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北京风物传说的神话特性

2022-06-10 13:57:20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北京城风物神话

呼 和

(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北京 100176)

风物传说作为民间传说的一个类型,其传承对民间文化的发展具有特殊意义,是通过具体事物、民间风俗与民间思想相互交融,形成的民间叙事。地方风物传说,主要是解释当地的风物遗迹的成因。作为世界著名古都的北京城,其所流传的风物传说可以视为对北京城及其周边民间文化较为集中的体现。一般来讲,传说通常产生于神话之后,可以说是神话发展成为“人话”的产物,也是人类的社会、历史和风俗在发展中不断为神话添枝加叶,不断演变而形成的一种“类神话”。之所以称之为“类神话”,在于其虽然具有现实性,但在很多情况下也不乏“神性”,甚至一些民间传说的部分内容全部由神话构成。学界在对神话进行广义上的界定时,将风物传说纳入其界定范围当中[1]。虽然此种说法并不被广泛采纳,但还是能说明风物传说存在着神话特性这一现象由来已久。北京风物传说也不例外,虽然具备浓厚的城市文化底蕴,但长期以来,其风物传说的流传还是无法绕开“神话”二字。如下面这则流传于北京顺义的风物传说这样讲:

很古很古的时候,天宫里的金牛星不小心撞掉了瑶池崖边玉树的一根树枝,被玉皇大帝罚到凡间。金牛星现出原型——一头金牛。它飘飘悠悠来到古幽州燕北的一座小山,常在山洞前喝水。[2]278

这是关于解释位于顺义牛栏山的金牛古洞名称来历的风物传说,金牛古洞是现实存在的事物,但传说中的金牛却为神话形象,甚至解释金牛本身来历的内容,也极富神话色彩,其中的“天宫”“金牛星”“瑶池”“玉皇大帝”“凡间”等词,充满了我国传统神话文化的多种元素。

自然景观传说是风物传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充当了地理的文化载体,北京的西部、北部和东北部三面环山,天然河道自西向东贯穿五大水系,而主要的自然景观还是以城市周边居多,这就使“人文”的城市与“自然”的景观在人们的欣赏视野中无法割离,城市的建造与形成固然离不开人类的创造,但人们想象的空间有限,而自然景观的形成却给了人们广阔的想象空间。在朴素的感性思维占据主导地位的时期,自然景观作为在空间上与人类生活居住之处相互贯通的事物,其形成的原由很容易被神话观念所影响,并形成神话,而即使发展演变成传说,依然会留存大量的神话内容。如流传于北京顺义的传说《小汤山和温泉水》这样讲:

二郎神拿起扁担,把山戳上窟窿,穿上担子担起来,脚底下踩着云彩,走来走去,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一座座山给挑起来。这时,二郎神看看天上,七个太阳一齐在那里照,他又拿起鞭子,去赶太阳。赶呀,赶呀,赶得太阳直跑。最后,两个太阳被赶到“汤泉”,两个太阳被赶到河北的“温泉”,还有两个就被赶到了北京的小汤山。打这儿起,北京小汤山的泉水就变热了,有了温泉。[2]299

传说将小汤山泉水变热的原因归结于神话人物二郎神追赶太阳,这既向人们解释了温泉的形成,又使其增添了趣味。其实《小汤山和温泉水》为了丰富内容和使人们增添对此传说的心理认同感,不但纳入了二郎神这种神话人物,还涉及“多日并出”“移山”“追日”等神话母题,能够看到的是传说在流传中被不断丰富,但其神话特性却依然不减。此外,有的风物传说虽然希望通过表达人世冷暖来表现自然景观来历的人文性,但还是无法绕开神话元素的作用,而神话元素也恰在此处成为贯穿该传说的点睛之笔,如流传于北京门头沟的一则传说《凤凰台》讲道:

很古时候,一个小女孩亲娘去世,经常被后娘虐待。由于她生病无人照顾,自己也去世了。过了几日,此地飞来一只凤凰。据传,凤凰落在哪里,哪里就有金银财宝。小姑娘的后娘为了追赶凤凰,失足掉入山涧摔死了。凤凰于是飞回村子,落在小姑娘后娘家门前的一座土台。人们见状,便把后娘家的钱财和粮食都拿走了。从此,人们将凤凰落过的土台叫凤凰台,还说那是小姑娘去世后变成的。[2]274

传说与神话能够流传的原因其实基本相似,都是为了使受众信服,但在传说中渗入神话元素,体现出传说和神话并非能够完全割离,而是在传播中相互交融又相互排斥。乌丙安教授曾指出:“传说主要的特色与古代神话、某些民间故事一样,很富于幻想性;也正因为如此,它们三者常常纠缠起来不易分清。”[3]104毕桪教授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认为:“既要认识到传说与神话之间在发生学上存在的历史模糊性,也要确定民间传说和神话毕竟存在着明显差异。”[4]传说为了使当时的人们信服,可能会选择真实的人物、真实的事件或真实的地点,仅从以上几则传说来看,其中的地点皆为真实存在的。但神话却可能截然相反,其虚构性则往往大于真实性,即使其中存在真实的事物,也只能作为其内容中的陪衬,其主线仍然突出神话角色的玄幻特性。北京风物传说的神话特性之所以受到笔者关注,其更加突出的原因在于古代北京作为城市符号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其作为一个地域范围的影响,而作为地域范围的北京,本应囊括城市周边的多种自然景观,但古代北京长期的城市发展形成的更为理性的观念却往往容易忽视多元文化交融中仍然存在的感性思维的作用。城市是一种成熟的聚落发展形态,是一种文明高度发育的代表形式[5],故其居住人群更注重与自身周遭事物相关的更为准确的信息,而非像神话时代的先民一样将生产生活寄托于神灵等虚幻存在。但城市的包容性却也使城市不单单存在无需想象的生活方式,其丰富性、开放性和公共性等特征使得城市及其周边地区的居民依然能够保持对生活环境的丰富想象力,以此来保证市井生活与乡村生活、商业与农业的融通,持续人们对民间趣闻的关注热度。

流传于北京的著名建城传说《八臂哪吒城》,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称其为风物传说,不如将其视为民间趣闻。该传说认为北京城本是刘伯温与姚广孝同时受到红袄短裤童子的暗示,背对背按照童子的躯体画出了北京城的蓝图,而童子被人们认为是哪吒的化身,故北京城被称为八臂哪吒城[6]。哪吒在传说中被隐匿,但却搬出“红袄短裤的童子”作为哪吒的化身,这本身就表明该传说在极力说明北京城由真实的历史人物创造的同时,仍然无法避免神话元素对传说本身的影响,而作为其姊妹篇的《高亮赶水》,则将哪吒闹海的情节母题和人物进行了替换并将其注入北京治水传说当中,使传说表现出更为玄幻的特色,增添了对受众的吸引力。《八臂哪吒城》中的“八臂哪吒”仅为其化身的凡间童子,《高亮赶水》中的“高亮”也并非神人,甚至最终命丧大水,这都体现出以城市为底色的传说。即使需要神话人物的影响,但终归要趋于理性,在城市文化中的人们,更容易被“真人”“真事”“真情”所感染,而神话作为潜意识中挥之不去的元素,似乎更能加深人们对传说的印象。这就如同许多具备传统神话人物的传说,依然能够在流传中不断被受众接受,而受众也并不去质疑神话人物是否应该仅存在该传说之中,甚至在稍加创作之后进一步丰富神话人物的功能,使神话人物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化单元在各种传说中流动起来,在形成特有模式的同时,不断变换情节,增添传说的活力,这便是神话母题在民间传说流传中的作用。

讨论北京风物传说的神话特性,不能不谈到北京流传着的神话。在北京许多传说中,经常出现“幽州苦海”的内容,而“幽州苦海”之所以“苦”,神话认为主要源自其中盘踞的孽龙。在传说中,孽龙并没有具体的住所,这就给了传说一种抽象的意味——苦海便是孽龙,孽龙便是苦海。但这种观念很可能源自一类神话母题——地震母题。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曾指出地震神话在亚洲相当广泛,并举出例证,如勘察加人讲述着地震神图伊尔,说他在大地下面乘橇游玩,当他的狗抖掉身上的雪或跳蚤的时候,就会发生地震。克伦人的太阳英雄塔—依瓦,强迫师依—乌拖住大地,当师依—乌活动的时候,于是就发生地震。印度人的驮着世界的大象,蒙古喇嘛的背着世界的青蛙,伊斯兰教徒的安稳的牛,马尼教徒宇宙哲学的巨人的肩衣:所有这些神物背着或顶着大地,他们伸伸懒腰,或翻翻身,就会发生地震[6]。在我国诸多民族流传的神话中,地震源自地下某种事物晃动的情节具有非常普遍的流传性,如佤族、珞巴族神话中存在的神摇晃大地形成地震,如土族神话中抱大地的怪物身体摇动引起地震,壮族神话中蛟龙翻身造成地震,傣族神话中鱼苏醒造成地震,高山族神话中羊磨角造成地震,以及在西北少数民族当中广为流传的支撑陆地的牛引起地震的神话,等等。而更为令人惊叹之处在于,北京的门头沟地区同样流传着一则关于此类母题的神话,神话讲: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人们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他们生活的这块土地是被一条巨龙托着,飘飘悠悠地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世代。巨龙实在托累了,就伸伸腰,倒倒爪,喘了一口气。这下可不得了,大地东倒西歪、南塌北陷,山崩地裂,地上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2]3

该神话中讲述的内容,与上文中介绍的诸多民族神话中地震的起因如出一辙,甚至高度重合,这便不得不让人想到幽州苦海中盘踞的孽龙。一般来讲,灾难型的神话除了对地震的描述以外,最重要的则是洪水,而在很多神话中,地震却作为洪水的诱因而存在,甚至可将其理解为地震与洪水的共生关系,如白族和藏族的一些神话中都存在着地震引发洪水的情节[7]。这样,能够引发地震的龙,同样可能会引发洪水,这对于龙这个特殊的神话形象来说再平常不过了。在我国儒教文化中就有龙为主宰雨水之神,并成为雷神、雨神、星神、虹神的象征之一的说法。在原始的以巫术求雨的方式中,存在着按照季节的不同而制作颜色不同的龙形象以求雨的习俗[8]。这说明,承担司水之职的龙,在北京地区的传说中很可能与人们经常言说的孽龙形成对应,之所以称其为“孽”,也许与人们认为其引发洪水灾难这一观念有关,进而与未加“孽”字的司水之龙区分开来。

孽龙作为北京风物传说中神话特性最为明显的形象,除了在北京建城传说中有所体现外,还存在于介绍名胜古迹由来的传说当中,传说《三青走到卢沟桥》就是一例:

刘伯温在修建北京城时,为了镇服苦海幽州的孽龙,希望将房山县上方山上的三块“神石”弄来一块。在刘伯温使用计谋,赶着第三块青石进北京的时候,卢沟渡口的龙王接到了苦海幽州龙王儿子龙公的信,商量如何阻拦三青进北京,最终决定在卢沟渡口上修建一座“蝎子城”。等刘伯温赶着三青到达卢沟渡口时,让蝎子将三青蜇在此处,使它不能进北京。而他们修的“蝎子城”的蝎子肚子便是后来的肥城(宛平城),蝎子尾巴则为卢沟桥。[9]9

传说除了描绘神话形象龙王的诡计多端,还巧妙地将肥城(宛平城)与卢沟桥来源的解释融合在一起,并运用具有神话色彩的形态类比,而这种形态类比除了加深描述对象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之外,还可能具有通过神话阐释北京城及其周边空间关系的功能。邓启耀认为,神话的类比,并不只是简单具有修辞学上的比喻一类的特性……神话的类比中暗含着推理的成分[10]。前面提到过,北京城作为“八臂哪吒城”,其空间下方在传说中盘踞着孽龙,如果将此二者作为北京城及其周边地区空间上的核心区域,那么按照类比推理,可以推出作为“蝎子城”的肥城是“八臂哪吒城”(北京城)的附属的存在,而传说中的卢沟桥渡口的龙王也就成了北京城下孽龙的附庸。在神话学中,就存在着主神和属神的概念,相对于主神而言,属神虽然担负一定的自然职能,但又必须服从主神的领导,因为神话中主神位置的确定,往往和人世间的社会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11]。也就是说,北京城下的孽龙与卢沟渡口的龙王,从社会关系来说,是从属关系,其同样对应了北京城与肥城之间的关系,这也可以被看作现代社会中神话观念在城市文化中的遗存现象。而“八臂哪吒城”与“蝎子城”皆因城市形状特点而命名,通过类比而表现事物形状的思维模式,其实也可视为神话观念影响作用使然,如在盘古开天地的神话中,盘古在生于混沌后,“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12]。这种以形象类比的内容在神话思维中非常普遍。

在北京风物传说中还保留着将景观与神话联系在一起的内容,最为典型的便是《西便群羊》。在这则传说中,鲁班与其徒弟,将修建城门下脚的“白玉石”与城门里铺“海墁”用的豆渣石分别变成了羊和牛,通过赶走羊群和牛群的方式来搬运石头[9]42。这种运用“变”的形式加强传说神秘感,提升趣味性和传奇性的方式,也体现了神话思维在传说流传过程中的粘连性。而传说中的石头,在神话思维下也具有民间信仰的意味。神话学家王孝廉曾指出,古代人把各种不同的石头赋予各种人文性的解释,在各种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环境下,石头的原始信仰往往和当时的社会与文化现象相结合,由此而形成了各种石头的神话传说与宗教礼仪[13]。而将石头看作牛羊的思维习惯,也体现出神话的创造群体对神话的怀念与再传承的愿望。

总之,神话作为远古时代产生的一种民间叙事文体,其感性的、审美的、朴素的思维虽然受到时代发展的影响而时隐时现,但作为民间口传文化的初期形态,其仍然贯穿于时代的变换中,以其特有的形式存在于各类文化载体中。北京风物传说在今日社会,依然起着民间文化宝库的作用,神话在具有几千年文化积淀的北京文化中具有一席之地是有道理的,古典文化除了内在的表现形式,还包括多种外在的物态表达,而这些物态的表达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神话,进而以神话思维去理解其来源和发展。

猜你喜欢
北京城风物神话
作品:风物长宜
文化纵横(2023年3期)2023-11-15 05:37:06
兴化风物
华人时刊(2023年15期)2023-09-27 09:04:36
东方神话
江南风物
沉淀岁月的影子——“风物”主题阅读
北京城建:从标杆到引领,兴胜公司在跨越
中华建设(2020年5期)2020-07-24 08:55:10
神话之旅——奇妙三星堆
“漂”来的北京城
神话谢幕
NBA特刊(2018年21期)2018-11-24 02:48:14
北京城里蒙山松
当代音乐(2018年11期)2018-06-30 14:4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