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睿真真
我开始写《剑雨》的时候,还不知道它最终的样子。当时北京准备入冬了,天气软件上的气温值像大雨一样哗啦啦地下降。一场又一场,等银杏果朽烂的味道差不多从路牙上冲去时,银杏树和杨树的叶子也就落光了。在灰暗的天光里,那些掉落的叶片宽大而灿烂,沿着水漉漉的街道铺开,像油画布上一抹厚涂的缃色。
我已经熟悉了北京的秋,但还在探索此刻身处的世界。来到创写班的第一个学期,我们有太多话题要讨论了,结构、氛围、道德、叙事声音;为了调查大家对不同概念的理解,悦然老师想出办法,要每个人都交一篇匿名小说,然后共同投票评判。这个活动虽然好玩,但却开启了我的焦虑时刻:当时我手上并没有像样的存稿,而且习惯了将自己当作像小孩子一样有权利说出不懂的新人,用刚刚展开的学习,当作让自己坐在界外观看的借口。忽然要交上一篇小说,还当着创作经验丰富的老师与同学们的面,这感觉构成了近似于过年表演才艺的窘迫;我像是在黑暗里走楼梯的人,很小心地调配着我伸出的每一个句子,害怕踩空又想踏进及格线里。
我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去经历不安。第二天早晨,我打开电脑,新建文档。光标在文档顶格的空白处闪烁,像一道风里忽开忽闭的门。一定有什么画面是我脑海中最迫切浮现的,那一刻非讲不可——它闪啊闪,随着风咔哒咔哒地撞动,露出门外大雨瓢泼的世界。积水洼上浮着幽幽的暗光,路灯下飘扬的雨珠与水坑间铺展的落叶交相辉映,几乎似星屑燃烧着坠落,带来天空深处的寒意。一种复杂的感情击中了我,整个季节的结束、雨天夜路的寂静、水滴击打兜帽的声响,连同无以诉说的渴望和勇气,像一道倏尔之间的落雷,从背后叩响我。
这就是《剑雨》的开头,一幕我共她短暂拥有的交错。打完第一段,情节往下延伸时,我忽然想起自己考研之前写过的一篇练笔:三千七百字,讲一个少年捡到名剑,在寻找剑主的路上耗尽终生。其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找不可,也不知道他路上会经历什么;那更像是一次纯粹情绪的爆发,一个准毕业生试图占卜命运的绝望,有梦又唯恐不及的空落,在图书馆长方形的灯条下面,被我惴惴不安地敲打出来。
时隔一年,又是北风渐紧,又到昼短夜长。又一次换季,我终于为这个故事的雏形找到了它该当进入的命运。那天我没有出门,手边一杯奶茶,花了差不多十小时,终于追上了脑海里不断延展的她的编年史。最痴迷的时候,我总觉得能听到太阳穴像电脑风扇一样嗡嗡作响,很怀疑自己会不会像戴竹蜻蜓的动画人物一样,穿破宿舍楼顶飞出去。
稿子很快就交了上去,但小说里的世界并没有停止生长。萨特说小说家总将自己的作品视为未完结,随时等待着删改一笔;我虽然不敢以小说家自居,倒已经有了这习气,每次回头看初稿,都觉得有太多不满意,多得无从改起。眼看着编辑约好的交稿日近了,积蓄灵感的奶茶也摞满杯了,我终于攒够勇气,将自己又在卧室里关了十个钟头,把整篇故事颠倒过来重新写过。我试图在那些散落的情绪里补充因果,好为一章章里高低各异的她们筑起台阶。她一定得爱过甜水村,死去的人从数字变成生命,所以她才记得深刻,以至偏执,多少年岁都冲刷不去;她不必一生都寻找无果,她都已经走遍南北,肯定也曾站在绝命楼的顶点,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慰,还是凋零至终的孤独?在她始终背对着叙述者的脸上,如果会有表情,是什么?
有些問题很快完成了自我解答,有些却不。我仍然觉得她面容模糊,她心里某处被石块掩住,我看不清楚。直到开春,阎老师给我们上课。我追着老师的话刷刷写笔记,忽然被一句话攫住了。他说,你们不能简单地走到生与死面前,要会写生命的真实。不完美的、微妙的、灵魂与欲望的真实。
我意识到自己在《剑雨》里写了太多杀戮。我太想让她强壮起来了,小心地扫开她面前的不愉快,好像这样就能让她成为一个很“酷”的主角。也几乎是同时,我找到了她有动摇而被我否决的时刻,开始第三次改动。再次回顾她的人生地图,我不得不承认江城独特的意义:那是她与人间的最后一次交错,我知道,她犹豫过。她不会不明白,这场婚姻能给她一个社会的身份,给她本该拥有的平凡人生;这会是她解脱的出口,也是她背叛的罪证。她有没有感谢过小衙内拙劣的试探,免去她踌躇抉择的痛苦,这很难说;在交付给他的短暂的爱恋里,她有没有自己,也很难说。离开江城之前的那一剑,才是斩断退路,是她最后的决心与无可奈何。
几场雨之后,乍暖还寒的天气告一段落,春季再次降临了。说起来《剑雨》只写了三天,却绵延过三个季节,像种子孕育,节节催开新叶。它走到了自身结尾处的画面里,春来风暖分柳絮,也有白色、黄色、石榴红的花,满枝满朵,生生不息。好像有一个新的世界从结局里生长起来,到明天去。
责任编辑 / 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