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遗民诗人田园诗之独特意蕴

2022-06-11 11:36:45吴启夏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遗民田园诗田园

一、引言

明末清初,那些选择游离于政权之外的士人,既是时代交替的遗留者,也是历史变迁的见证者,他们面临着如何自我安顿的问题。而历史上已有先行者提供了一种人生的参考模式,回归田园具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普遍意义,他们的作品具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和审美意义,给田园诗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内容和时代内涵。本文研究清初遗民诗人田园诗的独特意蕴,分别从回归田园的愉悦满足、心系百姓的悲悯愤怒、耕读生活的自我坚守、怀念故国的无奈落寞四个方面进行论述,分析其独特之处,展现清初遗民诗人丰富多姿的田园生活,更展现他们遗民身份下复杂而深幽的心灵世界。

二、回归田园的愉悦满足

王夫之云“故君子之爱身也,甚于爱天下;忘身以忧天下,则祸未发于天下而先伏于吾之所忧也……一失其身,虽有扶危定倾之雅志,不得自救其陷溺;未有身自溺而能拯人之溺者也”,只有先保全自己,才有资格肩负起振济天下的责任,故部分遗民诗人选择回归田园,缓慢的生活节奏、清新的自然风光、温暖的邻里乡亲,这些对于颠沛流离、饱经患难的遗民诗人而言,无疑是心灵的镇静剂,让他们从生活的重负下得到暂时的放松。

在这方面最具代表的遗民诗人是邢昉,他曾在《夜过田家》中发出这样的感慨:“人生更何欲,桑麻共鸡豚。我适厌行役,毕愿休山樊”,这首诗写的是诗人行役途中,路过农家歇息的所遇所感,面对主人殷勤诚挚的心意,旅途奔波的辛劳一扫而空,诗人此刻觉得能和邻居共话桑麻、养鸡养豚的生活就足够了,人生还要再追求什么呢?表达了对行役生活的厌倦和对充满人情味的田园生活的向往。而这首《暮秋归田园》写的则是诗人四处漂泊后,回归田园的心安与知足:

沙雁日夕飞,水落出江口。

悠悠一孤艇,却系门前柳。

喜闻父老语,桑麻幸相守。

念我今始归,聊复具鸡酒。

长喟向我言,干戈今已不。

但云契阔深,勿讶乱离久。

天心且茫茫,安敢论年寿。

樽醪与饘粥,此外复何有。

“孤艇”代表诗人自己,“却系门前柳”指四处漂泊终于有依靠和归宿。与父老乡亲重逢,诗人内心十分高兴,幸好还有养桑种麻的一片天地可以互相守望。邻里想到我如今才回来,纷纷端出自家的酒食款待我。大家都喟然长叹,战乱已经停息,只感慨生死之约的深情,不必惊讶离乱的时间太久,天意难测,怎敢谈论能活多久,有杯酒喝,有碗粥吃就足够了,哪敢还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呢?

但遗民诗人回归田园的愉悦和满足不止是来自清新的风光、恬适的生活和人情的温暖,而是发自内心对“劳动”这种行为的肯定,劳动带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让遗民诗人的自我价值在现实生活中的失落得以补偿。这种肯定首先体现在思想认识上,钱邦芑《归田诗》,“耕耘有妙理,勤惰争巧拙。鲁莽最所戒,细心求无斁。上读古农书,先圣遗训切。衣食追本源,孰敢云不屑”,衣食为本,不可不重视。钱澄之也云,“乃知四体勤,无衣亦自暖”,他的《田园杂诗》对比东家和西舍两户人家的情况和境遇,告诫自己的子孙,要坚定务农之心。处在这样一种动荡不安的时代,人的命运已经没法靠读书改变,作为遗民的诗人无意出仕清廷,在乱世,只有保全家人性命才是第一要务,诗人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对“劳动”的肯定其次是体现在行动上,如钱澄之“田畴及时治,况复雨初过。亦知冒雨寒,为农焉敢惰”,冒着寒雨天气驱牛耕地,谨遵农时;又如邢昉回归田园后,主动四处学习农事知识,其《种豆》:

身闲拙理生,农事广谘度。

开荒傍舍南,一区今始廓。

种豆仲夏月,炎景初灼乐。

四体亦已勤,息阴依从薄。

佳鸟语流转,方塘水瀺灂。

泉源引脉深,午日蒸苗弱。

荷锄方自兹,未厌往来屩。

劳动让诗人想到儒家的教导,自己四体已勤、五谷能分,他感到精神充实,心情愉悦,故鸟儿的鸣叫也流转如歌、水塘的潺潺声响也悦耳动听,来来往往的草鞋也看不厌烦,这一切都让诗人乐在其中,劳动带来了切实的快乐和满足。清初遗民诗人在平淡恬静的田园生活中消弭亡国之痛,在自食其力的昼夜耕耘中消解自处之悲,人生的宽慰和生活的自足在另一个维度得以实现,这种愉悦和满足的状态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和陶渊明有着极大的相似。

三、心系百姓的悲悯愤怒

遗民诗人虽隐居山野,但他们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这个社会,从这个时期他们留存下来的田园诗中,常常能够看到突如其来的蝗灾让百姓颗粒无收,漫天洪水淹没农田房屋,卷走一切希望,老百姓在这些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天灾人祸下艰难求生。而诗人并不是旁观者,他们也亲身经历着这一切,用他们的笔记录生民劫难,字字血泪抒发悲悯之情和愤怒之气。

吴嘉纪所生活的东陶地区,水旱灾害频繁发生,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记录当时的自然灾害与灾民的艰难处境,因为他自己也深受其害,有着深切的体验,所以诗歌写得极为真实与凄苦,如《堤决》:田桑溪柳栖野鸡,洪水西来崩我堤。村村稻苗今安在,川飞湖倒接大海。尽说小船值万钱,谁知楫短不能前。一浪打人水半船。今日随人去守堤。飓风霪霖无休息,土湿泥流积不得。杖藜登高看水长,东舍西邻白泱泱。虾蟆入门坐蘋上。这首诗描写的是洪水来袭,堤溃田淹的悲惨景象。每个村子的稻苗全都被洪水冲走,在大风大浪面前,船根本派不上用場,而飓风大雨没有休止,洪水引发的泥石流让农民束手无策,诗人拄着拐杖站在高地,看到的是白茫茫的一片水,内心的无奈和悲哀充斥天地却无可奈何。吴嘉纪并没有只关心一己得失,他对灾民也予以深切的关注,其《白塔河》不仅描写了天灾的残酷,更展现了人心的冷漠,同样是耕田凿井之人,何必只顾自己而不怜惜他人呢?其反问既充斥着愤怒又饱含对流离失所的百姓的深切同情。记录水灾的田园诗还有吴甡的《筑场吟》、李沂的《筑堤谣》《庚戌夏日水中口号》、邢昉的《烂麦词》《雨烂麦》等。

与之相反的旱灾同样让百姓叫苦不迭,遗民诗人也予以了同样的关注,如申涵光的《春旱》“风多天早赤,春旱草迟青”、阎尔梅的《沧州道中》“燥土既伤禾,短苗不掩陂”、邢昉的《桔槔行》“六月不雨至七月,低田水干泥滑滑”等。而久旱往往会带来蝗灾,阎尔梅的《苦蝗行》真实地记录了一场蝗灾给老百姓带来的巨大损失:旱灾本使农作物奄奄一息,而此时蝗虫从天空纷纷落地,老百姓来不及抢救庄稼,焦急得嗷嗷哭喊,但庄稼立马被啮食一空。而官吏还在忙着催租,可百姓哪有收成来交租呢?诗人内心悲痛,在田野中感叹彷徨。

此外,贰臣诗人吴伟业,他在《避乱六首·其五》中回忆当时躲避战乱感慨,“我生亦何为,遭时涉忧患。昔也游九州,今来五湖畔。麻鞋习奔走,沦落成愚贱”,同样是描写战争,而吴伟业的落脚点却始终是自己,可见吴伟业内心缺少对生民百姓的同情和悲悯。而部分遗民诗人也曾在明朝出仕,体验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当他们被战争裹挟时,他们的目光放在了更广大的群众身上,更让他们知道生民之悲苦,而不是仅感慨自己生不逢时,遗民诗人的悲天悯人格局之大令人钦佩,这是非遗民诗人田园诗中所缺少的气度和胸怀。

四、耕读生活的自我坚守

科举仕进几乎是所有古代读书人共同的人生目标,遗民身份的选择意味着他们要放弃先前人生轨迹的传统设定,转身走向乡间田野。回归田园这条路并非他们独创,但清初遗民对陶渊明田园诗内涵把握的倾向却有所不同:前人多推崇陶诗恬淡自然、超脱俗尘的一面,而遗民诗人虽躬耕南亩,却不忘怀世事,陶诗中“猛志固常在”的形象比之“采菊东篱下”更深入遗民的内心。

遗民身份的选择已表明了一种道德实践,他们有明确的自我意识,十分清楚自己的人生追求,即使身处田园,仍雄心勃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就是阎尔梅,其《村居》展现了儒者的风采:昨夜东风暖,庭花落绽鳞。笺经偿岁月,刻烛验精神。地僻真成隐,心廉不苦贫。伐茅炊脱粟,中或有劳薪。诗人家境贫寒,住在僻乡,烧小米饭还得把车脚拆下来做柴烧,但自己品行方正、不苟取,因此,也不以贫穷为苦。阎尔梅在这种条件下仍坚持注释经书,在烛上刻下记号,不到一定的时候不休息,可见其发奋图强之决心和勤勉刻苦之精神。李颙云:“人惟无志,故随俗浮沉,若真实有志,自中立不倚。主意既定,九死靡移,如水必东,百折不回。此之谓乾坤正气,人中铁汉,凛烈一时,彪炳千载。”阎尔梅心中有郁结之气、胸中有振世之志,身困却志坚,可谓是人中铁汉。

清初遗民诗人在田园耕耘之余,仍不忘手捧圣贤书,笺注古代经典著作,肩负传承大道之责,他们一手持农具,一手持书,脚踏黄泥却高唱志向,保存中华民族文化的内在精神,如伦理道德、价值标准等,使清初的文字还散发着一股奋发昂扬之光,也使安适的田园诗场多了另一种自我坚守之美。

五、怀念故国的无奈落寞

年号是一种纪年方式,也是一个朝代的象征,清初遗民田园诗中有不少或隐晦或直接地表达对故国的深切怀念。如姜垓《己丑仲春邓尉探梅,以雨阻留玄初先生斋中,用高季迪田居韵题赠七首》“重思乱后丁年使,犹恨山中甲子书”;阎尔梅“偶过柴桑书甲子,非贪牛斗纳丁庚”,诗人偶然到陶潜家,学他改朝换代后作诗以甲子纪年,并不是贪图所居之地合乎风水家所说的斗牛纳丁庚的格局,诗人没说出来的地方,就是效仿陶渊明以此表明自己耻仕、表达对故国的怀念之情。阎尔梅的《野兴》则直接抒发了对故国的怀念。

早期的阎尔梅还时常作诗勉励自己韬光养晦,如《村居》“匣中藏剑在,终必遇张华”,认为自己如匣中宝剑,必定能够得到像张华那样的贤德之人赏识而重见天日、大放异彩。但是到了后期,阎尔梅发言更为谨慎,现实的打击让他内心已经不再激情澎湃,如《后村居三十首》,干脆勤勉地向农夫学习,专心务农度过此生。

六、结语

清初遗民诗人用自己的實际行动践行坚贞不屈的誓言,表达对故国的怀念,其田园诗也因其和谐一致的情感而令人动容。经过四十年的时光流转,著名的遗民诗人大多相继辞世,如顾炎武逝世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傅山逝世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黄宗羲逝世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等。当社会秩序逐渐稳定,可以从遗民诗人的田园诗中看到,诗人壮心不再,甚至连壮志徒然消磨的悲哀都已淡逝,只剩下安稳平淡地度过余生的愿望。清初遗民诗人在诗中表现的坚守民族气节的爱国精神值得钦佩和高歌,他们在田园诗中传达的尊重农民且亲事农活的重农意识、身处贫困却不忘经传的儒者风范、历经磨难仍悲天悯人的仁者胸怀、危机四伏仍坚守气节的抗争精神都是值得赞扬和学习的。

清初遗民田园诗继承了传统田园诗的写作技法和风格,拓展了表现内容,拓深了思想内蕴,其诗风前期一腔赤忱热血,后期转向低沉,慷慨激昂的心声渐为平淡。其诗有如一棵深植数载的橄榄树,硕果累累,果肉坚韧需细嚼之,清香中带着苦涩,苦涩中又略有回甘,看似普通,嚼之却余味无穷,还须多多采撷,品味出不同的滋味,细细钻研以求打通其内核。总而言之,清初遗民诗人田园诗为中国田园诗的发展谱写了新的时代篇章,是田园诗研究以及遗民现象研究的重要文献资料,还有巨大的研究空间,其艺术特色和思想内蕴值得深入挖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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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长沙理工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清初遗民诗人田园诗研究”(项目编号:CX2021SS100)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吴启夏,女,硕士研究生在读,长沙理工大学,研究方向:古诗词<元明清方向>)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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