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春风都为我而吹

刘娟

直到某个春天我才注意到，樟树在春天而不是秋天更换那一树老叶。春风轻柔地吹，头顶的树叶翩然降落，一片片红的黄的叶子在空中划下优美的弧线，纷纷拥入大地的怀抱。

我曾经的一个同桌，特别喜欢在课间拉着我去看男生打球。球场旁边种了很多樟树，操场上水泥砌的边沿刚好被观望的人用来当凳子坐。那时候的阳光很好，大课间铃声一响，她看到班里某个好看的男生拿着球出了教室，立马拉着我跟上去。我们坐在有风吹过的樟树下，嘻嘻哈哈地点评男生们在球场上的表现：谁的动作更帅气，谁跑起来傻乎乎惹人发笑。

暖暖的阳光下树影婆娑，颜色鲜艳的叶子哗啦啦飘落，风里有股淡淡的香樟味，虽然不如花香浓烈，却有种恰到好处的清新。枝头的老叶被晶莹如绿葡萄般的嫩叶替代，新长出来的叶子娇嫩剔透，在风里微微颤抖。所有春日的意境都适合那时候的我们，新鲜稚嫩、慢悠悠地成长着。

她是我高中时的第一个同桌，也是唯一一个厚着脸皮拉我去看男生打球的女孩。她戴圆圆的眼镜，皮肤很白，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上无聊的课时她喜欢在纸上画一些搞怪的图，画得还挺生动。我惊讶于她有这样的天赋，也跃跃欲试地想表现一番，虽然她每次都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的画风过于粗糙。

她脑子里好像储存了数不尽的段子，总是恰到好处地提取出来，经常猝不及防地逗得人捧腹大笑。她很擅长用一种他人难以模仿的幽默接下话茬，有时候话还没讲完自己先笑了起来。这时候我很难不被感染，一点小事都显得特别有趣。我们坐在一块度过了一段吊儿郎当的时光，很多个安静、疲惫的晚自习都演变为不被老师知晓的秘密的狂欢。只要有人陪你放纵，做什么都有了双倍的胆量。

我们住的宿舍相邻，偶尔会互相串门。我知道她偷偷带了手机，有次她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只耳机，说要让我听个好东西，而我毫无防备地听到了数学老师激情澎湃的讲课声，顿时感到一阵迷惑：难道她背着我记录老师讲的课然后在课后偷偷复盘？

“你不觉得这是快速入睡的好办法吗？我录了二十多分钟呢，听几分钟立马就有睡意了。”紧接着我们两个同时爆发出激烈的大笑。

数学课很无趣一直是我们的共识。每当听数学课听得脑子转不过弯，公式和数字在脑子里混乱对决时，我都会下意识向周围人投去求助的目光。我急切地扫过同桌，发现她正半眯着眼，神情呆滞地用手撑着脑袋，眼珠微微上翻，看起来比我更无助。这时候的她不出意外已经意识模糊了，就等那一声铃响，顺势脑袋一歪，一头栽倒在桌上。

那时的生活就是这样，课堂再无聊也不影响我们苦中作乐。一有机会我们就畅快地释放体内的活跃因子，将作业和考试凝结而成的乏味生活击出一道道裂缝，再借助这些隐秘的出口稍稍喘息。

回想过去的日子，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愉快和轻松，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每周都多出来一张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尽管如此，我依旧天真地梦想着更好的未来，小小的挫折并不妨碍我定下伟大的目标。我们年轻又热忱，没有什么好让人畏惧的。乐观情绪就像生长在春风下的嫩芽，饱满可爱，未經摧残。

再好的日子总归都会过去的。看似坚固美好的生活，居然也会因为一些不起眼的诱因悄悄改变航向，什么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就像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时间迈着不易被觉察的步子永不停歇地向前。

后来我不再冒冒失失地跑向篮球场，在树影下挽着一个女孩的手臂大声说笑。

我的一个室友曾在同桌串门离去后说，大概只有我能忍受她这个奇怪的人。我敏感地捕捉到她话里嘲笑或者嫌弃的情绪，惊醒般觉察自己似乎和什么不好的事物捆绑在了一起。画面从过去的日子里抽离，一幕幕在眼前飘过，我看见自己在路上笑时别人奇怪的目光，看见上课和同桌搞小动作时老师鄙夷又不屑的神情，看见自己被拉着奔跑时毫无形象可言的样子……

分班后我偶尔在路上碰到同桌，我们都没了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姿态。她抿着嘴对我笑，只有眼神里还有一丝丝的调皮。我们路过彼此，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这样的笑，随后便匆匆赶自己的路。

她从来不会因为谁突然疏远她，而去追问些什么，更不会尝试挽回，她只会懂事地顺从这些变化。

很久以后我回想过去的日子，总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我以为自己就像北岛的诗里写的那样，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我清楚地记得有段时间自己陷入焦虑的情绪，从安静又压抑的晚自习逃了出去，站在走廊里望了一会被夜色包裹的校园，最后还是走到了班主任面前。我忘记他对我说了什么安慰的话，只记得我盯着地板默默流了很多眼泪。“所有的豪情壮志都在一刹那间被打湿了，像湿了翅膀的鹰，沮丧地凝望阴霾的天空。”突然间觉得简媜的这个句子很恰当地描述了当时的自己。

温柔的春风吹了一年又一年，终于一场夏日的雨将花季冲刷，或遗憾，或快乐，全都遗弃在有风吹过的春天里。我们被时光拉着向前，连疲惫都省却。在声势浩大的雨水降落之前，我们已经经历了许多的明媚，那些普通而又鲜活的日子，就像掉落的诗句，等着我们一字一句地拼接。春风的诗写完了，她也该离我们而去了，她要赶着去吹绿另一批嫩芽。

曾经我也爱为自己的失去耿耿于怀，觉得以自己现在成长的程度一定有能力留住过去珍惜的事物。然而我在变化的同时，事物也在跟着变化。

我路过曾经的好友就读的学校，却选择不去联系。经历过太多次被生疏的语言刺痛内心的时刻，我开始担心各自的生活已经无法容纳旧友的突兀打扰。更不用说，早就在过去被挣脱的亲密关系，远离了那个特定的时间，一切弥补的行为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于是不由自主地对“伤逝的新芽总是在春天埋伏”这样的话感同身受。但就是因为有失去、有分离，成长才有了意义。

我们无法收藏吹过的风，却可以品尝风里的欢愉与悲痛。我们不能阻止美好的逝去，但是我们也不会停止继续得到些什么。如果你还有幸正被温暖的春风滋润，那么就尽情享受当下吧，不必理会流水般的时间。就像歌里唱的：“今天在一起吧，风吹着去了下一个世纪。”

编辑/胡雅琳0FFC8821-E3A4-41E5-914A-E7A75059BB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