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全集》遗漏的一篇重要小说『 佚作 』

2022-06-09 10:53姜红伟
山西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老孟大宝史铁生

史铁生是我最敬仰的作家,没有之一,只有唯一。尽管,他常年坐在轮椅上,但在我心目中,这位“文学史上最钢铁的书生”的形象始终是昂然屹立的。他的高度,令我抬头仰望;他的精神,令我肃然起敬;他的坚强,令我五体投地。

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历程中,史铁生用超常的毅力、辛勤的汗水、执着的理想和顽强的生命完成了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随笔、诗歌、剧本、书信、访谈等各类体裁的作品,最终由北京出版社结集出版了皇皇十二册巨著《史铁生全集》。

毫无疑问,《史铁生全集》是一套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好书。然而,令我感觉美中不足、充满“遗珠之憾”的是,这套《史铁生全集》“遗漏失收”了他的一篇非常重要的小说“佚作”。

那么,《史铁生全集》究竟“漏收”了他的哪篇重要小说?而我又是如何发现并确认这件事的呢?“漏收”的原因是什么?这篇小说究竟有什么重要价值?

冬至那天,在网上随意游逛。无意间,搜索到了北京出版社出版《史铁生全集》的信息。由于我对史铁生素来十分崇敬,因此,便兴趣浓厚地浏览了这套书的内容介绍。结果,在仔细阅读其中的那本短篇小说、小小说合集《第一人称》目录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来:

2013年,我主编了一本荟萃七七级、七八级大学生作家诗人回忆录的书稿《文学年代》。其中,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原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学生、《希望》文学杂志主编方兢曾经给我寄来一篇文章,题目叫《〈希望〉杂志始末追忆》。在那篇文章中,我隐隐约约记得他写到了向史铁生约稿以及编发他小说的故事,尤其是披露了史铁生用笔名发表小说的那个细节。

所以,当我浏览了《第一人称》所有的篇名之后,我的脑海里一下子蹦出一个想法:史铁生用笔名发表的那篇小说是否收入到了这本书中?

由于近年来始终从事著名作家、诗人路遥、海子、骆一禾、顾城等人“佚诗佚文”的收集整理,并取得了丰硕成果。因此,便养成了一种“职业习惯”,那就是喜欢寻找凡是出版了全集的作家诗人“佚作”。

面对这套《史铁生全集》,加之我模模糊糊的有关他笔名的记忆,刹那间激活了我要验证那篇史铁生用笔名发表的小说是否被这套书“漏收”而成为“佚作”的强烈意愿。

于是,我在电脑里找到方兢的文章。

对于方兢这个名字,大家可能是比较陌生的。写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他本人提供的简历:

方兢,1950年出生,籍贯浙江衢县,生于北京。初中时遭遇“文革”,1969年1月赴延安地区宜川县插队,当过生产队长。1978年春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任教于母校,1991年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

而方兢和史铁生之间的关系,则是朋友的关系。他们之间,既是北京老乡,又是陕北插友,友情比较深厚,来往比较密切。除此之外,方兢更是最早发现史铁生才华、编发史铁生小说的编者。可以这样说,在史铁生成名的历程中,方兢是最早的“推手”。

为什么这么说呢?

1978年春天,史铁生完成了他的小说《爱情的命运》。那时候,“伤痕文学”思潮还没有开始流行,史铁生这篇带有“伤痕文学”色彩的小说却以自己的敏锐感觉和深邃思想领风气之先。暑假的时候,方兢放假回到北京。有一天去看望史铁生,读到了他的《爱情的命运》,顿时被小说中那深刻的思想、优美的文笔、动人的情节、曲折的故事所打动。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史铁生刚刚从事小说创作不久,从未在任何报刊发表作品。小说虽然很好,却无机会发表。

1978年秋天,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学生酝酿创办铅印文学杂志《希望》,由方兢担任主编。该刊以本校学生创作的小说、诗歌、散文、评论为主,同时采用小部分社会来稿。于是,方兢想到了史铁生的那篇《爱情的命运》,便写信向他约稿。

方兢对于史铁生的这篇小说非常重视,将其给予了隆重推介,安排在创刊号的头条位置上。

《希望》创刊号于1979年1月出版后,不但在校内引起了强烈反响,更是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尤其是史铁生《爱情的命运》这篇小说刊登后,先后收到150余封读者来信,对这篇小说给予一致好评,从而激励史铁生在创作上更加自信、更加勤奋。

除了北京市崇文区文化馆1978年10月创办的文学刊物《春雨》创刊号刊登了史铁生的小说处女作《之死》之外,《爱情的命运》是史铁生第二篇在铅印杂志上发表的作品,更是他最喜欢的小说。放寒假的时候,方兢带了一提包《希望》杂志回到北京,专门去了史铁生家。翻阅着刊登自己小说的刊物,看见自己心爱的小说发表了,史铁生开心地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在方兢的文章《〈希望〉杂志始末追忆》一文中,有一段内容正是急需找到的文字,读后我喜出望外:

《希望》第三四期合刊为128页,是以前一期的两倍,内容没有减少,厚厚的一本,显得很气派。

这一期合刊排在第一篇的小说,是史铁生的短篇《午餐半小时》。虽然短,却非常震撼,现在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经典之作。作品写的是北京胡同深处街道办的小缝纫社,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临时工们在半小时午餐中聊天,相互诉说着自己的愿望,怎样能过上好日子,如给孩子找房结婚,给孩子找到工作,把丈夫从外地调回北京等等,但是如何能实现这些愿望呢?他们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被红旗牌小轿车轧死后所得到的补偿,种种设想,种种美好的前景,幻想得如痴如醉。而當时的红旗车,一般只有副总理以上的领导才有资格配备。普通百姓最基本的生活要求,需要以自己被最高级领导人的车轧死来换取,小说的震撼力和揭示的生活悲剧正在于此。小说只有短短的三千字,精炼、生动,有契诃夫的风格,但其深度则超过了契诃夫。我收到这篇稿件时,正是晚上在教室里学习,当晚我回宿舍就给王晓安、吴然几个同学看了,大家一致认为史铁生这篇小说将会留在文学史上不朽。

这篇《午餐半小时》可以说是史铁生的成名作。在空军航校印刷厂拣完铅字后,我就把满是油墨手印的手稿寄给了曾委托贵州大学严为礼同学代为约稿的《花溪》杂志主编余未人。《花溪》刊出后,马上就被《小说选刊》转载。接着就引来了批评文章,无非是生活真实与社会本质真实之类的鬼话。据说之后北京市作协只要一开会,不管是什么议题,最终的话题都会转到《午餐半小时》的争论上,可见影响和争议之大。不过史铁生也因此被吸收为北京市作协会员。这个现象一直持续到1983年他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大奖。

第二篇小说《古城月色》署名铁冰,其实也是史铁生写的。原计划排在第三期发表。这篇小说对于一个有成就的作家来说,并不很成功,或者说艺术上不够成熟,因此我从来没有透露过,他自己好像也没有收入过作品集里。这个笔名似乎也只用过这一次,“冰”是取了他当时恋人姓名中的一个字。作品的背景事件是文革中我们在陕北插队的时候,延安为了迎接某个中央领导的夫人到来,延安县城全城清场,和他同在延川县插队的清华附中同学也被关进了收容站。史铁生以此为背景,虚构了穷苦农民大宝爹为了给孩子治病,进城卖鸡蛋,大宝妈带着两个孩子进城要饭找大宝爹,最后全家在公安局的关押地不期而遇,鸡蛋却已经被没收了。作品虽然篇幅不长,但是情节和线索却还比较复杂,结尾似点睛之笔……

读完方兢文章中的这段话,我急切地产生了求证这篇题为《古城月色》的小说是否属于被《史铁生全集》“漏收”的“佚作”的念头。

然而,要想求证,谈何容易?因为,首先要找到这本刊登了史铁生小说的《希望》杂志。只有看见了小说原作,才能确认结果。可是,这本刊物毕竟出版了整整四十年了,如今想要寻觅到这本刊物的下落,恐怕和海底捞针一样艰难。

最初,对找到这本《希望》,我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搜索了又搜索,一无所获。询问了著名诗歌民刊收藏家世中人,也是一无所得。

就在我渐渐绝望的时候,《希望》却从天上降临了。

12月23日晚,我随意地给一位江西朋友、喜欢收藏诗歌民刊的罗令生发去了微信,问他是否收藏了这本《希望》3、4期合刊。结果,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拥有这本我梦寐以求的《希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于是,按照我的要求,他翻箱倒柜找到这本刊物,并将《古城月色》的封面、目录、原文全部给我拍照发来。

然而,仅仅看见了《古城月色》的原文,并不能说明这篇小说就是被《史铁生全集》“遗漏失收”的“佚作”。最重要的是,必须找到史铁生的那本短篇小说、小小说合集《第一人称》,只有通过认真地核实、仔细地比对,才能准确无误。

由于史铁生的作品经常存在着“改头换面”更换题目的现象,有的小说曾经用两个标题,比如,他的小说处女作《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最初刊登在《春雨》杂志上题目是《之死》,而发表在《当代》杂志上的时候便改为《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因此,为了稳妥起见,为了万无一失,我再次求助了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两位研究生付慧明和童海旭,请她们帮我在图书馆找到这本书,并帮我将每篇小说的第一页拍照给我发来,以便我通过图片与原文对照。

结果,从她们发来的照片中,经过对每篇小说的第一页进行严谨的对比和精准的考证,我终于确认了这样一个令我十分惊喜的事实:史铁生的《古城月色》确确实实是被《史铁生全集》“漏收”的“佚作”。

现将史铁生这篇小说《古城月色》全文抄录如下,敬请大家欣赏:

月亮升起来了,照着这座古城:黄土的远山,黄土的旷野,黄土的窑洞和河滩,黄土的街道和挂满黄尘的商店……一切都是黄褐色的,只凭黑暗的阴影,万物显出它们的轮廓。就像在一张牛皮纸上用浓淡不同的墨汁勾画出来的一般。

1

街上的商店都已关门,终日挤在“古城饭店”门前谋生的乞丐们也都已散去——毕竟是小雪过后了,太阳早早地落山之后,寒气便催得他们去找住所。此刻,“古城饭店”门前的水泥台阶显得异常宽阔,凄清的月光只在上面投下了三个人影:大宝妈搂着二妮和三羔在寒气中打颤。

大宝妈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这座古城。唉!要不是为了住在医院里的大宝,要不是为了赶紧找到大宝爹,她讨饭也只愿在山沟沟里讨,何苦跑了一百多里路到这台阶上来受冻?想起大宝,大宝妈又觉得鼻子发酸:她悄悄地抹一把眼泪,像是自语又像是对两个刚懂事的孩子说:“都怨我不好,大宝这些日子眼皮就常是肿的,可我还让他上山去砍柴……大宝到冬至才十二岁……”

大宝妈转脸看看二妮和三羔,三羔缩在她的怀里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二妮正仰着菜色的小脸儿呆呆地看月亮。月亮已经快圆了。这月亮使大宝妈又想起三天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大宝妈正在灶火前“忽达忽达”地拉着风箱;糠团子的香气把三羔诱到锅边,吮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锅边冒出的热气。

“妈,今年冬天咱不出去了吗?”正在炕上跟奶奶学针线活的二妮问。

“不啦!”大宝妈停了风箱。

二妮又问:“不出去,把家里的粮冬里就吃光,开春活紧了爹和哥吃啥?”

奶奶用针拨亮灯芯,笑道:“到底是女子娃懂事,二妮才九岁,啥也懂了。”

大宝妈也笑了,说:“咱娘儿几个攒下的那两篮子鸡蛋,你爹今天拿进古城换粮票去了。冬里价高,听说一斤鸡蛋能换六斤粮票,三六一百八,五六三十,能换二百来斤哪!等你爹回来,先给你们吃一顿白面馍。”

“那……爹啥时回来?”三羔问。

大寶妈拍拍腿上的尘土站起来,望着窗外的天,说:“盼着月亮快圆吧,月亮圆了你爹就回来啦!”

可就在那时,前村的康儿爹跑了来,对大宝妈说:“快去吧!你家大宝砍柴回来,昏倒在村前的河滩上啦!”

亏得乡亲们帮忙,把大宝连夜抬到了县医院。大夫说,大宝昏倒是因为营养不良性肝脾肿大所造成的,要住院,要先交五十块钱。大宝妈哪有那么多钱哟!好说歹说,医院同意先收下大宝,但三天内必须把钱送去,否则……

大宝妈从医院回到家里时明白了,今年冬里她又只好带着二妮和三羔出去讨饭了,那两篮子鸡蛋也许能换来五十元钱,但那够救大宝的命就算谢天谢地。那天月亮被乌云遮住的时候,她带着二妮和三羔动身到古城去找大宝爹。她心里划算:找到大宝爹,马上让他把钱给医院送去,也许能来得及;而后自己就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过冬了。

如今这月亮是真格快圆了,可大宝爹在哪儿呢?

大宝妈娘仨是太陽挺高的时候到古城的。在“古城饭店”,她们挤进终日在那里谋生的乞丐群中,好不容易要到了两个馍,三羔的一个早已吃光,二妮的一个现在还剩一半捧在手里。

“妈,你吃了吧。”二妮摇摇母亲的胳膊说。

“不,妈不饿,你吃吧。”大宝妈又抹了一把眼泪。

从太阳挺高的时候到现在,大宝妈带着两个孩子已经跑遍了全城,在乞丐中间,她问遍了熟人,谁都说没见着大宝爹。她娘儿仨又回到了“古城饭店”门前,为的是同着那些乞丐们去寻一个过夜的地方。大宝妈是第一次进这座古城呀!可是偏偏那群人又都已散尽。

月亮怕冷似的往云彩里躲,寒冷的夜风却总把云彩吹开,吹得像破絮一般。月亮似乎也在打颤。

“等月亮落山,三天期限就满了,那时再找不到大宝爹,医院里的大宝可怎么办呢?”大宝妈想着,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气钻进她的破棉袄,钻进她的心。她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失声哭了起来……

许久许久,她才站起身,抱起睡熟的三羔,拉着发抖的二妮,随便朝一个方向走去,去找一个避风的住处。三个枯槁的人形,慢慢消失在凄清的月色中。

2

古城宾馆的宴会厅里灯火辉煌,袭人的花香和扑面的暖气,会使人忘却窗外的寒冷。倘若诗人提笔,定会写下“人人心中春风吹”之类的佳句来。

老孟毕竟不是诗人,而是地委书记,多少大事装在他心里,遗憾不能在这盎然的春色中享受一息的轻松。这时,他坐在沙发上又拧紧了眉头。“已经八点钟了,省委雷副书记为什么还不来呢?”他想着,又走到窗前,掀开淡蓝色的纱帘。那条宽阔而僻静的沥青马路反射着月光,然而却不见那辆吉姆轿车的影子。月亮在云彩中紧张地穿行,老孟喃喃地自语道:“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不会的,孟书记,”答话的是公安局吴局长,“街头巷尾我都布置了人,投机倒把分子统统抓了起来,一个也漏不掉。我可以保证,过去的事不会重演。”

所谓“过去的事”是指这样一件事:两年前,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高潮的时候,也是这个雷副书记来古城检查工作,老孟的前任被免了职。那位倒霉的前任竟“欺上瞒下,行资产阶级作风,袭修正主义路线,致使古城地区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猖獗。”据说,正当那位倒霉的前任处境危急的时候,一个投机倒把分子竟找到雷副书记的随行人员头上去换粮票。

听了吴局长的保证,老孟心里安稳了些。

“不过,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哟。”这次说话的是年迈的地区主任郑海。他搔搔满头白发,点燃一支香烟,待巧克力味的烟雾轻飘曼舞之后,说道:“所谓修正主义路线和资产阶级作风嘛……很难说得清楚,假如雷副书记是另外一种人的话,”他指指圆桌中央那些精巧别致的萝卜花,“这也可以说是……所以我总还是担心。或许还是不摆这桌宴席的好。”

吴局长素来享有“善于权衡利弊和行事果断”的盛名,这使他更看不上郑主任的多虑。他说:“那么,假设雷副书记不是另外一种人呢?”

郑主任吐出一缕香烟,困惑地摇摇头,说:“所以,真是难哟!”

“我认为,倘若是另外一种人,我们顶多做一番检查,”吴局长不无得意地说,“这固然不好,但假使不是另外一种人呢?我们不表示一点实际的欢迎……依您郑主任的经验,还难想象出将来的后果么?更何况……孟书记,您不是以汇报工作的名义请雷副书记来的吗?”

老孟淡淡一笑,没回答。他看不起郑海,也并不欣赏吴局长。郑海优柔寡断,进了棺材也只能做到第二把手;吴局长又失之于鲁莽轻率,这样的人难免要跌大跤。至于这个宴会嘛,老孟胸有成竹;可惜这两个下级,全不懂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妙处。老孟朝一直没有机会说话的王秘书会意地笑笑,说:“你可以把情况向郑主任和吴局长介绍介绍。”

月亮终于钻出云彩不动了,显得明朗而沉着。老孟放下纱帘,心里觉得更踏实了。是嘛,知己知彼,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呢?

3

月亮升到头顶上了。

大宝妈娘儿仨终于在“古城车站”的候车室里找到了住处。躺在那群乞丐中间,二妮和三羔很快就睡熟了,大宝妈也似乎是因为不再感到那么孤单而心里镇静多了。“大宝爹总能找到,大宝的病就会好的。”她在心里不断这样安慰自己。

不知“阿波罗”飞船是不是在那夜又登上了月亮,反正人类几千年来的这个梦想已经变成了现实的时候,大宝妈迷迷糊糊地做开了梦。她梦见月亮圆了,大宝爹带着大宝回到了家;大宝爹把一叠粮票塞在她手里,对他说,还剩下一百来斤……

4

夜深了,冬天的夜里也没有那么多虫鸣,万籁俱寂。古城睡熟了。

然而不,“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老孟此刻却不能入梦。他脑子里像是有个怪物,总絮絮叨叨地学着人声:“怪事,真他娘怪事!怪事!真他娘怪事!!”他无论如何是躺不住了,身旁妻子的鼾声在今夜竟像是猪哼,“真他娘的怪事!”他骂一句,坐起来。

老孟索性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站在月光里发愣。

“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哪你?”妻子嘟嘟囔囔地说。

“睡你的,别管我,我又不跳楼!”

“哼,丧气劲……”妻子又翻身睡去。

丧气?真格是丧气!自从雷副书记走进宴会厅,对众人的问候和欢迎报以严肃的脸色之时,老孟就感到了丧气,那时他脑子里的怪物便已诞生,“哎呀哎呀”地学着人声叹气了。

待酒菜上桌,雷副书记竟问道:“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不是找我来谈工作的吗?!”

那时,郑主任就低了头,吴局长也闭了嘴,王秘书更冒了汗。老孟慌忙解释:“噢噢,嗯……不过是请您顺便吃一顿便饭,呵哈哈,便饭……”

然而,最遗憾的是,雷副书记却熟识桌上的每一道佳肴。“琵琶大虾,红烧海参,芙蓉鱼翅……没有燕窝和熊掌吗?”雷副书记冷冷地说着,竟是用了那样尖锐的目光看老孟的呀!

其间,宴会廳里静极了,人们都低下了沉重的头。

雷副书记“忽”地站起,一拍桌子问道:“荒唐!古城人民平时就吃这样的便饭吗?!”

那一刻,宴会厅里静极了,人们都仰起了悔恨的脸。

明月斜向天边的时候,宴会不欢而散。看见雷副书记掏了自己的腰包,老孟第一回付出了那么昂贵的饭费——五元!不,也许要更多,多到无法用人民币来计算。

想起雷副书记严肃的脸色和尖锐的目光,老孟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并且预感到更严重的后果在等着他。他焦虑而苦闷地在月光里踱步。

他踱出卧室,踱进书房。看见墙上那一只墨画的雄鹰仍在展翅飞升,脑子里的怪物便又操起了人声:“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他踱出书房,踱进客厅。华丽的西蒙斯沙发,精美的日立牌电视,别致的落地式台灯,以及古朴的条幅上那苍劲的草书——“艰苦奋斗”……一切都闯入他的瞳孔,脑子里的怪物竟还会念一句古诗:“‘别时容易见时难’哟!”

他又踱进餐室和厨房。触景生情,那怪物又说:“这个家呀,说不定又要换一个主人喽!”

他再踱进走廊里。听着每个寝室里发出的甜蜜的呓语和轻鼾,怪物的语气已令人心酸了:“唉,孩子们哪里会想到?母亲一定会病倒,妻子也不会懂得……”

可有谁能懂得呢?几天前老孟就得知雷副书记要视察三个地区:秦郡、汉州,最后一个是古城。那时,老孟先给吴局长布置了任务,又悄悄地派王秘书到秦郡和汉州进行外调。在雷副书记到古城之前,王秘书匆匆赶了回来,向老孟报告说:“秦、汉两地都摆设了丰盛晚宴欢迎雷副书记,海参鱼翅都上了。雷副书记绝不是另外一种人。是的,我的调查完全可靠。”

老孟依然在月光里踱步,越踱越快,越踱越快,脑子里的人声像是唱片跑了针似的叫着:“怪事,怪事,怪事……”

“怪事!”老孟大喊一声,一脚踢翻了走廊里的花盆。

全家人都惊叫着跑出来,见老孟木然地站在月光里。

5

月色也笼罩着雷副书记下榻的地委招待所。如水的月光洒进静静的卧室,雷副书记桌上的一纸电文,可以道清这怪事的原因——那是明月出山的时候省委打来的:

“中央首长×××的夫人×××今已出发去古城视察。她反对事先通知古城地委,并拒绝省委派人陪同保卫。”

只此寥寥几句,能说明什么呢?

雷副书记毕竟通达哲理,老练精明。他想,“反对事先通知古城地委”,这就说明对古城地委的工作不满意,有怀疑;而“拒绝派人陪同保卫”,就更表示了对省委的不信任,“怀疑”说明什么呢?必然说明古城地委有欺上瞒下的行为。是呀,古城有要饭的,这并不是秘密;“不信任”又说明什么呢?无疑是认为省委会包庇、或者已经包庇了古城地委。看来省委树古城为“学大寨先进地区”是欠妥当了。

为了迎接中央首长夫人的到来,仅有如上正确的推理,并不能算得高明,仅有“古城宾馆”里的预防措施也还不能算得全面。雷副书记翻身起床,抓起了电话。

雷副书记:“地委孟书记吗?”

电话里传来老孟颤巍巍的声音:“是我。我正准备向您检查我的工作。”

雷副书记:“古城至今还有要饭的,你知道吗?”

老孟:“我正准备召开常委扩大会,认真研究这个问题。”

雷副书记:“希望你能马上改变这种状况,因为这样的事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中是不应该存在的。另外,在我们的工作中要讲实事求是,反对任何资产阶级工作作风。请把这一点逐级传达,做到家喻户晓。”

6

美梦中,大宝妈被人推醒,又迷迷糊糊地被人推出了候车室。直到她领着两个孩子,裹在那群乞丐中间走在一条东拐南弯的小路上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明月衔山,她觉得似乎是出工的时候到了,正在走向田间……

忽然眼前红光一闪,明晃晃的灯光下矗立着一面涂满了红漆的墙。一伙人正哟喊着,把四个一人多高的金字挂到墙上去。

大宝妈觉得奇怪,这才清醒了许多,问身旁走着的一个男人:“这是啥?”

“语录牌儿呗!”那个男人回答。

大宝妈随着人群走进了一座大庭院,拐了几个弯儿,又走进了一间大厅。她完全清醒了,想起了几天来的一切。“大宝还在医院里,大宝爹还没有找到,我到这儿干啥来?”她想。

“这是哪儿?”她又问那个男人。

“公安局呗!”

“公安局?!”她惊愕地看看周围的人们,人们都看着她笑。

她领着二妮和三羔慌忙往出走,刚走到门口,大门“咔嚓”一声锁上了。你们干吗关起我来?!你们让我出去!!”她喊。

周围的人都笑出了声。一个老汉挤眉眨眼地对她说:“睡觉吧,憨婆姨,这儿不比车站强?比车站还避风呢!说不定还能给咱两个馍吃哪。”周围又是一片笑声。

“那不行,你们让我出去!我家大宝住在医院里,我是来找我们大宝爹的呀!”大宝妈喊着,发疯似的撞着门。

最后一线月光照进大厅。在大厅的角落里早就睡着的一堆人,被乱哄哄的笑声、骂声惊醒了。其中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站了起来,张望了一会儿,朝大宝妈走去。

“爹!”二妮和三羔朝那个男人喊。

“他爹!”大宝妈朝着那个男人扑过去。“大宝病了?”大宝爹低声问。

大宝妈猛地抬起头,用恐怖的眼睛盯着大宝爹问:“那两篮子鸡蛋呢?”

“唉,没了,全没收了……”

7

最后一线月光也照着古城中央的那座红光闪闪的语录牌,上面挂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实事求是。

不知那位中央首长的夫人什么时候才到古城,月亮圆了的时候?

史铁生的《古城月色》这篇小说虽然篇幅不长,只有5000多字。但是,却描述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农村孩子大宝由于营养不良,在砍柴的时候昏倒了,送到医院治疗,需要先交五十块钱住院费。由于大宝爹去到古城准备拿鸡蛋换粮票而不知大宝住院这件事。为了寻找丈夫,让他用鸡蛋能换回来五十块“救命”钱,大宝妈领着两个孩子来到古城。然而,古城太大,大宝妈几经探听询问,始终没有打探到大宝爹的下落。由于身无分文,饥饿难耐,大宝妈只好带着一儿一女加入到讨饭的行列。结果,他们却因为要饭而被抓进了公安局收容所。在收容所,大宝妈却意外地找到了大宝爹。原来,因为“投机倒把”,大宝爹的鸡蛋不但被全部没收了,而且也被抓进了公安局。

大宝一家的命运为什么这么倒霉呢?原来是事出有因:某位中央首长的夫人要来古城视察,省委雷副书记和地委孟书记为了给首长夫人留下好印象,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认为给古城抹黑的投机倒把分子和男女老少乞丐进行了严厉打击,全部抓进公安局收容所处理。

《古城月色》这篇小说创作完成于1979年2月23日,是一篇主题十分宏大、立意十分鲜明、思想十分深刻、构思十分精彩的短篇力作。当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闭幕。

通过描写大宝一家人比较悲惨的遭遇,有力地批判了干部队伍中存在的僵化思想和官僚作风,表达了人民群众对解放思想、对实事求是路线方针政策的拥护。

史铁生的《古城月色》不但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而且更具有独特的艺术性。无论是谋篇布局,还是故事情节,无论是心理描写,还是形象刻画,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语言描绘,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艺术魅力,都产生了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

《古城月色》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中国文坛出现的第一篇歌颂三中全会精神,歌颂解放思想、歌颂实事求是的短篇小说,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从这篇小说的创作中,充分体现了史铁生敏锐的思想性,深远的洞察力和政治的成熟度。即使在时隔四十年后重读这篇小说,依然能感受到其独特的经典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小说的思想内容在当下更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警醒意义。由此可见,《古城月色》堪称是史铁生所有短篇小说中极具代表性、极具典型性的优秀作品。

可惜的是,这篇史铁生文学创作早期最重要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却“阴差阳错”地被《史铁生全集》“漏收”了。究其原因,应该是这套书的编者对于史铁生早年使用笔名“铁冰”发表小说《古城月色》這件事一无所知,最终造成了这种遗憾。

据考证,铁冰是史铁生唯一使用过的笔名,而《古城月色》更是史铁生唯一一次使用笔名发表的小说作品。如今重新找回了这篇“佚作”,终于使这篇被淹没了整整四十年的优秀作品“失而复得”。

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因病逝世。在史铁生离世九周年之际,能找到他的重要“佚作”,这恐怕是对他最好的纪念、最好的追思了。

相信史铁生在天有灵,此时此刻一定会很开心地笑着。

2019年12月29日星期日写于家中

【作者简介】姜红伟,1966年生,黑龙江海伦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学生校园诗歌倡导者,曾创办《中学生校园诗报》。系中国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历史研究者,八十年代民间诗歌、校园诗歌报刊收藏者。

责任编辑 / 鲁顺民  sxwx2001@163.com

猜你喜欢
老孟大宝史铁生
去找史铁生
关于史铁生
白色的鸟 蓝色的湖——写给史铁生的信
我与老孟的忘年交
被请客
老孟的“心情驿站”
买房记
史铁生:心魂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