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的解剖 从现代性之下的室内设计文化基因说起之三

■ 中国建筑学会室内设计分会副理事长 上海应用技术大学环境艺术设计系主任 叶铮

回溯上一篇文章论述的现代室内设计六大特质不难发现，由于与其他相邻设计学科存在明显的交错重叠，致使室内设计存在的唯一性遭受质疑。那么，室内设计作为一门当代独立学科的发展，它所存在的不可被替代性究竟是什么？本文通过不同设计学科之间的横向比对，及其对现代室内设计全过程的梳理，阐述对现代室内设计核心内容的认识，即空间形式与形态的审美创造，并由此提出空间审美智力转换的关键性概念，同时总结室内设计本体内客的四个方向，以期为之后进入到有关设计评价标准之争，提供理论支持。

室内设计的专业核心与审美智力的转换

前文，我们已经揭示了现代室内设计的六大特质，但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是：除了非主体与个体性之外，其余各项，特别是最后装饰性、服务性两项特质，都不同程度与其他相邻设计专业重叠。同时，其余各项特质又围绕着非主体和个体性这两项作为室内设计唯一性存在的隐性特质，而充分展现出各自的价值。那么，室内设计作为一门当代学科的存在，它的不可被代替性究竟在哪儿？室内设计的核心内容到底是什么？

室内设计的专业核心问题

锦江之星四川中路店：通过形、光、色、质的空间摆弄，传递出宗教般的宁静与诗意（叶铮 摄）

非主体和个体性其实都纷纷指向一个共同焦点，那便是空间形式的审美创造。这一认识成为引领我们追问现代室内设计核心之问的切入口。为了更具体地证实该核心之问，不妨从设计比较和设计阶段两类认识途径展开分析研究。

第一种途径是借助与相邻设计专业与室内设计作横向对比，以此得出室内设计中有哪些因素是可以被其他专业替代的、哪些因素是不可被替代的，从而确定现代室内设计得以存在所能依赖的核心因素和根本缘由。

对于如何选择建筑设计、工业设计、视觉设计、室内设计四大门类的设计学科，可通过排比对照的方式，对设计承载的“社会价值”“功能技术”“自由创想”“终极体验”四个层面中所常见的关键词进行提炼，进而运用排除法，寻找不同专业最适合的承载表现和专业内涵。

社会价值层面，包括社会性、公众性、公正性、开放性、持续性、远瞻性、普适性、民主化、系统化、参与化、政治化等。功能技术层面，包括功能性、合理性、技术性、逻辑性、移动性、物质性、经济性、便捷性、标准化、高效化、装配化等。自由创想层面，包括超现实、非物质、符号化、图式化、二维化、编辑化、传达化、识读性、想象性、宣传性等。终极体验层面，则包括人性化、情感化、个性化、整合化、空间化、生活化、形式化、艺术性、文化性、服务性、体验性、装饰性等。

虽说室内设计几乎对上述四个层面均有不同程度的覆盖。但是，与建筑设计（包括城市、景观设计）相比，在社会价值层面处于弱势；与工业设计相比，在功能技术层面显得弱势；与视觉设计相比，在自由创想层面感到弱势。相比之下，室内设计只有在终极体验的层面，才能显示出不凡的表现，呈现出作为学科存在的不可被替代性。

借助终极体验层面所罗列的关键词，可以看出室内设计不同于其他设计专业的要点在于：空间整合化、体验个性化、空间形式化、装饰结构化。因此，现代室内设计的本质，便自然倾向于营造审美的空间感受、追求情感与精神的空间体验、旨在创造直抵心灵的时代审美感。最后的核心落点仍在于空间形式和空间形态的卓越表现。

再次强调，室内设计不是一个从无到有的存在，而是一个从有到好，甚至是更好的存在。室内设计的核心目标始终不是“设计的一类需求”，它是设计谱系中的奢侈品设计。至此，现代室内设计开始显示出潜在的核心内涵，即空间再造的形式审美建构。

如果第一种途径是通过对相邻设计学科的横向比较，来获取专业核心之问的答案。那么继续追根溯源，第二种途径则是通过现代室内设计全过程所展现的各个纵向阶段，来进行透析求证，以寻找出作为专业存在的核心要点。

现代室内设计大约始于上世纪50年代。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室内设计从传统历史装饰为目标的被动式空间装潢，发展到以行为心理与功能梳理为基础的主动式空间建构，构成了传统室内设计与现代室内设计的分水岭。

更确切地讲，现代室内设计是始于上世纪中叶的现代办公空间设计。基于对现代办公行为模式的心理分析，室内设计开始以功能需求为基础，打造了办公空间的新秩序，及其与之相应的现代室内设计观念与方式。还成功整合了建筑、产品、照明、纺织等相关设计领域，在室内设计的主导下，引领了一场现代办公模式的时代转型，开创出崭新的室内空间形式，成为室内设计史上的里程碑。

此外，继现代办公设计之后，受当代消费文化的影响，欧美国家的一些商业零售业也同样借助室内设计的方式，通过对消费心理与空间行为的设计研究，建立起商业零售与空间逻辑之间的对应关系，有效刺激了人的消费欲望，奠定了现代室内设计以人性为本位、以空间行为心理为基础的全新设计格局。

上世纪中，那场对当代设计历史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转型，显示出两个重要的信息：第一，室内设计是一门基于行为研究为基础的空间设计；第二，室内设计不是一门单一的专业，而是各设计专业的叠加。

鉴于上述现代室内设计的全过程观察，可大致梳理出以下四大阶段：

第一阶段，基于空间行为模式的设计研究。以人性为本位的思想出发，开启了现代室内设计基于空间行为心理的设计切入方式，结束了单纯以空间装饰为宗旨的传统设计思维，走向了以空间功能建构为先导的崭新设计观念。

第二阶段，由行为模式研究导致的空间秩序。在空间行为模式的分析基础上，梳理出空间对应的逻辑秩序，明确空间系统合理的流程规划，建构出既符合功能需求又满足场所精神的双重设计秩序。至此，空间仍然处于抽象理念的状态。

第三阶段，由空间秩序导向的空间形式风格。在空间秩序的基础上，突变成可视化的空间形式与形态，赋予抽象秩序以具象风格，与空间形象的感性体验。不容置疑，这是全程中最具决定性意义的设计阶段，是设计核心的显现。

第四阶段，空间终结整合的设计一体化完成。空间形式风格的创建，意味着已经打造出一个对后续设计具有操作意义的进展平台和语言模式，实现了在室内设计框架下的多专业叠合。现代室内设计作为建筑设计的终点站，汇聚了空间秩序、界面风格、产品陈设、环境照明四大设计层面，覆盖了建筑、装潢、产品三大设计学科，并将设计推向了最终所冀图的详尽细微，旨在控制好空间的身心双重体验，解决好所有相关的设计问题，保障好设计最后的落地完成。

上述现代室内设计四大阶段，可以用行为模式→空间秩序→形式风格→空间整合四个关键词概括。

东京安缦酒店：空间逻辑与形态语言的摆弄（叶铮 摄）

除了前述的六大特质外，反映现代室内设计本质的，更有四大阶段的内容。在四大阶段中，任何一项阶段的成果，都意义非凡，足够促成一项优秀室内设计的问世。期间，从第二阶段的空间秩序，向第三阶段空间形式的蜕变，则是全过程中最为关键的一步，是从理念世界走向感性世界的突变转换。它直接体现室内设计师创造力的物化水准，可谓是四大阶段中现代室内设计的核心内容。其结论与前述横向比较所得出的立场完全吻合。

在此第二阶段向第二阶段突变的过程中，审美智力无疑是其成功转换的关键因素。

审美智力的核心转换及设计本体的认识

审美智力是一种创造能力。它的出现甚至没有太多先兆，瞬息流闪，又无从习常，世称天才，似比神力转世。

值得一提的是，审美智力是设计智力的一种，处于智力因素的顶层；另一方面，审美智力又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智力形式，它不同于一般对智力的理解。因为审美智力是智力水平与道德品质的高度统一，相互无法分离存在。这一相互包容的特征，体现出审美智力具有神圣的一面：单纯道德品性的优秀，或是单纯智力水平的出众，均不能构成审美智力。这也就是为何在现实生活中，有部分富有才华的高端人士，在审美智力面前，竟然也会如此令人大跌眼镜，甚至其中的不少人士对此仍毫无意识。当然，在此更有必要说明，审美智力亦无需误解为那些经过相关艺术职能培训后，所能获得的专业性技术成果的人群。

简单说来，审美智力不仅需要想象力、创造力，还需要具备对形式的道德鉴赏能力。所以，审美智力从设计第二阶段向第三阶段的转换，直接点明了现代室内设计的核心主体：对空间形式与形态的审美创造。这一设计的核心内容，也同时成为评析现代室内设计的“试金石”。

对设计师而言，审美智力是设计智力中最关键的组成内容，并指向设计师的创造力水准。可以说，无创新就无所谓设计这回事。设计的本质在于创造，而创新的艰难性往往不是在于技术层面，而是在于审美形式。可是，现实中存在的大量设计重复，主要是包括对形式原型的重复，虽然具有广泛的实用价值和社会学意义，并持有诸多“正确”的存在理由，却无法代替作为设计本体进步的核心学术价值，对学科自身的提升贡献很少。与此同时，现实中还存在的另一现象是：为创新而创新。如此表现，往往更无所价值，甚至扭曲了健康的设计生态，演化成伪善和坠落的设计风气。

尽管设计的核心问题决定着设计的卓越表现，但是，有关设计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如果说，审美智力决定审美创造，那么，设计的智力因素，在包含审美创造的同时，则广泛连接着室内设计的专业本体问题，并全面控制着设计专业水准的表现。

萨沃伊别墅：现代理性的创造与卓越（叶铮 摄）

假如，有两位设计同学，面对同样的课题布置，分别提交出各自的设计方案。虽然他俩持有相同的设计前提和观念要求，最终仍然会出现设计表现的高低之差。而这一差异，刚好反映出两位同学在设计本体表现上的天赋。让我们暂且抛开形式创新这一更高层面的问题，一个好的室内设计，说到底，无非就是一场出色的摆弄所体现出的设计智慧。它可以是对比例关系的摆弄、对形态语言的摆弄、对空间关系的摆弄、对光影照明的摆弄、对色调材质的摆弄……摆弄得恰当、舒适、优美，便是一场好设计的开始。其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道理可言，仅仅是天赋才能的呈现，虽然才能的激发需要被磨练，却不因磨练而诞生。这场始于摆弄而获得的好设计，就是一场设计智力的反映，包括审美智力对设计本体的表现。进而凭借出色的“摆弄”这一视觉性范畴的表述，更可上升为心理与精神的设计体验，即从视觉概念到心理意念的过程。如此现象，亦就是通常在室内设计中被称作为诗意、情怀、场所精神等概念追求的过程。因此，室内设计可视为基于功能目标的、一场带有审美性的专业化“摆弄”。

所以，好设计的判断，仅仅是对某一具体设计对象的表象评价，它不同于室内设计的核心问题，是对专业本体创造语言是否提升的学术评价。

站在专业的视角，决定一个设计水准好坏高低的是设计智力因素所面对的那些问题，而非其他如情感、态度、立场、各类正确等因素所面对的命题，即室内设计的本体内容。即便是本体内容之外的因素，亦必须由本体内容得以转换实现。设计的专业性内容，即广义技术范畴，就是设计的本体对象。

现代室内设计的本体内容，从设计师应具备的能力范围而言，可简单概括为四类能力：“空间秩序的知觉能力”“空间技术的实现能力”“空间表现的创造能力”“空间过程的梳理能力”。四类能力分别依次对应空间类型秩序的心理与行为研究、空间各项技术与实施的发明研究、空间审美与表现形式的语言研究、设计思维与过程方式的综合研究。

室内设计本体内容的四个方向，体现了整体的专业性框架，是包含了审美智力在内的、设计智力的全部成果范畴。

如果说，在整个设计过程中，不论前期持有怎样的思想理念，坚持什么样的情怀态度，抑或听起来有多么正确的主张见解，最终，在设计落地完成之际，是否能通过审美智力，物化出直抵人心与满足智解的空间形式与形态，进而通过设计智力，出色解决好设计的各项问题与要求，才是设计的硬道理。

其实，对设计本体的研究，就是学习如何提高设计水准的学问。审美智力的转换，是设计智力中最特殊的表现，是设计过程的关键焦点，其指向的体验是包含空间形式和形态为主的，以空间抽象关系和语言表述为一体的，现代室内设计的核心内容。

现代室内设计不是指具体的设计对象，而是集合了六大特质、四大阶段为一体的空间集合，是多学科叠加的结晶，是以性质输出，兼融合一为追求的终结设计领域。其隐性的本质共同指向相同的结论：审美体验的空间形式创造，是现代室内设计的核心内容。

我们得以发现室内设计的根本价值，不在于仅仅作为物质性身躯的存在形式，而在于承载精神性理想的空间力量。从这一点而言，它与哲学、艺术、文学、音乐等学科有殊途同归的使命，只是被借用以设计的名义与身躯，介于物质性与精神性两者之间，作出挣扎与徘徊。亦正因为室内设计的双重性、混杂性，使其表现更受制约、亦更见难度。它的存在是世间背后神性意志的需求，同时亦可视为借腐朽而对魔性的选择。只是这一次，伟大之神性借助于室内设计得以呈现，也许这就是作为力量与现象存在的室内设计的最终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