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吉吉
作者有话说:虽然广东的冬天很短,平均气温也在十度左右,但我还是特别讨厌冬天。构思这篇稿子时,广东降温了,晚上我迎着寒风回家,路过街边小摊,糖炒栗子和烤番薯的香气扑鼻而来,在那一刻,我突然找到了冬天可爱的地方。(好吧,我其实就是馋糖炒栗子和烤番薯,哈哈哈!)
约图建议:女孩爬在树上,把树上的果子撒下来,男孩在下面接。
摘句:十七岁之前的温盼玉不知道自卑为何物,她是一股无忧无虑的风,长在山野间,奔跑在蓝天下。
楔子
南安普敦的天空就飘起了雪,看着这异国的雪景,张尧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落在大南村的那场薄雪。
1
如果不是爷爷天天念叨,张尧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叫大南村的地方。
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经不住爷爷的思乡之情,张尧然陪同爷爷回了一趟大南村。
经历了高铁转大巴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大南村。
刚到村口,他就后悔了。这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小土路,刚走一会儿,他那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就变成脏灰色。
他嚷着要回家,爷爷没有理会他,带着他去拜访数十年没见的邻友老温。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见面就紧紧地拥在一起,热泪盈眶地叙着旧。
张尧然百无聊赖地拿起小石头扔老温院子里的鸡,鸡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四处乱蹿。
“往哪里逃!”
张尧然起身去追,却撞见了两个“泥偶”,确切地说,是一个人拎着一只鹅,那人比他稍矮一头,身上裹满厚厚的泥浆。
他和“泥人”相对站着,你看我,我看你。
“尧然,别乱跑。”
老温追着张尧然出来,看见那个泥人,他“扑哧”一声笑了:“盼玉,你上哪儿裹了这身泥回来,是不是想挨揍?”
“泥人”委屈巴巴地开口,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嗲气:“因为大鹅它往泥坑里跑,我要抓它……”
“哈哈哈!”张尧然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发出了来大南村后的第一声笑。
温盼玉和张尧然一般年纪,父母长年在外务工,她打小和爷爷老温生活在一起。
隔天,张尧然见到了洗干净的温盼玉,因为常年在阳光底下晒着,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她看着白白净净的张尧然,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写满了疑惑:“你真的是从城里来的?”
“当然,我是鹤城人。”张尧然答道,骄傲地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那你和我说说,鹤城都有什么?”
“鹤城当然什么都有,游戏厅、游乐场……”
张尧然正要长篇大论地跟她炫耀,却被她打断了:“那你們城里有鹅吗?”
“城里怎么会有鹅。”
“那你又说城里什么都有?”温盼玉反问。
张尧然接不上话,温盼玉故作深沉地叹气道:“看来你们城里也不是什么都有嘛。”
甫一见面,就被一个伶牙俐齿的乡下小丫头问得无话可说,张尧然微恼,发誓要捍卫自己作为城里人的优越感。
结果当天下午,张尧然就因为惹怒了大鹅,被它从村头追到了村尾,最后一跤摔在田地里,十分狼狈。
“哈哈。”
他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回头就看到温盼玉抱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他恼道:“温盼玉,你怎么不管管你的鹅。”
温盼玉抹去笑出的眼泪:“活该,谁让你欺负我家大鹅。”
自那天以后,张尧然再也不敢欺负大南村的禽类,见到都要绕道走。
2
年关逼近,老温把鹅赶到镇上的市集卖,想赶在春节前给温盼玉添置几身新衣裳。
温盼玉一听到要去市集,眼睛就亮了起来。张尧然听说去卖鹅,也缠着要一起去。一大清早,他们就出发了,两个小孩像刚放出笼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因为兴致高,脚步也轻快,三人很快就到了市集。
市集里人潮熙攘,到处都是来卖自家农家品的村民,老温带着温盼玉和张尧然在路边支起了一个摊位。
“卖鹅啦,卖鹅啦,自家养的大鹅!”温盼玉吆喝着揽客,软糯的声音像一只百灵鸟飞进了这嘈杂的市集。
张尧然也学着她的样子,吆喝起来。
他们的摊位前很快围了很多人,老温忙活着给客人挑鹅、称鹅、杀鹅,两个小孩在一旁打下手。
很快,几笼子大鹅就卖得七七八八了,老温笑得一张脸见牙不见眼,说道:“再加把劲,很快就能卖完回家了。”
下午的市集冷清了许多,半晌没有生意上门,剩下的鹅也无精打采地缩在笼子里。
好不容易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朝他们的摊位走来,老温笑着一张脸,迎了上去。
岂料来的不是等闲之辈,那男人先是对着笼子里的鹅挑剔了一番,最后又是一通砍价。老温想着下午没生意,于是咬咬牙,把鹅低价卖了出去。
没想到一转头,那男人又拎着那只鹅回来了,一口咬定老温把鹅偷换了,给他换了一只病鹅,市集的人听到争吵,朝他们张望。
老温这是有口说不清。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温盼玉被吓哭了,直往张尧然身后躲,张尧然一把揽住她,安慰道:“别害怕,没事的。”
其实,张尧然自己也被吓得两腿微微发抖。他看见老温重新给那男人挑了一只鹅,当着众人的面杀鹅放血,再把鹅处理好,装袋。
“大家伙都看清楚了,我有没有动手脚!”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当然不敢动手脚!”那男人朝老温吼着,一把扯过那只鹅,拎着两只鹅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也散开了,旁边一位卖鸡的大伯凑了过来:“你们这是不走运,碰上了他,他可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无赖。”
老温铁青着脸,半天没有回应。
日薄西山,他们带着剩下的鹅,收摊回家了。回去的路上,张尧然和温盼玉没有了来时的劲头,两人的神色都是恹恹的。
那天晚上,老温杀了一只鹅,炖了一大锅肉,也给张尧然和爷爷分了一盆。
张尧然来大南村后,天天都是吃土豆和大白菜,之前每次看见温家的大鹅都偷偷咽口水,现在他对着一大盆香喷喷的鹅肉,却始终下不了筷。
爷爷以为他生病了,忙问他怎么了。他低着头不说话,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悲伤中。他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不觉得买一件新衣服有多难,直到体验了一番卖鹅,才知道他触手可及的生活,对别人而言竟是一种奢侈。
之后的日子,他天天跟着温盼玉赶鹅、喂鸡,也晒出了温盼玉一样的小麦色皮肤。
很快,寒假结束了,大巴刚驶出大南村,张尧然就舍不得了:“爷爷,我们下次什么时候来?”
“等下一个冬天来了,我就带你回来。”
张尧然开始满心期待冬天的到来。他想要给温盼玉带好多好东西。
3
张尧然总算是把冬天盼到了。初中一放假,他就跟着爷爷去了大南村。
温盼玉也升上了初中。村里的学校没有英语老师,温盼玉只能通过一本二手英语教材自学英语。
张尧然听过她念过一回英语,听了半晌,才听懂她读的是什么,忍不住大笑出声。
温盼玉是天生不服输的性子,看见张尧然笑话她,学得更起劲了。
一大清早,张尧然又听见温盼玉在读英语:“伤叹丝,艾一特不来克佛丝特……”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披了件外衣就跑到屋外,温盼玉看见他,板着脸转过身去,他蹿到她跟前,眉毛一挑:“还是我来教你吧,跟着我念:sometimes, I eat breakfast……”
张尧然念的是国际学校,英语自然不成问题, 每天赶完鹅、喂完鸡,他就坐在温家门口的台阶上,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教温盼玉读。
南方乡村的冬天并不冷,午后的阳光晒着,和煦的风儿吹着,温盼玉朗朗地读着英语,张尧然望向头上的树枝,看见树枝丛里隐约可见的果子,问道:“那是什么?”
温盼玉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那是野果,后山上更多,我带你去看看吧。”
大南村的山上,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长着丰富的野果。温盼玉带着张尧然爬上了后山山坡,张尧然看着漫山的树,问:“这上面的果子都是能吃的?”
“当然能吃。”
话音刚落,温盼玉就像猴儿一样,敏捷地爬上了树,张尧然在树底下看着,也想学着她的样子爬树,可是没几下他就顺着树干滑了下来,树上的温盼玉咯咯直笑。
“原来你们城里人不会爬树。”
张尧然涨红了脸,反驳道:“你以为人人跟你这个野猴子一样吗?”
温盼玉没有搭話,给他扔了几颗果子。
“尝尝,很甜的。”
张尧然把果子放在齿间磕了磕,一股清甜从舌尖蔓延到喉底:“真甜。”
闻言,温盼玉弯起眼,明媚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晃眼,成了张尧然那年冬天最难忘的回忆。
春天来时,他送了温盼玉一个MP3,让她可以听英语,不再是为了炫耀城里人的优雅感,而是出于另一种复杂的情感。
4
时间在一个接一个的冬天里过去了,青春期的孩子像雨后的春笋般抽条长大,十五岁这年,张尧然身高已经逼近一米八,整整比温盼玉高了一个头。
这年冬天,百年一遇的寒流袭击南方各地,大南村出现了近二十年最低温。
看到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雪,温盼玉就坐不住了,满心期待着初雪的降临,结果她等到深夜,雪还是没有落下来。
入睡前,张尧然探头望向窗外,看见一道黑影在风中瑟瑟发抖,莫名有些生气,翻箱倒柜地摸出母亲塞给他的加厚羽绒服。
温盼玉看见他出来,眼睛亮了起来,口里呼出一团白气:“你也是来看初雪的吗?”
张尧然用羽绒服将她兜头罩住:“来看你这个大笨蛋。”
温盼玉噘起了小嘴,但还是乖乖地把羽绒服穿上了,羽绒服有点大,她穿上后就像一头大笨熊,在院子里踱着步子。
忽然,她感觉鼻尖一阵凉意,抬起头看见一片片雪花轻盈地从空中飘落,像被风吹落的梨花瓣,落到地上很快就化了。
“尧然,是雪!”
“嗯。”张尧然低低地应了一声。
“初雪时许愿是不是真的会实现?”温盼玉兴奋地问道。
张尧然皱起眉头:“你都几岁了,还信这玩意儿。”
温盼玉皱皱鼻尖,朝他轻哼,虔诚地双手握拳:“初雪啊初雪,希望爷爷的鹅能长得壮壮,李婶子的咳嗽能早些好,张爷爷身体健康……”
他听见温盼玉给很多人许了愿,唯独没有他的,他有些不服气:“你怎么不给我许愿?”
温盼玉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你不是不相信吗?”
张尧然气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笨蛋。”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温盼玉蹙着眉头瞪他,又把愿望在心里面默许了一遍。
“对了!”张尧然听到温盼玉惊呼一声,随后听她说道:“我还没帮程辰许愿呢!”
程辰是温盼玉的青梅竹马,比他们年长三岁,早早地辍学在海城打工。
张尧然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怒火在烧。他抛下温盼玉径直回屋,重重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响得格外真切。
张尧然心中那股怒火并没有像隔天的初雪一样化得一干二净。那几日,他像吃了炮仗似的,整天板着脸。
当他看到自己送给温盼玉的MP3在程辰手上时,心中那股怒火烧得更旺了,他一把将MP3抢回来。
程辰不解:“你怎么乱抢人东西。”
“这是我送给盼玉的。”
随后,他气冲冲地找到温盼玉,温盼玉看见了他手上的MP3:“我不是借给程辰了吗?怎么在你这儿?”
“我送你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给别人呢?”张尧然积了几天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我送你的,就只许你一个用,不准给别人。”
他把MP3塞给温盼玉就走了。
温盼玉看着张尧然离开的背影,有些疑惑,往常不管她怎么戏弄他,他都不会跟她急,可这天他竟然发这么大的火。
5
除夕夜到了,爷爷穿着一身新衣,朝张尧然招呼:“来,别憋在屋里,大过年的,跟爷爷一起去串串门。”
“不去。”张尧然窝在沙发里闷声着。
爷爷一个人出门了,张尧然在空荡的老屋子里玩游戏机,一局结束,他把游戏机往旁边一丢:“又输了,真没意思。”
忽然,他听到屋外有人在唤他,声音很小,像小猫叫一样。他推开门,看见了温盼玉,冷着脸问道:“找我什么事?”
温盼玉穿着厚重的大棉服,朝他狡黠一笑,掏出口袋里的一盒窜天猴,朝他扬了扬,又藏回棉服里,小声说道:“我们去放窜天猴吧。”
窜天猴是温盼玉用零花钱偷偷买的,怕被老温发现,等他睡下了,才敢出来找张尧然。
今夜无月,但有满天繁星在闪烁,温盼玉领着张尧然躲到了屋后,将口袋里的窜天猴掏出来,一个一个地点燃,窜天猴 “咻”地飞到了天上,在空中炸开了一朵小烟花。
一盒窜天猴很快放完了。
“好看吗?”温盼玉眨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望向张尧然。
張尧然沉默地点点头,温盼玉绽开了笑颜:“这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你可不能再生气。”
“我又没生……”
“嗯?你已经好几天没和我说话了,还说没生气。”温盼玉垮着一张小脸,打断了张尧然。
张尧然垂下头,低低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火的。”
其实那天回去之后,张尧然就后悔了,又不好意思拉下脸去跟温盼玉道歉,就一直把自己憋在家里。
“我也要跟你说声对不起,不该把你送我的东西往外借,我以后不会啦。”
村里开始燃放着鞭炮,炮声远远近近地响起,此起彼伏,空中里弥漫着硝烟味。
“张尧然,新年快乐,”温盼玉朝他盈盈一笑,“新的一年,愿你所求皆如愿。”
新年来了,意味着张尧然离开大南村的日子又近了。
6
“所求皆如愿。”在离开大南山的大巴上,张尧然又把这句话反复在嘴里念叨了几遍。
他所求的很简单,无非就是一年四季都能和温盼玉在一起。
春去秋来,很快冬天又到了。这一年,他们步入了高二,已经隐约闻到了高考的硝烟。
村里的教学条件比不上城里,张尧然成了温盼玉的小老师,每天督促着温盼玉学习。
一连着被张尧然押着填了好几天的模拟题,温盼玉乏了,趴在用来当书桌的旧石磨上: “不学了,不学了。”
张尧然心知他有些操之过急,于是像给奓毛的小猫顺气般摸着她的头:“你今天把卷子填好,我明天就带你去镇子的市集逛,好不好?”
听到去集市,温盼玉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一招果然管用,平时一天才能做完的题,她用半天时间就做完了。
张尧然遵守承诺,带她去了镇上的市集,镇上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开了很多店铺。
温盼玉领着张尧然一家店一家店地逛,张尧然看着她眼里雀跃的神采,说道:“知道吗?鹤城有一条步行街比这还繁华,步行街的尽头就是鹤城大学,鹤大的学子一出校门就能逛街……”
温盼玉好奇地睁着大眼睛,听着张尧然说着她从未到过的地方。
“鹤城大学是我的理想大学……”张尧然觉得自己开始语无伦次了,“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考鹤城大学?”
温盼玉呆愣地看向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清澈的眼瞳里映着她微红的脸。
“好。”她点点头。
张尧然的眼里盈满笑意,伸手摸摸她的头:“那你可要多用功了,回去之后把那套《三年高考五年模拟》都做完。”
闻言,温盼玉暗暗叫苦,反口道:“不行,我不跟你上同一所大学了。”
“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能反悔。”张尧然不理会温盼玉的叫嚷,心里开始盘算着怎么给温盼玉恶补功课。
“我就要反悔!”
两人在人潮汹涌的市集里打闹着。
经过一个冬天的恶补,温盼玉的成绩突飞猛进,张尧然离开大南村时,嘱咐她要好好学习,下一个冬天他要回来检查。
7
张尧然没有想到,那个回大南村的冬天再也没降临过。
回鹤城没多久,爷爷就在睡梦中溘然长辞。
前来吊唁的人中,他看见了老温,老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和长裤立在那儿,像一段枯朽的老木,风一吹就会倒。
办完丧事,老温就走了,张尧然托老温把自己准备的学习资料带给温盼玉:“告诉她,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老温应下,然后匆匆乘着高铁离开了。
那晚的饭桌上,母亲对父亲说道:“我没想到村里也会有人大老远来吊唁,不知道老爷子每年回去给了他多少好处,看他那穷酸样,我还真怕他赖在我们家。”
听到这话,张尧然摔下碗筷,说道:“温爷爷不是这样的人。”
母亲睥睨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张尧然很气愤,却不知道怎么向父母证明,饭也不吃就转身离开了。
母亲看着他离席,嘱咐道:“这几天办丧事,学习耽搁了不少,我给你约了雅思老师……”
“妈,我不去留学,我要考鹤城大学。”张尧然说完,扔下气得直跳脚的母亲回房了。
爷爷离开了,张尧然和大南村的联系也断了。他不再期待冬天,但冬天还是来了。
除夕夜,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混迹在热闹的人群中,他想起和温盼玉看过的那场初雪,雪花轻轻吻在她的脸颊,想起她给他放的窜天猴,爆竹的烟火映在了她的瞳孔里……
“温盼玉,新年好。”他喃喃道。
再次相遇来得比张尧然预想得要快,高三百日誓师那天,他见到了春天时的温盼玉。
老温干农活时摔断了腿,来鹤城的骨科医院治疗。
他们初来乍到,对一切都不熟悉,于是就找到了张尧然一家帮忙,张尧然父母托熟人给老温安排了病床。
老温害怕儿子媳妇担心,没把受伤的事告诉他们,病床前就只有温盼玉忙前忙后照料着。那段时间,张尧然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给温盼玉补习。
为了不打扰老温休息,两人补习都是在医院的楼梯间里。
狭小的楼梯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西斜的阳光透过小窗照了进来,张尧然看向身侧的温盼玉,她把练习册搁在大腿上,正俯着身子认真答题,春日的阳光在她身上晕染出好看的光圈,可她周身却散发着低落的情绪。
张尧然以为她是担心老温的伤势,于是说道:“温爷爷也好得差不多了,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去哪儿?”温盼玉抬起头问道。
张尧然嘴角微勾,卖着关子:“去了你就知道了。”
张尧然带温盼玉去的是鹤城的地标建筑,他们乘坐一百层楼高的观光电梯,电梯匀速向上,透过明净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随着电梯不断上升,鹤城灯火璀璨的夜景如一副画卷般在眼前缓缓展开。
温盼玉黝黑的瞳孔里映着流光溢彩的景色。她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
一个和大南村截然不同的地方。
张尧然指着西北一角,说道:“那里就是鹤城大学,我们可说好了,以后要一起上鹤城大学。”
老温出院那天刚好是周末,张尧然把他们送到了高铁站。检票进站时,张尧然嘱咐道:“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人声嘈杂的高铁站里,他的声音就像针落在了地上,得不到回应。
8
时间像被上了发条,一天天跑得飞快,转眼间高考结束了,紧接着,大学录取结果也出来了,张尧然如愿被鹤城大学录取。
他找到了大南村村长家的电话,辗转联系到了温盼玉。
“喂?”
听到温盼玉软糯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张尧然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乱跳。
“盼玉,我是尧然,你被鹤城大学录取了吗?”
“我……”久久沒等到温盼玉的回应,张尧然的心悬了起来,只听到她说道,“我没有报鹤城大学,我报了海城大学。”
虽然海城离鹤城不远,只有三个小时车程,但是张尧然所有对未来的幻想都在此刻像泡沫一样,化为幻影。
“怎么是海大,不是说好了要一起上鹤大吗?”他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湿棉絮般,非常难受。
电话那头的温盼玉安静了半晌才开口:“因为程辰也在海城,我和他在一块儿,彼此能有个照应。”
张尧然哑了,心里钝钝的,有些发疼。他不知道温盼玉为什么会突然变卦,而他也没有权利质问她,只能劝说着自己接受现状。
时间如白驹过隙,大学生活也缓缓拉开了帷幕。温盼玉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台手机,即使身处在两个城市,张尧然也能联系到她。
只是他发觉温盼玉变了,每次她给他的回应都是客套而疏远,他不知道这变化从何时开始的,是老温受伤的那个春天,还是他失约的那个冬天,或者是更早。
张尧然想尝试着做些改变,思来想去,他给温盼玉打了个电话。电话刚接通,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个周末是我的生日,你能送我一样生日礼物吗?”
另一端的温盼玉很久才反应过来:“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说完她又小声补充道,“太贵的我可能买不起。”
“我想要的礼物就是你陪我去一次游乐园,就这么说定了,周末我们在海城游乐园门口见。”他生怕温盼玉拒绝他,说完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周日,张尧然如愿在游乐园门口看见了温盼玉。她看上去有精心打扮过一番,这让张尧然暗生欢喜。
游乐园里摩肩接踵,半天下来他们才玩了两个项目。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温盼玉一直表现得很拘谨。
路上看见了礼品店,张尧然知道女生对这种可爱的玩意儿没有抵抗力,于是提议进里面买几件礼物。
出来时,张尧然看见温盼玉买了一对最近很火的情侣玩偶挂件,他笑着调侃道:“怎么你也跟着买这情侣挂件,要送给谁的?”
温盼玉被他这么一问,脸瞬间红得像春日的桃花,支吾道:“送……送给程辰的。”
张尧然的笑容凝在了脸上。他趁温盼玉不注意时,抢走了一个玩偶挂件:“好好学习,不要想乱七八槽的事,这挂件我没收了。”
接下来的半天,两人都很沉默,日薄西山时,他们离开了游乐园。
张尧然送温盼玉坐上回海城大学的公交车,温盼玉刚上车,张尧然就叫住了她,将手里的玩偶挂件还给她:“这个忘拿了。”
温盼玉咬了咬下嘴唇,接过玩偶挂件,向他挥手道别。
公交车驶出了视线,张尧然还站在原地。有风呼啸而过,卷起了一地的落叶,它们在空中飘荡着、盘旋着,最后又落回地面,被驶过的汽车卷入车轮,碾成粉碎。
10
那天之后,张尧然和温盼玉的联系只停留在日常的问候。
一年春去冬又来,他们步入了大三,各种人生抉择的问题也接踵而来,张尧然的父母一直在劝说他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
这年的冬天异常的冷,寒流自北向南侵袭,南方地区一夜“速冻”,地理位置偏北的海城可能还会在夜里下雪。
得知这个消息,张尧然匆匆订了前往海城的高铁。
他到达海城大学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在温盼玉的宿舍楼下站了许久,终于等到第一片雪花从厚重的云层中飘落下来。
“盼玉,下雪了,”他给温盼玉打了电话,手指在寒风中冻僵了,险些拿不住手机,“我在你宿舍楼下,一起看雪吧。”
没多久,他就看见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温盼玉裹紧身上的外套,哈着白气说道,“小心着凉。”
“想跟你一起看初雪,”張尧然看着温盼玉,昏黄的路灯灯光洒在她的脸上,好像给她加了一层柔光滤镜,“记不记得,十五岁那年冬天,你为了看初雪在寒风中等到半夜。”
“你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来笑话我的吗?”温盼玉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嘟囔道。
“当然不是,”张尧然看着她圆圆的发旋,开口道,“大学毕业后,我可能会出国留学,可是我……”
“舍不得你”四个字还在喉咙里,温盼玉就打断了他,“出国留学好呀,伯父伯母不也一直想要你出国留学吗?”
张尧然看着温盼玉恬淡的笑容,心里涩得发苦,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头看向空中飘扬的雪花:“不是说初雪许的愿都会实现吗?你现在有什么心愿?”
温盼玉转了转眼珠子,然后闭上眼睛,双手合拳许愿。
张尧然看着她虔诚的样子,轻盈的雪花落在了她的发梢、睫毛、鼻尖、脸颊上,使她的面容多了几分俏皮。
他陪她看过两回初雪,第一回她给所有人许了愿,唯独没有他,而这一回他不知道,她许的是什么愿。
温盼玉许好愿,睁开眼,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清澈的眼眸里。
为了掩饰偷看被发现的尴尬,张尧然手成拳放到嘴边轻咳了两声:“你果然还是跟十五岁时一样傻乎乎的。”
温盼玉轻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雪继续下着,很快地面就铺上了一层薄雪,他们的影子在雪地上交叠在一起,像极了一对相互偎依的恋人。
张尧然抖落了身上的雪,目光闪烁地看向温盼玉:“温盼玉,再见了。”
她是闯入漫漫冬日的春风,是坠落人间烟火的星星,是世间美好的代名词。可是现在,他只能和这个曾经寄托着他所有憧憬的女孩说再见了。
尾声
“老师,外头下雪了。”
一个脸冻得通红的小女孩趴在办公室的窗户上说道。
温盼玉搁下手中批改作业的笔,看向窗外:“大南村很久没下雪了。”
这是温盼玉在大南村任教的第一个冬天,大学毕业后,她就回到了大南村,成为大南村的第一位英语教师。
看着外头玩雪的孩童,她想起自己张扬的年少时光。
十七岁之前的温盼玉不知道自卑为何物,她是一股无忧无虑的风,长在山野间,奔跑在蓝天下。直到有一天,这股风吹进了钢铁森林……
她还记得那天,爷爷为了答谢张尧然父母的帮忙,让她把一筐特意从大南村托人带来的土鸡蛋给张尧然父母送去。
她拎着那筐土鸡蛋在陌生的都市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张尧然的家,张尧然父母知道了她的来意,连连摆手,面上带着嫌弃的神色:“不用不用,还是留给你爷爷吃吧。”
她的笑容滞在了脸上,灰溜溜地拎着土鸡蛋转身离开,便听到张尧然母亲嘀咕道:“乡下的土鸡蛋不知道有多少细菌,也只有乡下人会把它当成宝。”
温盼玉脸上一热,把头埋得更低了。
一颗自卑的种子深深地埋在她的心中。尤其是面对张尧然时,强烈的自卑感像汹涌的浪潮要将她淹没,她知道张尧然的世界流光溢彩,而她的世界落满灰尘。
她开始回避他,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被他笑话,就连想送他的玩偶挂件,她都没有勇气送出手。
最后,她将他从自己的世界推开了。
外头的雪还在下着,没有人知道,在初雪上一次降临大南村时,有个女孩顶着寒风在雪中虔诚地许着愿:“希望我能和张尧然做永远的好朋友。”
编辑/猫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