忆,斯特尔特在他入学之前便已离校(Clubbe,1974:33)。命运的机缘让他与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主要人物失之交臂,未能聆听其亲身讲解。然而,浓郁的哲学氛围深刻地影响了他此后的阅读选择。1816-1818年,卡莱尔比较集中地阅读了《形而上学、伦理和政治哲学进步论》(Dissertation on the Progress of Metaphysical,Ethic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下称《进步论》)。特别是1818年,他在通信中(6月26日)提到,《进步论》“已经是第二次阅读了”(Sanders,1970:1,133)。作品有一定篇幅涉及德国哲学,特别将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哲学与洛克(John Locke)对立,并将康德体系看作德国哲学最新的发展趋势。这一立场影响了卡莱尔的解读:“阅读斯图尔特,极有可能为卡莱尔理解康德做出一定的准备”(Jessop,1997:126)。在理解方面,《进步论》“对卡莱尔产生的帮助要比他意识到的大许多”(Harrold,1963:33)。以《德国文学现状》(State of German Literature,1827;下称《现状》)和《诺瓦利斯》(Novalis,1829;下称《诺》)等作品中的相关章节观之,

1820-1825年是卡莱尔康德思想研究的准备时期。虽然哲学原典未被阅读,但德国思想研究已经开始。包括席勒(Friedrich Schiller)、歌德(Wolfgang Goethe)、里希特(Jean-Paul Richter)等在内,众多德国文学家成为研读对象。与之相应,《席勒传》(“Life of Schiller,”1823[期刊连载]; Life of Schiller, 1825)的写作、《威廉·迈斯特的求学时代》(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 1824)的翻译以及《德国传奇》(German Romance, 1827)翻译的筹划等也开始并完成于这一时期。在此背景下,有关康德的研究计划逐渐清晰(Kaplan,1983:95-96)。1820年,通信(3月18日)首次提到康德:“柏拉图(Plato)令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的盛名黯淡,卡德沃斯(Ralph Cudworth)和康德令柏拉图黯淡”(Sanders,1970:1,233)。非常明显,剑桥柏拉图学派是主要视角,这明显也是一个外部视角,暴露了他相关知识的匮乏。1820-1821年,卡莱尔意识到康德思想的重要性,并计划同时涉猎费希特(Johann Fichte)学说和歌德的《浮士德》(Faust)(Wilson,1923-1934:1,206)。1821年,康德研究毫无进展,“康德思想”甚至被称为“迷宫”,“至于康德、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费希特以及其他伟人,我承认自己根本一无所知”(Sanders,1970:343)。1823年,康德哲学的总体特征被描述为“无限巨大”、“包裹在乌云和黑暗之中”以及“仅以类型和象征得到展现”(Norton,1898:41)。这类描述暴露了初学的艰辛。如此情况,他有感言:“我希望我完全了解康德哲学”(Norton,1898:46)。1824年,在与柯尔律治(Samuel Coleridge)的面谈中,卡莱尔向当时最具权威的康德评论家讨教(Wilson,1923-1934:1,336;Clubbe,1979:155-156)。据他回忆,理性和知性之分是主要谈资(Fielding & Campbell,1997:289)。另据《约翰·斯特林传》(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载,话题还有超验论和主客体之分等康德学说(Trail,1896-1899:11,55-56)。然而,卡莱尔获益甚微。匮乏和好奇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卡莱尔只欠最后一个契机。

这一契机来源于《席勒传》的写作和后续的扩写。在第三部分,卡莱尔试图解析美学、诗学的理论背景。“康德哲学”被认为是“最具吸引力[的来源]之一”(Trail,1896-1899:25,108)。然而,以他的解读(Trail,1896-1899:25,108-114)观之,思想影响、接受情况以及英国哲学与康德的对比等是关注焦点。因为缺乏原典的阅读,他无法深入细节,只能简单介绍。最终,为从根本上理解“康德哲学对于[席勒]思想形成产生的影响”(Muirhead,1965:132),《纯粹理性批判》(;下称《批判》)的阅读姗姗来迟。1826年,他在致未婚妻的书信中提道:“我行进至《批判》的第150页”,却发现“康德深奥难懂”,也许“司各特(Walter Scott)的小说更加合适”(Sanders,1970:4,137)。虽然这种程度的文献把握影响理解,但是卡莱尔依然“充分了解批判哲学的原则性思想,可以清晰地认识与德国文学之间的关联”(Dibble,1978:2),为后期的思想转化创造条件。原典阅读的失败,迫使他通过二手资料实现解读。据笔记记录(1827),除费希特和谢林之外,“道德哲学”是主要的理解角度(Norton,1898:112)。在大学教授席位的应聘信(1827年5月14日)中,斯图尔特和康德并列,讲授“苏格兰与德国形而上学的混合体”作为评聘资格提出(Sanders,1970:4,225)。可见,卡莱尔对康德哲学的理解依然未能从本质上超越大学时期的思想影响。

从1827年开始,卡莱尔进入产出阶段。《现状》和《诺》中,均有可观的篇幅介绍时空观念性以及理性学说(后详)。在首部具有一定规模的原创性作品《沃顿·莱茵弗莱德》(, 约1826-1827[写作时间], 1892[整理出版];下称《沃》)中,有两章(第四、五章)聚焦唯心论(Carlyle,1892:67-147)。其中,与《现状》(Trail,1896-1899:26,79-85)相似,康德哲学与神秘论之间的辨析是焦点之一(Carlyle,1892:84-85,137-138)。此外,知性和理性之分也有触及(Carlyle,1892:85-87)。1829-1830年,卡莱尔的兴趣再次转向文学。在未完成的《德国文学史》(, 1829-1830[写作时间], 1951[整理出版])中,仅有一处提到康德(Shine,1951:32)。1830-1831年完成的《旧》初稿以及1831年的定稿,在很多方面可谓研究的综合之作,众多康德学说与他本人的思想交织融合,交相辉映(后详)。此后,随着卡莱尔的兴趣在30年代中后期转向历史写作和社会批主要地位。40年代,在为文学青年解答疑惑的回信(1841年8月28日)中,康德哲学被认为是“德国哲学复杂内容之中最为珍贵,也是唯一最为珍贵的事物”(Espinasse,1893:59)。显然,评价仅涉及身份定位,思想阐释鲜有新意。在晚年(1871-1872),卡莱尔偶尔与友人谈论康德的时空观(Allingham,1907:203-204)。然而,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之前的研究经历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3. 涉猎学说

本体论的结论,需要认识论(epistemology)的配合。康德理性学说的转化,是取消物质实在性在认识领域的延续。在本体论层面上,卡莱尔将客体世界分为实在-不可见的精神和不实在-可见的物质。为认识这种不平衡的二元性世界,认识方式需要辨别。据此,理性学说被转化为理性(reason)与知性(understanding)之分。在1826年《批判》阅读(未)完成之后,这一话题便有留意:“理性(Vernunft)的判断高于知性(Verstand):后者在每一个时代都……变化,而前者永远一致,在任何条件下都是一样的”(Norton,1898:83-84)。虽然此处的区分并未涉及认识对象,但是二者之分十分显然。《现状》中的区分更为具体:

康德学派认为,理性在本质上高于知性;理性以更精巧的方式,作用于更高等的对象,而且需要更精致的修养才可以发展起来,事实上在许多人身上理性从未得到发展:理性的结论具有确定性,或者不如说具有更多的确定性;因为理性辨析真理本身,辨析绝对的、原始的真实;然而,知性仅仅辨析关系,没有条件便无法形成结论。(Trail,1896-1899:26,82)

非常明显,理性和知性作用于不同等级的认识对象。虽然此处没有说明,但是考虑到本体的区分,这里所谓的“真理”和“绝对的、原始的真实”对应于实在-不可见见的精神。最终,二者通过认识对象得以区分。同一思路贯穿至《诺》:

通过这些超验论者,我们触及到人身上一种高于知性的认识机能;触及到理性,我们本性中纯洁的、终极的光芒;如他们所说,所有诗歌、美德、宗教的根基存在其中;所有这些完全超越知性范围,除了错误的结论,知性无法实现认识。(Trail,1896-1899:27)

可见,“诗歌、美德、宗教”等实在-不可见的精神对象通过理性实现认识。理性和知性再次区分。在《旧》中,“纯粹理性之眼”与“世俗逻辑之眼”对立,只有前者才是认识人、自然和上帝等精神内容的机能(Harrold,1937:65-66)。综上可见,理性(R)认识实在-不可见的精神(S),而知性(U)认识不实在-可见的物质(M),本体论的结论进一步通过认识论([R→S] & [U→M])得到强化。至此,启蒙思想批判在理论上完成闭环。

最后,物质实在性的取消还需要道德实践的对应。在成分上,卡莱尔的道德思想比较复杂。众多思想要素综合其中,构成别具一格的体系:“[清教思想、廊下学派思想、穆斯林式的坚韧和传统基督教教义]四个要素神奇地交织,并在一些情况下与神秘论学说混合”(Harrold,1932:460,461)。另外,父亲(James Carlyle)的言行也影响深刻。如卡莱尔所言,“我好像是父亲的延续,是他的续作”(Fielding &Campbell,1997:38)。在实践上,他谨遵父亲的道德信条,表现在信仰、言行、社会主张和政治理想等方面(Campbell,1974:173-193)。在如此复杂的体系中,很难还原康德道德学说的原貌。总体而言,卡莱尔道德体系的德国来源有二。除歌德的“断念”(entsagen,to renounce),康德的道德律令(moral imperative)最为重要。相比于形而上学,“卡莱尔对康德的道德学说的把握更为准确”(Wellek,1931:188)。与康德批评幸福论(eudaemonism)一样,卡莱尔反对将幸福作为最终目的(Bos,1902:36)。《沃》中人物有言:“幸福可以是一个目标,但绝不应该成为我们存在的目的”(Carlyle,1892:1)。《旧》亦持此说:“如果你将幸福看作我们真正的目的,那么我们便都会迷失掉”(Harrold,1937:160)。在否定之上,道德被视为律令,作为法则存在:“无论如何谨慎和明智,人身上都有一个高于自利的存在;美德的神圣法则不是苦工的算计,其中的美和全能也不是一种‘关联’、阴影和老妇之谈”(Carlyle,1892:100)。同康德一样,在卡莱尔的体系中,“道德的根基被置于偶然之外,置于批评之上”(Cazamian,1913:43)。道德法则具有超越性,不受制于物质性的功利算计。对人的行为,道德法则具有普遍规定作用。这样,卡莱尔通过否定幸福,进而否定物质在道德领域里的规范作用,再通过道德律令化、法则化,实现道德的超越性。最终,物质实在性的取消在理论和道德实践层面完全实现。

4. 思想转化

无论是早期研读阶段,还是后期历史写作和社会批评时期,卡莱尔高度评价康德:“对于康德本人,卡莱尔一直以来都宣称,而且明显地感受到最大的敬畏”(Vaughan,1910:184-185)。《德国文学史》可代表总体观点:“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一样,康德可谓形而上学领域的亚当,为全新的精神实体和运作过程命名”(Shine,1951:32)。卡莱尔固有误读,甚至“极端表面而不准确”(Vaughan,1910:185),不能看作“康德哲学的技术性阐释”(Harrold,1928:345),但其目的显然不是思想传达。阐明其创造性转化更有意义:“理解[卡莱尔]对德国唯心论者思想做出的解释,要比指出两者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区别重要许多”(Lea,1943:27)。在性质上,卡莱尔的兴趣既非哲学的,也非形而上学的。与康德不同,“知识相对性的证明”以及“形而上学批判”等问题均非焦点(Cazamian,1913:39)。相反,卡莱尔更加关注主观经验的理性化,特别是早年宗教经验合理性的辩护(Neff,1964:346-347)。他从超验唯心论所获得的不是“一个完善的体系”,而是“一系列的范畴,就像他理解的一样,与自身经验相对应,可以形成多少具有统一性的世界观”(Lea,1943:27)。受此影响,错读和误解固然不可避免,然而,在哲学的废墟上,卡莱尔极具个体特色的人生哲学体系得以建立,影响深刻。

世界结构的改变,决定认识结构的改变。在灵实一元性世界中,认识对象不是物性,而是灵性。如同狄奥根尼的经历,知性只能认识物质:启蒙教育使得“所有的一切立即沦为空虚的辩论;善者以无能的怀疑论告终;恶者则在自欺中崩溃(crepiren),所有的精神内容全部死寂”(Harrold,1937:112)。与卡莱尔的亲身经历如出一辙,启蒙教育导致信仰危机。与之不同,理性认识精神。在所谓的“纯粹理性之眼”注视之下,狄奥根尼才意识到人是“一个灵魂、一个精神和神性的表现”,其外是“一层肉体的(或者感官的)衣服”,再其外是“一个有着蔚蓝的、满是星星点缀的空间,以及有着漫长的千年的宇宙”,其中有着“在场的上帝”(Harrold,1937:65,66)。两相对比,唯理性方可深入本质,洞悉灵源。

新世界观和新认识论指向新道德。因实在性取消,物质并非道德实践之源。如《沃》所述,“我们不依赖任何动机行事”(Carlyle,1892:101)。显然,行动不依赖物性的“动机”。相反,道德实践是灵性的结果:“人有其神一样的因素,只是因为神一样的因素人才获得力量和自由”(Harrold,1937:192)。最终,通过灵性和神性作用,狄奥根尼才从“永恒的否定”发展到“永恒的肯定”,走出信仰危机(Harrold,1937:157-197)。

以上便是卡莱尔对康德思想所作的创造性转化。总体而言,二元性(duality)的否定是最大的背离,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原创性所在。与卡莱尔不同,康德对于物质的实在性未置可否,“物自体”(die Sache an sich selbst, the thing in itself)的设置始终保证二元框架的合理。然而,“卡莱尔最终拒绝了康德的二元性:与康德不同,意识是一元的,就像哈曼(J. G. Hamann)的观点一样”(apRoberts,1988:65)。这一根本分歧决定卡莱尔在正确理解“哥白尼革命”(Copernican Revolution)之后,便背离康德:时空观念性用以取消物质的实在性,理性成为灵性的认识手段,道德律令为精神信仰辩护。所有这些便是卡莱尔的创造性所在,也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人生哲学体系建立的过程。

5. 结语

在一定程度上,卡莱尔的康德思想研究展现了英国文学在浪漫主义中后期和维多利亚前中期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从德国思想获得启发、灵感和内容,是他文学生涯前半段最为主要的活动。在此时期,众多哲学、文学、道德、社会和宗教思想得以接受吸纳,最终形成内容庞大而结构复杂的体系,为他观察、分析和批评工业社会所用。受限于历史条件和研究角度,卡莱尔的康德思想研究的确存在偏差和误解。然而,与同时代评论家相比,无论范围还是深度,卡莱尔都有前所未见的综合与突破,使得英国文学与处于鼎盛时期的德国思想之间实现有效的交流与对话,互通有无,取长补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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