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碎片

2022-06-14 01:20周维强
文学港 2022年5期
关键词:盛宣怀

周维强

盛宣怀见慈禧太后

清光绪二十五年,农历己亥年,公元1899年,秋天,盛宣怀到保定验收铁路已完成工程,料理保定铺轨事务,然后进京,九月初二见慈禧太后,光绪帝亦在场。这一年盛宣怀56岁。盛宣怀回到寓所,记下了当时的“奏对”,附在九月初九写给夫人的信后面,叮咛“此本无底稿,幸勿遗失”,又嘱“面呈父亲慈览,勿示外人”。

盛宣怀的这篇《奏对自记》,记录奏对的时间是:“九月初二九点一刻跪安,十点二刻下来。”在全部的奏对过程里,均为慈禧问,盛宣怀奏对。若以一问一对为一组,则计有34组,到第32组问对之后,太后对光绪帝说:“你亦问他几句话。”光绪帝就问了两个问题,盛宣怀作了两次奏对。接着又是太后两次问,盛宣怀两次奏对,然后盛宣怀这次“跪安”就结束了。这个场景可以见出,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政变后,慈禧独掌朝纲,光绪的帝位也就形同虚设了。所以盛宣怀的这篇《奏对自记》,多数称太后为“上”,仅两处写作“皇太后”,称光绪帝则为“皇上”。

太后和盛宣怀之间的问对,都是在太后设定的问题里展开,太后碎碎念的就是“时事艰难,外国人欺我太甚,如何是好?”“现在外国人欺我太甚,我所以十分焦急。”“天时亦不好,外国又是如此,我近来焦急得睡不着觉,苦得很。”深宫妇人,心心念念的是被外国人欺侮,要想出口气,而不知欺侮从何而来,又不知如何可以自强。所以接下来第二年“庚子事变”的发生,在逻辑上也就可以成立了。

盛宣怀在奏对到第20组时,主动说起:“臣迭次奉旨经手所办铁路、矿务、轮船、电线、铁厂、银行以及学堂,多要想详细奏明,但恐时刻工夫说来不及了。”盛宣怀想脱开太后给定的问题范围,说自己要说的。太后接着问:“何谓学堂?”盛宣怀奏对:“是教习洋务之学堂,曾经奏过在天津、上海两处开办的。”太后扔开学堂事,又问办矿务、造枪炮、各省教案之类问题,又问盛宣怀的岁数、通不通外国语言文字、有无出过洋。盛宣怀想说自己要说的,还是不能够。

盛宣怀是干练的实业家,为李鸿章、王文韶、张之洞等所倚重。张之洞虽然不喜盛宣怀,但他在湖北办汉阳铁厂维持不下去了,也还得找盛宣怀到武昌承办。盛宣怀积二十多年洋务实业经历,切肤体会到人才培养的要紧。光绪二十二年(1896),盛宣怀取得“专折奏事特权”后,于当年10月31日向光绪帝上的第一个奏折就是《条陈自强大计折》。当时盛宣怀的头衔是四品京堂候补督办铁路总公司事务,后又授予太常寺少卿。盛宣怀在奏折里以为西方国家强盛之道,“强兵”“理财”“育才”要当共举。“国非兵不强”,练兵要有军饷;“商务”不兴,“理财”不振,则无由“扩利源”;“利源”不能扩展,也就无军饷可“练兵”;而没有人才,“理财”“练兵”都没法办成,所以“育才”为根本。这份奏折里并附《请设学堂片》和《请设银行片》两个具体的办学堂和办银行的方案。暂不说银行,先说办学。这份《请设学堂片》议论的就是举办南洋公学。据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发现了这份奏折原件的盛懿等先生的文章(发表于2008年12月1日《上海交大报》总第1253期)描述,这份《请设学堂片》原件,分4折8页,每页6行,每行占18字,全片合计788字,字体为“馆阁体”,典雅庄重。盛懿等先生的文章里说:在这份奏折中,盛宣怀首次向中央政府提出要兴办“本系大学”的南洋公学,拟参酌上年开设的北洋西学学堂(天津大学前身)经验得失,有别于该校以“艺学”(机械、矿冶工程)为主的办学宗旨,专门培养高级“政学”(政治、理财、外交、法律)人才。奏折鉴于公学“收效皆在十年之后”另提请在南洋公学内部设立速成性质的达成馆。1896年12月6日,光緒皇帝向全国各将军督抚发布谕旨:“育才为当今急务,节经谕令各直省添设学堂,实力举办”,“京师、上海两处既准设立大学堂,则是国家陶冶人材之重地,与各省集捐设立之书院不同,著由户部筹定的款,按年拨给,毋庸由盛宣怀所管招商、电报两局集款解济,以崇体制”。在光绪的构想里,这是“国立大学”,应该由国家拨款,以表明地位之崇高。但盛宣怀明白朝廷并没有多少钱财可以用度,若等户部拨款,很可能办不成。所以李鸿章接到圣旨后,盛宣怀就对李鸿章表示:“沪堂则必须商捐。”京师如何,管不了,但上海办这学堂,“必须商捐”。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4月8日,南洋公学开学。学校取名南洋公学的缘由,一是地处“南洋”(长江入海口以南,当时称为“南洋”),一是参考西方学堂经费“半由商民所捐,半由官助者为公学”。张星烺1933年撰成的《欧化东渐史》一书有云:“北洋、南洋两校培植各种人才甚多,有功于输入欧化尤伟也。”这所南洋公学就是今天著名的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

盛宣怀办学,举南洋公学为例。盛宣怀深思熟虑,从办学宗旨到科目设置到经费保障,都做过周密的设计,必欲办成。而在慈禧那儿则轻描淡写问一句“何谓学堂”就算知道了,一句育才的官话都不会说。慈禧识见高低,我们看盛宣怀的这份《奏对自记》应该也就可以知其大概了。慈禧焦虑的就是被洋人欺侮,所以心心念念要练兵,以为练了兵就可以出这口气了。但各省亦有的二十万兵,慈禧问盛宣怀:“打土匪还好,与外国打仗就要跑,是何道理?”盛宣怀说主要是将官没有主见,枪炮又不如人家,所以兵勇心中以为必打败仗,一闻炮声,即要跑了。于是从打仗说到练兵,从练兵说到筹集兵饷,从筹饷说到财力来源,这样问来对去,盛宣怀就想顺着太后口风说自己经办实务、学堂事,但太后没多少兴趣,还是说到了造枪炮。然后问了问盛宣怀岁数之类的事,就接近了接见的尾声。

盛宣怀对慈禧的奏对,虽然在慈禧设定的范围里说练兵之类,但他话里含着的重点不是练兵,主要还是如何做实业、兴工商、办学堂,“要先讲究得人”,有了人才,“方能办事”。这也是几年前盛宣怀所以要着急办学堂的原因。张元济《上庆亲王手折》里就说要“裁罢不急之务”,这些不急之务比如练兵:“陆海军经费占全国岁入三分之一,国势至此,岂真能与外国开战。若防内乱,何用武力,则首在修明政事,何须武力。”张元济明白人,知道投入军费再多,国势不行,也不能和外国开战。所以是白费钱,则不如“移陆海军经费之一部分”办理教育,“新政日增,人才有限,事浮于人,百举俱废”,现在教育方针宜注重人才教育,习成一艺者不可用违其才,尤不可任给一官,置于无用之地。通俗教育足以开发愚民,日本近甚注重此事,我国尤不可缓。学部所定简易识字学塾,范围似尚狭隘,移陆海军经费之一部分办理此事,收效必不止十百也。盛宣怀、张元济明白的这些道理,慈禧不能明白。

饶有意思的是,盛宣怀要面见老太后之前,八月廿二给夫人的家书里说:“陛见须走一里路,跪下奏对,颇觉可虑。”到底56岁的人了,跪着说话,身体也是吃大不消了。戊戌新政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刑部主事张元济《上光绪折》“总纲五条、细目四十条”,里面有一条“细目”就说臣工入朝觐见皇上,都得“拜跪”,少壮者还行,“耄年高秩,屈膝数时,岂复能从容论道?”皇上体恤臣工,“除大典礼外,寻常觐见,应请立而不跪。亲重老臣,则赐之坐位,以示优礼。”看来张元济的这一条建议也没有或者说也没来得及被采纳。连带说及,张元济小盛宣怀23岁,戊戌政变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李鸿章推荐,盛宣怀聘张元济到南洋公学译书院任总校兼代办院事(院长),主持东西洋著作译事。

据说袁世凯自负地说张之洞是讲学问的,自己是办事的。这遭了辜鸿铭的嘲笑。辜鸿铭说世间万事除了老妈子倒马桶不需要学问,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不需要学问的。盛宣怀经办洋务实业,卓尔有成,又深明教育的要紧,自己也是孜孜以学。宣统元年(1909)正月廿二日,盛宣怀致出使日本国大臣胡维德的信里,嘱托维德帮助在日本购买《明治财政史》。这部书,盛宣怀自己原先有一部已交“东文译书会”翻译,还需另购一部为校对之用。除了这部书,盛宣怀在这封信里还开列《法律经济辞典》《法律辞典》《商业大辞书》《明治开国五十年全史》等10种书报刊,请维德帮助购买,以为“译书馆”所应用。盛宣怀家教也是颇重视的,听说恩宝已认得一千四百字,在写给夫人的信里说“幼子聪慧可喜”,但也嘱咐“勿令过用心,只要功课一日不塌”,功课要好,但不可过度用心,言下之意应该是身体强健等其他方面也是重要的。盛宣怀的家书里多次说到做生意,“做生意太贪,将来必吃大亏”;卖出洋纱,有了好价,“总宜脱手,切勿心狠”,“否则涨到宝塔顶上,恐其赶卖来不及也”。盛宣怀能够做成诸多工商、通信和银行事业,办成北洋西学学堂、南洋公学,不是没有道理的。

盛宣怀光绪二十五年九月初二见了太后,九月廿七写给夫人的信里又说:“皇太后常吃人乳,故六十六岁尚如四十岁人。”嘱咐夫人“俗语药补不如食补,还是吃人乳相宜”。慈禧老太后保养有方,可惜见识短,弄权有术,治国无谋,昧于世界大势,国是遂无可为,也是奈何。

盛宣怀的《奏对自记》和上引几封书信,均收进了《盛宣怀未刊信稿》。这部书由邵循正先生于上世纪60年代初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主持整理而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重印。《整理说明》也是邵先生那时所写。隔了六七十年我们来看邵先生的这篇《整理说明》里对盛宣怀的分析判断,自然不会满意。但设若我们在那时来写盛宣怀,恐怕也不见得会比邵先生高明,盖“时代局限”使然。我们今天以为自己高明了,说不定到我们的后一代或后几代时,他们会轻而易举看明白我们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历史局限”。史学家白寿彝先生说每一代人都有他自己跨不过去的局限。白先生也是明白人。

丁韪良回忆录里的宁波士绅张鲁生

张鲁生是出现在美国传教士、汉学家丁韪良回忆录里的一位晚清宁波士绅。

丁韪良,美国印第安纳州人,汉学家,北美长老会传教士。清道光末年(1850年)来华,在宁波传教。同治八年(1869年),任职京师同文馆首任总教习,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始做京师大学堂首任西学总教习,授二品顶戴。民国五年(1916年)在北京去世,享年90岁。丁韪良在中国经历了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和民国初年,前后长达六十个春秋。

丁韪良写的这部回忆录《花甲忆记》,出版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在回忆录第十三章“对宁波的最后印象”的开头里,丁韪良说,他将离开宁波前往大清帝国的北方,他称宁波是“一个我可以由衷地说‘我爱你,连同你的全部瑕疵’的城市”。丁韪良引的这个句子,出自英国诗人威廉·考珀的诗篇,原句是这位英国诗人抒发对英国的爱。

丁韪良这一章里讲到的张鲁生,即张斯桂,字景颜,号鲁生。生于清嘉庆二十一年(1817年),卒于光绪十四年(1888年)。张鲁生的出生地,当时属慈溪,现在归宁波江北。丁韪良准备离开宁波先去上海前,写信给张鲁生,请求能够搭乘张鲁生刚买的一艘汽船。这个时候,张鲁生大约40岁。张鲁生回信给丁韪良:“若您能够屈尊接受敝船所能提供的便利,我将十分荣幸地把您和您的家人送到上海,以此作为我国对来自远方的学者招待不周的补偿。”信写得很客气。丁韪良提出要付给报酬,张鲁生婉言谢绝了。

丁韪良在这部回忆录里说他和张鲁生认识已久,关系越来越深,最后发展为“多年的友谊”。丁韪良在回忆录里称他刚认识张鲁生时,鲁生“十分年轻英俊”,当时已经在科举考试中考取了秀才。如果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可能会得到更高的头衔。但鲁生“看到新的力量已经出现在舞台上,它们必将改变旧的秩序。于是他放弃了制艺,决定从事新的行业”,这个新的行业就是买了那艘汽船,“成为在私人生活中开始这项冒险事业的首位华人”。

丁韪良说,张鲁生是一位职业学者,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可被视为中国上层文人的典型,“对他们来说,古代学问的知识并不会带来对现代科学的偏见”。丁韪良为了印证自己的这个看法,举了张鲁生学习西医和化学知识的例子。张鲁生“对麦嘉缔的医术十分倾倒”。麦嘉缔系美国传教士,曾在宁波行医,主持过美国驻宁波的领事馆。张鲁生在了解多数西药都是根据化学原理制成之后,他请求医生教他一些化学知识,“甚至为此做了两大本的笔记”。丁韪良的这一段记载,也是很可玩味的,一个中国文人,就算饱读古代学问著作,也不妨碍他对西方现代科学的认识和接受。学习古代学问并不必然就会拒斥现代科学,这之间不构成因果的逻辑关系。换句话说,学习现代科学,并不意味着必须销毁古代学问;也不能把不能很好地接受现代科学怪罪到古代学问的头上。

几年后,丁韪良在上海又遇到了张鲁生,这是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丁韪良正在翻译美国律师、外交官亨利·惠顿的著作《万国公法》。张鲁生则在江苏巡抚李鸿章的上海军营里协助外国军官训练中国士兵。丁韪良把自己的翻译手稿给张鲁生看,丁韪良说:“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项工作的意义,这可是中国在世界之林中占有一席之地所不可或缺的。”张鲁生自告奋勇给这部译著写了一篇序文,这篇序文“显示出他对于中外关系的理解,这种理解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张鲁生同治二年(1863年)写的这篇序文,称颂英法两国的强大和繁荣,赞誉俄国的西化是国家通往自强之路的理想方式,赞赏华盛顿领导美国人民取得独立而并没有建立家族王朝。他将现代欧洲比作先秦时期的中国,美国像齐国,英国、法国像楚国和晋国,俄罗斯像秦国,奥地利和普鲁士像鲁国和卫国,土耳其和意大利则犹宋与郑。张鲁生在序里强调必须通过自我改革来成就强国。又说地球上不下数十国,能够生存下来,都在于能够遵守盟约,遵循《万国律例》(维强案:即《万国公法》)一书。“今美利坚教师丁韪良翻译此书,其望我中华之曲体其情而俯从其议也。我中华一视同仁,迩言必察……凡重译而来者,莫不畏威而懷德,则是书亦大有裨于中华用,储之以备筹边之一助云尔。”《万国公法》是翻译到中国的第一部西方国际法学著作,在当时对中国的知识界或学术界是有着启蒙作用的。这篇序文确实可以看出张鲁生的现代国际关系意识。张鲁生后来成为清廷的职业外交官。至今张鲁生还成为大学研究生的学位论文题目,我看到过的比如2009年5月浙江大学的一篇硕士学位论文《走向中国近代化的尝试:张斯桂研究》。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比如龚缨晏《张斯桂:从宁波走向世界的先行者》、田紫卉《诗语、框架与海外经验:张斯桂<使东诗录>浅论》等。

顺带说及,英国旅行家、小说家、外交官俄理范1859年出版的作品里提及宁波,也说过这样的话:“毫无疑问在那些现在对欧洲人开放的城市里它是第一流的。它也以培育出一些中国最能干的学者而著称。”出现在丁韪良回忆录里的张鲁生,或者也可以作为俄理范这个话的一个佐证。

丁韪良写的这部三十多万字的回忆录,一半的篇幅讲他在中国南方的所见所闻所亲历。这一半的篇幅里,又有将近一半的篇幅是讲他在宁波的故事。宁波这个时候已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清政府与英帝国签订的《南京条约》中,被列为中国沿海的五个通商口岸之一。丁韪良来华最初的传教是从宁波开始的,他居住宁波长达十年。丁韪良在这部回忆录里说自己在宁波“度过了朝气蓬勃的十年青春时光,那是一生中头脑最容易感受新鲜事物的时期,也是学习外语的黄金季节”。这应该是丁韪良23岁至33岁这一个年龄段。

桐龄先生铁路见闻录

民国十三年七八月间,公元1924年7至8月,历史学家、北师大史学系教授王桐龄受西北大学校长傅铜之邀,赴西北大学、陕西教育厅在西安合办之暑期学校讲学。同行的还有受邀讲学的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周树人(鲁迅)、南开大学西洋史教授蒋廷黻等13人。树人先生在西安暑期学校演讲的题目是《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桐龄先生在暑期学校演讲《陕西在中国史上之位置》《历史上中国民族之研究》《历史上亚洲民族之研究》,听者为高小教员、劝学所员及中等以上学校之教职员及学生;又在讲武堂为陆军学生讲《陕西在中国军事史上之位置》,又在督署分别为军官、候补文官作演讲。树人先生的讲义,经改定后附录于再版的《中国小说史略》。树人先生给讲武堂学生也讲小说史,据说为陕西督军兼省长的“兼座”刘镇华所不喜,刘“兼座”托人请树人先生换个题目,树人先生没同意,仍照讲。此不表。本文单说桐龄先生本次及第二年的东西、南北铁路行旅见闻,以稍见北洋时代军人——尤其是下级军官和士卒——之习气。

桐龄先生7月7日晚上6点,从位于北京西城的察院胡同15号的住宅乘人力车到京汉铁路正阳门西车站乘火车。西车站在正阳门大街(当时俗称前门大街)西侧,归京汉铁路局管辖。前门始发站至郑州的二等车票,大洋18元1角,外加特别快车费大洋2元1角,床位费2元,合计22元2角。车上有卧铺包厢,4人一室,左右各两个床位,上下铺,有寝具、电灯、电扇,桐龄先生感到满意,在《陕西旅行记》里写道:“设备甚周到,较京奉头等车无逊色。车上备有西餐,菜皆适口。”

第二天下午4点20分抵郑州,换乘陇海铁路。9日上午9点半到车站买车票,这回却是买了三等车票,上的二等车厢。原来是听了站长的话才这么办理。站长说,陇海铁路每趟列车头等二等都只有各半节车厢,前半节车厢为二等,后半节为头等,而时常为不买票的军人占满,买了头等二等车票的旅客反倒不能入座,站长、车长也拿军人没有办法。所以桐龄先生一行听从站长建议,先买了三等车票,所幸上了这趟车后见二等厢还有空位,于是补了差价,安然就坐。当时陇海铁路西行仅通到河南陕州,9日晚上10点抵陕州,下了火车,住进旅店,第二天改换交通工具,一路坐船坐大车坐汽车,14日下午2点抵达西安。这趟陇海铁路的经历,应该是桐龄先生第一次亲闻了军人坐火车可以这样横行,不过还没亲见。

桐龄先生一行完成在西安的讲学和游历,8月21日从华阴返途,刘“兼座”的督署卫队护送至陕州,从陕州乘陇海铁路火车。这一回,桐龄先生可是亲见了军人的豪横。桐龄先生在旅行记里给予了记录。桐龄先生一行人买车票上车落座,火车行至某站,突然上来2名军人,大约1人是下级军官,1人是兵卒,又带了许多脚夫搬运无数小麻袋上车,桐龄先生推测麻袋里装了洋钱。正好这个时候和桐龄先生同行的生物学家李顺卿教授离座去卫生间,位子空着,这军官也不问座位是否有人就坐了下来,顺卿教授回来和这位军官讲理,军官“口出不逊之言”,火车上的职员也是视若无睹。买了票的顺卿教授不得已,只能让给不买票的军人坐。桐龄先生感慨:“有枪阶级对于无枪阶级之无礼如此,焉得不为万人嫉视。”

桐龄先生坐京汉铁路由北京至郑州时,在旅行记里表示过满意,但从郑州回北京的这趟火车上,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8月22日晚上,买了二等车票的桐龄先生一行上了火车,卧铺包厢照例坐满4人,桐龄先生和人类学家、南开大学教授李济之先生也已就寝,室内电灯已熄,门也锁了。忽然又“来兵数人,叩门欲入”。茶房婉辞谢绝,但这几个大兵不肯歇,仍旧叩门不止,喧嚷惊醒桐龄先生等人,起身开门,那几个大兵这才相信卧铺包厢内有旅客,才罷休。桐龄先生叹言:“花钱买票之客,为不花钱之兵所搅扰,不得安寝,不平殊甚。”

第二天早晨起来,桐龄先生等到餐车用早点,到了那儿,则见餐车内的座位,满布军人,横躺竖卧,到处都是,有的像是下级军官,有的像是兵卒,竟容不下立足的余地。这些军人,推测起来就是上一晚惊扰卧铺客人的这一伙。桐龄先生一行只好返回。“公共饭厅,为兵所盘踞,既妨碍饭车营业,又妨碍客人吃饭”,桐龄先生不禁生出了又一个“不平殊甚”。

这趟车上,还有2间二等卧铺包厢,被军人盘踞,本来每间可容4人,但现在每间都只坐了3人,不容另外乘客进去。6个军人占了2间卧铺包厢,又不买票白乘,桐龄先生因此想到:“京汉铁路营业,安得不吃亏。”

以上是1924年暑期桐龄先生的京汉、陇海铁路旅行所亲闻所亲见所亲历。

第二年,民国十四年七月,公元1925年7月,国立东南大学、中华职业教育社、中华图书馆协会、江苏省教育会在南京合办暑期学校,桐龄先生受邀讲民族活动史。7月22日早晨,桐龄先生由察院胡同宅邸坐人力车至京奉铁路正阳门东车站,购买津浦直达快车之二等车座,票价37元7角5分,外加床铺票2元,附加捐2角,合计39元9角5分。津浦铁路起点在天津,桐龄先生从京奉铁路正阳门东车站上车至天津这一段属京奉铁路,到天津走津浦线,不需换车。京奉铁路正阳门东车站,北面临近当时的使馆区东交民巷,南面是繁华的前门商业区。

这一趟津浦列车,对于军人乘坐有明文规定,校官以上有免票者可坐头等车厢,尉官以上有免票者坐二等车厢,军士有免票者坐三等车厢,无免票而坐者有罚。越等坐者有罚,军人不得坐票车,不得无故入卧铺包厢,违者有罚。即军人可以各按各的军衔职级免票进入相应等第的车厢,但别人已经买了票的座位,军人不能赶别人走而自己坐。军人乘坐这趟津浦铁路列车,可以免票,但不能豪横无票占座、更不允许侵扰包厢了。所以这条线上的列车,桐龄先生以为“秩序甚佳”。这个“秩序甚佳”以前,推想起来,应该也是因为军人豪横扰客甚巨,才有这些明文规定的被制定出来和强制执行。

津浦这条线路当时由东北陆军总执法处副处长维持秩序,每趟车上均有执法官、宪兵和保安队,防备盗贼,保护旅客。这是奉系军阀张作霖的地盘。上年所走京汉、陇海铁路,当时则属直系军阀吴佩孚的地盘。桐龄先生有了上一年京汉、陇海铁路乘车的经历,对照之下,以为“秩序情形迥不相同”:“然则张雨亭、吴子玉之军政、军令,固可从侧面观察也。”雨亭,张作霖字。子玉,吴佩孚字。桐龄先生将乘坐火车之亲见亲历,也作为对直系吴佩孚、奉系张作霖治军、治政的一个观察的侧面,盖出于史家周历四海、观风闻声的职业习惯。同是军阀,也是有高低不同之区别,固不可一概论列。桐龄先生因此而发出慨言:“嗟呼!废兴之事,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这几句话大概就可视作“太史公曰”了。

桐龄先生是晚清京师大学堂师范馆(今北师大前身)学生,尚未毕业即被清廷保送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留学,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在海外大学攻读史学而正式毕业的学人。桐龄先生东西南北讲学游历,撰著历史学著作之外,还出版有《陕西旅行记》《江浙旅行记》《京奉铁路纪行》等书。这些行旅书,绝无浮言虚词不着边际的泛谈空言,行文简练朴素而描摹生动,真切地记录亲见亲闻亲历,河陆交通、风土民俗、学风政纪、山川形胜乃至车船旅店挑夫的物价,都细大不捐地一一作了精确的叙述,我们隔了近百年再来阅读这些纪行,不啻是在读活生生的民国社会北洋时代的“史记”了。比如《江浙旅行记》记录了桐龄先生对东南大学学生学风认真、动作静穆的好感,和上一年在西北大学暑期学校蒋廷黻教授对那儿的听讲者“太没有礼貌,不是喧闹就是打盹”的观感,两相对照起来,真是饶有意思,或许也给我们留下了作进一步追索的空间。蒋廷黻先生的这个观感,是年届七十在哥伦比亚大学做口述史讲出来的,不过蒋廷黻先生把西安暑期讲学这事错记为1925年了。人对年月等数字的记忆常因时隔久远而有误差。是故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闻事不記,释家之智;闻事辄录,史家之学。”近人文廷式《尘闻偶记》里的这个话,用在历史学家桐龄先生这儿,真是贴切。

那个时候,桐龄先生对京奉铁路及关外东北似比较多一些好感,所以他乘坐京汉铁路要拿京奉铁路来做衡量的标准。在同时期写的《京奉铁路纪行》里,桐龄先生说:“关外火车之查票者,语言态度较为平和,不似关内者之蛮横。小营公司之伙计,亦较为诚实,不似关内者之虚浮。车上时有军警人员,颇小心和气,不似津浦路上山东江北兵之跋扈。”“奉天较北京城小而繁华。”“奉天人民”也比“北京人”忙,都有工做,而不似“北京人”尤其“旗人”的“惰懒成性”。当时的奉天即今之沈阳。假如桐龄先生能够穿越到现在,再到山海关外乘坐几趟火车,再到东北作一番游历考察,不知会作何感想,会写出怎样的“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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