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促进共同富裕:基于农村家庭老人照料承载力的对比研究

2022-06-11 02:46张永奇庄天慧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照料农户养老

张永奇, 庄天慧

一、引 言

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自党的十八大召开以来,早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已成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任务。脱贫攻坚战的巨大胜利、小康社会的全面建成已为促进共同富裕奠定坚实基础。同时,我们也必须清醒认识到中国正处于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迈进的新发展阶段,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仍然突出。最大的不充分则是农村发展不充分,促进共同富裕,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仍然在农村。根据中国统计局发布的城乡居民收入比数据显示,我国2020年城乡居民收入比与1978年的统计数据1∶2.56保持一致,且收入差距绝对值明显拉大。另外,农户内部区域贫富分化的趋势更加明显。2020年上海农户收入为34 911元,甘肃农户收入为10 344元,区域差距高达1∶3.38。广东作为经济发达地区,省内最富地区农户收入超出最低地区3倍。当前,提高农户收入已经来到关键转型期:经济增长放缓、人口老龄化危机凸显势必会对农户增收造成猛烈冲击,在复杂的增收形势与挑战面前,积极响应“十四五”规划和践行2035年远景目标,探索高低收入农户的收入增速差异缘由,挖掘、激发农村低收入农户的长期增收潜力,对于扎实推进共同富裕、夯实高质量发展的支撑动力、持续探索共同富裕实现路径与成效具有突出的理论价值与战略意义。

针对中国农户内部收入差距的成因,多数学者基于农户居民个体视角从土地流转、农地确权、非农就业、自主创业等增收路径展开探索,为中国共同富裕分阶段有序推进提供了众多真知灼见,同时也为本研究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与经验观察,然而过往文献并未阐明一个不可忽略的经济事实,即在农村地区中,农户多以家庭作为决策主体,以家庭资源禀赋为基础进行经济抉择。在有限时间的刚性约束下,以农户为主体的微观劳动者不仅要参与劳动市场,也需提供家庭照料。随着人口老龄化、高龄化以及高失能率的上涨,老年人面临的健康风险急剧上升,照料需求逐渐增加,家庭老年人照料负担日益加重,为缓解“工作—照料”的尖锐矛盾,“农村劳动力回流”、“离开劳动市场”等经济现象愈加常见。这也再度阐释了中国农村人口老龄化程度更高、速度更快的不争事实。但同时,在照护强度未达到一定限度的前提下,为家庭老人提供照料活动能够强化代际互动,激发“二重反馈机制”,让照料负担转换为经济福利。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地理临近度高时,父母的福利水平更高,也更倾向于提供隔代照料活动,增加子女的劳动供给及自主创业,且这种影响对农村居民的影响大于城市居民。此外,父母健在也是子女对家庭有归属感和乡土情结的重要原因,极大地满足了子代的情感和精神需求,而这对农户增收将会起到一种良性的补充作用。

自进入老龄型社会后,老年照料问题已经成为一个突出的现实问题,老年照料议题因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2001年7月,《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十五”计划纲要》首次提出加大老年护理服务建设,“初步形成以社区为基础,提供全方位、多层次服务的老年护理服务体系”。2013年9月,《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养老服务业的若干意见》进一步指出,健全完善老年人服务体系,让所有居家老年人都能享受到生活照料、医疗保健、精神慰藉等养老服务。2017年10月,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全面建成以居家为基础、社区为依托、机构为补充的多层次、多支柱养老保障模式,持续推进统筹城乡、可持续的养老保障供给,推进城乡养老服务均等化进程。2021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新时代老龄工作的意见》表示注重居家社区护理服务模式的创新。结合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强化农村养老服务机构和设施建设,鼓励以村级邻里互助点、农村幸福院为依托发展互助式养老服务。2022年2月,《“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表示,完善家庭养老支持政策体系。加快补齐农村养老服务短板。从老龄政策的递延变化趋势,可以看出,中国政府正紧紧围绕着新时代老龄养老保障体系中最为薄弱的农村环节深化改革,瞄准农村老年人的照料需求,构建可持续养老照料运营模式,建立健全农村养老保障体系,以期迅速打破农村养老面临家庭保障功能弱化以及市场养老供给不足的双重困境。农村老人照料问题的日益突出不仅重塑了农户家庭劳动结构的新格局,改变了子代农户的原有劳动参与计划,而且重造了农户生计模式,给农户收入及收入分配造成直接影响。由此,在中国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阶段、新理念、新格局,深入探讨家庭老人照料对于农户收入是负担还是福利?是助推还是抑制农户内部的收入差距扩增?通过科学回答这些问题,将有助于深化对家庭老人照料功能的认识,为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养老模式提供更为可靠的前进方向。

鉴于解决上述问题以及丰富现有研究的迫切性与必要性,本文基于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CFPS)的丰富微观调查数据,对接相应时期的宏观经济变量,对家庭老人照料与农户收入及差距的关系展开深度探讨。可能的贡献如下:(1)在中国实施积极人口老龄化的战略背景下,为深化认知农村地区家庭老人照料经济效应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现有研究多数认为老人照料是一种家庭负担,实现银发经济的发展目标“任重而道远”。本研究为老人照料从负担转换为福利提供了强力支撑。(2)从家庭老人照料这一角度对农户收入以及不平等进行分析,在探讨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家庭人均收入的基础上,将农户主体划为高低两种收入群体,结合政府促进家庭养老服务体系建设的积极进展,遵循现有养老保障水平的差异,借助生计多样化的中介渠道,为查清农户内部收入差距扩大成因提供了新的内涵。(3)依托“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的变迁背景,社会政策持续强调社会照料服务体系的构建,透视以家庭照料为主、社区和机构照料为辅的“混合照料”体系不断完善的必然趋势,将社会照料服务、家庭老人照料、农户收入一并纳入分析框架,全面考察照料服务对农户收入及差距的持续影响。

二、文献回顾与理论分析

家庭照料是源于民族文化、传统孝道、血缘、家庭内部关系等组成的照料,是由家庭内部成年子女向因疾病引起照料需求的老年父母提供日常陪伴、情感慰藉和生活照顾,满足家庭老人照料需求的一种供给模式。在世界各国,家庭照料都是老年人护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有“养儿防老”、“家中养老”的传统。家庭内部的联系和情感依赖更为普遍。成年子女是老年父母家庭照顾的主要载体。在与城镇社会保险制度仍存差距的传统农村社会,农村户籍独生子女的家庭老人照料承载力处于高度劣势地位。尽管农村家庭的照料功能逐渐下降,但是对老年人的服务和支持仍然体现了护理活动作为消费品在个人和家庭生存和发展中的价值和作用。新家庭经济学利用比较优势理论构建了一个“家庭生产模型”(也称家庭时间配置模型),解释了家庭不仅仅是消费单位还是生产单位的原因。通过照料劳动提高被照料者(老人、孩子等)的福利是家庭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家庭成员以及人类自身生存繁衍的必要条件。家庭老人照料作为一种劳动和时间密集型活动,虽然会诱发照料者的时间和人力资本稀缺性,但是当承担照料责任的个体将这些资源投入到家庭部门时,必然会失去将它们投入到市场部门的机会及收益。与此同时,妻子在家庭中提供的照料活动为其他家庭成员(丈夫、非退休父母、成长中的孩子等)的劳动生产创造了条件,实现了劳动力的生产和再生产。

在家庭照料活动持续推进的过程中,照料老人的价值从生物学意义上的使用价值逐渐转换为照料活动经济价值的确认。伴随老年人预期寿命提高和人口城市化,中国农村人口过高、过快老龄化的大趋势下,家庭老人照料的经济影响引发学术界关注。已有研究可以囊括为两部分:负担与福利。针对老人照料的家庭负担,主要从劳动参与、土地流转等视角出发,即认为家庭老人照料阻滞了家庭风险偏好,对其生计多样化造成负向作用。老人照料对劳动参与有阻碍作用,这会降低已婚男女的劳动参与率,且这种影响对已婚女性更加明显。家庭老人照料会减少已婚男女非农就业的选择概率,提升农业劳动的可能性。家庭老人照料的广度和深度提升会降低中年农户“离土离乡”的概率。另外,也有部分文献认为家庭老人照料并非一项家庭负担,在某些情况下会是一种经济福利。能够为农户生计多样化创造有利条件,调节农户内部收入分配。家庭照料可以通过降低老年人抑郁程度和增加社交活动等渠道提高老年人生活满意度,促进家庭和谐。吴燕华等认为,家庭老年照料会降低女性从事正规就业的可能性,从而提高从事非正规就业的可能性。金文龙基于代际合作理论发现,收入较低、健康状况较差、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子女更有可能得到亲代隔代照料的支持。父母的养老期望和子女的经济支持有利于亲代隔代照顾时间的提高。可以帮助家庭缓解抚养压力,同时提高家庭风险偏好水平和女性工作时间,有利于促进家庭财富和资产积累,缓解金融市场有限参与现象。

家庭老人的经济供养和照料服务是中国社会的传统,这主要受制于经济发展水平和家庭伦理惯习。随着中国老龄化的加深,家庭作为老年照料的主要场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挑战,传统社会的代际子女为照料主体的模式显得难以为继。老年照料正从家庭的子女义务演进为全社会的公共事务,成为新时代养老保障的一个重要主题。依托新制度经济学中的交易费用理论,养老成本除去子女提供的间接照料成本,也与农村老人的个人养老主要资源(养老保障)息息相关。尚进云发现中国城、乡低收入老年家庭经济福祉整体增进,收入一揽子计划多元化、社会化趋势明显,政府提供的社会支持持续作为。但低收入老年家庭相对贫困和收入分配状况恶化,主因在于政府的制度性养老保障作用不够,外加老年人再就业机会狭窄而导致自养能力不足。一般而言,在农户内部家庭资源禀赋不同的情况下,高收入农户家庭会购买更高档次的养老以及医疗等社会保险,通过一种风险分担的方式,降低子代所需提供养老“反馈”的家庭资源。而相比于高收入农户,低收入农户由于先天家庭资源禀赋的相对落后,家庭老人更倾向于购买基础档次的社会保障,将更多的剩余投资注入子代身上,养老保障大多需要子代减少劳动参与进行补充。养老体系越不完善的农村地区,这种“养老短视”现象愈加常见。两种截然不同的经济决策,呈现出不同的劳动约束现象,也进一步决定了未来农户家庭养老资源配置的不同方式,深刻地影响了不同农户家庭的后续生产模式。

家庭照料行为和结果不仅受家庭层次因素的影响,还会受到所处社会情境,即社会照料的供给影响。随着家庭和社会中照护资源的稀缺作为一个社会问题出现,并导致政府介入照护活动的社会化供给,社会照料服务能否弥补家庭照料功能的弱化,缓解老年人照料困境也成为新的热点话题。社会照料指来自家庭、亲属等个体的非专业化服务,在供给时间、质量等方面具有较强的不确定性。其发育程度可以影响家庭照料决策,从而对农户劳动供给产生影响,进而使得农户收入发生改变。Chiu等认为社会照料能为老年人使用更多的正式照料服务提供支撑,同时也会减少家庭照料的依赖。黄枫等实证分析发现,家庭老人照料与政府购买在日常时期呈现替代效应,而在临终时期,两者从替代转为互补关系。Van等则认为,社会照料和家庭照料的关系取决于社会照料的性质。农村地区养老机构等相关信息将会对家庭照料带来不同影响。两者关系的不一致源于家庭对非正式照料与正式照料的选择是一个充满异质性的动态过程。因此,在家庭照料功能的弱化亟须社会化照料服务的发展来满足日益增长的照料需求的现实条件下,拓展检验照料服务与农户收入的整体关系,才能为适应高质量发展的经济新趋势、缓解农户家庭资源限制,提出更为适宜与有效的政策建议。

三、数据来源、模型设计

(一)数据来源

本文所用数据来自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ISSS)执行的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2018年度调查数据。利用该数据库进行分析的优势是:(1)该问卷中有关家庭老人照料以及人均家庭收入等变量问题充足,且能够全国性、大范围地展示家庭老人照料与农户收入之间的关系,降低小范围样本度量误差。(2)CFPS调查数据库建立了村庄问卷,涉及农村地区养老机构等相关信息,能够从整体展示由社会照料与家庭照料构成的照料服务,研讨其对农户收入及分配的相关作用。

(二)变量说明

被解释变量:农户收入。在此前的研究中,多数学者因从农户居民个体视角出发,使用了农户收入(对数)这一指标对农户收入进行测度,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农户进行经济决策时应结合家庭人口结构的现实约束。因此,本文使用CFPS问卷中“家庭人均纯收入”这一指标来测度农户收入,更加符合本次分析过程中的一致性。

核心解释变量:家庭老人照料。本文通过使用CFPS(2018)问卷中“是否料理家务或照顾父亲”和“是否料理家务或照顾母亲”两个问题来构建家庭老人照料指标,其中回答“是”的赋值为1,反之赋值为0。此外,考虑到这一测量更多的是为了检验家庭是否照顾老人,是一种广度状态。无法探究家庭照顾老人时长的影响,即考察家庭老人照料持续期与农户收入的长期关系。故在提供照料的基础上将“每天照顾”、“一周3~4天”、“一周1~2天”的农户定义为承受3等至1等的家庭老人照料强度。

中介变量:养老保障。以农户家中老人的“养老保障领取金额”和“医疗总费用”的总数减去“自付医疗费用”的差额充当养老保障指标。一般而言,家庭老人照料负担越重,所需保障金额越多,但是就现阶段而言,许多农村老人购买的基础养老以及医疗保险,并不足以覆盖个人养老需求,大概率会造成“入不敷出”的现象。

生计多样化。结合可持续生计分析框架与问卷调查情况,本文研究的农户生计活动主要包含粮食作物种植、经济作物种植、林作物种植、畜禽养殖、自营工商业等。考虑到生计活动经济价值的量化,本文从收入来源角度对农户生计活动进行考察,如果农户参与某项生计活动,但未从该项生计活动中得到任何收入,则该项生计活动将不应计入农户从事的生计活动中。在此基础上,借鉴Johny等的研究,通过使用辛普森()指数来衡量农户生计活动的多样性。具体计算公式为:

(1)

控制变量:借鉴以往的相关研究,从个体特征、家庭特征、省份特征三个方面入手,选取年龄、年龄平方、性别、身体状况、网络使用、受教育年限、家庭社会资本、要素市场(当年各省市要素投入指数)、家庭规模(人口数)、阿里巴巴电子商务发展指数、各省市经济发展水平以及区域因素。具体描述统计见表1。

表1 描述性统计

为初步探索家庭老人照料是否会对农户收入产生影响,本文进一步借鉴Rooij等方法,将农户收入按照从低至高分为5等分,其中位于40%区间的定义为低收入农户,41%至60%区间的定义为中收入农户,60%以上区间的定义为高收入农户。根据表2的分析结果可知,无论从广度还是强度视角出发,家庭老人照料均不利于低收入农户增收。从家庭老人照料(广度)而言,收入越高的农户家庭所需承担的照料责任越少;从家庭老人照料(强度)而言,低收入农户所需承担照料强度依次上升,高收入农户承担的照料强度不断下降。对广度和强度展开对比,可以认为,家庭老人照料的持续期相比初始期,对农户收入具有更为重要的影响。但是鉴于相关性不能代表因果性,故导致两者关系还有待进一步地实证检验。

表2 单独联合统计

(三)实证设计

本文使用OLS回归模型来估计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收入的影响,模型的设定如下:

=+++(2)

其中,表示家庭的人均收入状况(对数),表示家庭老人照料,表示控制变量,为误差项,用以控制遗漏变量。

四、实证结果与分析

(一)基准回归

根据表3的回归结果,可以发现,将控制变量逐渐引入后,家庭老人照料(广度)的系数虽然不断缩小,但对农户家庭增收的制约效应仍然十分显著,这表明随着中国与深度老龄化的距离逐渐缩短,在农村地区与养老相关的基础设施以及社会服务机构较为匮乏的现实情况下,农村老人的照料困境将不利于促进农户家庭实现持续增收。一方面,老年劳动力身体条件、知识体系、认知和学习能力的下降,使农村劳动力供给呈现下降趋势,且趋势不可逆,造成劳动生产率降低;另一方面,老龄农户身体状况较差,患大病、疾病的风险提升,在购买社会保障基础档次的现实条件下,农村家庭自交医疗费用的支出明显上升,最终使得家庭老人照料从劳动力参与的层面限制了农户家庭增收。除此之外,家庭老人照料也会形成压力环境,引发照料者的压力源,对其身体健康以及时间分配造成影响,从而进一步限制农户家庭增收。

表3 基准回归分析

(续上表)

控制变量结果显示:年龄、性别、婚姻状况、网络使用、受教育年限、要素市场、阿里巴巴电子商务发展指数、家庭社会资本、家庭规模均与农户收入存在密切关联。具体而言,随着年龄的增长,农户收入从正转负,这也从侧面验证了伴随着劳动边际回报的递减,农村老人生产率将会有所降低的研究结论。从性别而言,男性具有更高的劳动素质,从而在劳动市场拥有更强的竞争力。针对婚姻状况变量,已婚群体相比单身群体具有更强的家庭资源整合能力。网络使用、阿里巴巴电子商务发展指数的正向结果,表明经由信息传输领域的“高速公路”互联网,能够发挥“数字红利”,从而起到带动农户增收的作用。教育对收入的增幅已得到众多理论的支持。值得注意的是,家庭人口规模显著为负,说明家庭人口规模的扩大并未提升农户收入,反而降低了农户收入。家庭人口规模庞大,并不意味着家庭人口劳动力数量越多。在不同的生命周期下,老人和孩子数量的增加将会显著提升家庭的相应支出,从而抑制农户增收。

(二)分位数回归

前述分析已经证实家庭老人照料(广度)会抑制农户增收,但这并未查清这种抑制作用是因老人照料使得高收入农户家庭收入大幅下降,还是低收入农户家庭增加照料资源投入而引发。因此,本文采用分位数回归的方法,进一步探讨了家庭老人照料(广度)对不同收入农户家庭的影响。表4的回归结果显示,在10%至90%的分位点上,家庭老人照料(广度)的系数呈现下降趋势。即家庭老人照料(广度)对低收入农户家庭的减收效应更为明显。从家庭就业结构的视角出发,低收入农户家庭多数以农业作为主要增收途径,在家庭老人生产力下降后,此类群体更容易出现“角色紧张”,家庭收入受到影响的概率显著提升。值得注意的是,放眼整个生命历程,起初由照料导致的角色紧张,随着时间的流逝,“角色适应”将会缓慢发生,个体间的劳动时间将会逐渐得以缓解,个体间的收入差距也将会发生新的改变。

表4 分位数回归

(三)异质性分析

因此,为了拓展检验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收入及差距的长期影响,本文在是否照料的基础上引入照料频率指标,构建家庭老人照料(强度)指标,以此来验证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收入的持续影响。根据表5的回归结果,可以发现,模型1至模型4的家庭老人照料(强度)系数均显著低于基准回归结果,即相比于家庭老人照料(广度),家庭老人照料(强度)对农户减收的经济效应显著下降。这表明从广度照料模式转为强度照料模式,家庭老人照料将会减弱农户的“角色紧张”,提升“角色适应”,从而使得农户收入有所提升。但是这并不能够验证,这种收入增速对低收入农户家庭更加有利。因此,需要针对不同的农户收入群体进行对比分析。模型5与模型6是以高、低两种收入群体展开的异质研讨。本文沿用国家统计局的人口划分法,将全部农户家庭按照收入由低到高排序,按照人数进行五等分,最低的两组界定为低收入组,也就是将收入分布底部40%的家庭界定为低收入农户家庭,这其中包括了贫困边缘群体和相对贫困群体,也是中国巩固脱贫攻坚成果,推进乡村振兴的重点所在,使得文章具有更强的现实意义。根据模型5与模型6的回归结果可知,相比于低收入农户的家庭负担,家庭照料强度的经济效应已经转换为高收入农户的家庭福利。这也进一步验证了表2的描述统计结果。同时也说明,在分析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收入的影响关系时,还需进一步考虑照料强度是否存在门槛效应。厘清其中的理论机制,对于解释这种经济效应差异具有更加重要的现实价值。

表5 照料强度与农户收入

(四)影响机制

前述实证结果表明,无论广度、强度,家庭老人照料均对低收入农户的增收效应具有更加显著的抑制作用,这也表示农村老龄化危机的递延大概率会进一步扩大农户内部收入差距。农户内部收入差距扩增的原因,除了与农户自身能力有关,更与农户家庭前期积累存在很大关联。因此,有必要结合家庭前期养老保障,深入查清家庭老人照料强度与农户收入之间的关系,从而为政府采取超常规举措,提供更为直接的经验证据。家庭老人照料是一项长期照料活动,不仅需要照料者付出时间等隐性成本,也需要承担医疗支出、日常陪护等经济成本。在这项长期活动中,将会使得农户家庭的资源调配计划出现变化,从而对农户生计策略造成显著影响。已有研究指出,针对低收入农户群体而言,生计多样化对此类群体的增收效果更加显著。在考验家庭老人照料承载力的过程中,高收入的农户家庭能够通过购买高额的社会保险以及医疗保险等保障服务来分担照料风险,经由非农就业、机械化种植等多样化生计方式来拓宽增收路径,利用资源对照料时间进行置换,通过引入社会照料服务,依托“家庭+社会”的双重保障降低老人照料负担。反观低收入的农户家庭、个人竞争力的薄弱、家庭收入的相对贫乏以及当地养老支出过高等因素,使得此类农户在增收路径的选择上更为保守、谨慎,在进行“家庭—工作”决策时,会优先选择减少家庭整体的劳动时间,为提供老人照料活动换取更多的服务时长。根据表6的回归结果可知,家庭老人照料能够通过养老保障分担照料负担,从而影响农户家庭的生计多样化,对农户收入产生实质性影响。由于低收入农户家庭老人照料负担更重,养老保障并未涵盖全部需求,扩大了家庭照料成本,从而使得养老保障对农户增收的影响起到负向作用。这与农村老年人最依赖家庭成员和劳动收入充当主要生活来源的经验证据是一致的。

表6 影响机制(养老保障)

此外,子女经济支持与老人照料成本的密切关系已成学界共识。故引入子代经济支持占农户人均收入之比进一步验证家庭老人照料能否通过生计多样化渠道影响农户收入。根据表7的回归结果,可以发现,家庭老人照料与支持占比存在显著的正向关系,即家庭老人照料负担越重,子代经济支持占收入的比例越高,使得农户风险投资意愿显著降低,最终对农户后续就业决策产生显著影响。同样根据高低收入农户之间的对比,可以发现,家庭老人照料与支持占比的关系出现“分化”,即相比于整体回归结果,家庭老人照料对低收入农户的减收效应更加明显。高收入农户能够实现增收,除了家庭老人拥有较高的养老保障,无须子代提供更多的经济支持,也与子代倾向照料质量有关,家庭老人照料能够为其获取更多的经济、社会资源提供重要支持(比如提供创业机会、帮助照护孙辈等),最终确保子代可以从事更为多元的生计活动,拓宽家庭收入来源,最大化家庭收入。由此,本文借鉴交易费用理论,依托养老保障、子代支持→生计多样化的中介机制,展示了在“后顾之忧”与“无忧无虑”两种家庭老人照料成本约束下,高低收入农户生计多样化的差异对比,为农户收入不平等的扩大提供了新的解释。

表7 影响机制(子代支持)

(五)调节机制

前述分析已经从多维度、多层次对家庭老人照料与农户收入以及分配的关系进行了检验,但是显然忽略了中央提出“着力完善老龄政策体系,增强政策体系的针对性、协调性和系统性”的要求,推动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政策、资源等各种要素高效融合,推动老龄事业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贡献。因此,在分析两者关系时,也应该引入社会照料服务,进一步探讨社会照料于家庭老人照料是“替代”还是“互补”关系?以及这种关系是否会在高低收入农户家庭中发生显著改变?根据表8的回归结果可知,家庭照料与社会照料的交互项系数显著为正,表明社会照料一定程度上可以分担农户家庭照料负担,从而利于农户从事多种生计活动,降低减收效应。但是进一步研究发现,交互项系数在低收入农户家庭不再显著,在高收入农户家庭中系数明显为正,意味着农村地区的社会照料服务体系仍需健全。低收入农户家庭未能享受社会照料服务的原因在于:第一,经济供养能力不足;第二,养老照料供需结构严重失衡。因此,在未来中国应对农村养老挑战的过程中,除了引入市场照料服务机构,也可以考虑创新老年照料服务供给模式,通过失能风险测度、随迁老人补贴等方式打造新型养老试点,探索完善农村老人养老服务价格和支付机制,丰富养老保障体系,提高农村老人照料服务质量,为低收入农户家庭减缓未来的老年照料负担和压力提供新思路。

此外,本文还进一步考虑到各地区社会照料服务机构的出发点是为全区老年人提供成本可负担、方便可及、质量有保障的养老服务,满足不同收入水平老年人的差异化服务需求,促进各区养老服务高质量发展。因此,在针对不同老年群体的照料需求时,各区社会照料服务机构的定价存在差异化。以当地平均水平为基准制定的养老服务价格,容易增加低收入农户家庭的养老压力。根据表8模型4的回归结果可知,低收入农户家庭因为家庭中需要供养的半失能、失能老人过多,降低了此类群体利用社会照料机构分担养老负担的机会,最终使得家庭老人照料成为限制此类群体增收的重要原因。这也表明,政府在未来增加社会照料供给的过程中,需要针对不同收入层次的农户家庭提供差异化支持政策,对标对表精准施策,避免照料服务体系的建设中存在“落差性”。

表8 调节机制

(六)稳健性检验

在微观样本分析中,不进行稳健性检验,将不利于支撑研究结论的有效性。因此,本文在上述分析基础上,进行了稳健性检验。检验思路如下:第一,替换被解释变量。之前已经从家庭老人照料的广度和强度对农户收入进行了检验,且利用高低农户收入对比得出家庭老人照料能够扩大农户收入差距的研究结论。但是并未使用收入差距指标进行稳健性检验。因此,在本部分利用各省市基尼指数展开研讨。此外,本文还利用“子代个人收入”及“家中人均收入”变量,构建了阶层代际流动系数。对家庭老人照料与农户收入的长期表现进行分析。第二,考虑到家庭老人照料与农户收入之间的关系会受到内生性问题的影响。首先,就反向因果的内生问题而言,农户收入提高后,能够选择其他形式的社会照料服务,降低家庭老人照料的自我资源投入。其次,就遗漏变量的内生问题而言,家庭老人照料呈现动态变化特征,农户收入也面临着家庭人均劳动素质等不可观测的因素影响,因此,本文为解决关键变量因反向因果以及遗漏变量导致的内生问题,采用2SLS以及联立方程模型对两者关系展开进一步检验。

根据表9的回归结果,可以发现,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收入依然具有显著的抑制作用,且这种影响将会限制阶层流动。另外,所选工具变量“各省级家庭平均照料率”的系数在1%的统计水平上显著为正,表明家庭老人照料的相应表现呈现“同群效应”。二阶段回归结果显示,家庭老人照料与农户收入的关系仍然成立。最后,借鉴单德朋的实证方法,使用联立方程模型缓解因遗漏变量导致的内生问题。在使用此模型时,需要同时考虑影响家庭老人照料、农户收入的决定因素,只进入家庭老人照料方程的是“身体是否不适”等变量,只进入农户收入方程的是“您的收入在本地”等变量。结果如模型5所示,该研究结果表明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收入的负向作用依然稳健。

表9 稳健性检验

五、研究结论与政策建议

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水平快速提高,以及“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的迅速跨越,“四二一”家庭模式已经给农村家庭养老照料带来极大的挑战。本文在农村人口老龄化的背景下,利用CFPS最新一期的微观数据,结合区域层面的宏观变量,多维度、多层次地检验了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收入的影响。研究发现,第一,从整体而言,家庭老人照料广度及强度均显著抑制了农户增收,且这种负担效应在低收入农户家庭中十分明显。拓展检验照料强度的长期影响,发现家庭老人照料在高低收入农户家庭中的经济效应存在差异,低收入农户与高收入农户之间的收入差距存在扩增风险。第二,从影响机制而言,家庭老人照料对高收入农户家庭而言能够促进生计多样化,对低收入家庭却显著降低了多样化生计方式,增加了此类农户收入的波动风险,为农户家庭内部收入差距扩大提供了新的解释。第三,社会照料服务的引入虽然能够降低家庭老人照料对农户收入的负向作用,但是对于农户内部收入差距而言,却起到扩大作用,这说明社会照料所发挥的补充效应与“益贫性”要求仍存在距离,现有受益群体并非以低收入农户家庭为主。“普惠性”老年照料政策体系仍需完善,着重提升低收入农户家庭老人照料注意力,方能缓解农村家庭养老资源不足以及家庭照料负担加重的多重困局,使得“老有所养”取得新进展,同时避免加剧“断裂的阶梯”,形成阶层固化。

基于上述研究结论,本文提出如下政策建议:

第一,完善家庭养老支持政策体系。将家庭照护者纳入养老护理员职业技能培训等范围,支持有关机构、行业协会开发公益课程并利用互联网平台等免费开放、传播,依托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等提供指导。但需针对高低收入农户之间的现有差异,赋予不同的技能价值激励导向,确保所有农村老年人的家庭成员均能提高照护能力。支持有条件的地区对分散供养特困人员中的高龄、失能、残疾老年人家庭实施居家适老化改造,配备辅助器具和防走失装置等设施设备。对于低收入农户家庭因缺乏经济能力等原因,未能有效实现家庭养老,也应提供相应的政策补贴及支持。具体措施为:第一,各地通过数据监测,以当地平均家庭养老成本为比照,为低收入农户家庭养老支出成本提供直接资金补贴;第二,考虑到低收入农户家庭内部养老的负担差异,利用“农村公共福利职位”与“扶贫车间”等方式,建立或增加部分公益岗位,将低收入家庭纳入就业,发放公益岗位工资,提高其家庭收入。

第二,利用政府的公信力,引入社会参与,有效巩固家庭养老的基础地位。在加大国有经济对普惠养老支持的基础上,也应综合运用规划、土地、住房、财政、投资、融资、人才等支持政策,引导民间资本参与农村养老服务,增强医养结合能力,提高护理型床位占比,推进培训疗养资源转型,发展普惠养老服务。另外,各地要根据财政承受能力,启动“兜底”措施,为不同农村老年人群体提供社会照料,实行差异化补助。对健康、半失能、失能等不同老年人群体,能够实现分类提供养老保障、生活照料、康复照护等普惠性服务。依托“梯度化”的服务网络配置逐步满足农村老年人的多层次养老需求,强化农村老年人的照料服务质量。

:庄天慧,负责理论分析与概念化;张永奇,负责引言与文献综述的撰写,实证分析与结果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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