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茉坐在酒店大廳的沙发上休息,远远地,她看到几个男人说笑着走过来,其中一个男人身材挺拔,带有一点嬉皮士的落拓,白衬衫和咖色格子裤使他很容易从一群蓝黑灰中跳脱出来。真像谭笑生。别就是他吧?太像了。她的心骤然加速跳动了几下,又突然屏息,好像心脏凝固了。还好,并不是他。
从居然真会遇上谭笑生的一点剧烈的难耐,隐约的激动,过渡到并不是他的放松的释然,只有两三秒钟时间,却又好像是历经了整个青春期那么长。
那几个男人在她左侧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带着一种节日里彻底放松的懒散。大厅里人流不断,音乐叮咚流淌,他们说的什么不能完全听清楚,但他们无疑是本地人,因为说的都是当地方言。偶尔会有一个粗字没心没肺地跳出来,灌进她的耳朵,然后一帮人笑起来。他们大概是在等一个人,在讨论晚上要去哪里吃饭,怎么喝酒。
林茉忍不住又仔细看了格子裤男人几眼。比较显眼的大格子,有点特别,也给人一种不可信赖感。一个穿格子裤的男人,应该比穿纯色裤子的男人更容易出轨,她想。随后又为这样的无厘头暗自笑起来。这个男人和二十多年前的谭笑生一样,也是白净的皮肤,也是长方脸,略带棱角,眼神里也是带有一种不属于此时此地的飘忽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笑生说话应该也会是这样的口音与口气吧。样子应该比他更沧桑一点,还有,肯定不会穿他这样的格子裤。
如果真在这里遇上笑生,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他或许,也会有点错愕和不自然吧。仿佛所有生活被窥见,仿佛他们背后的东西都被揭开,让人有躲闪不及的小慌乱。——一定不是惊喜,也不用假装惊喜。人到中年,面对世事种种,应该保持无感和淡定。如果不能真淡定,至少也要假装淡定,大家都是这样的吧。他肯定还会用那种挑衅的,不热不冷的,等着看对方好戏似的眼神瞅着她,她应该还是会在那样的眼神中感觉绷紧,不自然。事实上她在他面前从未自然过。或者说,她是那种从未获得过身体自如感的女人,在他面前尤其是。他的那种眼神,怎么说呢,总会让你感觉自己好像有哪点不妥,或者是全都不妥,各种漏洞……他就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如果现在给他发信息,他会专门跑过来见面吗?他会愿意见到她吗?真还不好说。
这家四星级酒店坐落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镇上,从县城的任何一个地方赶过来,应该都是二十分钟车程以内的距离。一个电话,或者一条微信,他们就可以相见。真刺激。见了面会怎么样呢?通俗的做法是,他尽个地主之谊,请她们吃顿饭。一起晚餐,彼此打量和被打量,有点躲闪和不躲闪,有些遮掩和不遮掩,说一些欲言又止的话,不浅也不深的,交流二十多年来对彼此犹如天堑一样的工作和生活,同学之间的升迁与变故,或许还有家庭与孩子,那些交谈滑翔在彼此外围,或者突然击中内心……有点冒险和刺激的,像是惯常生活中飞来的一枚石头,惊起一摊鸥鹭。在短暂的交集之后,再各自回归原位。
有必要吗?
问题是,他并不是通俗的人。
林茉的两个小伙伴南红和北川走过来了,还有她们的孩子,两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说小伙伴好像有点装嫩,相对于她们四十岁出头的年龄。但是在林茉的心理感觉里,她们就一直是小伙伴。林茉站起身向他们走去。临走时又看了格子裤一眼,想着就此别过啦,格子裤还在无知无觉地刷手机。门外天色已黑,正是暮色苍茫的时候。林茉已经在百度地图上找到一家附近的农家饭馆,显示是五百米远,需要步行十分钟。
走在一条高低起伏的小路上,路两边是一片竹林。和夜色一起升起来的,是氤氲着的植物气息,带着水汽和青涩的味道,秋风阵阵,清爽而微凉,偶有虫子浅吟低唱。夜色很快铺满天地之间。林茉提醒孩子们去看天上的星,说你们看,这比城市里的星星亮多了,也大多了。星斗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掉在怀里。这是一条安静的路,没有人声和车声。乡间的夜晚,以它固有的黑,深切的静,好像能装下所有的心事。那种黑和静,让人的心也安静下来,世界无比沉着。
这是三个女人第一次相约自驾游,从她们所在的省城中州赶到这个二百六十公里之外的灵山县六棵树乡,全程高速公路,平日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在国庆长假高峰期也不过开了三个多小时,几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一下午的光景就到了。说起来林茉家买私家车十来年了,拿驾照也有十年了,居然从来没有过自驾游。二十多岁时穷,没车。三十多岁时不知道都忙什么去了,好像每个周末都有这样那样的事。现在她们四十多岁了,林茉常有一种想做的事如果不做,也许再也来不及了的紧迫感。眼看身边的人,有的突然死了,有的突然出事,突如其来的变故不期然就改变一切。也许是有了一种放开的,拥抱万物的心态,她不像年轻时那么绷紧和排外了。人生随时崩盘,一切皆有可能,不如让自己多享受一点唾手可得的快慰,这是现在的林茉的心态。所以在这个国庆节,是她张罗小伙伴一起出游的,到灵山这个地方,也是她选的。
多年前,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每到周末,城市晚报的最后一个版面上,各家旅行社的周末两日游广告都会出现灵山的名字,灵山是省内两日游的热门场所。这里有4A级风景区灵山,有温泉,有林茵河,可以漂流,有大佛寺。好像是一个迟早该来的地方。因为谭笑生,这个地方更显得特别,这是和林茉青春期有关联的地方。
迟早该来,却迟迟未来,在心里有形和无形地寄放了二十余年,它一直在那里,带着一种或隐或显的召唤。她多次在朋友假期的朋友圈里看见过它的样子。现在,她终于来了。不见得是为笑生而来,又好像是为可能在这里见到笑生而来。如果手滑,一个手机信息,也许马上就可联系到他。如果手不滑,也可能会“偶然”在这里的任一地方,遇上他,如果有天意那种东西的话。
天意这个东西,可能并没有,又好像随时会有。
农家饭馆到了。门口有块开阔的空地,放着几副桌椅,她们就坐在外面,因为喜欢排档的感觉,也就是充满烟火气的,家常的,能让人放任的感觉。林茉点了地锅鸡、揽锅菜、干炸小鱼、白菜炒豆腐,还有两瓶啤酒。菜很快端上来,都是像盆一样大又深的盘子,盘子里的内容多得惊心动魄。乡下人真是实在。揽锅菜,原来是炸过的豆腐块切成丝,配上五花肉、黑木耳、黄花菜烧成的,很下饭;地锅鸡盛在快有半张桌子那么大的盘子里,浓油赤酱,盐、酱油、胡椒和辣椒的味道缠绕在一起,味道泼辣。山风,酒肉,长假,欢聚,一年里难得有这么逍遥的夜晚,简直是奢侈。像是有什么期待的事情必然发生,虽然并不知道在期待什么。三个女人在一起厮混十几年了,重要的人生经历与各自的八卦基本上都分享过了。聊点什么才配得上这么好的时光呢?四十岁以后的女人,好像基本上没有八卦的资格与资源了。谈孩子吗?难得这么轻松的夜晚。谈孩子的一地鸡毛显然浪费,对不住这样的好时光。不过以她们的关系,早已是即便不说什么,只是散淡地坐着,也会感觉舒服的那种。9349A00E-257E-4797-AB5A-CD04064D0A77
林茉往周圍几张桌子逡巡了几眼,看到吃饭的以中年男人居多。她再次意识到她处于时刻可能遇上笑生的前奏里。事实上,她并不是渴望遇上他,也并不期望遇到他。只是,有遇上他的潜在可能性,让这里的时空显得特别,微痒。这个饭店笑生可能也来过的吧,也许在这里吃过很多次饭了……如果自己和他联系了,说不定,这会儿他正坐在一起,和她们边吃边聊,频频举杯。
不,不应该是这么俗套的。笑生那个人是哪种人呢?是让你捉摸不透,不知他会说出什么,也难预料他会做出什么的人。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总会让人隐隐悻然和失算的人。
林茉和谭笑生同学过三年。那时他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出语惊人。他是班里的诗人。诗人是诗人的通行证,他是不一样的。笑生的家离学校并不远,但是他在假期从不回去,总是窝在他的角落里读读写写。有一次他大哥从外地来学校找他,他躲避不见。理由是,他宣称那人不配做他的家人。他大哥最终没有见到他,白跑了一趟。这成了他们班里的一桩奇闻。林茉和他在一起说过的话不多,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眼睛里对她的探究欲。她对他也有好奇。毕竟,他是那么奇怪的一个人。他总会以一种让人不快,故意打击对方的,奇特的冲撞方式表达他对她的兴趣。她记得有一次,她坐在河边草地上看书,走时忘了放在身边的钥匙,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想起来,赶紧跑回去找,被笑生看到,讥诮道:多大的人了,还丢三落四的。林茉语塞,有点窘。他呢,就用那种活捉到你短处的神情,幸灾乐祸。
有一天,林茉迎着总是飘荡在她身边的他阴魂不散的眼神,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笑生面前,和他聊起他的诗。他找出其中一首,说是写给她的。整首诗只用了个三个不同的汉字,一个字一段,通过三个字的不同排列组合,表达一种不动声色地欣赏和赞美。他的语气不知是认真还是戏谑,或许都有,给她解说了一遍,她一直忍不住笑。那三个字不是俗气的我爱你。比我爱你的表达特别多了。本来是名词的三个字,被他那么一排列一解说,却有了形容词和动词的效果,很神奇。这么多年过去,林茉还是牢牢记得那首诗。
毕业后各奔东西,她在省会,他回到他的家乡,就是这个灵山县。大概前后有两三年时间,她每个月都会收到他的信,邮戳正是来自这个小镇,六棵树乡,他的工作之地。她给他回信,在信封上很多次地认真写下这个地址。在他们联系最密切的时候她也从未来过这里,那是距她所在城市四小时车程的地方,但是在她的内心版图里,六棵树,是一个特别的所在,那么远,又那么近。那时她给写的回信,比他的来信略少一点;他信里的情绪,比她的要浓密热烈许多。那是在他们二十多岁的时候,年轻,好像未来遥遥无期,一切皆有可能。有一天她收到他的信,写满了四页稿纸,最后一行字是:三年之内,非你不妻。
这个说法有趣。
也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心跳,眩晕了一会儿。她没有想过要和他结婚,那时她还太年轻,对人生完全没有整体观。但是他好像是她的一个根据地,一个可能的退路。她和他通信,是愿意在信里感受他的梦想,他的追求,他对生活的那些特别的认知,那些都是较她身边日常生活中的人超拔很多的内容。还有他在信里表现出的对她的向往与热望,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一点价值,感受到自己的特别,美好,微微的燃烧,这让一个人更有存在感。他的文字有时矜持有时热辣,都能触动她。从那个叫六棵树乡的地方飞来的信,是她生活中的一道奇异的光,一种提神的调剂。她爱他吗?她觉得没有。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特别,那种她能控制的撩拨和暧昧让她没有撒手,或许也是要享受一个远方的人对她的爱和在意。对寂寞的人来说,这种纸上谈兵是一种安慰。
有个周末的下午,他突然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从几百里之外的六棵树乡来到她的城市,这种不打招呼的不请自来,把她吓了一跳。她不喜欢这样,有不被尊重的感觉。或者也是因为不自信。不自信的人,才会排斥自己的一切突然被看到。他一定不以为这样是不妥的,他肯定以为,那是亲密关系的表现。那是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分歧。当时他看见她在办公室和同事忙碌,打了声招呼就先离开了。下班时她发现办公室门口放着一篮山货,还有他的两本诗稿,用一张报纸卷成卷,他的人却不见踪影。她把那篮东西提到办公室,照常下班回家。那时大家都还没有手机传呼机。直到下一周的周一上午,她才发现卷诗稿的那张报纸上的空白处,写有一行字,说他住在她的单位招待所,等她下班后去找他。——她本应该在周五下午就看到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尴尬和错位。
他气恼地写信讨伐她,让她寄还诗稿。林茉看了诗稿,很多诗是他工作生活的折射,大都讥讽现实,也有一些是和她有关的情绪流露。她给他回信,为自己的粗心认真道歉。她为无意间对他造成的伤害而不安和自责,但并不为没有好好见到他而遗憾。她只是愿意和他通信,却没想要和他在现实中怎么样,就是这样。
后来一个中秋节的前夕,他又过来看她,又是突然降临。她陪他一起晚餐之后,便打发他回住处,依然是她的单位招待所。因为她要按原定计划带上月饼去看望一个领导,领导是对她有过很大帮助的人。那盒精美的月饼再不送出去,就时过境迁一钱不值了。她的作为无疑让他非常失望,他可是专程大老远来的,她不该放下一切陪他吗?她是在夜风中骑车送回的他。他把头倚靠在她背上,她没有做任何反应。
第二天上午她去看他,两个人坐在一起聊天,并不投机和热烈。那种纸上谈兵建立起来的,精神擦边球式的关系,经不起现实的揉搓。
那时对于现实和未来,他们也是有想法的,却又都无从谈起。也缺乏看得见摸得着的路径。巨大而无助的现实让人欲言又止。他们的关系是务虚不着地的。着地令人疼痛。他在乡政府工作所面对的人和事,那些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的辛酸,他没有具体化地和她说起,应该是有很多一言难尽,她没有过问,但是她差不多完全可以想象。她在省城的一个机关里,一粒尘埃一样的存在,那种深不见底的卑微与无望感她在信里和他写过,但是在现实中,她只想避而不谈。他们的谈话在半空中虚悬,上不去也下不来,勉为其难地维持表面上的轻松光滑。如果她能表现得热乎一点兴奋一点,他们应该有牵手,拥抱,以及更进一步的亲密。但是她没有。心里没到那个温度,自然身体上也不会有作为。他们的见面,甚至还不及通信时恰到好处的暧昧所带来的彼此懂得的默契,与亲近感。9349A00E-257E-4797-AB5A-CD04064D0A77
那时他们未通男女之事。她对笑生,只是精神靠近,生理却是排斥的。笑生显然并不觉察。
他走前的那个中午,她陪他一起在服务台办理退房,因为超出了中午十二点的退房时间半小时,服务员说须按两天结房费,这是规定。他不同意,和服务员争执起来,最后他气恼地骂出一句脏话。那句脏话让她看清了他们彼此的所在,有些虚悬的东西嗒然落地了。他那种以自己想当然的规则,大于酒店既定规则的认识,再一次让她感觉到六棵树乡与这个城市之间的隔膜。她拿出钱包说我来结吧。她忘了后来到底是不是她结的账。他们的通信大概就是从那之后断了。他们回到了各自的现实。
几年之后,有手机之后,有一天晚上她收到一条短信:我已经去了远方。没有署名,她不知是谁,没有回复。之后隔三差五会收到这个号码发来的信息,大都是没头没脑、无始无终的一句话。她有一点好奇,但也懒得深究。空闲下来的时候,她照着那个号码打过去几次,对方却从来不接。真是见鬼。后来她知道了是他的號码,也懒得说破,对于他的信息她有时回有时不回。她知道他还是要以捉弄她的方式靠近她。
林茉之后听同学说他曾停薪留职去深圳,就是跟她说“我已经去了远方”那时候,但是只去了一年,就又回来了,回到原单位上班。那一年前后都发生了什么,林茉想也许很有故事,也许一言难尽。再后来的两年时间林茉忙于考研。终于考上之后,她和他通过一个长长的电话。她告诉他,自己就要去大学里读书了,以一种弃暗投明、奔赴新生活的欢快语气,好像可以和所有的过去一刀两断,好像以此报复了既有的一切。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考研的,你有一天一定会这样的,这才是你。
林茉还记得和他通那个电话时那个下午的样子,彼时的天气和光线,记得她在那个下午穿的裙子,自己长时间地站在电话亭里拿着电话一点也不着急地聊天的样子。每一个女孩,都会记得被一个特别的男子在意和惦记时自己的样子。
然后便断了线,没了往来。最后的交集,是三年前,毕业二十周年的同学会。是回到母校的聚会,大多数同学都来了,笑生没有来。与笑生同一个县的还有另外一个同学凯,任乡镇党委书记的凯带着夫人同来的,还带来了两箱好酒献给同学会。据说笑生曾做过凯的下属。以笑生的性格,不被提拔是必然的。那天林茉和女同学们坐在一起,大家说笑时提到他,于是她破天荒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还是没接。另外一个豪爽的女同学再次打过去,他依然没接,只回复了一条短信:刚才在洗衣服。他就是那样让人蛋疼的一个人。
但是,他之所以让人感觉特别,也正是因为他的自我,他的那些不按常理出牌吧。这么些年,林茉零星听同学说过,他成家了,他有两个孩子了……那么不服现实的人,也会去过生养两个孩子的生活,她有点想象不出来。有点不真实。就像看到报道说顾城也会杀鸡去卖,有一天曾经一气杀死二十多只,眼睛都杀红了。谁知道呢,每个人,都不并只是我们所看到和所想到的那样,人是没有真相的。
三个女人的排档,南红不喝酒,一直号称对酒精过敏,三个女人的晚餐就无法很同步,频频举杯的快感是没有了。“我有个同学是这里的,我要是和他联系了,他可能会过来请我们吃饭。”林茉端起啤酒杯和她们俩碰杯时说。心里感觉,这么说真无耻,“要不要联系他,我还没有想好。”
“你联系呗。”南红晃了一下酒杯,只是湿了一下唇。
“你们介意吗?如果一起吃饭。”林茉问。
“无所谓啊,怎么样都行。”北川举起杯子灌下了一半。
“好多年没见了也没有过联系,再见面聊什么呢?”林茉说。
“聊聊健身和养生,中年人最安全的话题。也可以叙叙旧啊。”南红道。
“那有什么意思呢,等于什么也没聊。”林茉夹起一块豆腐说。
“也可以聊你离过的婚,还有你对这个世界犯过的花痴啊。”北川很认真的表情,却又禁不住笑场。
“滚。”林茉假装生气地拍桌子。
北川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一切脱敏,对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的人。这个一切包括,男人,爱情,孩子,衣服,化妆品,批评与赞美,充实与空虚,等等,一切具象与抽象的东西。她习惯性抽烟,也喝点酒,但是好像,也只是姿态性地,随时可以放弃。所以不奇怪,她是怎么样都行的人。年轻时谈过的几场恋爱好像把她谈伤了,谈颓了。也是奇怪,她越是颓,越是对一切浑不在意的性冷感的样子,倒是越吸引人。在很多场合,她是那种随时可以为大家增加一副大料,让人感觉兴奋和快慰的人,也是那种可以从头到尾懒散疏淡,不怎么说话的人。也许原因就在于,她没有禁忌,从陌生到熟悉可以只要一秒钟,也可以是一万年。
南红很快就放下了筷子,她不喝酒,不吃主食,不吃油炸的,对于有粉条的,放很多酱油和重油这种符合乡村美学的菜,也是敬而远之。她是大家眼里永远很合时宜,又很没劲的人。她好像没有任何嗜好,除了健身。是世界上那种活得最安全的人。只有林茉还保持着和年轻时一样的好胃口。是林茉点的菜,她不想太浪费,所以她一直努力地在吃,但是吃到最后,两个孩子开始催促她们离开,要去泡温泉了的时候,那几大盘菜也还是没吃完。
从饭店到温泉不过二百米。两个孩子早就等不及了。是半封闭半露天的温泉。换上泳衣的南红和北川,一个着运动员式样的泳衣,一个是黄花蛇一样S型条纹的泳装。两个人代表女人的两种可能。这家温泉号称是亚洲最大。进来一看规模确实不小。在花草树丛的掩映下,一个个造型各异的汤池星罗棋布,汪汪地冒着热气,诱惑着人扑通一声跳进去。温泉里泡的有各式中草药或者花、酒,号称有各种保健作用。还有一个泳池,有可以滑翔冲浪的水上游乐园。两个孩子在水里忘情撒欢,乐此不疲地爬上去,再滑下来。
泡在温泉里,每一寸肌肤都被抚慰,会让人生出倍受生活宠爱的感觉,仿佛是被生活优待的人。就算是错觉,对于一年难得有几天悠闲时光的女人来说,有一会子这样的错觉也是好的。她们把每一个池子一一泡下来。全部都泡一遍下来之后,就歪在一个玫瑰花池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女人是水做的,遇见水就像遇到同类,总会更加的软和,轻盈。9349A00E-257E-4797-AB5A-CD04064D0A77
“啊,比情人的拥抱还舒服,要化了。”林茉心满意足地抒情,在水里晃了几下,搅起一片水花。
“好像你还经常有拥抱似的。”北川讥诮道。
“也是,上一次拥抱都忘了啥时候了,身体都荒废了。”林茉说。
“不会啊,每天都有抱。自己抱自己啊!我每次跑完步做拉伸,都会做这个动作,你们看,就是这种,是不是很像自己抱自己?”南红做了个双手交叉抱住肩臂的动作,很专业,好像关节也配合得响了一声,把林茉和北川都逗笑了。
温泉上方的玻璃穹顶很高,透过它可以看见夜空,幽深,旷远。在每一个池子里都会遇上人,但是还好人不多。有在池边自拍的年轻女孩,有带孩子的中年人,也有孤单的男人,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手里在刷手机。林茉是特意把手机锁在衣柜里了。泡温泉的时候还要玩自拍刷手机让她觉得可笑,她只想纯粹地享受此时此刻。
每遇一个男士,林茉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确定此人不是笑生。他应该不会来这里吧,一个本地人,誰还会在黄金周来热门景点凑热闹呢。如果猝不及防遇上了呢?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隧道,这样衣衫不整地,不期而遇,是尴尬还是刺激?他应该认不出来自己了吧,同学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泡完温泉回房间已近十点。林茉用几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白天路途中拍的风景,并显示了地理位置:灵山温泉国家级旅假度假村。如果笑生看到这个,会主动和自己联系,还是假装没看到?林茉忍不住设想了一下。好在他不会看到,在两三年前,林茉就把朋友圈对他屏蔽了,他看不到她发的东西。
大概是三四年前,是笑生先申请加的林茉微信好友,她犹豫了一下就点了通过。这就像把自己内心世界的大门向他敞开。林茉是那种偶尔会发朋友圈吐露心迹,注重“原创”的人。这下她这些年来的生活花絮,内心碎片,他都能看见了。有一天早上,林茉一觉醒来打开手机,发现朋友圈里有七十条评论——都是笑生的。他对她朋友圈里的原创文字,几乎全都做了点评,有的评论长达三四行。林茉把每一条都读了,却没有回复一个字。够冷的。
朋友圈里发的图片文字,大都是虚荣心写作,只展示自己生活中光鲜美好的一面,又轻薄又无聊,林茉对此自知,但她并不想拒绝这种快乐。那年年底,林茉休假带孩子去巴厘岛旅游,出发之前特地把朋友圈里的谭笑生设置为“不可见”。因为一想到自己发圈的时候可能会先想到笑生看时的反应,然后难免不更加矫情,她就感觉别扭和可笑。自己的私人生活要接受笑生的检阅,那感觉就像,怎么说呢,就像是被视奸。再说,在国外旅行的风花雪月,离他的生活应该是遥远的,那自己发的对他可能是一种刺痛和不适,她不想让自己的生活片段惊动和打扰了他的,哪怕他很想看到。不如对他封闭,各自轻省。过了一阵,她去翻他的朋友圈,发现也只有一条灰色的线。一报还一报,他也屏蔽了她。
在朋友圈里互相屏蔽,平时又从不单独聊天,生活中又没有任何交集,这样的微信好友等于僵尸,毫无意义。谁的朋友圈里,没有这种的僵尸呢……此时,十月一日的晚上十点半,要不要给他发个信息说一下呢,林茉想。已经失散多年,他那么骨骼清奇的一个人,能不能回以热情与兴趣,她没有把握,明天再说吧,林茉这样懒懒地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去爬山,这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灵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国家地质公园,这里全年无霾,碧水蓝天,空气清新,万物灵鲜。林茉觉得理想的爬山是不坐索道不坐缆车,从山脚到山顶全程一路爬下来,爬得衣衫尽湿腿脚酸痛才是痛快,愈虐愈快意。提前查了攻略,灵山很大,全部爬下来需要一天,至少七小时。以三个女人的体力,基本没问题。问题是两个拖油瓶。特别是那个胖乎乎的小的,在山里刚走不到十分钟就闹着要坐车,不然就要回酒店,接下来几乎全程需要两个人一路半绑架半推拉;另一个大点的孩子倒好,体力太充沛了,总是远远地跑在她们前面,蹿出去好远,所以他们的队伍分成了三拨。最前面的是大孩子,中间是林茉和南红,最后是北川和小点的孩子。
天气好极了,阳光鲜亮透明,好像流着蜜,空气里夹杂着溪水的湿润与树木花草汁液的清甜,让人的五脏六腑都分外轻盈。重重叠叠的山石台阶并不让人觉得枯燥,因为时不时会出现一泓瀑布,飘逸而下,水花四溅,又随时会出现一潭池水,水波清澈。奇峰怪石各有姿态,山花红叶灼灼生辉。十二点多的时候,他们终于爬到灵山主峰的最高峰——玉皇顶,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
玉皇顶是灵山标志性的,也最具代表性的景点。爬到最高峰时,林茉想她们应该在此歇口气,站在山顶极目远眺,体味一下远离尘嚣、超越寻常的意味,发个情抒个怀感个慨什么的,像是小小的仪式感。但是,在山顶的那片空地上,赫然,马上,就出现一个小吃摊子,摆满饮料方便面火腿肠和各种零食,还有橡子凉粉和烤肠。塑料袋、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吃剩的凉粉方便面,堆积的碗碟,都堆放在摊子一旁的垃圾桶和大盆里,繁复的食物气息混在一起,改写了玉皇顶山风的气息和空气的味道。林茉感觉好惆怅,小吃摊离山顶景点那么近,近得迫不及待,轻易就破坏了到此一游的空旷感与超越感。就像音乐没有过门,就像不洗脸刷牙就接吻,没有过渡,没有停顿和抒情的节奏,就奔到吃上了。好像人们千里迢迢来这里,爬几个小时的山,就是为了到山顶上来吃碗橡子凉粉泡个碗面。玉皇顶的美丽与雄奇被消解。
这个没有地理间隔的小吃摊,标注了这个风景区的品位。林茉又想起笑生,这是诗人笑生的所在,就是这样的,她的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与疼痛,就像面对一种无力言说,也无法补救的损失。
但是孩子们看见吃的就兴奋起来,他们马上要吃这喝那。几乎每一个带孩子的爬山者,都逃脱不了孩子这样的绑架。小吃摊第一时间把握住了这里的商机。
买了几碗橡子凉粉,买了饼干、薯条和饮料,他们坐在长条几边吃喝。山风阵阵,阳光热烈。林茉想笑生应该来过这里无数次了。自己来,陪上级领导来,或者陪外地来访的客人来。她想到那时他从未在信里和她说过这里的山这里的风景。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对眼前的风景应该都没有感觉。他也没有邀请过她来这里。他一定没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哪个年轻人会觉得自己家门口的山里好呢?风景都在远方,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9349A00E-257E-4797-AB5A-CD04064D0A77
橡子凉粉的味道一般。不过经过了长途跋涉,胃里很空,吃什么都会给人以满足感。吃完他们在周围拍照。五个人合拍,三个人合拍,个人单拍,各种拍,拍下此时的山光与秋色。多照几张吧,我们几个人一起也许一辈子就只来这么一回。林茉说。她心里想的是,也许她会把这张照片发给笑生,告诉他自己来过这里。
一阵细软的风吹过山巅,青山悠悠,白云飘飘,好像一切都能飞翔起来,那么轻,又那么新。林茉突然想起两句歌词: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
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算吗?算的吧。林茉感觉每一个景点里都有笑生,每一棵树每一座山峰每一道山涧里,都有笑生的身影,山风里野花里山路上,都会浮现他桀骜的眼神。有一段下山的路无比开阔,林茉忍不住跑起来,风在耳边鼓荡,好像在追赶无处不在的笑生。
所谓幸福,就是能为更多的人贡献自己的能力与情感。林茉忽然想起这两句话,是笑生当年写在她的毕业纪念册上的。也是那本毕业纪念册里唯一一直能让她记住的一句话。在她远离家乡,独自在省城工作的这些年里,那句话给过她很多提醒和力量。
如果把在山顶上拍的带有玉皇顶标志的照片发到同学群里呢,会怎么样,笑生会主动来和自己打招呼吗?林茉无声地笑起来。他们有个同学群,林茉几乎从未在里面说过话,为了不暴露自己,即便偶尔有同学发红包她也从不去抢。只有一次,她在排长队无聊的时候,看到群里有人在评论网上一个可恶的热点,她忍不住说了两句话,然后她看到从不发言的笑生也跟着说了两句。虽然没有@她,但她知道他是冲着她回应的。之后,他们都再没有在群里说过话。但她知道,他会看群里的每一条发言。
下山的时候天近黄昏,已经爬了超过七小时,腿都要断了。好像在这里把所有的力气都消耗干净了,不留余地。该在何时联系笑生呢,还是根本就不再联系他,让这次灵山之行来无影去无踪,林茉脑子里还是偶尔会闪过这个问题。但是并不要紧,也并不为此纠结。只是,像一只小小的气球,在头上悬着,飘啊飘的。
晚饭后冲完澡,林茉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对面黑黢黢的山影,感受随着夜色一起弥漫上来的山野的露水气,植物安眠时枝叶根茎里沉淀的气息,星星依然很亮。在这样的夜色下走路说话,一定会说得特别真,特别深,林茉想。也许适合电话笑生,在这个之后应该不会再来的小镇的夜空下,打一个轻淡的,意料之外的电话。这时有人敲门,林茉一阵心跳。
是南红。南红来找她聊天。林茉好像从另一个时空回转过来。泡茶,打开一袋瓜子,她们各自靠在一个床头聊天,讲起一些过去的种种,林茉偶尔跑神。有一瞬间,她想和南红讲讲笑生,又想还是算了,他是个很难讲清楚的人。
第二天依然是好天气,阳台上的阳光把林茉叫醒。她穿好衣服再次在阳台上体味了一会儿山里的清晨。这是与笑生在同一地方的阳光,它让林茉觉得更有质感。林茉突然想起来笑生第一次去看她时带的山货,是一袋核桃和一袋木耳,本地产的。那是多么朴素的礼物啊。但是她现在却完全想不起它们的味道了。她还记得它们被他拿来的样子,但是却想不起来它们的味道,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吃过。就像她和笑生通过几年信,却并不清楚各自生活的样子,好像那正是他们要逃离和回避的。他们都谈的什么呢,在那一封封信里,只谈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情绪与心境,谈那些含糊混乱的梦想吗?他现在还写诗吗,他写的诗还有人看吗?林茉突然想知道这些问题。她想如果见了他,或许可以问问他。
已经在灵山住了两个晚上,最后一天上午他们去游这里的最后一站,大佛寺。大佛就在酒店旁边,高耸入云,非常巍峨雄伟。据说是某大领导因为机缘,听信著名风水大师的建议,耗资数十亿在此修建的。寺里香火旺盛,孩子不让进。不用买门票,让林茉觉得很难得。北川自愿带孩子在外面玩,林茉和南红进去。到达大佛需要上无数层台阶。每爬过数百层,以为就到大佛脚下了,爬上去之后发现还要再爬几百层,如是者三。当终于走到大佛脚下,林茉心理感觉爬了有上万层。每爬一级,都好像距离笑生更近了一层。大佛应该是笑生和这里的人每天都会仰望的地方。无数人的脚印在此重叠,累积,交叉,无数人的眼神在大佛身上交汇。人们在这里扑下身子膜拜,上香,许愿,再转身离去。这是此地的精神据点,林茉想,大佛拈花微笑的神情,大佛的莲花宝座,应该会给笑生和这里的人很多安慰。
大佛脚下有两句话:境转心行心转境,缘随意乐意随缘。林茉觉得很有禅意。心能转境,而意,只需随缘。就像北川那晚在温泉池边说的:如果足够有缘,你就能遇见他。
从大佛上下来已近十二点,他们去酒店退了房,该返程了。拉着行李箱走到停车场,在发动汽车前,林茉最后一次想到,或许应该给笑生打个电话,告诉他她在这里,马上离开。电话摁出了前十位号码只剩最后一位的时候,她又取消了,轰一声发动车子,把车窗打开,让灵山的风和气息灌满整个车厢。
回家的路很顺利,路上车不多。三小时后他们各自到家。林茉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小会儿,醒来后感觉灵山的风土气息还在眼前萦绕。她拿起手机编写了一条微信,打算发给笑生。这时候联系,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又像是一个到过灵山的必需的收尾。
这两天在灵山,住在六棵树,福泉酒店。泡了温泉,爬了灵山,看了大佛,风景挺好的。和两个朋友一起来的,没顾上打扰你,今天回中州。
她写了这样几句话。还有两句略带抒情的话,她写完又马上删掉了,又改了两个标点符号,最后看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词都中性平静得毫无色彩,这才屏住呼吸,小心地点了“发送”。
唯一的小花招是,她已经回到中州了,所以应该说“今天回中州了”。但她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今天回中州”,可以让人理解为将来时,今天将要回中州,可能还在原地没动身。如果他想联系她,或者来看她,那就可以往下问一句,比如问,这会儿还在灵山吗?有没有这个“了”字,生死攸关。
他会回复她什么呢?或者过一百年之后再回复,她想她不需要任何期待。她感到自己也确实没有预期,心無挂碍,就像一个空心的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嘀的一声,信息来了,林茉点开手机:
谭笑生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发送朋友验证
可能只有上帝看见,她的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 型。是该失笑,冷笑还是狂笑呢,一时不知如何自处。眼珠子迸出来,碎了一地。这是一个最好的冷笑话了,她想,年度最佳和最冷。
她想起来,她刚在朋友圈选择对他屏蔽的第二天,他就给她发信息了,是质问的口吻,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他关闭自己世界的大门,干吗那么不友好。她不知怎么回复,就傲慢地没做任何回复。
真好,他还能最后给自己这么一下子。很好。一路上浪费了那么多与他有关的情绪。不,没有浪费。这一路上她都是各种想起他走过来的,就像是对青春的反刍。他陪伴了她一路,应该庆幸,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发现被他删除。
她想她必须要把这个难堪的微信对话框截图分享给那两个小伙伴,这中年妇女的人生。
【作者简介】碎碎,本名杨莉。70后,文学硕士。现为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辑,编审。在《天涯》《天津文学》《山西文学》《芒种》《诗刊》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多篇,出版散文随笔集《别让生活耗尽你的美好》《无限悲情,无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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