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伙伴,像瘦猴一样蹦蹦跳跳到了菜园门口。
看门老头歪着脑袋,长长的白眉下,一双深陷的眼睛似睁非睁,手里的蒲扇滑落到脚面,活像一个老顽童。老头乐呵呵的,不知梦到了啥?下巴颏的涎水往下淌着。
我们紧紧闭着嘴,瞥着老头,屏住呼吸,像三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鸡仔,踩着小碎步走到老头背后,绕过遮阳棚,一走进菜园,撒开腿就跑。老头一定不会想到,就在他打盹儿时,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菜园了。
哇!菜园里果真诱人,红艳艳的朝天椒,绿油油的青豆角,水灵灵的黄瓜细又长,顶花带刺还挂着晶莹的小水珠,粉嫩嫩的西红柿像一颗光彩夺目的红宝石。猴急的彤彤揪下一根鲜嫩的大黄瓜,“咔嚓”掰成两截,左手一截长的,右手一截短的,走一步吃一口;小强哥哥摘下一个红宝石,张嘴就是一大口;我左看看右看看,黄瓜上有刺呢,我摘下一个红宝石,在衣服上蹭蹭,咬一口,“扑哧”一声,红色汁液像箭一样喷到衣服上,白背心像一张薄薄的宣纸,染上一片红,涟漪一样四周散开,要是让母亲看到,少不了挨骂,可那又怎样呢?我们仨商量好了,拉钩上吊,谁都不许声张,谁说漏嘴谁就是张小小家那只大乌龟。
“看,萝卜,”小强哥哥的嗓音又尖又细,“萝卜又大又甜,可好吃了。”说完丢下红宝石,跑进萝卜地,彤彤也丢下黄瓜,跟着进了萝卜地。我走在小强哥哥和彤彤身后,我们就像童话世界里三个小矮人,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昨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松软的泥土踩上去就像踩在一团棉花上,暖暖的、软软的,很快我们的脚上、裤腿上染满了泥巴。小强哥哥可真鬼,在靠南墙的地垄上坐下来,有人来了也不易发现,他迫不及待地刨着,萝卜的根系可真深,越挖越深,我看到他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跟上了彩似的,逗得我直想笑。
彤彤站在那儿,盯着小强哥哥,伸出一只手,“小强哥哥,给我拽一个呗。”
我看彤彤问小强哥哥要,也往前走了两步,把手伸出去,“小强哥哥,也给我拽一个呗。”
小强哥哥年龄最大,鬼主意最多,他看了看我们,又朝门口看看,神气地说:“老头,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们就这样进来了,你有本事过来啊,看你还能把我们轰走?”
我一听到“老头”两个字,怯怯地躲在彤彤身后,即使老头发现我们,第一个被捉的应该是小强哥哥,谁让他是我们仨的头儿。
彤彤的脊背像一面墙,我顺着那面墙滑下去,双手紧紧蜷在胸前,心里像揣着小兔子似的,咚咚咚跳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从彤彤身后一点一点冒出来,小强哥哥龇着一对大板牙在笑。我回头一看,哪有老头的影子呀!
“小强哥哥,你就会吓唬人!”我撅着嘴,甩着手,扭身要走。
彤彤一把拉住我,“小强哥哥和你开玩笑呢,这也当真。”
菜园门口有座铁皮小房子,那是老头的菜摊子,每次我们仨围着不走,老头瞧瞧我们,再瞧瞧我们,看我们全身上下拿不出一分钱,就把扇子一挥,“一帮嘴馋的娃娃,快问大人要钱去,别围在这儿,给我添乱。”一开始,我们觉得也无趣,就跑开了。等我们再路过的时候,一个假装要买,一个堵住老头的视线,另一个计划悄悄下手,老头精得很,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也糊弄不了老头,老头抄起扇子赶我们走,彤彤被老头“咣咣咣”地扇了屁股,虽说不疼,但我们很委屈,只看看也不行?张小小总拿整根红扑扑水灵灵的萝卜在我们面前炫耀,我们用木头手枪捉来的蜻蜓,还用玻璃弹球讨好他,张小小竟然不给我们吃一口,有啥了不起呢?不就是有一个看菜园的爷爷吗,我们才懒得理他呢。等着吧,我们总有一天能進菜园子,一人一根大萝卜。
小强哥哥的力气好大哟,双手就像有魔力的小铲子。彤彤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强哥哥,他举着手,两只脚一上一下跳着,“小强哥哥,快挖,快挖。”终于马上要吃上大萝卜了,我挺起小肚子,两手叉腰,自豪地盯着脚下的萝卜地,好像我才是园子的主人。小强哥哥的小铲子突然停下来,眨眨眼,一会儿指着我,一会儿指着彤彤,说:“你,还有你,一个望风,一个跟我拔萝卜,别跟没事人似的,忘了进来时咋说的了?”
我胆子小,力气也小,望风的事非我莫属。我向前跑几步,回头看一下,再跑几步,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如果这时被老头发现,努力就白费了,最主要的是菜园进都进来了,吃不上萝卜,那才扫兴呢。这时,微风阵阵吹来,丝丝缕缕的风中似乎带着远处老头如雷的鼾声,我的心一紧,迅速跑回去,缩头缩脑蹲在小强哥哥身边。
小强哥哥嘴角一歪,冲我说:“瞧你胆子小得像只老鼠!”
“哼!你的胆子倒大,不也没拔出萝卜吗?”我话音刚落,小强哥哥就拽了一把嫩绿的萝卜缨,用泥手抹一把脸,把萝卜缨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起来。小强哥哥黑瘦的脸蛋,蠕动的嘴唇,别说有多威风,我嚷着问小强哥哥要萝卜缨。
小强哥哥一脸坏笑说:“就不给你!”
我趁他没注意,一下子蹿过去从小强哥哥手里抢过几根萝卜缨塞进嘴里,大口嚼起来,青涩的滋味溢满唇间,我张着嘴直叫,“小强哥哥,太难吃了。”伸出舌头“噗噗”吐出很远。彤彤看到我苦涩的表情,挠着后脑勺吃吃在笑,小强哥哥也乐得两肩直颤。
小强哥哥把萝卜缨吐出来,说:“愣着干吗?赶紧拔呀,老头醒了就糟了。”
“彤彤你怎么还愣着?”我问彤彤,彤彤也问我相同的问题。彤彤挺起胸膛,皱起眉头,黑瘦的脸因兴奋绷着紧紧的,眼睛比平时又大又圆,他骑在萝卜上,低头弯背拔萝卜。我紧张地朝门口瞅瞅,又向四周望望,偌大的菜园子除了我们仨,没一个鬼影子。我看着满眼绿莹莹的萝卜缨,不知道该拔哪一个,我蹲在地上,双手托腮,从地的这头看到那头,又从地的那头看到这头,该拔哪一个呢?一只小蜜蜂在脚跟前的一簇萝卜缨上盘旋一会儿,飞走了。好,就拔这个!我才不要像小强哥哥那样只拽萝卜缨呢。我用两只手挖开一层柔软的泥土,又挖开一层更柔软的泥土,隐约看到一抹红色。啊!是萝卜。红萝卜害羞似的,躲在土里一动不动,“萝卜,萝卜,快快出来,快快出来。”我对萝卜说的话,被风偷听去,它呼啦呼啦地一转眼不见了。
小强哥哥看我叽里咕噜,还以为我害怕呢,说:“放心吧!老头不会发现我们,除非有人告密。”我才不会告密呢,彤彤也不会。我向小强哥哥努努嘴,小强哥哥和彤彤,他们的注意力全在萝卜上,压根没注意我。那天,我在一个地方待不了一会儿又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彤彤用足力气,但好像他并不关心萝卜动还是纹丝不动。我们仨由开始的兴奋劲儿渐渐过渡到体力不支。
我们想法子乘机溜进来却事先没想到溜进来以后的事情。小强哥哥骨碌碌的眼睛里,藏着灵机一动的好办法,脸上的神情处于兴奋的状态,这种表情很少离开他。从小强哥哥的脸上还传达出随时表现出的得意,让彤彤在我面前打包票要跟着小强哥哥的决心从来不会动摇。等他俩嘴边和下巴颏上都出现激动和焦躁的共同表情时,我在这样一个下午,等待吃一个红萝卜的想法渐渐不那么强烈了,在溜进来之前那股劲头慢慢平淡下去,变成对小强哥哥兴奋十足和彤彤干劲百倍,以及对我自己糊里糊涂没做好准备的行动开始质疑,但他俩始终没停下来,双手一直用力刨。
我们依然很兴奋,每个人脸上不同程度泛着红色。这是一片宽阔的菜地,阳光洒下来,一片无垠的金色,给菜园子增添许多神秘和新奇。
“小强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萝卜?”
“小强哥哥,我想要那个大萝卜。”
“小强哥哥,我要撒尿。”
“小强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
好像我来萝卜地的全部目的只是为提一定数量的问题。小强哥哥揪下几片萝卜缨,在手心里团成一团摔给我,翻我个白眼,说我事多话也多。
天色由白变灰,我的眼前出现母亲刚出锅的窝头,肚子咕咕嘟嘟的响声惹人烦躁。当远处冒出炊烟时,真像老头的烟斗,喷出一口口白色烟雾。忽然想起看门老头,睡醒后吞吐着烟圈,我吓得半死。还天真地认为,只要进了菜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花蝴蝶嗡嗡嗡飞过来飞过去,我低头看看萝卜抬头看看蝴蝶。我们的童年从没有对一件事如此认真,从来没有一整个下午正儿八经做一件事,就比如拔萝卜。我们一起摘喇叭花、鸡冠花、车前草,还会扔沙包滚弹球,最兴奋的是,爬上山岗,从高处顺着斜坡像风一样冲下山,浑身是土,攀上树掏鸟蛋。
此时,我多么想迎风而去,渴望捉一只漂亮的蝴蝶,或者变成自由飞翔的蜻蜓,我站起来想要追蝴蝶,一不小心,滑倒在松软的泥土里。我刚要喊小强哥哥,却只张张嘴,算了吧,他哪能顾得上我呀,我看看他,再看看彤彤,低头下蹲,屁股翘上了天,红萝卜像个顽皮的娃娃,还是动也不动。我只有学着小强哥哥抓牢萝卜缨左右晃动,忽然萝卜缨从中断裂,一不留神,我吃了一嘴土。抹去脸上的泥土,我双膝跪地,抓住半截萝卜缨向两边扥,松出很大的萝卜坑,红彤彤的萝卜动了,动了。我坐在土里,右手攥住萝卜缨,左手握住右手,上半身向后,脖子后仰,盯着遥远天边变幻的云朵,喘着粗气说:“萝卜,萝卜,快快出来,快快出来。”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天边的云朵向前奔跑,我倒向土里,手里多了一个红红的萝卜,那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大声喊:“红萝卜,我拔到萝卜了,我拔到萝卜了。”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抬起头发蓬乱的脑袋,天空那么高远,我兴奋地举着萝卜跳来跳去。
一回头,小强哥哥攥着一根红萝卜,彤彤也攥着一根红萝卜,我急不可待,把萝卜上的泥和土在衣服上蹭蹭,鼓起腮帮子对着萝卜吹土,大口咬下去,红萝卜被卡在嘴里,我的牙还没完全换好,上牙有一颗摇晃,张大嘴把萝卜取出,萝卜上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一股淡淡的泥土味扑面而来,轻轻再咬一口,脆甜的滋味溢满唇间。相比我小口咀嚼,小强哥哥和彤彤大口吞咽,舌头伸出在嘴唇上划着弧线,抹尽嚼出的汁液。
“咯嘣”我咬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伴随着一阵疼痛,萝卜上有一口血色牙印,坏了,一定是那颗松动的牙掉了,“哇……”我放声大哭,一口吐出去。小强哥哥慌了,从嚼碎的萝卜里找到一颗牙,拾起来就要抛向远处,我一把抢过来,装在口袋里,说:“我妈说了,下牙掉了要扔到房顶。”我开始只用半边牙齿嚼萝卜,嚼着嚼着就忘了掉牙的事情。夜色朦胧,我们跑出菜园,看门老头惊奇地看着我们一溜烟地跑远。
直到跑回家,老头的眼睛还盯在我的屁股上,火辣辣的,一进门,我就把它关在门外。三大爷和父亲盘腿坐在床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经过走廊时,我长长打出一个嗝,慌乱地捂住嘴巴,一股萝卜味儿还是从指缝间流走,母亲朝地上的泥印子看了一眼,咂咂嘴没说什么。以为老头的目光关在了门外,当我脱衣裤钻进被窝,闭上眼睛,老头从远处慢慢走过来,离我一步之遥时,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急得脑门子上全是汗。没曾想,他走到母亲跟前叽叽咕咕的,我瞥一眼老头,像闪电一样冲出去,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又往左,一会儿又往右 ,跑着跑着,一下被绊住了,手里攥著的木头手枪飞出去很远,老头拾起我心爱的手枪,扬长而去,我却追也追不上。我睁开眼,天已大亮,梦里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当张小小再那么神气的时候,我就可以骄傲地说:“我吃过那么大的一个萝卜,还那么甜,比你的甜多了。”我在门外等张小小,可那天,不但没等到张小小,也没等到彤彤和小强哥哥。
吃了午饭,母亲搬过一张凳子坐在我面前,有些生气却轻言细语地说:“昨天玩得开心吗?”
昨天?开心?母亲莫名地询问,把我吓坏了,我不停地抠着手枪上的一根细刺。我,我,我……
“怎么?敢做不敢说。”母亲盯着我的眼睛。
“我,我们,进菜园了,那里面有黄瓜,西红柿,还有好多萝卜呢。”
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她从厨房拿来几根又大又红的萝卜,母亲说:“小小的爷爷送来的。”小小的爷爷?他们会说什么呢?我捧着红萝卜,又大又红的红萝卜,却没有在菜园里的好吃。
那以后我再也没进过菜园,直到今天,我再也没吃到过像那天一样甜的萝卜,也不再有过像那天一样无忧无虑的时光。
【作者简介】非珍,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 《小小说月刊》《百花园》《小说月刊》《精短文学》《微型小说选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意林·少年版》《青年文摘·手机报》《金山》等报刊并被转载。现就职于宝武太钢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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