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学图书馆藏《说文解字六书论正》版本考*

2022-06-09 05:34张宪荣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2年6期
关键词:篆文稿本六书

张宪荣

(山西大学文学院 山西太原 030006)

《说文解字六书论正》(以下简称《论正》)是明末清初太仓学者王育所撰的一部文字学著作。惜其成书之后,一直以抄本形式流传,故世人鲜有知者,更遑论研究者。目前除杨钟义《说文论正提要》[1],李森、李弘毅《论稿本〈许氏说文解字六书论正〉的文献价值》[2]对该书的某一版本进行过简单介绍外,仅有部分书目对之进行过著录。从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看,该书存世共三个版本,分别收藏于上海图书馆(以下简称“上图本”)、西南大学图书馆(以下简称“西南本”)及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本文所讨论的是第二个版本。

1 版本概况

此本今藏西南大学图书馆,共24册。从行款版式上看,大小字不等,每字先列篆文大字。次为楷体中字,包括楷体字头、《说文解字五音韵谱》(以下简称《韵谱》)原文(简称“原作”)和王育按语(简称“注作”),半叶十四行,行二十字。而楷体字头下之反切和原作之徐铉按语皆为双行小字,行二十字。是本正文无界栏,惟版心上书口题“说文论正卷几”,下书口记页码。卷一卷端题“许氏说文解字六书论正卷一 上平声一”,钤“蔚如”朱文方印,次行题“太仓王育著”。末卷卷末钤“济美曾观”白文方印。文内及天头偶有朱笔批注。

从所附序跋看,此本首陆世仪《王石隐先生六书论正题辞》、陈瑚《说文论正序》、王育《六书论正自叙》、说文论正目录及卷首一卷。其中,卷首包括凡例十四则,字学源流说,总论十六篇(六书次第说、六书分数说、指事说、象形说、形声说、会意说、转注说、假借说、加体书说、省体书说、重文说、书义说、书名说、便书说、声教说、反切说),二十八宿说(附论五星聚奎之误、右为命门之误),由字说,皇帝万岁说,学字说,清顺治九年陈逊西隐说字略等。

此本现已被影印入《中国古籍珍本丛刊·西南大学图书馆卷》第4—5册,本文所据即此影印本。

2 西南本非稿本而是抄本考

此本版本情况,从目前诸书目的著录上看,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是稿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经部》《四川省高校图书馆古籍善本联合目录》《第二批重庆市珍贵古籍名录》《全国古籍普查登记基本数据库》①及本文所据影印本②等皆主此说。第二种认为是抄本,《中国古籍总目·经部》主此说③。那么,此本到底是稿本,还是抄本呢?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呢?这些问题尚需进行进一步的研究。

从版本学的角度看,所谓的稿本即“著者的原稿”[3],具体来说,一般分为“初稿、修改稿和定稿三种”[4]1。“初稿本是作者首次撰写的书稿,除极少有一气呵成不事修改者外,大都成草稿状态,信手写来,不拘法度,涂抺钩乙,随意为之,作者但求构思成文而已,至于文本之视觉效果则无暇顾及。”“修改稿本是指经作者或其亲属、门生、友朋修订改写过的稿本。”[4]1“定稿本是指最终修改完成的稿本,通常经过重新写定,书面整洁,而不是草稿面目”[4]20。而“鉴定稿本的要点在于确定该书出于哪个时代、何人之手(简单判断是否稿本,并不太困难,尤其是初稿或修改稿,卷面每有涂改、钩乙、粘签、剪贴等特征),其真伪如何,以及该稿本的性质与价值”[4]20。就此本而言,其整体上其实并不具备以上三类稿本的特征。

首先,从版面上看,此本基本上字迹工整,很少有涂抹的痕迹,似乎是经过誊清后的本子。但是从字体上看,其至少由四种不同风格的笔迹抄写而成:第一种包括卷一、卷二、卷七、卷十、卷十二、卷十六、卷十七共七卷;第二种包括卷三至卷六、卷八、卷十一、卷十三、卷十五、卷十九至卷二十四共十四卷;第三种包括卷十四、卷十八共二卷;第四种即卷九。

再从诸字体特点看,第一种卷端题“許氏說文解字六書論正卷幾”,文内皆有篆文字头,注文中《韵谱》原文与王氏按语之间皆用“○”隔开。第二种卷端题“許氏説文觧字六書論正卷幾”,篆文字头、卷末题名及注文中“○”皆或有或无。第三种卷端题“許氏說文觧字六書論正卷幾”,篆文字头、卷末题名或有或无,注文中“○”皆无。第四种同卷十八,惟笔迹不同。由此可见,此本不仅字体不统一,同时,同一种字体下篆文字头、卷末题名以及文内标识符号“○”或有或无。显然此本是经由多人之手抄写而成的本子,并非撰者之手录稿本(见表1)。

表1 诸卷异同举例

其次,从批校上看,此本天头及文内批校语共七条,今俱列于下:

①卷九“娽”字,注作“连缗不绝也”,“缗”旁批“络”。

②卷九“圻”字,注作“后人读若奇以册异”,“册”旁批“别”。

④卷十“類”字,篆字旁批“又见页部頪”。

⑤卷十七“枷”字,注作“耒耜枷以击草”④,“枷”旁批“芟枷”。

⑥卷十七“案”字,天头批“案牍藉以稽攷亦凭依也非借”。

表2 西南本批校语与上图本相应文字之比较

以上诸条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撰者王育所作之批语。但是从笔者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看,王育的墨宝似乎并不存世,所以并不能根据笔迹判断其即为王氏所批。然而幸运的是,上海图书馆藏有宋宾王批校本《论正》。两本相校,可以肯定,以上批语皆为宾王所为,只不过第①②③⑤⑦条在上图本已经据之改正罢了。而第⑥条“案牍可稽亦凭依之意非借也”末小字署名“宾王”更可以证明此本之批语来自宋宾王。宾王可能先在此本上进行了若干批校,后来在上图本上重新批校时进行了递录,但又有所修正,故而出现了两本文字略有出入的情况,如第④和⑥条。由此可知,此本应该不是撰者的修改稿本。同时,据笔者考证,宾王生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⑤,而王育则卒于康熙十九年(1680年)[5],二人始终未能相见,则此本亦非王育请宾王修改之稿本。

第三,从具体内容上看,此本虽然书面整洁,但并不具备定稿本的特点。理由如下:

其一,从凡例上看,此本显然并未遵从其规定。如第三条:“分部别居,悉从徐铉。盖此书行世既久,人多习观。今止搜录许氏初原目录一通于卷首。”按,此本卷首并无许氏原目录。

第八条:“字书以备简阅,期于开卷即得。兹于板心后半行分为五段,识以黑■,将字母编成次第。复将诸次第合于行首之次第汇为一格,如寻索某字即以格间次第与板心黑■相对,随手即得。”按,检此本板心除题名、卷次及页码外,并无黑■将之分作五段。

第十二条:“本文字句古奥,逐句加·以读之。其纰缪处则加之以丨。”第十三条:“《论正》逐义分疏,凡段落处加∟以止截之,则上下文义井然,便于理会。”按,以上两条所提及的诸符号皆未出现在此本中。

其二,从篆文字头看,此本篆文诸卷或有或无,如卷一至卷七有篆文,卷八至卷九则无,而卷十又开始有,卷十一又无。甚至有时同一卷中也有同样的情况,如卷十七“枷”“案”字皆无篆文等。

其三,从版式看,此本楷字注文每行二十字。但是此本于篆文之下的每行注文有时不会写足字数,往往会留有一些空缺,如卷一“蚍”字下“或从虫比声○按此从省例”共十一字,此本将后五字另列一行。同卷“蜚”字下“或从虫○按从省”仅七字,此本亦将后三字另列一行。而卷二十四“夨”字于“从大象形”与“按”之间空约八字。同卷“吴”字下“话以”“别之”等四字皆两两另排一行。为什么会这样呢?上图本卷三宋宾王的批语可以提供给我们一点信息,其于“帊”字末不仅增添了九个新附字,而且还紧接着说“新附文者,说文后增也。上行删字,故空俟后抄改正”。按,检此本“帊”字注“裹物”“所包”“如蛇”之间各空三字(见图1),而上图本此六字则相接无间(见图2),则所谓“上行删字”云云当指此本这几字。而宾王批语末所说的“故空俟后抄改正”一句,正告诉我们这些空缺的目的是为重抄时改正所留,这意味着此本其实并非最终定稿。

图1 西南本“帊”字注

图2 上图本“帊”字注

其四,按照此本诸字的排列情况,一般无论正篆,还是古文、籀文均另行书写,然而如卷四“惠”字古文却紧接其篆文之后,显然这是自乱其例(见图3)。

图3 同一版中“惠”之古文和“员”之籀文排列情况

其五,文内颇有修改之痕迹。此本中的部分篆文及注文都有明显的描摹修改之处,前者如卷四“栗”()字之构件“木”,同卷“戏”()字之构件“戈”皆有描摹。后者如卷十三“隓”字注中“象”字()、卷十五“祪”字注“从”()、“主”()、“其”()等字皆有局部的描摹,而卷五“丘”字注“丘”()字、卷九“妁”字注“酌”()字、卷十一“蘘”字注“是”()字、卷十四“厩”字注“逸”()字等皆有明显的修改。以上无论是描摹还是修改皆暗示了此本曾经有过校订。

其六,如果与上图本、《韵谱》等相校,可以发现其讹字、脱文(脱篆文和注文)、衍文等比比皆是。

(1)脱文例

①脱篆文

与上文漏写篆文不同,此处指《韵谱》原本有某篆文,但是此本反而脱去了。如卷二鱼部“鳑”“鲂”二篆之间脱“鲿”字,卷七豸部貉后脱“貘”字。而卷九“嫥”字,原作“材紧也。从女瞏声”。《春秋传》曰:“嬛嬛在疚”。然而检《韵谱》卷六可知,这些注文并不属于该字,而是属于其相邻的‘嬛’字,其注当为“壹也。从女专声,一曰嫥嫥”。由此可知,不仅“嫥”与“嬛”之注文相乱,而且后者还脱去了其篆文。更有甚者,据宋宾王在上图本卷二十一“”字末跋云:“王石隐先生《论正》于辵部下平内‘邎’字已下阙,至部字止,连重文在内,共阙一百一十文。”[6]今结合《韵谱》检此本,正如宾王所云脱去百字。

②脱注文

此处指楷字字头下的所有注释文字,既包括《韵谱》原文,也包括王育按语。如:

卷十一“薮”字,此本原作“孟诸州”,其中,“诸州”之间有空缺,检《韵谱》卷七于此字下作“孟诸沇州”,则此本脱“沇”字。上图本宾王已朱笔补出此字。

同卷“茢”字,此本原文和注文之间有空缺。考此卷中所收诸字于此空缺之处皆有“按”字,则此本至少脱去了此字。上图本宾王朱笔补“○按”亦是其证。

卷十五“祜”字,此本原作“侯古切,福也”。检《韵谱》于“福也”前有“臣铉等曰此汉安帝名也”等十字,显然此本已脱。上图本宾王已有朱笔旁批。

卷十八“肉”字,此本注作“按古文作或作皆为象形”,其中,“古文作”“或作”后面显然有脱文。检上图本,分别作“”“”。

(2)讹字例

此本讹字颇多,篆文、《韵谱》原文(包括反切、注文等)、王氏按语等不同的地方都会出现,有时可以通过校勘判断为误抄,有时则不明所以然。如卷十三“陷”字,此本原作“从阜函声”,检《韵谱》卷八作“从从臽臽亦声”,则此本“函”字为讹字,且“函声”亦为误抄。同卷“拇”字,原作“大指也”,检《韵谱》卷八“大”作“将”,则“大”亦为讹字。又同卷“爆”字,原作“火裂切”,检《韵谱》卷七可知,“切”乃“也”字之误。

通观此本,这种错讹之处比较集中在反切上,这并不仅仅体现在异体(如卷一“弯”字下,此本作“烏関切”,《韵谱》“関”字作“關”)和形近而讹(如卷一“张”字下,原作“涉良切”,《韵谱》“涉”字作“陟”)上,更体现在不知为何有此讹误,如卷十四“趧”字下,此本作“初兮切”,《韵谱》作“都兮切”。“起”字下,此本作“城里切”,《韵谱》作“墟里切”。按,“初兮”“城里”皆无法切出“趧”“起”二字,显然反切上字有误,但莫究其因。总之,此本中反切的讹误较为普遍,几乎贯穿于每个卷内。下面我们举出西南本与《韵谱》之卷十一中的此类情况,以供直观比较(见表3)。

表3 西南本与《韵谱》反切之比较

从以上六条可以看出,此本无论从体例还是内容(篆文与注文)都存在很多问题,这显然并不是一个定稿本所具有的状态。

总之,此本既非撰者手稿、亦非撰者或其友人修订稿本,也非定稿本。一言以蔽之,其定然不是一个稿本。前面诸目或著录为稿本,或著录为清稿本,显然仅仅瞩目于版式之整洁等外部形式,并未从内容上具体探讨。此外,与上图本相校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上图本之底本当即此本,两本讹字、脱文等皆相同。上图本为宋宾王所抄所校,其中很多批语颇具价值,如《凡例》第十三条下,宾王云:“先生原本不可得见,卷中间有朱识处皆宾王臆见也。宾王。”其中,“先生原本不可得见”一句颇值得玩味,这似乎暗示了他已经知道其所据底本并非王育之稿本,而是一个抄本而已,故那些讹脱之处皆需他自己来校正。

3 结论

以上我们从版面、批校语及具体内容三个方面具体探讨了西南大学图书馆所藏之本的版本问题,认为其并不具备任何一类稿本的特征,所以它应当是一个抄本。但是它具体抄写在什么时候呢?《中国古籍总目》仅仅著录为“清抄本”,并未进行进一步的判断。我们则可以通过上图本宋宾王的抄写时间进行一番推测。考该本卷前所附吴徵誉《纪略》末宋氏跋云:“雍正癸丑,新安吴嘉树先生称篆学失传已久,此书直有关绝续,从娄东沈子大(旁批:桂轩)先生借抄,因于篇首略附管窥。”又小字附跋云:“宾王先族叔祖麴斋先生暨直藩沈桂轩令祖同为石隐翁壻,无嗣,名垂不朽者此耳。原稿藏于翁甥沈天来家,宾亦得之桂轩。中脱辵部平声以下及㲋部、谷部之首,无从补足。乾隆壬戌秋,乃得李序本抄附卷首。”此跋作于乾隆七年(1742年),则其借抄于沈起元(桂轩)的时间当在是年之前了,而在雍正十一年(1733年)新安吴徵誉早就借抄过。考王育大约是在顺治七年至十三年(1650—1656年)完成此书的,顺治、康熙之间开始在其朋友之间流传。所以,笼统一点地说,此本应当是在康熙、雍正之间进行抄录的,所以题作“清初抄本”或者“清康熙雍正间抄本”大致是没有错的。

(致谢:关于西南本之笔迹,笔者曾请教于刘毓庆先生,特此感谢。)

注释:

① 以上诸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经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409)著录为“稿本”。四川省高等学校图书情报工作委员会编《四川省高校图书馆古籍善本联合目录》(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4:13)著录为“稿本”。《第二批重庆市珍贵古籍名录》(2012年,第154部,http://fr.cq.gov.cn/publicity/whtygdcb/ww/1229)著录为“清康熙间(1662-1722)稿本”。《全国古籍普查登记基本数据库》(http://202.96.31.78/xlsworkbench/publish;jsessionid=DA3B A0D49DDCEA28FC744311741A1A6C?keyWord=%E5%85%AD%E6%9B%B8%E8%AB%96&orderProperty=PU_CHA_BIAN_HAO&orderWay=asc)著录为“清稿本”。

② 西南大学图书馆编《中国古籍珍本丛刊·西南大学图书馆卷》(第4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于该书之前所附的内封题“清康熙稿本”。

③ 中国古籍总目编辑委员会《中国古籍总目·经部》(北京:中华书局,2012:1036)著录为“清抄本 西南师大”(经21212462)。

④ 此条见《国语卷六·齐语》,原作“耒耜枷芟”,韦昭解云:“枷,柫也,所以击草也。”

⑤ 笔者另有《上海图书馆藏宋宾王抄本〈说文解字六书论正〉考论》一文,待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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