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
沈白并不觉得自己留一头男孩子般的短发有什么不妥,直到五岁那年认识了同岁的宋旭。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金色的午后,宋旭把她介绍给他的小伙伴们时说:“这是我的小弟,以后你们不能欺负她。”
小小的他挺着腰板,双手环抱在胸前,干净的脸上溢满得意扬扬的笑容。在沈白蹙着眉看宋旭的间隙,热情的男孩们涌过来,一人塞给她一个小玩具表示友好。
随后,大家各自扛着玩具枪跑开了。那天,他们准备玩真人CS。当宋旭一手扛起枪,一手抓起沈白的手想跟上大部队时,盯着丑陋玩具的沈白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宋旭有点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问:“沈白,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些玩具?沈白,你先别哭。沈白……”
沈白不回话,哭得更大声了。
她想起前不久收到的幼儿园毕业照,照片上其他女生额头上都画着凤尾花,只有她额头上点着朱砂痣。照片上点着朱砂痣的还有所有的男生。她还想起老师来催彩排,化妆师匆匆帮她上妆的情景。
因为经常随父亲东奔西走,沈白对上幼儿园的记忆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作狂父亲习惯一切从简,加之沈白尚小不会自理,于是自然而然把她当男孩养:穿中性的衣物,留男孩子一样的短发。
可人家是女孩子啊。这句话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口。为此,整个夏天她都闷闷不乐的。
考虑到沈白该上小学了,沈父向公司提交了定居申请。经过半夏蝉鸣催促,申请终于通过了层层审批。
再三斟酌后,沈父决定听从宋父建议,把房子租到宋家住的阳光小区,那里离学校近。于是乎沈白的闷闷不乐被搬家的喜悦掩盖了。
住下后,沈白总去紧邻的公园散步。公园一隅,笔直的水杉像是从湛蓝的天空中长下来似的,有着鸟类羽毛般的枝叶。沈白兀自欢快地穿梭在阳光灿烂、溪水淙淙的杉林间,快乐得仿佛是生活在那里的精灵。
一眨眼,时光流转到九月,沈白升入了小学。
体育课上,同学们两两自由组队,沈白落了单。性格孤僻、不善言语的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除了每天等她上下学的宋旭外,自己没有任何朋友。
而其他人都有朋友。
据沈白观察,不仅班上的男生女生喜欢在课间扎堆说悄悄话,隔壁班的男生女生也爱在楼道间低语,经常远远地听到他们发出“咯咯咯”“哈哈哈”的笑声。
沈白趴在栏杆上,视线跟随一个女生跑进教室。透过玻璃窗,她看到那个女孩一边摸着自己的马尾,一边俯身在另一个女孩耳边说话。就在沈白好奇她们会说什么时,听着话的女孩突然将精致的小辫子一甩,朝她投来目光,紧接着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忽然,沈白什么都明白了。她明白了为什么同桌恨不得坐到过道上,明白了为什么她每次去厕所看到她的女孩子们都仓皇遁走。
还有,沈白大概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大课间,她在楼道里突然被人搂住了肩膀。就在她心生惊喜的下一秒,整个楼道炸开了锅。
一个男生跳进她的视野,沈白和搂她的人四目相对,他们从彼此错愕的眼神中明白了所有。沈白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看到一个男生追着另一个男生跑出人群。
沈白站在原地,寸步难移。
不过,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吸引——楼上的大胖不知道被谁打掉了两颗门牙。一整天,所有老師都在强调团结互爱的问题,沈白被错认成男生的事自然而然就被大家遗忘了。
那天放学,宋父去接沈白和宋旭。满怀心事的沈白没有注意到一向温良的宋父脸上多了些严肃,而宋旭一直盯着车窗外沉默不语。
“爸爸,我可以留长发吗?”晚上,沈白钻进书房问伏案的父亲。
“你从小没打理过,也不会打理,现在你上学时间越发紧了,长发梳洗起来多麻烦,等你长大了再留吧。”父亲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就好像读书一样,就是因为不会才要去学呢。”沈白上前一步。
“哪来那么多时间?你每天早上踩着点去学校,晚上写完作业、练完琴就已经九点半了。”父亲指着腕表说。
“可是……”沈白感觉自己又说不出话来了。
“爸爸在工作,你快去洗漱睡觉。乖,听话啊。”这次父亲没再抬头。
在朦胧的视线里,沈白看到父亲的手不停地移动着。
其实,沈白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了,可还是觉得很失落、很委屈。她耷拉着头快步走出书房,然后用双手捧起再也绷不住的脸。那一刻,滚烫的液体悄无声息地迅速流过指缝。
虽然沈白没有像其他孩子想要玩具一样又哭又闹,但她确实讨厌极了短发。那些异样的目光,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个怪胎。
花鸟鱼虫市场的老板说,刺猬出生时的刺是软的,只是长大后刺变硬了。
沈白用手轻抚冬眠的刺猬,突然觉得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长大的刺猬并不想拥有坚硬的刺。就好像,自己并不想练就犀利、淡漠的眼神,以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我们把它买回家吧?”宋旭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的寸发带着湿气,耳廓上还残留着零星碎发。
“不要!”沈白转身走掉。
风带走最后一片梧桐叶,不知不觉时光游走过几个冬。春天时沈白迎来九岁生日。那一次,父亲终于同意她蓄长发。
她小心梳洗护理,买了好多好看的发夹和发绳,如同大人期盼孩子长大一样期盼头发长长。先是刘海盖过眉眼,然后耳朵被完全遮住,再然后便可以把所有的头发用发绳扎起来。
可能是以前剪得频繁的缘故,沈白的头发浓密且乌黑发亮,解开发绳时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美丽极了。03EE675E-459B-4302-9598-1CD530C7FDF0
更重要的是,在那些飞逝的日子里,沈白经历了分班、升学,再也没人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渐渐地,她变得自信、柔软,话也多了起来。
在一个海棠花瓣漫天飞舞的傍晚,沈白遇见了她第一个喜欢的男生。在球场,他一跃而起,接住了朝她飞过来的篮球。在他落地转身的刹那,沈白心里涌起了惊涛骇浪。她想,造出诸如“一见钟情”这样的词语的人,一定遇见了一个让他(她)一眼万年的人。
中学时,沈白经常被女生搭讪。她们说她的头发像《麦琪的礼物》里德拉的秀发,她们好羡慕。赞美的话像被施了魔法,让沈白浑身充满力量,她决定去和男生告白。
“谢谢你,但对不起,”男生说,“我不喜欢长发的女生。”
沈白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她愣在原地,看着男生骑着单车消失在拐角处。回过神后,她大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理智点,沈白。”宋旭紧跟在她身后,“他不喜欢你。”
沈白猛地停下脚步,盯着宋旭说:“能不能不要这么膈应人?人家说的是不喜欢长发女生。”
宋旭伸出手,她躲开:“拜托你别再跟着我,也别管我,行吗?”
宋旭瞳孔里的沈白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理发店门口。
“齐肩还是学生头?”
当理发师问沈白剪多短时,她指着旁边的男生说:“那么短。”
理发师愣了一秒:“你确定?”
沈白重重地点点头:“确定。”
理发师一手拨起她的头发,一手娴熟地拿起剪刀。于是,陪伴了她几年的长发就这样簌簌坠落。半个钟头以后,她看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扬了扬嘴角。
遗憾的是,第二天沈白再一次站在男生面前时,男生先是惊了一下,然后犹疑了几秒,最终还是对她说了“对不起”。
不同的日子,同样的时间,这一次坠落的是沈白的心。
后来的某一天,当看到男生牵着一个长发女生的手等在奶茶店门口时,沈白有一瞬间的恍惚。被宋旭说中了,他不是不喜欢长发的女生,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中考、升学,男生很快消失在沈白的生活里。而她,再也无法像第一次那样,对头发长长满怀期待和细细打理的耐心了。
不过她发现,即便现在留短发,也没有再像小时候一样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了。她走过楼道时没有人低语和大笑,她的同桌也没有恨不得躲到过道那边,组队活动时她也没有再落单过。
为什么呢?沈白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矫情,甚至有点自虐倾向。被异样的目光裹挟,明明是那么让人窒息的事情。
那天的政治課上,老师讲到“人对事物存在偏见,大部分是因为自己认知的局限性”时,沈白边写下“井底之蛙”这个词边笑了。原来曾经的大家都是井底之蛙,自己是,那些同龄小孩也是。
然而,沈白刚走出困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之中。
也是在那天傍晚,她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小高老师。班上一个活跃的男生跑到她面前晃悠。
“小高老师写作业啊!”
“小高老师擦黑板啊!”
“小高老师,你的橡皮离家出走被我逮回来了!”
高老师是新来的政治老师,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女人。她的嗓门极大,雷厉风行,课教得好,课堂生动有趣,大多数学生既尊敬她又怕她。但再厉害的老师也逃不过被起绰号,她被叫作“高大炮”。
据说高老师跳过级,而且读书时经常逃课,但她的成绩仍一直名列前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曾多次夺得省运动会多项比赛的冠军。她是因为父亲希望子女接班,才成为一名政治老师的。
活跃的男生指着沈白的头发,说她是小版的高老师。多年以后,沈白再回想这件事,很清楚那个男生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尽管当时宋旭也说,你就是你,不是谁的影子,但彼时的她觉得那是莫大的讽刺。
那种感觉如此强烈,尤其是在高老师钦点课代表,结果不是她时更甚。她没有半点特长和天赋,成绩永远游离在末尾,学得还不错的政治也总有人比她考得好,相比之下,她实在一无是处。
人无法左右别人,有时甚至左右不了自己。沈白多次要求男生不要再叫她小高老师未果,反而这样叫她的人越来越多。置之不理的同时,她又试图蓄发。
每当刘海遮住眼睛,用几个发夹才能保持低头不会往下掉时,每当碎发没法拨到耳后,老是戳到耳朵时,每当在三十几摄氏度、没有空调的教室,头发盖住脖颈时,沈白都无比抓狂。
在一次又一次妥协后,她彻底放弃了。要摆脱这一切,除了努力学习让自己优秀起来和忙起来让自己没空想这些外,别无他法。
还记得照毕业照那天,她躲在最右边,想离坐在第一排左边的政治老师越远越好。
高考如期而至。高中,再见。
读大学后不久,宿舍里掀起一股烫染拉头发热。相比舍友精致的空气刘海、栗色大波浪,沈白的头发显得干燥、凌乱,像被鸟遗弃的巢。
她跟风跑去烫染,效果一言难尽,看起来像跳广场舞的大妈。而且第二天,沈白就因为药水过敏而不得不去校医院挂点滴。
宋旭从隔壁大学赶来时天已黑尽,他的脸颊和耳朵被深冬的风吹得通红。他一面黑着脸说沈白跟风,一面没好气地从书包里取出热水袋扔给她,又递给她保温杯,末了跟着校医去取药。
一脸委屈的沈白抱着热水袋,接过保温杯喝了一口,发现里面是她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
旁边挂点滴的女孩凑过来:“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沈白差点被呛到,连忙摆手:“不是的,你弄错了,他是和我一个院子长大的哥哥。”03EE675E-459B-4302-9598-1CD530C7FDF0
女孩原来如此地“哦”了一声,继而露出一脸八卦的表情:“他是不是喜欢你,要不然干吗对你这么好?”
沈白摇了摇头。她想起那年父亲决定住到阳光小区时,宋旭突然闪出来,拍拍胸脯,一本正经地当着几个大人的面说,以后我会照顾沈白的。
“他对我好是因为,他爸爸和我爸爸是故交。”沈白低下头,深舒了一口气。
“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你,是因为这个完完全全的你,是因为你是无论谁都无法替代的、像指纹一样独一无二的沈白,而不是其他什么原因。”
宋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药。白炽灯下,他的脸颊和耳根更红了。
那一刻,她感觉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是我,我独一无二,我无法替代。沈白觉得自己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又好像大梦初醒,一身轻盈。
自己和头发的愛恨情仇,从童年持续到现在,她曾多次因为太在乎别人的看法而试图改变自己,不管本心是否自在和开心。
几千个日夜以来,她背负着纠葛、妥协、难过、疑惑在寻找某个答案。人生行至此,那个问题竟消失不见了。
她盲目烫头,追求的并不是所谓的美。真正的美其实应该是干净适宜,自在舒适。
后来,有人对沈白说,无论你过去、现在、未来是什么模样,真正爱你的人喜欢你所有的样子,只愿你健康,只愿你快乐。
沈白觉得这话蛮动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说,瞧你神气的。
那人故作嫌弃地说,瞧你哭的德行,一点都没长进,然后伸手去摸她的短发。
那人没有告诉沈白,其实他最神气的时候是小学时打掉了大胖的两颗门牙。当然,暴力是不对的,但他一点都不同情大胖,谁让大胖指着楼下的短发女生喊她男人婆。
对了,十八岁的他有件做了十三年的事——留寸头。年少时沈白曾问他原因,当时他说的是,严格要求自己直至有朝一日像父辈一样穿上绿色戎装,其实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寸头永远比身旁的人的短发短。
又是一年夏天,赤日炎炎,A大和B大的校学生会组织活动。
拔河比赛前,裁判指出A大的队伍里多了一名男生。话音刚落,沈白举起手用洪亮的声音说:“报告老师,我是女生哦!”
不远处,枝头的一只幼鸟展翅朝蓝天飞去。
编辑/胡雅琳03EE675E-459B-4302-9598-1CD530C7FDF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