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 刀(书评人)
刘亮程 著译林出版社出版:2022年1月定价:59.00元
《本巴》是一首带着强烈梦幻色彩的史诗。读刘亮程的这些文字,就像是跟着“江格尔齐”( 演唱江格尔的艺人)吟唱一首宏大而又神奇的历史诗歌。与一般诗歌不同,这首诗歌既充满了生活的浓浓诗意,又富有人生的诸多哲理,如“洪古尔一路上坡,把远山走成近峰”。
这是一个关于蒙古英雄江格尔的传说。长期扎根新疆的刘亮程多年前就注意到,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民间有传唱江格尔英雄故事的传统,据说诗歌有10 万行。这些民间传唱虽然总体是讲江格尔汗率领12 位雄狮、32 位虎将、6000 多名勇士征战四方的故事,但多部作品又“独立成篇,独立的各部分在时间和情节上都互不连贯,各有各的主角和完整故事,因而相互间也没有因果关系和时序”。这表明,试图以一本书的单薄容量囊括江格尔的宏大史诗并不容易,也注定了本书创作的局限性。
个人倒是觉得,仅就本书的阅读体验,在刘亮程讲述的这个故事里,江格尔的出场机会并不多,除了前面无休无止的酒宴,再就是后半部分几乎一笔带过的征战,反倒是雄狮英雄洪古尔以及洪古尔的弟弟赫兰着墨最多。江格尔为了迎接拉玛汗国还未出生的哈日王的挑战,派出永远长不大的洪古尔,结果一不留神,洪古尔被人用铁链拴在车轮上,于是洪古尔的那个还未出生的弟弟赫兰为了营救哥哥,提前来到世上。与江格尔和洪古尔在战场上的叱咤风云不同,手无缚鸡之力的赫兰仅有一个“独门绝技”,那就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好玩的游戏。这个游戏是什么不知道,反正人见人爱,老幼咸宜。
赫兰将拉玛汗国上至将领下至牧民全玩成了滚羊粪蛋的小孩,于是将领们忘了前往本巴的进攻、牧民忘了正在进行的迁徙,所谓玩物丧志,大抵如此。当“本巴国人人活在二十五岁”时,哈日王的将领和牧民却被赫兰的游戏带回到了童年。童年是天真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战斗的欲望和力量。曾气势汹汹的哈日王面对变成小孩的将领和牧民,雄心难再,自然也无法对江格尔的本巴构成挑战,这一切归功于赫兰。
在应对哈日王的挑战时,江格尔率领众将停留在血气方刚、力量正盛的二十五岁。但在哈日王眼前,江格尔“躲藏在身强力壮的二十五岁,他以为这个年龄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可以抵御任何外敌。其实,恐惧是不分年龄的。他们白天大碗喝酒时知道自己在人生最有劲的青年,晚上却常常梦见自己年幼无助或年老体衰”。没有人能阻挡住生命的轮回,这种对生命的潜意识恐惧,也可以看成是对敌人进攻的担忧,毕竟真正的强大不能仅仅寄望于年龄的冻结。作为局外人,哈日王的这点见解,何尝不是对江格尔短板的确认。
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当谋士策吉把赫兰游戏的成功喜讯告诉江格尔时,“班布来宫殿里一时热闹起来。只有阿盖夫人喃喃地说,他们全变成孩子了谁来养活”。那些孩子原本是前来进攻的敌人,但现在他们变成了孩子。孩子不是敌人,这里隐藏着千百年来世代流传的草原法则——“不杀没长到车轮高的孩子,这是我们草原上的法规”。正因如此,被敌人抓走但始终不愿长到车轮高的洪古尔因此一次次一天天逃过被杀的命运。美艳的阿盖夫人对拉玛汗国这些“孩子”的担心,本质上是对蒙古传统的一种继承,哪怕这些孩子曾经是欲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敌人。
刘亮程还写到了草原的另一个传统,那就是“不能对睡着的人下刀,这也是草原上的法规”。这话用一句土得掉渣的俗话说就是,明人不做暗事。广袤的草原滋养了蒙古人光明磊落的性格。
江格尔一直沉浸在酒精的梦乡之中,虽然偶尔清醒时,也会担心洪古尔和赫兰的命运,但更多时候还是被各种祝福营造的梦境包围。洪古尔的出征如果说是义不容辞,那么赫兰的出现则带着梦境般的童话色彩。为救兄长,他提前从娘胎里来到人世。正是基于草原上的古老法则,连压在石头下的那对花蛇夫妇也不能杀掉眼前的小孩。
这个故事似乎有两条线索:一条是明线,就是江格尔的心理活动;另一条则是赫兰构成的“暗线”。赫兰就像是梦境的穿越者,他的游戏战法,有点像当前正火爆异常的“元宇宙”概念。或者说,赫兰就像是平行于江格尔现实世界的“元宇宙”——不知道刘亮程在创作时是否了解这一概念。这个梦境与真实的世界相对照,赫兰就像是梦境中的江格尔。赫兰的身上有着江格尔的许多影子,他的勇敢、情义、机智,无不是本巴人特征的写照。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只有梦境。梦里是游戏,这个平行的游戏将哈日王及他的部落变成了贪玩的小孩,战争就此戛然而止。
江格尔梦境的营造,常会让现实中的人忘却了初衷。这种酒精性遗忘甚至也传染到现实中的世界,“奶酒一路洒漏在地,把沿途草木灌醉,一个劲开花,全忘了结籽的事”,时间就像是被施了静止的符咒。时间并不是孤立的,忘却时间,其实也就是忘掉战争。待到时间“醒来”,一切早就物是人非,赫兰重新回到了娘肚里。
这是一个关于恐惧的故事。恐惧因同样在娘肚子里的哈日王而起,而同样在娘肚子里的赫兰因为这场挑战书,以游戏的方式化解了这场草原的厮杀,所谓兵不血刃。当哈日王意识到赫兰的意图后,却没办法在众多变成小孩的牧民中找到赫兰的身影,原本在不停藏匿的赫兰“逐渐地失去了被找见的恐惧”。赫兰所做的一切,也是江格尔最希望实现的结果,待到这一切完成后,他又回到娘胎里,一切又像回到以前。江格尔依旧是江格尔,洪古尔依旧是洪古尔,唯有不同的是,战争恐惧就此烟消云散。
当然,刘亮程讲述的这个故事并没有因为赫兰的胜利而就此终结,他写到了江格尔率领众多英雄击退了莽古斯的进攻;写到了著名的东归历史事件,写到了义无反顾地前仆后继……在东归征途上,“整个迁徙队伍对发生在周边的屠杀和掠夺视而不见,他们眼里只有前方”“父亲被杀了,儿子的眼睛直视前方。儿子被杀了,母亲和女儿的脚步迈过尸体继续前行。一个部落被杀了,牛羊被掠夺走,另一个部落的人马羊踏着尸体走向前方”“每前行一步都有人和牲畜在死去,却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心里只有那个要回去的故乡,眼睛看不见身后的死亡……”
然而,相较于赫兰那脑洞大开的游戏式“战斗”,后面的这些事件感觉缺乏充分的铺垫,更多时候就像是对历史事件的枯燥重复。后面叙事张力多有不足,这或是对历史诗歌再创作必须面对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