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冯骥才《三寸金莲》中的缠足恶俗

2022-06-10 08:28陈鸣镝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150025
名作欣赏 2022年17期
关键词:小脚男权文化

⊙陈鸣镝 [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 150025]

中国的缠足风俗作为一种“以摧残他人、损害他人为目的的恶俗、陋俗,不仅贻害了几个世纪的女性,也扭曲了男性的正常心理与精神世界”。在冯骥才的小说《三寸金莲》中,天津旧时的缠足恶俗得到了较为集中的展现。在这本小说中,我们不仅能看到缠足恶俗是如何在中国女性群体中代代相传的,更能看到缠足恶俗背后的性别政治。缠足作为旧时中国男权社会中的一种恶俗,严重扭曲了中国女性的思想观念,削弱了中国女性的行动力,以致她们在风俗演变的过程中“举步维艰”。中国女性在从缠足到放足的过程中,先后受到了来自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中的男权压迫。

一、母女相继的缠足恶俗

“三寸金莲是外婆给女儿的赠礼,又是母亲给女儿的赠礼”,缠足“多由母亲或亲戚中的女人来负责。也有侍女”。在小说《三寸金莲》中,戈香莲因为早年失母,其缠足“仪式”是由其奶奶——戈老婆子完成的。香莲凭借一双“美丽”小脚嫁入佟家,之后佟家发生变故,佟忍安病入膏肓,心中想的却是“下、一、辈、该、裹、脚、了!”由此,佟家的二儿媳白金宝的两个女儿月桂、月兰和佟家四儿媳董秋蓉的女儿美子都被丫头们缠上了足。要知道,戈老婆子、白金宝和董秋蓉都有着一双小脚,她们的后辈均无一幸免地被缠足,这正印证了缠足恶俗在中国母女间的宿命轮回。不得不说,“缠足时代的女性可以说个个都是无可奈何的宿命论者”。

有学者认为,“缠足陋习应始于宋代”。宋代程朱理学日益发展,中国女性的灵与肉受到全方位的规训。自此,一双小脚让世代女性都被束缚在闺阁之内,直至新中国成立,中国女性们才真正走向了脚的解放与人的解放。受小农经济与儒家文化影响,旧时中国社会的男尊女卑现象极为严重,女性往往要依附于男性才能生存,而一对“三寸金莲”能够让男性对女性产生性欲望并有娶她们的想法。旧时中国男性通过看女人的小脚来激发自己的性欲,女性也默认了这种行为的存在,并对自己的女儿言传身教。那么,女性为何不反抗呢?缠过足的陆致兰老人的一番话也许能给我们答案:

那时女人都没文化,头脑也简单,也没说话的地位。其实一想,就真让你说话,能讲出啥子午卯酉来,还不得跟人家学舌,人家说缠脚时兴,你就说时兴就好。

旧时中国女性的卑微地位决定了她们无法选择自己缠足或不缠足,只能随男权社会的波,逐自己上一辈女性的流,在无奈中“继承”并“发展”缠足恶俗。

小说《三寸金莲》 中有一个情节作者设计得意味深长。本来,莲心作为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的女儿,是必须缠足的,且仆人潘妈还评价其足道:“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但在佟家女性仆人给小辈女孩集体缠足时,莲心却早已被香莲偷偷送走。作为一名缠过足的小脚女人、作为一位母亲,戈香莲早已意识到缠足给女性带来的深重苦难,她不让女儿被缠足,是她精神上的一次觉醒。她的这一举动换来的虽是日后被自己天足的女儿“打败”以致死去,但她却用自己最无私的母爱让女儿永远地脱离了缠足的苦海。戈香莲这种保护女儿的行为实为“医治”当时缠足恶俗的“一剂良方”,但可悲的是,这种做法是无法在当时所有母女间都实现的,在母亲庇护下不被缠足的女孩只是少数。

二、男权压迫与缠足恶俗

“当缠足仅仅被视为一种民俗时,菲勒斯中心主义对妇女的宰制这一历史真相就被遮蔽了。不可否认,缠足是一种民俗,一种规范女性的民俗,但更是一种性别政治行为”。缠足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满足男性的淫欲而在中国男权社会的环境中生成的,它明显地体现出了旧时中国男权社会对女性在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压迫。冯骥才在《三寸金莲》中塑造了典型的中国男权社会环境,并将具有浓重“菲勒斯中心主义”思想色彩的中国男性暴露无遗。

在《三寸金莲》中,佟忍安是对女性实施性别压迫暴行的施暴者之一。有“莲癖”的佟忍安对小脚痴迷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当他看到香莲那一双“卓尔不群”的小脚时,竟不顾儿子生辰八字与香莲相克的风险,让香莲成为佟家大儿媳。“实际上,风俗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最初创造的人是偶发奇想,后来效仿的人是根本未做认真的思想,最终竟就成了民众的梦想”。如此看来,佟忍安倒也有“可贵之处”,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也算是经过一番“认真的思想”,让香莲成为自己的儿媳,“冲破”了算命风俗。可这种带有深重性别压迫印记的思想是值得夸赞的吗?在佟家,从丫头到太太,每个女人都有一双小脚。仆人潘妈、戈香莲、佟家二儿媳白金宝、佟忍安的妻子之所以能被佟忍安所喜爱,都是因为她们那一双双“美丽动人”的小脚。在佟忍安眼里,“脚作为一种自然的色情器官是当之无愧的”。正因他对家中女眷小脚的贪淫,才有了他和儿媳妇、仆人之间的乱伦。对于家中的小辈女性,他也不放过。在他气数将尽之时,他脑中想的竟是让自己的孙女们都缠足。当看到自己的孙女们都缠完足后,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人世。与苏童小说《妻妾成群》中的陈佐千相似,佟忍安作为家庭中的最高权力持有者,让男权压迫渗入了家中女性的每一个细胞。

除佟忍安外,小说中的很多男性都有“莲癖”,如牛凤章、乔六桥、吕显卿等人。当佟家举办赛脚会,女人们在用彼此的小脚比和斗时,男性们也在进行所谓“小脚学”方面的智斗。为了选出最美的小脚,男人们还对小脚制定了一套评价标准。无论是“金莲二十美”“香莲三十六品”,还是“金莲二十四格”,无一不体现了男性对女性的身体规训。品评小脚的标准看似上升到了“雅”的程度,可小脚的本质就是俗到骨子里的俗,它本应烂在国民劣根性的“骨子”里。“缠足恶俗的出现,就是人欲的生产品,也是男子对女权的有意摧残和践踏”。为了满足自己赏玩女性的欲望,为了让女性成为自己私有的“性玩具”,男性不顾女子生理上的痛苦,在让女子经受缠足折磨后,还要制定出一套标准让女子再对所缠之足进行修饰和“美化”。当女性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在身心痛苦中获得男性认可时,男性对女性并不表示同情,而是一再地提高对女性的“审美标准”。一双绝“美”的“三寸金莲”,让男性中心主义发挥到了极致,也让女性的血和泪都裹进了一条条缠脚布里。正是由于旧时中国男性强加给女性的畸形审美观念和男性在性方面的极端变态,“缠足,成为中国人在性的理想上最高深的诡秘”。

三、从缠足到放足:中西文化、性别与缠足恶俗间的张力

“我国反对缠足见于文字记载的第一声是在缠足愈演愈烈的宋代发出的”。自宋代开始,便有一些有识之士对缠足恶俗进行抨击。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文化大量进入中国,一些国人开始认识到放足的必要性。这些国人之所以认同放足,一是因为“天足”是西方文化中值得中国学习的一部分,二是出于增强国民身体素质的考量,毕竟小脚是不利于女性行动且对中华民族的繁衍生息有不利影响。在《三寸金莲》这本小说中,冯骥才别出心裁地设计了戈香莲领头的复缠会和戈香莲女儿——牛俊英领头的天足会之间的一场赛脚会,这场赛脚会看似比的只是小脚和天足,实则比的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戈香莲的小脚和牛俊英的天足都是象喻,戈香莲和牛俊英都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统摄之下。

在赛脚之前,戈香莲已经意识到小脚终将被天足取代,因此,在赛脚会上,她才会穿上丧鞋。在小说中,香莲被误认为是“保莲女士”,实际上她并不认可缠足恶俗的继续存在,否则她也不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女儿不被缠足。然而,落实到她自己身上时,她已无法拯救自己。在戈老婆子最开始给香莲缠足时,香莲十分抗拒,但随着黄家三姑娘、佟忍安、潘妈、吕显卿不断地对香莲进行规训,香莲终于将缠足恶俗内化了。这种内化不仅让香莲在身体上不愿放足,也让她在精神上将自己“裹”进了绝“美”小脚所带来的巨大权力中。为了求安,为了有较好的生活环境,为了留住缠足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名誉和权利,香莲必须有一双小脚。如此看来,香莲的这双小脚所象喻的不就是中国文化糟粕之一——“国民劣根性”么?试想,从前有多少国人受奴性压制而不知变通地活着?虽然,西方文化的输入也让他们略受震动,但他们的精神世界是不会有太大变化的。有研究者认为:“小脚所带来的限制象征制约女性并使其屈从于性别氛围,培养了女性对男性的盲从、对自己的贱视和自我奴化,从而使女性产生了奴性心理。”如此看来,戈香莲那双小脚所象喻的不仅是旧时中国女性的奴性心理,更是当时中国民众的那种奴性心理。从缠足到放足的“缠放放缠缠放缠”(楚庄语)背后象征的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变动不居;然而,无论社会环境怎样变,对充满奴性的那批国人而言,所有的一切终将会落到一个“缠”字上。有奴性心理的国人正如《三寸金莲》中的戈香莲一般,不管社会如何天翻地覆,他们都不去改变自身,而如此的结局便是走向自我毁灭。

牛俊英因为母亲戈香莲对她浓浓的母爱而逃过了缠足,她浸淫于西方文化中,炫耀自己有一双“天足”。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天足”从人的身体健康方面来说是值得肯定的,但牛俊英在赛脚会上对“天足”的炫耀是不可取的。如若夸大西方文化,那么必将走向“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冯骥才在小说的尾声对牛俊英的居住环境进行了一番描写,他的这番描写是别有深意的。我们能够看到,牛俊英完全住在西式的房屋之内,她已然完全被西方文化所裹挟。然而,桃儿的到来让她在中西文化和自己的国族认同间产生了巨大冲突。当她知道自己是戈香莲的女儿时,本还对上次赛脚获胜沾沾自喜的她陷入无尽的愧疚。牛俊英参加完佟家给戈香莲举办的中西结合的白事后,“不知自己是谁,姓牛还是姓佟”。此刻的牛俊英基于自己是中国人的身份,对自己所接受的文化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从宏观来看,缠足与放足固然象征着中西文化间的张力,然而,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中西文化背后的主要掌权者都是男性。缠足,毋庸讳言,是中国男权文化的“衍生物”,体现着中国男性对女性的规训。由于旧时中国男权文化对中国女性的控制,女性往往无法进行选择,对她们而言,遵循男性的要求便是她们的唯一选择,于是她们便产生了奴性心理。姚居顺在《中国缠足风俗》中写道:

民国十年地方官张义威对缠足女性实行月罚金,这种方法使解开缠足者增多。可是中年以上妇女,虽进行劝说但只能根据本人自由不能强制,所以她们仍不愿解开,步履蹒跚显出往昔的状态。

这段文字所印证的便是旧时中国女性在男权文化控制下所产生的奴性心理,体现了男权文化对女性的身体规训与旧时女性的自我奴化,《三寸金莲》中的戈香莲便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然而,放足作为一种进步文化,为何也同样体现着男性对女性的规训呢?其实,“推行放足,是男性进入到一个新的社会阶段产生的思想觉醒,认为将配偶、女儿的足部进行颠覆式的改造是国之耻辱。部分女性在接受新思想的男性的大力倡导中解开长长的布条,重新适应双足没有束缚的状态”。放足不过是一些男性在接受了新的文化后再次对女性提出的一种在审美上的要求。从呼吁放足者的性别来看,男性是占大多数的,如康有为、梁启超、林纾、章太炎、唐才常等。试问,男性能够切身体会女性缠足之痛苦吗?女性缠足时所经受的身心痛苦他们无法体验,他们更不知女性放足后在生理和精神上所遭受的巨大折磨。一双已经畸形的脚放开后怎能在短期内正常走路?缠足女人放足后要受到如何严重的来自天足女人的冷嘲热讽?这些是呼吁放足的男性们鲜少思考的。中国的缠足女性们正是如此被那些呼吁放足的男性们“道德绑架”,这背后所指向的不就是性别政治吗?令人悲叹的是,在反缠足史上,“只有秋瑾是作为一名女性,不仅仅只停留在为女性命运鸣不平,而且是从女性自身要求解放和争取社会地位的视角和立场出发来反对缠足陋习的”。

中国女性从缠足到放足的背后,暗含着中西文化、性别与缠足恶俗间的张力。如若我们细细琢磨,《三寸金莲》中戈香莲所代表的中国文化和牛俊英所代表的西方文化间的力量对比不也是两性力量对比的一种象喻吗?只要存在弱势方和强势方,弱势方终究会被强势方所征服,而要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且又彼此独立,唯一的方法就是平等沟通和交流、互敬互爱、求同存异。这适用于中西文化之间,也适用于两性之间。只有实现中西文化间和性别间的合作,缠足恶俗才能走向终结。

四、结语

一些中国人认同和固守本民族全部文化所获得的不是民族自豪感,而是陷入了一种文化困境。在冯骥才的小说《三寸金莲》中,我们可以看到缠足恶俗是怎样顽固地控制着人们的思维和生活方式。从“性别与民俗”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看到缠足恶俗背后所显露出的“菲勒斯中心主义”文化。缠足恶俗给中国女性的身心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也让中国男女两性的审美走向变态。中国女性从缠足到放足,与中西两种文化背后的性别政治有着莫大的关联。想要剔除缠足恶俗,首先需要在中国推行性别平等,其次需要在适度吸收西方先进文化的前提下革除中国文化中的糟粕。新中国成立后,我国之所以能让缠足恶俗走向末路,正是因为上述两点。虽然,在21世纪的中国,小脚与小鞋已很难在日常生活中见到,但脚指甲油、高跟鞋等新的与女性之脚有关的物件又在产生,这些物件的产生是否会形成与女性之脚有关的新民俗甚或是恶俗,这值得我们时刻关注和思考。

①⑤⑥⑫⑬⑲ 徐海燕:《悠悠千载一金莲:中国缠足文化》,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0页,第110页,第27页,第65页,第54页,第227页。

②张宁:《“三寸金莲”——关于中国妇女缠足》,《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1年第6期。

③⑦⑩⑭⑰ 姚居顺:《中国缠足风俗》,辽宁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页,第162页,第37页,第105页,第115页。

④⑧⑯ 冯骥才:《三寸金莲》,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49页,第69页,第222页。

⑨傅美蓉:《三寸金莲:博物馆语境下的他者文化景观》,《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⑪伊人:《情色之脚与性感之鞋》,《医药与保健》2006年第6期。

⑮常精彩:《小脚与中国妇女——浅析脚的解放与人的解放》,《中华女子学院山东分院学报》2005年第4期。

⑱杨宝祺:《裹脚布、紧身衣与高跟鞋——由冯骥才〈三寸金莲〉引发的思考》,《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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