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Q悲剧的根源及其形象塑造的艺术成就

2022-06-10 08:28温玉林罗定职业技术学院广东罗定527200
名作欣赏 2022年17期
关键词:老太爷阿Q悲剧

⊙温玉林 [罗定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罗定 527200]

《阿Q正传》是鲁迅对国民性反思的经典小说。当历史宣告中国道路、制度、理论、文化已经调整到位,重新反思《阿Q正传》所涉及的国民性,欣赏阿Q形象塑造,探索其悲剧根源,能对鲁迅小说成就有更为深沉的思考,能对鲁迅的艺术手法有更全面的认识,需要更为深入的探究。

《阿Q正传》无疑是国民性反思的经典。鲁迅先生把中国小农社会形成的面子文化及其弊端以嬉笑怒骂的方式写得淋漓尽致。通读小说我们会发现阿Q的行为方式是一种表演,阿Q在这种滑稽的人生表演中获得心理平衡,博得周围的人的喝彩,就是没有精神的沟通和交流,没有社会的观察和适应,没有人生的规划和追求,总之,阿Q身上体现的是小农经济时代农民精神的落后特性。

面子文化本没有绝对的对错,是人都要面子,有耻辱感才能有个体的道德感,才有个体的进取精神,才会有社会的进步,但是一个人一旦在极端贫穷的情况下要面子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文化一旦成为人的精神主宰,文化作为个人的社会形式与其经济地位的社会形式形成了一个人的人生轨道,就无法轻易地改变,只有在痛苦中挣扎直到死亡。鲁迅先生正是通过阿Q深刻的描写,给我们对小农经济形成的国民性深刻的认识。从阿Q身上,我们看到了面子文化带来的阿Q的四个方面的精神特点。

《阿Q正传》一开始叙述阿Q姓氏的时候,用调侃的口吻写阿Q给赵老太爷祝贺,阿Q很是得意地讲“他和赵老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赵老太爷叫地保作证,取消他姓赵的资格,还打他一个耳光,从此姓甚名啥就忘记了。阿Q说这些话也没有其他的要求,就是想为自己脸上贴金,但是赵老太爷不给他这个面子。阿Q也就只能在精神胜利法中得到自己的精神的平衡。阿Q的精神世界极端空虚,他获得精神满足的东西无非就是赌博、打架、开玩笑、唱曲。前面三者是把精神满足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唱曲倒是体现了阿Q对于社会变革的希望,对于自身命运改变的理想,但是阿Q自身没有组织革命的能力,做个小偷也就只能销赃,在整个社会生活中,阿Q是被动的:他渴望革命,但是却被假洋鬼子拒之门外;在赵老太爷被抢案中,阿Q不是急着与抢劫者撇清关系,他遗憾的是那些强盗没有主动找到自己。总之,阿Q是传统的本分文化塑造出来的安分守己的人物,他有社会所有的劣根性,却唯独没有陈胜、吴广式的组织造反的能力,更没有认识社会、推动社会运动的组织能力和运动能力,他的精神中有着极大的缺陷,这就是下一个问题——自闭。

阿Q精神的自闭特别表现在阿Q的恋爱这件事上。阿Q想和吴妈谈恋爱,但是他却根本不懂恋爱,缺乏一种掌控与异性相识,到相知,到相恋到结婚这么一个过程的能力。或者说,在漫长的小农时代,大多数中国人的婚姻就是两性简单的结合,没有精神的交流,所以阿Q也试图通过这种简单的方式来达到婚姻的目的。他跪在地下,对吴妈说了一句“我要和你困觉”,但是这样的方式近乎流氓行为,带来的当然不是爱情,而是社会信誉的丢失。阿Q并没有去重塑自己的社会信誉,阿Q在整个人生过程中,也没有和其他人有过精神交流,在城里做小偷,也就只敢做一些销赃的活。在被县太爷冤枉的时候,他没有为自己辩护,只痛恨自己不能把圆画得工整,在自闭的精神世界里他只是本能地活着。

阿Q自闭而又自傲,这就注定他在社会中找不到前进的方向,注定要四处碰壁。赌博当然就是输,找人打架当然就会被虐,而所有精神平衡之路被堵住了,阿Q就只能夸张地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在刑场上,见到吴妈的身影,还要逞逞能,显示一下自己的英雄气概。这样,阿Q就以一种变态的心理运动,从自傲走向了自毁的历程。

阿Q没有理想,没有人生的规划,也缺乏认识社会的眼光,推动社会运动的能力,他已经完全缺乏参与社会的能力,只能在不断自虐的过程中走向自毁。在赌博中输掉了赖以生存的钱,在和王胡比赛捉跳蚤的过程中就被打了一次,在社会变故中成了替死鬼被抓,他没有为自己辩护,是真的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阿Q被押上刑场,还要嚎上一嗓子,“过了二十年后又是一个……”真的不怕死吗?显然不是,他已经没有其他的生存之路了,只能在自毁的路上越滑越远,看着自毁的过程中,生命的那么一点快意和光芒,把寂寞的人生染上一点英雄式的光芒,阿Q的性格中滑稽因素中就有了悲剧性的因素。

今天,国家提倡“文化自信”,那么该怎样认识新的历史时期《阿Q正传》的意义呢?这就要考虑阿Q命运悲剧形成的社会性。

阿Q悲剧的社会性首先是社会的冷漠。阿Q在赵庄,无论是赵家还是“假洋鬼子”都没有给他以人的待遇,阿Q对于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人也没有任何同情。赵老太爷本来和阿Q是本家,但是以阿Q为耻,剥夺了阿Q姓赵的资格。阿Q对于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人也任意欺凌。他一开始对假洋鬼子也是刻意侮辱,后来社会变了,假洋鬼子的地位提高了,又去趋附假洋鬼子,结果是遭到无情的痛击。

政府本来应该是阿Q最后的保障,但是却成了阿Q最后的催命鬼。未庄发生变故,赵老太爷家被抢被盗,县把总一点办案能力都没有,为了交差草菅人命,阿Q稀里糊涂就成了替死鬼。这是典型的“人吃人”啊。

阿Q明明是被冤枉的,但县里的把总却只骂阿Q“贱骨头”,只认为他是奴隶思想,没有对这样的奴隶进行解放,反而拿他做替死鬼。这表明辛亥革命并没有完成社会的改造和变革,而是带来了更多的动荡和不安。

阿Q的悲剧还因为社会不够宽容。阿Q嘲笑王胡满脸胡子,气愤自己捉虱子不如王胡多,只是骂了一下王胡,结果被王胡痛打了一顿;阿Q和吴妈本来都是苦难社会中同病相怜的人,他向吴妈求爱,也算是般配,但是吴妈的一顿哭闹,阿Q从此就失去了生存的依靠。阿Q的恋爱失败,败坏了名声,使得他失去了生存基础,被宣告为社会性死亡。

阿Q悲剧的社会性也是经济发展的悲剧性,在人类很多发达国家踏入工业化之际,阿Q这样在农村没有产业的人却没有能够被吸纳到城市,只能成为一个流氓无产者。在城里只有举人老爷家能偶尔吸纳一两个佣工,而阿Q也不配。阿Q在城市和农村之间游荡,用城市的一些名词笑傲农村,用农村的一些事物笑傲城市,其实是找不到归属,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偶尔从城里偷一些物品到农村卖,偶尔也被敲诈勒索。

与阿Q有交集的人造成了阿Q的悲剧,但阿Q的悲剧性更是整个社会的悲剧,因为这是一个没有进取精神的社会,无论是赵老太爷、假洋鬼子、县把总都是缺少进取精神的,都没有更为长远的眼光,更为远大的社会规划。他们和阿Q一样,有着自傲、自闭、自毁的精神,却缺乏互助互利的精神,在极端贫穷的社会背景下,变成了一种“人吃人”的冷漠文化,这就是社会悲剧。

国民性是人类自身文化再生产而产生的,文化再生产与经济生产有直接的关系,以小农生产为主的社会,对于人的要求不高,人依附于土地,不要求创新,不要求个体强大的交往能力。儒家对于社会的要求不高,只要求安守本分就行了。现代社会需要全面发展的人,至少在两个方面的能力很重要:一、社会交往能力;二、技术能力。而新中国成立以来,通过全民性的教育普及,人民在这两个方面能力基本得到完善。所以今天,我们在自豪地谈文化自信是在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的基础上,今天的文化自信是经过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改造、提升过的优秀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中的互助、合作、克制自己为了整个社会共同目标而奋斗的精神得到了更大的发挥,而个体的好胜则被社会发展的共同目标所吸引、鼓励下释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前进的动能。总之,今天的文化自信是经过“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基础上的自信。

追求尊严,追求心理平衡是人类普遍的需要,但这种心理需求只有社会合理引导下释放出来,才可能爆发前所未有的动能。而随着社会的富裕,每个个体都有了生存的安全感,乐善好施,互相护持就成为新的社会风尚,正是从这个角度看,阿Q的悲剧也是社会悲剧。

人们在嘲笑阿Q精神的时候是否意识到正是阿Q这种精神胜利法才是阿Q形象的魅力所在,也是阿Q形象值得深思的地方。阿Q这种人无论是生存、爱情、发展等方面的需要都不能支撑他成为一个好人,但精神胜利法使得阿Q努力成为一个好人,这就是鲁迅小说超越于一般小说的地方,不是把人物写成绝对的好人,也不是写成绝对的坏人,而是塑造成某种文化背景下,努力活成文化期待的人,在这种文化与生存之间无法匹配的矛盾中,生命个体绝望地挣扎,沉沦终至于死亡,这就先知先觉地提出了几个问题:人和文化之间的关系问题;人与社会制度之间的关系等问题。

改造国民性需要对一个民族最突出的文化特性进行反思,对阿Q精神进行反思,最突出的反思就是精神胜利法的反思,这种反思按照鲁迅的悲剧观和喜剧观就是把有价值和无价值的文化撕碎,哪些有价值的文化被撕碎了呢?从《优胜记略》《续优胜记略》这些阿Q精神的描写中,阿Q的善良,阿Q精神中心理平衡法则被撕碎了。撕碎的方法首先是把人物放在极端贫穷的背景下来描述;此外有超夸张的行为描写: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说自己是第一个能自轻自贱的人。此外戏仿式的词语运用,“正传”“中兴”“大团圆”这些标题正话反说,细细想来,给人无尽的苍凉之感。要指出的是把人物放在极其贫穷的背景下来写,是鲁迅最为常用的表现手法,无论是阿Q、孔乙己都是极端贫穷;而祥林嫂则更是死了两个丈夫,孩子也死了;至于《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伤逝》中的“我”则是在极端贫穷背景下,通过现代文化与传统风俗对比来表现文化转型中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人是文化的产品,文化本质上是社会分工合作的精神产物,分工合作的固定化就是制度。阿Q的命运就是底层百姓在特殊的分工合作碰撞中命运的揭示。这就要思考下面的问题,阿Q的制度悲剧。

阿Q经历了两种制度:第一种制度是封建制度,这是一种特权等级制度,第二种是辛亥革命以后的制度。第一种制度带给阿Q的是屈辱,第二种制度带给阿Q的是死亡。两种制度的共同特点是底层百姓无法参与到社会公共事务中,公共权力成了自己的对立面。

在封建时代,阿Q的悲剧就是社会地位低,经济地位低,他是一个没有自己生存资产的雇工,靠给人打短工生存。这种生存方式极不稳定。在那个年代社会也没有相应的救助机制。从现有的材料来看,中国历史上有过慈善的萌芽,如针对孤儿的救助,针对灾荒的救助,但对于贫穷的救助却是绝对没有的。阿Q这种人,能够救助他的,只有他的本家。他本来姓赵,那么他的赵氏宗亲应该对阿Q的命运负责。但是赵老太爷取消了他姓赵的资格,还罚了他的钱,这就为阿Q悲剧命运埋下了隐患。阿Q的盗窃带来了未庄人对他的尊重,是出于捡便宜的需要,甚至赵老太爷也对阿Q客气起来,这就是社会制度的悲剧,底层的人被践踏,被作贱的悲剧。

阿Q经历的第二种制度是辛亥革命以后的制度。辛亥革命就其宗旨是建立现代工业社会,让整个民族强起来、富起来,但是技术革命是需要巨大的代价的,从经济角度讲,需要解决技术发展的原始积累问题,从社会角度讲需要打破原来的农业分工合作建立起来的经济体系、政治体系。显然辛亥革命没有能够触及社会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只是旧的社会乱了,新的社会秩序没有能够建立起来。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秩序乱了,但是以工业为基础的社会分工合作体系却没有建立起来。以举人老爷,赵老太爷为首的未庄封建贵族的确没落了,他们家遭抢劫了,而且失去的财物永远无法追回来了;假洋鬼子似乎成了未庄的统治中心,他无比得意地吹嘘着自己与革命党的关系,并给赵秀才弄了一个柿油党党徽。但是带兵的依然是老把总,办案效率依然低下。阿Q在这个时候,有着强烈的革命向往,希望通过革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他并不懂得什么是革命,以为革命就是抢劫和分赃。他希望投效革命却被假洋鬼子粗暴地拒绝,他希望造反却成了社会动荡的牺牲品。

阿Q被杀,是一种制度性行为,县把总因为破不了案,阿Q也就稀里糊涂成了替死鬼,这是制度性悲剧。制度成了某些官员宣示权利的表演,利益交换的工具,而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工具。的确,阿Q有做人尊严的要求是很正常的,也是合理的,但是社会制度却不给他满足尊严的要求,阿Q有革命的要求也是正常的,没有制度作为自身的保证,也就只能稀里糊涂地死去。

那么,什么样的制度是好的制度呢?今天我们谈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是建立在一百年来整个社会不断调整的基础上的,是经历了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思考的基础。这种制度能够保证每个人的基本生存,并通过一定的社会竞争保证社会活力,能让每个公民都参与整个社会的运作,从而推动中国改革开放引向了深入。社会是在特定的技术条件下以分工合作为基础形成的共同体,当技术条件发生了变化,分工合作的形式就要发生变化,相应的凝固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社会制度就要发生变革。而凝聚起个体的这种分工合作的文化思想就要发生变化,阿Q的悲剧恰恰说明小农经济制度下,以等级分配为皈依秩序的社会制度的过时,只有采取符合时代的新的制度变革才可能带来幸福的生活。从这个角度看,阿Q的悲剧就是制度的悲剧。

四、结语

阿Q的形象触了人类的心理形成的根源,触及到了人与文化,人与社会的根本关系,把文化中有价值的东西通过极端的生活状态,夸张幽默的语言撕碎给人看,达到了人类文学前所未有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是人类文学艺术宝库中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

①②③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60页,第379页,第414页。

④⑤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349页,第313页。

⑥温玉林:《五四文化转型与小说艺术精神质变》,山东画报出版社2018年版,第4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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