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雷滚滚。
云像棉絮似的对半劈开,露出一道极深的夜空。裂缝里落下来雨,将黑色的天地连在一起,晦暗难明。
雨点砸在她背上,砸得绽开的皮肉发抖,裂口渗出细细的血珠。一零星红很快没入黑夜,如同土地上的血水渐渐变黑。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胳膊和腿里的筋肉炸裂开来,额头的汗像雨一样滴下,伤口处滚烫的痛觉让她像烤熟的虾子一样蜷缩起来。
远处有一道道凛冽的电光闪过,像夜幕上撕开的伤痕。也许不是雷电,而是刀剑吧——那些黑衣人拿着锋利好似寒冰的剑。雪白,惨烈。一些画面混乱地出现在她的意识中,白光每闪过一次,她都像被砍中似的颤抖一下。院子里、巷子里、树林里,里里外外和远远近近的哭叫声,尖锐、凄惨,或许还有她的份,但是急剧撕扯过的嗓子像吞了沙子一样痛,她已经哑了。
母亲把黑匣子推给她,嘶嘶地嗫嚅着,让她跑。她只比这匣子高一头,木板打腿走得磕磕绊绊,但是母亲别无选择了。她应该跑得再远一些,至少逃到山林深处,到那些人难以发现的地方,但她也别无选择了。
痛感从身体里爆裂开来,黑暗一拥而上,吞没了她。
她过了些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甜水村,她家,山头另一侧,隐隐约约露出了烧得发黑的废墟。灰败的墙,黯淡的土,沉默的乌鸦。
天空亮了,血水退了,那天夜里所有的黑色都已经留在了甜水村里头。
一道山坳深深地划在她和它之间,荆棘横七竖八地刺出来,像神话里连接人间与地府的鬼门。她恍恍惚惚地张望着,分不清自己是在死的那头,还是在生的那头。
她的确像死人似的趴着。嗓子里一阵阵地翻着血气,和手上身上的铁锈味混在一起,熏得她一阵阵恶心。匣子,已经被她深深地压到了土壤里。她保持着面朝下的姿势把它扒拉出来,像一棵树在刨自己的根。记忆被昨夜的刀光剑影撕成了碎片,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与过去相关的证明,让自己安定下来。
吹去浮土,擦掉泥淖,那上好的木质没有丝毫损毁。它依然乌黑发亮,既有木头的纹理,又有金属的光泽。就像——就像它第一次出现时一样。
她定定地盯着它,费了不少力气才唤起回忆。说来奇怪,那只是两天之前的事,但感觉已经隔了很远。
阳光洒落下来,照亮村头陌生的人影。剑客穿着一身白衣,背了一方剑匣,就站在树下。风把一树的橙花摇摇摆摆地吹起来,也吹来清新的香气,传遍了整个甜水村。她和伙伴们从院墙上露出一排脑袋,小心翼翼地张望,可是大人们很快就从房子里迎出来,将剑客引入村长家吃茶。人群散了,她只能看到剑匣上一闪而过的、星星般的光芒。
她又带着大伙,摸到村长家的厨房外偷看。剑客打开匣子,她看到一柄秋水般的剑。剑柄流畅,剑身修长,敛着一缕幽幽的冷光,锋刃锐利,如镜如玉。这惊鸿一瞥之间,她看得忘了呼吸,忍不住把脑袋往前凑,长剑上光芒流转,忽然间倒映出她的眼睛。
她顿时吓得缩了回去,生怕被村长发现。还好,村长和剑客都没有留心。他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而她蹲在窗户下面,陌生的声音飘出来,一个字也听不懂。村里的秀才爷爷倒是讲过几天学堂,可她全逃了学去玩羊骨拐,现下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文绉绉的对话里,只有一两个词蹦进耳朵:剑客说什么姜橙、糖浆,听起来像一道甜品,但她在家从来没见过。
橙子,她是知道的。甜水村得了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出产上好的橙,皮薄水甜,拿指甲轻轻一掐,汁水就溅得满手都是。姜橙——把姜切丝,洒在切开的橙子上?她猜不出来味道,姜味辛辣,橙子是酸甜的,放在一起恐怕会涩得直冲天灵盖。
她悄声问大花知不知道,大花眼睛忽閃忽闪着,轻轻摇头;她又侧身问阿龙知不知道,阿龙挠了挠脑袋,看起来比她还茫然。
阿龙、大花。他们是头一家死的。房子就在村口,正对着那棵大树。黑衣人杀进来,手起刀落,一下子就黑了灯。
她那时正在窗边整理床铺,骇得站在原地,毛毯悄无声息地从手中滑落。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被相隔开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看到人影就着黯淡的光,影影绰绰地映在窗户纸上活动,杂物被胡乱地丢出来。这幅场景映在她瞳孔中,却怎么也产生不了意义,她理解不来——
她知道这些人的动作意味着找东西,但是她不明白——
那些人很快就从阿龙家撤出来,末尾的人反手间红光一闪,熊熊而起的火焰就吞没了整个院子。这本是村民们准备入睡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洗漱、更衣、铺床,似乎只有她目睹了这一切。
她想尖叫,想喊来爹娘和村长,但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她也不必喊了,因为那些黑衣人的行动实在太快,他们转眼就散入家家户户,然后一道道熟悉而绝望的痛哭声从四面八方刺入云霄。像是呼应一般,雷电也自上而下划破夜幕,大雨滚滚落下。
那之后的画面,已经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她忘了爹和娘是怎么被杀的,也记不清黑衣人是出于何种疏忽以为她已经死了,更不明白自己从哪里逃走的。
“交出司彻剑,倒还可以给你们留条生路!”
“他几日前就带着司彻剑到了此处,你还装不知道——”
有人这么说了吗?
她难以分辨。
那几句话只是含混地落在记忆黑暗的边缘,在大火与血海深处,发出燃烧的噼啪声。她闻到空气中有隐隐的焦煳味,又混着果木熏烤后的甜香,让人发腻。她想,那些话是谁说的,又是对谁说的?他们为什么要找剑,剑客又为什么留下剑?白衣和黑衣都是从哪里来,又都去了哪儿?
她甚至不知道“司彻”到底是哪两个字,可这偏偏就是荒唐梦一般的昨夜,给她所剩的全部。
哦,还有,司彻剑。
她姑且这么叫它。
只有她们两个活下来了,她对着美丽的剑匣,苦涩地想道。
母亲以前不让她独自出门,怕她在山野间迷了路。她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荒地上四面八方都是路,但她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剑匣。沉默的、闪光的、颀长的匣子。和她一样,成了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东西。
如果不是她调皮——
一些画面又开始往她脑海里钻,她感到太阳穴传来阵阵锥心的痛,但无法抑制。
她见过那剑客舞剑,辗转腾挪,像话本里的神仙一样,身法好利落。她本来只是好奇,只是想感受一下,那把剑触碰起来,是不是也会如同冰封的玉。谁没有些舞刀弄枪的英雄梦呢?她于是起了个大早,悄悄摸进那人居住的客院里。
令她惊讶的是,剑匣竟然只是很随便地倚在外间墙上。晨光透过窗户纸上的洞照进来,剑匣靠着杂迹斑驳的青砖,宛然生光,圣洁得几乎不可触碰。
她发誓自己没有恶意,只是玩一小会儿就打算还回去。但等她吃力地抱着匣子溜回家时,却听到大人们议论着那位剑客已经不知所终。谈话声被刻意压低了,连风的流速都凝滞起来。不安的空气在她头顶隐约浮动着,她嗅到了,却够不着。
她于是取消了向爹娘炫耀一番的计划。日子还长,等哪天练成了剑术再给他们看也不迟;而眼下,还是不要给大人添乱了,她这么想。一听到娘的脚步声,她就匆匆把匣子藏在床下,准备寻个空子再走。娘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是面色凝重,一下午都拘着她不许乱跑。她等啊等,那之后就入了夜,就是——
刀锋。
那一剑不止劈开了她的皮肉。她的童年在剑下被截断了,她的感情和记忆也砍得稀烂,崩裂成许多不规则的碎片,有棱有角地刺戳着她的肺腑。兵器早已抽走,但碎片牢牢地扎在她身體里;痛觉顺着脊梁骨一节节爬上来,如同一条阴冷的蛇在血肉里游动,自内向外将她牢牢地拴住。
太冷了……她打了个寒战。她本能地抗拒着,有没有那么一种假设,如果她不调皮,如果她没有偷走剑匣,如果她早点还回去,是不是大花家的灯就不会灭、村子就还是白色的、爹娘就还活着……
她没有办法思考下去。尽管四面都是旷野,她却被困在昨天,只能一次次地面对着这道鲜血淋漓的鬼门关,如同一纸罪状,宣判她的命运。
她一直坐到天空再次变亮。云朵的边缘透出金红色的光,照在远处黑漆漆的废墟上,照得那股烧焦的果香越发浓烈。她最后看了一眼,看得很久,久到睫毛开始微微抖动,眼眶因为干涩而泛红,才抱起匣子离开。
找到那个剑客,找到那群人,然后报仇吧。
人总要有个路,而她,别无选择。
2
下山的路很长。一开始,山溪只是在长满苔藓的石缝之间流淌,后来水面上涨,渐渐就没过了石头。她分不清是衣物穿得旧了,还是自己长高了,只能看到自己的小腿像春韭那般渐渐抽条,从粗粝的布料下面露出来,苍白而精瘦。鞋子磨破了,脚上的水泡破了又出现,血痂一层层覆上去,直到变成厚厚的茧,代替鞋底保护她。因为珍惜仅有的一套衣服,她很少浣洗,只是每经过溪水必定用力地擦洗一遍身子,直到血腥味从她身上完完全全散去。
她亲眼看着旧日的气味消散了,连同黑黑红红的秽物一起。它们随着水波散于无形,浪花渐渐平复,水汽清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溪流依然静静地淌过,倒映着她不断破碎的影子;她觉得那影子的一部分或许也随血污冲走了,才那么模糊,总是看不真切。
她快要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了。
不知是家里哪一辈的祖姥姥,曾经在嫁妆里带来一面铜镜。娘很宝贝那镜子,只有村里办起婚丧嫁娶的大事,才肯拿出去。插戴礼总是热闹的,娘牵了她的手,全村的媳妇姑娘都挤在屋里,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又好奇,又欢喜,看着新娘子坐在镜前梳妆,那光滑的铜面上映出她们的影子,像春花照眼,到处都是红彤彤的。
她倒是还记得那一瞥里看到的自己。跟在娘身边,矮了半个头,圆圆地裹在夹袄里。双丫髻,红头绳,全福夫人看了都夸她喜庆。而那周围簇拥的人们,已经消失不见,镜子里只剩她一个人走着,走在无边无际的红海之中。
她只能一直走。花和果子相继压低了枝头,然后是霜雪。那枝条上总有硕果累累的感觉,低低地垂下来,打到她的头顶、脑门和肩膀。她都以为自己要冻死了,但终于没有,她像早春的草一样又从雪堆里窜出来,还越长越高了。
一直走到山的尽头,她才终于看见一条宽阔的江。江水贴着嶙峋的石岸流过,溅起大朵大朵雪白的浪花,在下落时化为纷纷的碎末。岸边草草搭了一个码头,停着一艘小船,随着水流高高低低地起伏。
见到有人来,艄公从嘴里移开烟斗,直起身子,问她要干吗。
她左右略一张望,只能看到江流滚滚,沿着空旷的岸流向天边,再无人烟可循。身体里那无形的锁链像被惊醒了,散发出一阵寒意,锁住她嗬嗬欲震的喉咙。一种动物般的直觉在说,那夜村里的事并不适合向外人提起。她想找个借口,但思忖片刻才发现,甜水村是如此偏僻,以至于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秀才爷爷似乎提过几座城市的名字,还讲过些游记诗词,可是此刻都像洇了的墨那样搅在她脑海里,怎么也看不清楚。于是她只说自己想搭船离开,然后反问艄公,这艘船是开往哪里的。
艄公说,这船是要开到江城去运货的。
这两个字轰然击中了她,带着一些破碎的记忆和污染后的橙子味。原来“姜橙”不是一道菜啊,她没来由地想。怪不得。听起来就很难吃。
剑客、村长、厨房的炊烟、大花的眼睛、烧得焦黑的橙子树。所以,不管那座城到底是什么,都一定有消息。
好巧,我就是要去那里。她说。请问从这里到江城,要花多少钱?我可以到了江城做工还给你,也可以在路上做饭抵债。
艄公虚着眼睛打量了她片刻,从眉毛看到嘴巴,又从嘴巴看到耳朵,磕了磕烟斗,露出一抹含糊的笑容。他慢悠悠地说,就算不载你么,这一趟高低也是要跑的,你这小妮子可怜见的,我就捎你一程。
她是第一次坐船。船舱里堆满了铁皮包角的木箱子,还有一个帮工。那帮工看起来比她稍大几岁,或许和艄公是父子,但他们很少当着她的面交谈,因此她无从推测。她实际上不关心这些,只坐在角落里,小帮工有时候倒会盯着她看,也试过和她搭话。
你抱着这个盒子,是习武的人吗?这盒子好生漂亮,你该不会是那些武林世家派出来历练的子弟吧?好厉害啊。
我不会武,这是替别人保管的东西。
她简单地回答了,就陷入沉默。那些波浪一样晃动着的画面,想多了会让人头晕。船舱里环绕着金属的味道,有一种隐隐的铁锈气,让她每逢起浪,就加倍地犯恶心。
也许是因为到了雨季,航行情况越来越糟糕。这片水域本来就风大浪急,她坐在舱房的角落里,能听到不知何处箱子碰撞的闷响,还有雨点用力击打在顶棚上的声音。嗒嗒,嗒嗒嗒,重得像人的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无须闭上眼睛,她都能看到天空上层层堆积的阴云,以及交错闪过的雷电,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劈下来。
一个巨浪。她能感觉到自己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后脑勺先是磕到墙壁,又磕到箱子。她们这些货物都在船舱中胡乱移动,她死死抱着剑匣,看到一口压不住的木箱已经狠狠地撞向了墙。
呸,真晦气!小帮工的骂声被风扯得零碎,从门外飘进她耳朵里。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跑进船舱,看到她还窝在角落里,脸上登时显出愠色,让她别只知道坐在那里享受,赶紧出来帮把手。
她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剑匣放下,推了推以确保它靠住墙角,准备起身。油灯的火苗一闪,在剑匣上映出一道清亮的光,却是正好落入小帮工的眼里。
她扭过头,发现他已经贴得很近了,眼睛中有种奇怪的神色。
她腾地站起身,说,我这就去。
小幫工的眼神虚了一虚,在灯火再次闪烁的刹那,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一手锁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卡住她脖子,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都怪你这不吉利的丫头,自从你上了船,雨就没停过!害我们吃这么多苦头,还天天抱着那个盒子不放,像他妈个大小姐似的。嘴上说自己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可看来还是值钱货。
她想挣脱,却推不开。小帮工贴到她脸上,鱼腥气从他嘴里吐到她鼻尖。他手下渐渐开始吃劲:把你那玩意拿出来抵船费,就放你一命,懂吗?
别碰我的剑匣!
嗓子里那种沙磨一般的痛已经消退了,她能听到自己尖利的喊声。
也许是见小帮工久久不归,也许是听到了她的叫喊,艄公一手摁着斗笠跑进来,看到小帮工死死地压在她身上,愣了片刻。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又是一道巨浪。船舱震动的瞬间,三个人都回了魂,艄公一个跨步冲上前,摁住她的嘴巴。粗粝的老茧压迫着她的脸,像是那天渗入伤口的沙粒,无处不在的钝痛。小帮工一拳又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脖颈处环绕的力度也渐渐收紧,灯火或是世界本身在她眼前频繁地闪烁着。雨声嗒嗒,嗒嗒嗒,像艄公跑进来时粗重的脚步。
轰隆。
电光劈下来,却劈不穿那茅草搭的篷子。在视线边缘,她能看到箱子的铁包角反着光,晃成一道道暗淡的轮廓,不似那夜雪亮。铁锈味是越来越浓了,让人恶心、让人头晕,弥散在狭小的舱房里。
轰隆。
满舱的货都被重重地颠了一颠,小帮工后脚一滑,跌在她身上。铁锈味原来是从身体里传来的,她死死咬着下唇,拼尽了力气将他蹬向远处的箱子,抽出手屈肘击向艄公的腹部。艄公正要去拿剑匣,她死命地拉着,但怎么也挣不过,艄公一拳砸倒她的同时,另一只手终于抢过剑匣,随着船身的颠簸而摆动手臂想保持平衡。
轰隆。
大花和阿龙家的灯是突然黑掉的,就像现在这样。她记得。她在雷声中还能捕捉到玻璃碎裂的声音,顾不上脸颊被扎了几个口子,她抓住迸裂的碎片,向黑暗深处狠狠扎下。
剥橙子是件很简单的事,只要掐破了皮,就会溅出饱满的汁水。向里。吃劲。那么一瞬间的事。
她再次点燃油灯,看着高高低低的箱子上喷射状的血迹,眩晕感又从身体深处泛了上来。这里的铁锈味太浓,雷雨的味道也太浓。她的脖子还隐隐作痛,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如果这里真的有一颗橙子,切开,柑类植物微酸的味道会飘散出来,像清风一样冲散秽气。但是故乡已经离她太远了,她把手贴在鼻子尖用力地嗅,也只能闻到一阵让人不快的气息。
痛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摊开手,这才发现掌心里已经被玻璃片划开了两处长长的道子。小时候她学刺绣,母亲让她小心些,说十指连心,扎到了会特别难受。她会绣红色的鸳鸯、荷花、太阳,可是没想过手上会流着如此鲜红的血,顺着掌纹曲曲折折地渗下去,像抓了一把红绣线。
雨已经停了。她站在船舷内侧,江水平静无波,辉映着云层破开后的月色,只有那么两处余澜还翻腾着没消散干净。
一点涟漪。不影响航行。转身之前,她扫了水面一眼,船边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她站得很直,手和腿从破烂的衣料下伸出来,如同春韭一样。
她把船舱清洗了好多遍,直到腐烂的铁锈味完全闻不到才罢休。那些大箱子里是什么,她并不在意,也分毫未动,横竖都是别人的东西。能够保下剑匣,对她来说已经万幸,这是找到剑客的唯一一条证据,她冒不得半点风险。
晚上,她独自点燃油灯,对着剑匣沉思。一而再、再而三,她隐约地意识到,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会为剑匣的美丽而心动,也不是只有穿着黑衣的人会下杀手。它依然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等日月的光都渐次从匣身上偏转过。它样子一如往常,却愈发显得圣洁而不可触碰。
它不说话。
为了避免再次招致祸事,她找来一大块粗布,厚厚地叠起来,缝成一个褡裢,将剑匣藏在里面;又做了一身衣服,将自己藏在里面。
受伤之后,她的手已经不太能做针线活了。看着歪歪扭扭的针脚,她庆幸娘没有见到这一幕,不然一顿骂是免不了的。
她又想到,自己终究是践行着娘亲临终前的话的。
不会失望吧,妈妈。
3
江上的船渐渐多了。比对着河道的形状与船上的地图,她能看出,江城也已渐渐近了。找了个无人注意的机会,她趁夜色弃船上岸,将这一摊麻烦留在水上漂泊,自己则从水路换成陆路,奔波几天之后,大老远就看到了一座宏伟的城楼。
她从没想过天下还有这样的地方。第一等风流、第一等热闹。青砖铺道,彩棚簇拥,摊位上摆着五湖四海的奇珍,路上穿梭着摇曳生姿的行人,一朵朵鲜艳的纸伞旋在头顶,往来络绎不绝。香雾阵阵,叫卖声声,笼屉里升腾起迷蒙的白烟,她贴着墙根,一阵目眩神迷。
江城如此之大,剑匣却不能轻易示人。即使是走在最热闹的地方,她也能感到那褡裢是如何拽着背部向下沉去。身体里那泛了寒意的锁链,总是隐约地触碰到骨头,提醒着她和别人的不同。关于司彻剑的一切,都被鲜血泼洒上了某种禁忌色彩,似乎太沉重,又太神秘,令她本能地意识到,绝不能找得太过大张旗鼓。然而她在甜水村的习惯与口音,都是那么格格不入,她便只好先学着江城本地人走路行事,一边盘算自己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从进城之后,她很是流浪了些时候。布告栏边汇集了三教九流,不时还有识字的人对着上面张贴的纸大声吆喝。她日日都留心听,连猜带记,终于懂了些事。弄清这江城里的规矩高低后,她便开始翻找大街小巷上各式各样的启事。
她看到一则告示,几行小字她不懂,但看得懂顶头那一行“城防军招募”的大字。
她回忆着父亲的样子,扎了个男子式样的发髻,紧了紧背上的褡裢,寻到军队的衙门里。两扇大门通天彻地,厚重而有威慑感,她一脚迈过门槛,走入人群打量的视线中。
长官,我想报名。我识字,也学过武,刀剑都能使。我很能吃苦的。
她许久没听到自己这么大声地讲话了。一次次用尽气力的喊叫,似乎还是给喉咙里的软肉留下一些不可避免的影响。她的声音听起来泛着沙哑,不似以前脆生生的劲头了。
城防军给她分了间住处。倒座房,把边,两人一间。住起来不方便,但她已心满意足。城防军的腰牌可以叩开这江城里绝大多数的房门,在街上拦人问话也都可随意。为着这个,她主动替人值夜班,有什么偏门任务都第一个接,校尉见她上进又会来事,也就重用了她几分。
又一天训练完,校尉夸她剑术有长进,足以在这批新人里拔尖。她笑着应了,说自己可是打小就梦想着成为剑客呢,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只是,在乡下住久了,也不知道当世知名的剑客都有哪些?
校尉当作闲话讲了起来,她细心听着,却没有哪位的佩剑与“司彻”相似。略一踌躇,她试探道,小时候似乎听说书人提过什么“司彻剑”的,不知是话本还是真事。
闻言,校尉很惊讶地看她一眼,说这乃是天下第一剑。人人都说司彻其锋,锐不可当,可实际上没人见它出鞘过。它的主人行事古怪,来去莫测,江湖上无人知晓名姓。有人说,谁得到司彻,谁就是第一剑客;也有人说,是第一剑客太强大,才让司彻成为名剑。说不清这威名是怎么传起来的,至于剑客与剑,却已经好几年没出现过了。
这话似是而非,她不甘心,于是又问,听说有乡下地界遭到一伙黑衣人劫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知道您是否知晓这事?
校尉没等她说完,便冷哼一声:定是绝命楼那起贼人!
绝命楼?
说到这里,校尉才想起什么似的,皱一皱眉。那绝命楼几年前似乎看中了司彻剑,放出风声要夺宝,可后来也无疾而终。
几年前、司彻剑、绝命楼。字字带着石破天惊的雷音,刻进她跳动的心脏里。
无疾而终?
费了很大力气,她才控制住肌肉的颤动,像没事人一般笑了笑,应付过去。
西边闹流寇,已经有段日子了。
起初大家都没放在心上,但是派去剿匪的队伍折了一支又一支,军报一封封送来。斥候舍了命递回消息,是绝命楼与寇贼串通,恐怕意在谋反。江城扼守大运河渡口,又是南来北往之地,攻下此地,江南一带尽在指掌。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江城,她再巡逻时,街上挂起的白幡越来越多,香灰与烧纸的味道像一层乌云,低低地盘旋在头顶。
她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看到窗户纸上映着红光,一恍惚还以为是朝霞。同寝的战友已经披好盔甲,着急地催她:“快走,流寇打到城下了。”
绝命楼——终于到了正面对阵的时候。她的视线隐晦地移向褡裢,那里有天下最锋利的剑,但终于还是没有伸手。她既不想暴露天下第一剑的踪迹,也不愿得罪那第一剑客,只能听由身体深处某些尚存的东西燃烧起来,烧成一腔滚烫的冲动,推她去上战场。
点名。列阵。他们这些新兵,练习的时间还不久,但是绝命楼出手狠辣,老兵死的死、伤的伤,军中几乎无人可用,硬着头皮也要上。枣红色战马,制式青钢剑,她正一正头盔,翻身上马,冲出城门。
剑影映着火光,丁当交杂,血水四溅,令人目眩。劈、砍、勒住缰绳向后仰躲避、再次横劈,剑锋砍在敌人的盔甲上,迸出一粒粒火星。她一手紧紧控住马,另一只手不断扫开前方的贼寇,忽然见到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眼见就要被对手刺中了。
她大喊一声战友的名字,一蹬马肚,冲上去横剑死死地抵住对方,顾不上发愣的人,反手抽过他的佩剑,一刀扎进敌人胸口。
大火染红了天际,滚烫的灰尘纷纷飘落,打着旋洒在她身后。头盔之下,男人的眼睛里亦惊亦惧,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我……欠你一命。”
她没作声,继续挥剑。绝命楼的人太好认了,黑衣黑甲,她渐渐麻木了,觉得自己好像重新回到那个雨夜。烈火也是这么焚烧着,人们也像杀鸡一样杀人,死亡也这样面目模糊。他们是没有脸的,只有鮮血醒目。所以她分不清,分不清这些人里是否有那天屠村的凶手,分不清他们会不会是某个凶手在异乡的亲人、朋友、师父,分不清自己杀遍这个战场,是不是就算报了仇。
她的青钢剑已经劈得卷了边,手感也很钝,刺戳间仿佛能感觉到血肉在犹豫地破裂。如果此刻手上是司彻剑,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感觉,应当很轻盈又痛快——她想起那一截莹莹的冷光,映着她年少时的眼睛,和身后繁茂的橙花枝。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骨头吱吱作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军医坐在床头的矮凳上,看她睁开眼,就转身和窗边的人交代几句,掩上门离开了。
赢了吧……应该。她记得自己深深卷起的剑刃,横流的血染红了护城河,敌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我们赢了。”窗边那人走过来,和她解释道。她侧过头,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就是自己顺手救下的人。她对他略有印象,倒不是因为战场上那生死之间潦草的一眼,而是听校尉提起过这位小儿子。虽然同军,但到底不熟,所以她只客气地笑了笑。
那小衙内却没给她休息的机会,先是递上茶杯,然后露出一个笑容:“你真的很棒,数你杀得最多,论功行赏也是第一等。”
她说,赢了就好。
小衙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顺着脖颈向下。他的目光很轻,像是在思索。片刻后,他开口道:“你是女子的事,兄弟们都知道了。”
她手一抖打翻茶杯,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叹一口气,捡起茶杯,拿帕子摁住流淌的茶水:“这是欺君之罪,勋赏,不能领了;军职,也保不住。但你若愿意,我有一计,至少可以保你性命无虞。”
有什么东西在穿破她的肌肤,凉意彻骨。又一次。顺着脊梁、顺着经脉,游进她的心脏里,攫住她几乎破壳的惊悸。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天光透过黄纸照进来,只能听到男人的声音落入耳朵:“嫁给我吧。校尉府一门英豪,齐心杀敌,这样的声望,足以掩去你混入军队的罪名。”
“爹爹很喜欢你,娘也会喜欢你的。我的哥哥嫂嫂们都很好相处,你嫁进我家,什么也不用担心。咱们一起教养孩儿,一起孝顺父母,一起喝茶谈天。花园里有一处小练武场,你若喜欢,还可以在那里操练刀剑,我都陪着你。”
这一刻她没由来地想起,那道名为“姜橙”的不存在的菜。它们荒唐得相似,一样都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她不懂为什么她杀敌无数,力破叛军,却可以因为一道罪名悉数抹过;也不懂为什么她满村灭门,亲友皆故,却终要去孝敬别人的父母。她更不懂,为什么她背着那么沉重的剑匣,翻山越岭都不曾皱过眉头,却会在眼下安枕的时刻,骤然觉得累了。
她有太多话鲠在喉头,但是她已经习惯了沉默,她的嗓子已经不再适应笑和哭。更要紧的是,她知道这房间外、院子外、府营外,层层排布,都是校尉手下的兵。她跑不了,也跑不动了。
校尉来了,校尉夫人也来了。蒋家人流水一样地上门,聘礼单子也放到了她的梳妆台上。教养嬷嬷、刺绣娘子、女先生,她的屋子里热热闹闹,只有她昔日一起称兄道弟的同僚们,忽然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小衙内没事便来寻她,和她聊婚后生活的打算,与她共读罕有的剑谱,问她来到江城之前的过往。为了让她开心,小衙内有时候也说些外院的事。从他口中,她得知这一次战役虽然大胜,但绝命楼根深叶茂,所图非小,并没有轻易放弃。环江城一带,许多城镇都遭了劫难,北边亦有流寇趁机举兵。如今战火四起,朝廷分身乏术,又难以查明绝命楼老巢在何方;或许正是托赖于此,才没顾得上细查她的事情。她能隐约听出,校尉府使了些手段,趁乱掩埋了此事。
如今,她在户籍上已经是具尸体了。
整个甜水村,年复一年,终于全部死去,不复存在。
4
她渐渐变得乖顺,至少在小衙内眼里如此。她成了个崭新的人,新名字、新身份、新家庭,只等到大婚过后,写进校尉家的族谱里。这是小衙内带着欢喜向她提起的,尽管她对过去缄口不言,但他似乎断定了那是不值得让她扎根的。
婚事按部就班地准备下去,尽管因着战事一切从简,但校尉府依然越来越热闹。她主动提出,想要自己选些料子,做一件合心意的喜服。小衙内自然喜出望外,日日带她见城里有名的珠宝商、绸缎商、胭脂铺老板和绣娘。
那么红——那些锦缎,在她手里铺开,顺着掌纹淌过,像永不止息的血流。甜水村的新娘子们穿不起这样华丽的布料,但是颜色却一般无二。她必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然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场随娘亲参加的婚礼,以及那铜镜里泛黄的人群。也许是看出了她的走神,小衙内问她喜欢哪一匹。她随手指了一个,余光却留意着外边,记下商贩出府是哪些下人带领,又顺着哪扇门离开了院子。收回视线时,她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侧过头,于是和小衙内对上目光。
他好似不经意般转头,正好转向商贩们离开的方向。
过了几天,小衙内又来探望她,看她笨拙地转着手,在狭小的喜帕上绣出一朵鲜红的花。他叹了口气:“你手上有伤,这些活不做也罢。虽然习俗是要新娘自己做,但家里有的是绣娘呢。”
她没答话,将绣绷放到一边。小衙内似乎不愿看到她这副模样,主动挑了个她爱听的话头,谈起绝命楼的事。他说朝廷已经开始发布江湖令,征集高手讨伐贼寇。人人都期待着天下第一剑客现身,但没有半分动静。
听到这里,她忽然抬起眼睛。
小衙内冲她笑了:“你其实还是喜欢打仗的,对不对?”
他慢慢地抬起手,替她挽一挽垂落的发丝:“跟我走吧。最近诸事繁杂,父亲顾不上府里,人手也松散。我带你走,咱们找个空闲溜出府,到北方投军。天大地大,到哪儿都是自由的。”
他的眼睛并没有变,但看不出那时在头盔下惊得失魂的痕迹,所以竟然有些陌生。他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直到小衙内将一个香囊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身离去。
香囊好像用了和嫁衣一样的料子,精致而柔软,绣着寓意美好的并蒂莲。她放在手中摩挲了许久,拉开抽绳,里面所装的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大婚前夜,亥时三刻,东边墙根。”
从大门到后宅,红灯笼渐渐挂起来了。她从屋内往外望,依稀记得上一次看到灯笼,还是满城哀悼的白色。烛光濾过红纸,在窗格上投下模糊的光,随晚风悠悠地摇曳着。
屋子里没有更漏,她只能靠光影估算时间。应当是很晚了,因为她能听到侍女们在下房安歇,教养嬷嬷的脚步走远。那些动静逐渐被滴滴答答的雨音代替,她戳破窗户纸向外看,雨丝轻柔,落在青绿的草叶间,笼上些许似是而非的春色。月光似乎被冲散了,顺着雨水流向大地,聚成一洼洼晶莹的光。
湿润的花木香散进屋内,连空气都清新起来。她闭上眼呼吸,有种回到家乡的错觉。年深日久,她早已拿不准关于甜水村的记忆,只是觉得雨后的小院也该是这么安详,她伏在娘的膝盖上,带着水汽的草拂过她的脚踝,痒痒的。
她问自己,走不走呢?
信不信呢?
这温和的夜色,好像压住了她身体深处的枷锁。她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但又忍不住地寻找着辩白。难道她没有生活的权力吗?难道她杀的敌寇还不足以给一个村落抵命吗?难道这条路就只能往前走而没有尽头吗?她被一个个叩问冲击着,颤抖的手放在木門上,好像只要一步,就可以从黑暗里挣脱。但是她犹豫得太久了,也许是那自童年伴随至今的不安,让她习惯性地疑虑着;也许是雨打灯笼,在风里如同亡灵幽微的呜咽声;也许她是还没想明白那些问题,所以她的手只是在门框上扣着,直到木料的纹理都嵌入掌心里。
她一直站到雨都停了。院子里依然静谧,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她听得太用力,耳力太好,才能听到东边有一列沉闷的脚步声靠近,以及兵器与衣料摩擦的杂音。那声音似是被刻意压低了,可在万籁俱寂时,依然能捕捉到一点。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按新娘规矩以丹蔻染红的指甲,以及桌子上那绣了一半的喜帕,忽然觉得解脱。
她还是理不清,这种时刻究竟该笑或是该哭。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谢谢他的试探,给了她一个不用做选择的理由。
她翻来覆去,到底没有睡着。
靠在精致的绣枕上,她看着窗户纸上的阴翳由浓转淡,看天色渐渐变浅。在曙色将破未破时,她终于翻身下床,从柜子底部抽出自己那粗糙、破旧、看起来一文不值的褡裢,从桌上随手抽了根茶针绾住头发。关上房门的时候,她的视线不经意对上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她们一起眨了眨眼,像遥远的两个人,分在光影的两端里。随着吱呀声,门彻底关上,那连接着她与镜像的光线也随之切断了。
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一路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子。得益于在城防军执勤的那段日子,她对守夜队伍巡逻的路线烂熟于心,也很清楚哪里有出入城的漏洞。
离开江城之后,她微微舒了一口气,却忽然听到身后的动静。
小衙内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起来有点悲伤:“你果然还是要走的。”
在无数个想要问天的困惑里,她终于找到一个答案。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哭不出来的,只有一种没来由的想笑的冲动。她扯了一下嘴角,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小衙内略一沉默,脸上闪过愧疚之色:“是我的错。我只是觉得,你的心似乎不在这里……你总想着逃跑,为什么呢?所以我想,如果能在婚前就戳破此事,兴许会让你收了心,看清现实,好好和我在府里过日子。”
她终于无法按捺,很用力地大笑起来。小衙内看着她,看她的脸庞在情绪撕扯下变形,看她笑得歇斯底里,像从未认识过她一样。他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你是不是恨我?”
那错落的曦光穿过树枝,和地上反光的水洼辉映着,像他们之间错乱的空气。她倒不恨他,反正她快要没有恨一个人的能力了,她只是纯粹地觉得荒唐。这笑也笑得荒唐,这仇也结得荒唐,这人也活得荒唐,而她居然会期待自己的罪孽能够洗清。
恨谁啊?恨绝命楼心狠手辣,恨船夫父子利欲熏心,恨小衙内自私自利,还是恨她坚持了那么久的责任,如此轻易就被打败了呢?
春日的最后一场雨,划破了清晨的云。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春花随雨一瓣瓣打着旋落下。天与地的界限模糊了,将人将醒未醒的梦都融入青青草色里。不远处有鸟振着翅膀,从树上飞起,成为雨幕里分明的伴奏。
她很熟悉小衙内的佩剑,他们在花园里练习剑谱的时候,曾无数次从那镶金镂玉的剑鞘里抽出锋刃。剑身被雨洗过,越发显得冷冽,几乎光可鉴人。
但她已经不想去看那剑刃上的倒影了。
飘落。
像一朵花飘在土上,也是这样的姿态。
她静静地看着喜帕落在小衙内脸上,盖住他的眼睛。红彤彤的布料和血融为一体,灿烂胜火,好不热闹。她知道血会变黑,花会腐朽,可那雨水也洗不去的记忆,永远鲜艳着。
身后是逐渐醒来的江城。烟火袅袅,饭香催人,打更人的呼喊被嘈杂的交谈与动作掩去了。鸡鸣倒是很清脆,间或夹着几声高高低低的狗吠,有一种生气从这座城里升起。
而她顺着小路离开了,没有回头。
5
她没有去北方——没有立刻去。
战火烧垮了世界的秩序,在这种情况下,要改名换姓,实在容易得很。她不记得自己加入过多少大大小小的组织,或是从军,或是义兵,或是趁乱想要分一杯羹的宗亲府军。能与绝命楼交手的地方,她总要想办法掺和一手。
每当又一个穿黑衣的人倒下,她都会想,这个人是不是当年的凶手之一呢?她试过捉活口,但是很难,偶尔侥幸得手,拿到的情报也十分有限。关于司彻剑的行动,似乎保密等级很高,只有少数高层知道。
她几乎记不起自己用丹蔻染过指甲了,只是偶尔,手上的血太过鲜红时,她还是会有片刻失神,似乎奇怪这只手掌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往事正在被激烈的现实冲远,她在午夜梦回时悄悄打开褡裢,看那反射着微光的匣子,试图从大脑里挖掘出更多的细节。剑匣从不回答,她只好不停地向自己确认,到底哪些是灵光一闪的错觉,哪些是真实存在的事情,哪些是噩梦残留的执念。她的记忆被自己打磨成了一件工艺品,她任何一次雕琢都像是从它身上刮掉一部分,而就算一遍遍摩挲得发亮,也照不亮记忆深处更幽微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太多了。越来越多。
像陈年的垢,渐次堆叠上来,又融为一体。时间也失去含义,打乱次序,像云雾一样储存在她的记忆里。
偶尔梦魇得狠了,她甚至会惊叫着醒来,久久想不起自己要保护的东西。她只知道抓住褡裢,像抓住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她得要半晌才能回了神,想起那把剑的名字叫司彻。
她现在能不能打过那第一剑客呢?用这把剑,还算不算冒犯呢?
很难说,但她终究放弃了拔剑出鞘。人和人已经有那么多理由厮杀,没必要再引一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的确,人们好像已经习惯了战争,或者说战争也习惯了自身,以至于他们必须这样运转着。短暂的政权之后,是更凶狠的分崩离析。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在为哪一方效力,甚至怀疑她的头领们能不能分清楚。她只是麻木地应用着这样的便利,活下去。
东到瀛洲,西至楼兰,她走遍了天下的每个角落。她做过苗疆的圣女,封过领兵的将军,任过宫苑的女史,开过乡下的私塾,她曾锦袍加身、一呼百应、征战杀伐,也曾颠沛流离、灰头土脸、无人问津。她试过各种各样的身份,学过各种各样的语言,从大内秘藏到荒郊野岭,这世上没有她进不去的地方。
雕花的、朱漆的、獸首的、茅草的、枯竹的、精钢的,她破开了许多样子的门,但是没有一扇门后出现她想要的答案。所以这些都变得没有意义,意义只在于过去,让她来到这里的过去。
她想,她到底要找什么呢?找那个屠村的凶手,还是找那个引发一切的剑客?找一个原因,为什么偏偏是甜水村,还是为什么偏偏是她?
找一个迟来的正义吗,在更多的死亡里?
四处都是旷野,但没有痕迹可寻。无论她抬脚想去哪里,都越不过这几个问题。她都不想再问了。
白昼渐短,云层发灰,北风一日紧似一日。天上渐渐飘起了雪珠,大片大片落下来,压住了飞扬的黄沙,也覆盖了马队行路的痕迹。太冷了,她能感到当年那冰寒的罪蛇,又一次刺透皮囊,驱策着她的血肉。
——快了,快了,她对自己说。这次终于得到了来自绝命楼高层的线报,很有可能就是总舵的某个疑似所在。她投奔了漠北,随先遣军一起,直接杀向那线报上标注的地方。
潜入行动很隐秘,但绝命楼到底名不虚传。一声尖锐的敌哨越过风雪,然后塔楼上的火把倏然亮起。
她没有害怕,甚至也没有兴奋,只是觉得寒冷。头盔遮住了她的脸,但雪珠子依然扑得脸生疼。她清醒地握紧剑鞘,脑海里只有两个字——
终于。
难怪绝命楼作恶多端,仇家无数,却始终隐藏得很好。原来他们把总部设在地下,宛如一座巨大的幽冥洞穴。这无疑增加了突袭的难度,她看着同伴们在机关和刀剑中一个接一个倒下,只余劈砍挥刺的本能,直到鲜血顺着她的头盔淋下来,把世界染成一片红色。
很奇怪,她还能看出那个人的衣服是黑色。她一剑斩落他的刀,又在那人意图服毒之前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嘶哑得不似人言。
你就是绝命楼的首领吧。
那人倒也有些枭雄风范,只是冷笑着,不答话。
当年,为什么,要找司彻剑?
一声冷笑。
派去甜水村的那些人,报出他们的名字。
甜水村?
那人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神情终于略一松动,讽刺地反问她,死在我们绝命楼手下的村子,只怕要数以万计,谁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村落?
她又闻到了铁锈味。她很讨厌这样的味道,总是令人反胃,丝丝缕缕地渗进大脑里。
天元二年,为了找司彻剑,你们屠了一个叫甜水村的地方。当时的行动人,是谁?
绝命楼的首领闻言大笑起来。
那是先主所为,你要想知道,也只有去问一个死人了!
说着,他仍不放弃反抗,反手用肘部狠狠击向她的眼睛。她立刻将他胳膊折过去,思路并未受到半点干扰。
先主?你的意思是,负责这件事的人已经死了?
当然。
他绝望而癫狂的笑声在石室里回荡。
当然,天元二年,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啊!
她终究是没有下杀手。尽管那男人嘴硬得像块石头,但她确信只要时间够久,她总有办法从他身上撬出来更多线索。用绳子将他结结实实地捆好后,她看到石室墙上一排排秘密书简,于是起身准备找一些书面资料。
有一些她熟悉的气息,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
她凭借本能向左一闪,油灯击在书架上,火苗顷刻间吞没了整面墙。
石室里的空气急剧稀薄着,那首领缩在地上,仰着下巴冲她狞笑。
来不及多想,她唯有快速撤出,不断清除眼前的障碍,终于在火焰追上她之前开出一条生路。她退得够快了,可那火舌仍不断带着爆裂的星子追上来,一吞一吐,湮灭着视线的两头。破裂、坍塌、爆炸,地下洞穴看起来那般庞大,然而结束得也快。
化为乌有。
她扭头,看到雪花簌簌落下,覆盖了一切烈火与屠杀的痕迹。进行的罪恶、被承受的罪恶、当年的谜团、她那或死或生的仇人,连着绝命楼世代经营的地堡,悉数都看不见了。只有爆燃过后的气味,依然盘桓在半空,像是看不见的证明。
她看着那灰败的墙,黯淡的土。裂口深深地划过大地,死寂如同一道贯穿天地的鬼门。
好荒唐,她想。
她在找什么来着?她好像应该闻到一种香气,很干净,像冬雪一样清新。可是北风肃杀,顷刻间吹散了灰烬,也吹散了她。
这里所有,皆为乌有。
越过边境的关隘后,雪停了。
她摘下头盔,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
6
已经寻觅了多久?
她从梦中惊醒,第一件事便是摸摸枕边的褡裢还在不在。脑袋混沌了几秒,她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这里应当是从南海归来的商船,而她此时的角色,应该是这辆船的账房。
绝命楼覆灭之后,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和平。她忘了又是为着什么,又是哪里的势力,起兵、讨伐、战争,然后玉石俱焚。
人们期待那个天下第一剑客出现,然后一振江湖,剑开太平。但剑客从未出现,也许已经死了。像绝命楼,像甜水村,像她这一路上见过的许多人一样,已经深深地消失在土壤里。有人这么劝过她,但她还在寻找。
她从未停止寻找。
因为现在失去了意义,她只好牢牢地抓住过去,以期还能有一种方法命名自己。南海很暖和,但她时常觉得,那幼时刻下的冰冷锁链,将她永远地禁锢在了那一年,以至于她看起来长大、成熟、衰老,可只是被拴在原地,没有变过。
她只想问问剑客,为什么。
告别了商船的老板,她踏上码头,向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走去。这一趟,不虚此行,她当真在南海找到一位精通异人奇事的研究者。那人告诉她,依着这张地图走,便能寻到一位著名的铸剑大师。铸剑师有通灵之异,能够与剑的意志沟通。只要他出马,必然可以帮到她。
南海炎炎如夏,待得久了,她差不多都要忘了季节的流动。走进山里,她才发现,原来正是草木生发的时候。树上笼着烟雾般的亮光,溪水从满布青苔的石头上流过,她逆流而上,去寻找那位大师。
穿过曲折的林间小路,一个宁静的村庄出现在她面前。路口有几个小孩在玩羊骨拐,见到远客,都停下来,好奇地看她。
她冲领头的孩子微微一笑,问他是否知道铸剑大师在哪里。
小孩自告奋勇地为她引路,说大师就住在村子尽头。
铸剑大师为客人沏了一盏茶,问她所来为何。她看着茶叶从滚烫的水中渐渐舒展,感觉记忆里的一部分也像叶片那样打着旋浮上水面,沁出熟悉的、远方的香气。
她取下褡裢,放在桌上。
这匣子里,装的就是当年天下第一剑,司彻。我要找的,是这把剑的主人。
听到这样响亮的名头,铸剑师顿时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他将手停在褡裢上方,以眼神征得她同意后,细致地、缓慢地拆开了褡裢。
铸剑师的目光先是落在剑匣上,然后立刻抬眼,小心地看向她。她的目光还停留在褡裢上——还停留在褡裢里面的东西上。
她看着那个腐朽不堪的匣子,已经看不出记忆里的样子。昔日乌黑细腻的木头,在粗糙的麻布与风沙间已经砺出了许多磨痕,密密地覆盖了原本的纹理。阳光穿过支起的窗户,落在它上面,更加清晰地照出它坑坑洼洼的灰败。
请您继续吧。
她的目光很安静地定着,向铸剑师道。
铸剑师犹豫了片刻,打开那个朽得摇摇欲坠的搭扣,掀起盖子。
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把剑的美丽。在这个破败不堪的盒子里,竟然存着一柄神兵,冷冽如镜,剔透如玉,像秋水一样光华盈盈。没有人会怀疑,这把剑可以刺透人间最精良的铠甲,也可以震慑世上最妖异的邪祟。
请问,您知道这把剑的主人吗?
她依然低垂着脸,问。
剑锋倒映着她的眼眸,依然透亮、依然修长,如同当年的场景重现。她带着它走了这么多年,带着它走了这么远,才终于第二次与它见面。在这个时刻,她恍惚地意识到,她带着这把剑平叛乱、剿悍匪、征敌寇、诛邪魔,却还没有用这把剑杀过一人。她已经习惯了就这样背着它,找下去,一直一直找下去。
她能看到自己曾经的倒影。像冰川里定格的游鱼,稚嫩的轮廓,还没有长开的脸庞,孩童般的双眼,黑亮的瞳仁,交映着甜水村的日光,穿透这一路千万重的山山水水,在时间的另一个端点,与她静默地对视着。
茶几那头,铸剑师已经施展完了秘法。他打量了一下手中的镜子,向她递过去,告诉她这就是神剑的主人。
她只是扫了一眼镜子,便落下泪来。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取出匣子中的剑,而就在握剑的那个瞬间,那剑已经急速地老去,像是无数年的时光决堤倒灌而入,腐烂为一片黯淡而斑驳的光点,在她指尖逸散而去。
7
村里的小孩问过铸剑师,那个穿白衣服、背木匣子的女子去了哪里。起初几年,他们缠着铸剑师,喜欢听那些遥远的冒险故事;后来他们做了爹妈,偶尔还会把这些故事当作传说给自己的娃娃讲起。
又过了几年,铸剑大师也去世了。村里的橙子倒是一向卖得好,战争结束后,去大城市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一户户陆续迁走了。拆不掉的房子,就留在村里,年久失于打理,有腐朽的房梁、垮塌的院墙、厚积的尘埃,慢慢成了废墟。
草渐渐深了,和原先的树都连在一起,又长出许多新的花花草草。
后来废墟似乎也没有了。
白色的橙花与柳絮,倒是还一年又一年地落。
【作者簡介】马睿真真,1999年生。2017年保送至北京外国语大学芬兰语专业,2019年入选国家留学基金委“国际区域研究及外语高层次人才培养项目”。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曾获首届“北外读本”征文大赛一等奖、中国驻芬兰大使馆“我眼中的中国”征文大赛一等奖。
[编后记] 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马睿真真的《剑雨》,作者生于1999年,目前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学习写作,也是“人大创意写作专题”推荐的第一位同学。
《剑雨》披着武侠和幻想的外衣,内核却是一位女性对自我的追寻与探索,这篇小说最初的题目叫《匣中记》,和真真多次商量沟通后,有了现在的题目。女孩背着剑匣经历人生中无数难熬的黑夜,匣中藏有一把锋刃锐利、如镜如玉的神剑,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把剑的主人。惊雷与火焰,杀戮与追寻,红颜与泪水,这里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快意恩仇,更多则是女主角漫长的求索。《剑雨》是作者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里面有一些比较大的开阖,初读时,甚至有些惊讶它出自这位笑容甜美的女孩之手。
小说最动人的部分大概是它的结尾,当铸剑师告诉她,镜中人就是这把剑的主人时,女孩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把剑也迅速老去,在她的指尖渐渐消失……接下来的人生她将何去何从?或许,她与剑已融为一体。雨只有在降落的时刻才能被我们确认,它在天上或地下都有其他的命名,正如这把神剑,当被它的主人看见并确认,它便不再是唯一的形态。
(顾拜妮)
责任编辑 / 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