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谢耀德
尤瘸子是村里唯一的老红军,他的经历鲜为人知。据说,他有块宝贝,揣在黑黢黢的上衣口袋里,村里没人见识过。
尤瘸子长一副玉石眼,弓着腰,驼着背,瘸着腿,耷拉着脑袋瓜,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那副邋遢相,怎么敢跟伟大的红军联系在一起呢。
可是,他家门楣上的的确确挂着“光荣之家”的红色匾额。那是政府颁发给军烈属之家的荣誉。乍看上去,他家茅草屋那土不拉叽的门楣,与那鲜艳夺目的红色匾额,极不相称。可是那年月,那块小小的匾额,和那上面写着的“光荣之家”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对于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荣耀是可想而知的。
尽管如此,村里依然没人瞧得起他。你说他吧,长得邋遢不说,还一瘸一拐走不稳当。既不会伺弄庄稼,也不能干农活儿,牵不得牛,赶不动马,放不住羊,养不了猪,说不会说,道不会道,懒得要命,笨得要死。就这么个病歪歪的蔫锤子货,整天嘴角里叼着根烟,是那种用报纸卷的指头粗的莫合烟,眼睛始终眯瞪着,好像一辈子没睡醒过,眼角一堆黄兮兮的眼屎,邋遢得要命。
毕竟是老红军,公社有交代,要队上关照关照,队里没办法,就安排他跟着刘老汉喂牲口,他的主要活儿是铡草。
可别小看铡草喂牲口,这可是队上的大事儿。
那年月的偏远山区,没有大型拖拉机,春种秋收全凭牛耕马作。队里养着成群的牛马,不干活儿的都有专人放牧,那些牛倌儿马倌儿们,一年四季在山上山下荒原戈壁放牧。需要出力气干农活儿的犍牛壮马,就在牛棚马圈里喂养,每天都要铡下成堆的麦草,然后一筐一筐倒进牛槽马槽里,还要加上些精饲料,保证它们吃得精精壮壮的,耕地有力气,拉车有劲头,打场跑得欢,干活儿不偷懒。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春天不耽搁种地,秋天不耽搁收庄稼。籽粒归了仓,人心才不慌,圆满了村里一年的农事,人们才能吃饱饭,才能睡得踏实。
队里安排两个年轻妇女过来按铡刀,尤瘸子和刘老汉向铡刀口喂草。
要说喂草这活儿,可有讲究,麦草要一层一层捋顺,用膝盖压瓷实,两手虎口相对上下按紧,然后慢慢往前送,两公分一铡刀,熟手喂草就是两公分,非常均匀。给刘老汉按铡刀的吴金花,是个胖子,她是村里力气最大的女人,一般男人不敢惹她。有人私下里说,她男人瘦猴原本健壮的身体就是被她吸干的。吴胖子体壮力大,一铡刀按下去,刷一声,非常干脆。
给尤瘸子按铡刀的,是杨凤丹,个头矮小,腰身圆润,妇女们戏称羊粪蛋。因为要奶孩子,她不能去地里劳动,就在草房干活儿。尤瘸子初次喂草,笨手笨脚,麦草总也捋不顺,也压不紧,总是空一刀,实一刀,并且铡出来的草,长短不一,可没少挨刘老汉的奚落。
刘老汉说:“嗨,老尤,你个熊货。瞧你铡的那叫啥草,胡子拉碴的,他妈的就跟你一个屌样,牛见了瞪眼睛,马见了打喷嚏,说不定还给你尥一蹶子……”
吴胖子笑道:“嗨,这锤子蔫头耷拉的,肯定是天天喝拌汤,喝得拉稀了……”
别说刘老汉嫌弃,吴胖子笑话他,就连羊粪蛋也拿话儿作践他,说他太笨,简直没球用。
尤瘸子倒也不生气,他们说他们的,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干着。反正他就那么点能耐,队上人人皆知,就连公社也挂上了号,他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尤瘸子有块宝贝的事,羊粪蛋自然听说过,有些不相信,不过人们都这么传着,她就想见识一下。她几次找茬儿问过尤瘸子,尤瘸子就是不理识她,这让羊粪蛋更加好奇,萌生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一天,干活儿休息的当儿,羊粪蛋趁尤瘸子不注意,把手悄悄伸进尤瘸子油乎乎的口袋,掏出一副破马掌,她非常失望,随手丢在地上说:“啥屁破玩意儿,还当宝贝疙瘩,哼!”
尤瘸子见羊粪蛋把自己的马掌撂在地上,非常生气,一把捡起来装进口袋,斜着迷瞪眼看着羊粪蛋,气哼哼地说:“娃娃,可不敢动这个!”
“谁个娃娃啦!我是娃他娘。”
羊粪蛋呛了一句,不以为然地斜了他一眼。
尤瘸子气得直咬牙,不过他忍了忍,没有再发作,继续收拾麦草,按瓷实了送进铡刀口,羊粪蛋继续按铡刀。
后来,尤瘸子铡草跪得久了,支撑着瘸腿站起来,说要去尿水,实际上是去抽烟。刘老汉烟瘾也大,一块跟了去。
也是因为这一点,两个人慢慢对上了胃口,只要他们点上烟,好像就成了患难朋友,刘老汉也不再作践尤瘸子了。
为什么呢?因为莫合烟。
尤瘸子口袋里经常装着莫合烟。据说,他的莫合烟都是城里的亲戚带来的,每年都带,并且是优质烟,抽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一般地方买不到。这是尤瘸子唯一吸引人,抑或是招人喜欢的地方。但凡有人说:“哎,老尤,来口烟嘛。”尤瘸子决不拒绝,定是伸手从口袋里抓一撮烟来。也有讨要报纸的,他掏出报纸随手撕上一条递过去。
这时候,人们也不在乎他黑乎乎脏兮兮的手指头了,卷了烟香喷喷地抽起来,还不忘了夸赞一句:“老尤啊,好烟啊!”
尤瘸子咧着一嘴黄牙笑起来,非常开心。
刘老汉跟尤瘸子慢慢熟络了,也拐弯抹角问起那宝贝的事。刘老汉说:“哎老尤,你那副马掌嘛,我瞧着也没啥稀罕,真是宝贝?”
尤瘸子听了一愣神,没想到刘老汉也对宝贝这么感兴趣,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就含含糊糊说:“嗨,就是副马口铁嘛,老父亲留下的,就是个念想嘛,没啥稀奇的……”
那天羊粪蛋把马掌撂在地上,刘老汉自然看见了,他也不相信尤瘸子会拿副马掌当宝贝。今天他原本是想要过来仔细看看的,见尤瘸子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要了。
刘老汉自觉没趣,心里骂道:“妈的,这窝囊鬼,胡咧咧个啥。还说什么马口铁,老父亲留下的……不过,看他那副穷酸屌样,哪来的金银财宝,拿这么个破玩意当宝贝,也属正常。”
尤瘸子的老婆是个哑巴,粗腰大屁股,又黑又壮,整天哇哇乱叫。别看尤瘸子腿脚不利索,生儿育女的事情倒不含糊,哑巴老婆给他生了两儿两女,一个个白白净净,仿佛乌鸦窝里孵出的一窝白雀儿。大儿子叫尤红星,外号龙大虫,个儿高,跟他爹完全不一样。这小子不喜欢读书,刚上学时,他总是把自己的姓写成龙,遭人笑话。龙大虫初中没毕业就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了。大丫头叫尤红英,长得眉清目秀,唯一的缺陷就是磨蹭,整天吊两通黑鼻涕,学习差,老留级。小儿子叫尤红兵,长得挺聪明,人们叫他龙小虫。小丫头叫尤红燕,小巧玲珑,聪明伶俐,咋看也不像尤瘸子的女儿。
别看龙大虫好像跟他爹一样窝窝囊囊的,他们家实际上就是龙大虫在当着。尤瘸子在家不吭不哈,除了抽烟,一句话也没有,里里外外的事,都是龙大虫说了算。难怪要叫龙大虫。
有那么一次,吴胖子想捉弄一下尤瘸子,她悄悄跟羊粪蛋换了位,羊粪蛋按刘老汉的铡刀,她来按尤瘸子的铡刀。吴胖子力气大,速度快,咔哧一刀,咔哧一刀,把尤瘸子忙得直冒汗,末了,就去河沟里撒尿,一去不见回来。吴胖子去找他,喊着不答应,就骂他祖宗三代都是闶阆货,没球用。这下,尤瘸子不答应了,从坑洼里跳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吴胖子,那副架势,十分威武,活像戏台上的黑大汉张飞,倒把吴胖子吓着了。吴胖子在队上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做梦也没有想到尤瘸子会有这么一股子神勇气,她自知理亏,降低了声调喊道:“哎,老尤啊,该过来干活儿啦。”
尤瘸子瞪了她一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也不理会她,继续喂他的草。从那以后,吴胖子就不敢再招惹尤瘸子了。
这事真是奇了怪了。
有人私底下说,别看尤瘸子整天蔫头耷拉的,可他下面那货很是勇猛,把吴胖子一下子给制服了。
插图:包 蕊
当然了,这些闲话,他哑巴婆姨自然听不到,也不用理识。但吴胖子的男人瘦猴听说了,很不高兴,找机会想报复尤瘸子。
一次,尤瘸子下到沟里去拉屎,瘦猴悄悄尾随过去,想趁机把他暴打一顿,好好出口恶气。谁知,尤瘸子没打着,自己却鼻青脸肿地从沟底爬上来。别人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说是沟里湿滑,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碰的。
这件事就更奇怪了。
人们说,别看瘦猴瘦瘠麻杆的,可是有一把子力气,还会些三脚猫的本事,一般人还弄不住他。怎么就被病病歪歪的尤瘸子弄成这副屌样了。
他们怎么着了?沟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那年夏天,生产队的羊圈里进了狼,咬死了好几只羊。羊圈里的黑狗是村里最壮实的土狗,平日里威风凛凛,那晚居然没敢叫,苶苶地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任凭野狼杀羊。倒是头子羊白驹驴王向野狼发起了攻击,被野狼爪子抓伤了脊背。
牧羊老头说:“那野狼哦,凶猛得很呐,几条土狗都降不住它……”
野狼到底有多凶猛,谁也没见着,但看羊圈的惨状,牧羊人说得大差不差。
队长安排两个民兵带着步枪在羊圈蹲守,那野狼闻到火药味,几天没有出现。民兵刚撤走当夜,野狼再次出现,又咬死了几只羊。
突然遭遇此等怪事,村里人大骇,一时人心惶惶。有人私下里传言,八成这野狼是个狼精,也或是狐怪,女人娃娃夜里不敢轻易出门。队里研究半天,却也没想出降狼的办法来。
尤瘸子跟队长说:“啥子狼精,我去弄死它。”
队长看都没看他一眼,随口就说:“老尤啊,你好好蹲着吧,把你弄出个好歹来,我跟公社没法交代!”
尤瘸子呵呵一笑道:“哎队长,别门缝里看人,你走着瞧好了。”
不容队长多说,他就去找牧羊老汉了。
队长一时愣了神,不知道这锤子哪根神经乱了。又一想,觉得不对劲儿,就说:“哎,老尤,可别逞能耍冒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尤瘸子笑道:“嘿,我就当玩了。”
队长一看拦不住,就说:“那我派个民兵跟着你一起……”
尤瘸子头也不回,摆了摆手说:“不用。狼闻到火药味就不来了,还怎么收拾它?”
队长说:“老尤啊,你赤手空拳的,怎么打狼?”
尤瘸子笑了笑,豪气地说:“哦,我自有办法。”
队长还是不放心,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人说,“嗨,看他那么自信,就试一试。”
看着尤瘸子远去的背影,人们将信将疑。
那天夜里,尤瘸子独自一人来到羊圈,在角落里守着。队长来看他,他打发队长回家睡觉了。看他那副样子,根本没把野狼当回事。他抽了一会儿烟,裹着破棉袄迷迷瞪瞪睡着了。
半夜时分,羊圈里传来动静,接着就听到羊的惨叫声。尤瘸子寻声而去,看见一个黑影正在攻击羊。
“嚯嚯,果然是个大家伙!”尤瘸子心里说。
只见那黑狼正咬着一只母羊的脖子,那母羊四蹄乱蹬,眼看就要咽气了。尤瘸子大喝一声,飞似的向野狼奔去。
那黑狼一愣,见尤瘸子一人过来,大怒,撂开母羊,怪叫一声向他扑来。尤瘸子双手各持一块马掌,等野狼近身时,他仰面躺倒,那野狼直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他的脖颈。说时迟,那时快,尤瘸子双手护在脸上,等野狼大嘴过来时,他双手持马掌一端伸入狼嘴,双臂同时发力向外猛地拉出弧线,野狼一声惨叫,大嘴巴已经合不拢了,血流如注。野狼还不死心,再次向他扑来。只见尤瘸子一手护着面部,一手持马掌照着野狼脖颈割去。野狼再次哀嚎惨叫,转身想逃。尤瘸子哪里答应,他双手拽住狼尾巴,倒背身子来了个背摔,将野狼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家伙顿时动弹不得。
这时候,牧羊老汉赶了过来,见状,大惊失色,心里暗暗叹道:“我的天爷爷呀,神了!”
尤瘸子制伏野狼的事立马在村里传为神话。
人们着实不明白了,这尤瘸子到底藏着啥神叨叨的本事,看他那副样子确实跟以前一样,他哪来的神力制伏野狼的,难道真有神助?村里人充满疑问。
打死野狼之后,尤瘸子在村里人心中的形象也大有改观。以前不待见的,现在也不敢小瞧他了。应该说,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尊敬。而尤瘸子本人,还跟以前一样,也不去显摆,别人问起,也不多说,好像那些事情就不值得一提。
后面又发生一件事,确实让村里人不敢相信。
那年开春,他们下队和上队因为一片荒地开垦的事起了纠纷。那片荒地在两队土地中间,前一年的秋上,两队队长在公社开会时说好各家开一半。下队动作快,组织人力入冬之前就把靠近他们一边的荒地开垦了,准备开春播种春小麦试试地力。年初上队换了队长,见下队私种公地就不干了,一群青壮汉子赶着牛马来抢种。双方争持不下,两队男女老少举着铁锨镢头准备械斗。
就在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尤瘸子一声不吭地走了出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上队的大犍牛跟前,双手抓住牛角,吭哧一声,就把大犍牛撂倒了。就在人们愣神的工夫,他又摔倒了一头大犍牛。他扭头看了看上队那帮年轻小伙子,转身就走了,头也没回。这一下,不光把那帮年轻小伙子给镇住了,把在场的人也都看懵了。人们愣了半天,各自散去,各干各的活儿了。
后来人们说:“嗨,这尤瘸子,真他妈有些神道!”
而尤瘸子真正被人关注,是一次革命传统教育。
那次,也不知道是谁推荐的,说尤瘸子是老红军,村里学校请他去讲革命英雄事迹。这家伙一口老家话(好像是贵州山区方言),谁也听不懂,惹得娃娃们哈哈大笑。虽然没几个人能听懂,不过有个细心的老师从他的讲述里,大致听出一些有关他身世的事情。
那位老师后来跟人说,尤瘸子还真当过红军,他年轻时被地方军阀抓了壮丁,后来被红军俘虏,参加了红军。他爬过雪山,走过草地,具体是哪一座雪山、哪一片草地谁也说不清楚。因为红军爬过好几座雪山,走过好几片草地,他说的爬雪山过草地的经历是真实的,没有这些亲身经历是编造不出来的。他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掉了队,与队伍失散了,他的玉石眼就是打仗时被炮弹炸的……
尤瘸子的故事还有些传奇色彩。
但是,对于那些经历,尤瘸子本人一句也说不清。一个是他不愿意对别人说。另一个是他说起话来呜呜啦啦,颠三倒四,没人听得懂。都说他瞎球谝传,尤瘸子也不争辩,别人不感兴趣,他也就不讲了。时间久了,人们也就不当回事了。
村里人说,尤瘸子虽然邋遢,却没干过一件对不起村里的事情,也没仗着家门楣上的红色匾额趾高气扬,也没向政府要过待遇。倒是他打狼除害和扳倒牛制止了两队械斗的英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远近闻名。反倒是村里人,对待他们一家不怎么样。
尤瘸子家在村里小学附近,每天上学放学的小学生从他家门前走过,总有调皮捣蛋的学生,哇哩哇啦地学哑巴。哑巴大怒,从屋里冲出来,哇哩哇啦地骂着,也不知道在骂啥,还掂上石头瓦片追着学生打。
这时,龙大虫出现了,对哑巴妈妈喊两声,比画一下。哑巴哇啦一声,撂下石头,气哼哼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扭过头来,翻着大眼睛,嘴里叨叨咕咕骂着。龙大虫对学生们说:“哎,哑巴啥也不懂,惹急了,她拿石头砸伤你们怎么办。”
学生们一听,都吓跑了。
后来人们说,龙大虫之所以当家,主要是尤瘸子不识数,不认字,不爱说话,不愿意与人打交道,就连他铡草记工分的事也不管。但凡家里有什么事情,都是龙大虫出面去办。
那年他刚开始铡草时,手法不熟练,比不上刘老汉,刘老汉记两个工分,他和两个妇女一样记一个工分。一个月后,他的手法熟练了,不比刘老汉慢,要是跟吴胖子配合,他铡草一定比刘老汉多。但是,他还是跟两个妇女一样记一个工分。尤瘸子并不当回事,每日照样干活儿抽烟晒太阳,从不计较。龙大虫可不愿意了,去找队长,队长现场看了尤瘸子喂草,很是满意,同意给他记两个工分。
每年春节前,公社要搞拥军优属活动,给每个军烈属家发一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春联,还有会餐,有红烧肉、粉蒸肉、牛肉丸子等等,这是最实惠的。那年月村里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都吃不饱,没有油水,别说肉了。会餐有限制,每个军烈属家,只允许一个大人参加,当然,一个大人可以带一个小孩。每年都是龙大虫带着他弟弟龙小虫会餐。
尤瘸子是老红军,自然要上桌子的,跟领导们在一起。那副邋遢相,平日里也不受待见,只是这样的活动,他才受到最高礼遇,反正一年也就这么一次,领导们十分热情。而他的哑巴老婆带着两个脏兮兮的丫头,被拦在大门外,闻着馋人的油肉香味,哇哇哇地乱叫。龙小虫那小子机灵,趁大家争着吃丸子的工夫,他把丸子咬一口,剩下的一半赶快捏在手里,又去抢另一个。等上下一道菜的工夫,他赶快跑到大门口,把两个半拉肉丸子悄悄塞给他的哑巴母亲。
这时候,哑巴不再叫了,她把两个半拉丸子分给两个丫头,伸出舌头用力舔着手上沾着的油和肉沫儿,脸上流着泪,幸福地笑着。大约这是哑巴笑得最开心的样子。后来有一次,被领导们看到了这一幕,就让尤瘸子全家都入席。
一次偶然机会,尤瘸子在老乡家喝醉了酒,说出了哑巴的身世……
那一年,他们的队伍被马匪打散,他负了伤,躲进一个山村,被一户老两口救下,藏在地窖里。马匪追进村子,发现了地上的血迹,马匪拿刀指着老两口,要他们交出共匪,老两口说不知道,马匪就把他们给杀害了。
尤瘸子藏在地窖里,地窖很深,听不清上面的动静。
老两口有个哑巴女儿,大约十四五岁,被几个马匪糟蹋了,她硬是没有指出尤瘸子的藏身之地。
马匪走后,哑巴放下梯子,尤瘸子出来后,见老两口被杀,很是自责。他要去报仇,被哑巴拦下。后来,他和哑巴掩埋了老两口,养好伤又去找队伍,一时没找到,又回到哑巴家。哑巴家没有土地,尤瘸子就帮人家干活儿挣点粮食,凑活着过日子……
一天,村里来了几个乱匪,哑巴认出了其中一个,就是祸害她的马匪。尤瘸子怒火中烧,趁马匪抢掠之际,用马口铁将他们逐个杀了。
村里人怕马匪前来报复,尤瘸子只好带着哑巴离开了村子。
尤瘸子和哑巴赶了三天路,来到一个偏僻村落,安顿下来,给一户富人家做杂役,生活过得非常艰难。
尤瘸子一直想去找部队,每当他看到哑巴伤心地哭泣时,他就不忍心了。是啊,他走了,哑巴孤苦伶仃怎么办?
后来解放了,日子稍稍好了些,可是他是个残疾,种不了地,只能干些杂活儿。那年闹灾荒,颗粒无收,他们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来到西北边疆。落户时,他拿出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就是一顶破军帽,里面有部队番号。恰好当地政府有一位老干部是老红军出身,也是贵州人,他证明这是真的。但是,由于时间久远,原来的部队几经整编,已经无法联系了。这位老红军对尤瘸子非常好,跟相关部门打了招呼,要求照顾他,每年还给他带一些莫合烟之类的物品……
那年,龙大虫当了兵,刘老汉前来贺喜,尤瘸子很是兴奋,两个人抽着烟喝着酒,聊着聊着,就说起那副马口铁。尤瘸子跟刘老汉说,那确实是他父亲传下来的。
他的父亲是铁匠,农民暴动的时候打造过刀枪,被官府通缉,父亲带着他逃亡。他从小跟父亲练过祖传的拳法,会使子午双钺。他们出逃时,身上只带了几副马掌,父亲就把马掌磨出锋刃,以做防身之用。后来父亲病故,他被抓了壮丁……
刘老汉问道:“老尤啊,你用马口铁杀了几个白匪军?”
尤瘸子笑了笑说:“没有十七八,也有十四五个吧。”
刘老汉一咂舌,心里咯噔一下:“乖乖!这狗日的,看上去邋邋遢遢,原来深藏不露哦。幸亏没招惹他,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早散架了。”
后来落实了政策,尤瘸子领到了伤残军人津贴,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他还跟刘老汉一起铡草喂牲口。刘老汉很是羡慕,说自己当年要是也从了军受了伤,那该多好啊。
尤瘸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脸色非常难看,他看了刘老汉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又过了些年,尤瘸子因病去世,他的哑巴婆姨依然享受军烈属待遇,逢年过节都有政府人员去看望。龙大虫在部队复员后留在县城工作,两个女儿先后招了工,龙小虫也考进了城里中学。
许多年后,那副马口铁被当作红色文物收集到文化馆展出。
后来,我一直在想,要是尤瘸子当年没有负伤,会不会成为一名将军。要是哑巴把他交给了马匪,说不定他也做了马匪的刀下鬼。
好长一段时间,尤瘸子和哑巴那个眼神总在我眼前浮现。突然想起那一对马口铁,从保护马蹄的普通蹄铁变成锐利的杀敌武器,经历了多少艰苦岁月啊!
它不会说话。但是,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