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根的百年咏叹

2022-06-09 22:54李云鹏
飞天 2022年6期
关键词:祖父诗人

李云鹏

诗人崔俊堂珍存有一棵百年榆树老根,精工雕制为一盘“素面朝天的”茶台。由此生发出一部饱含激情的千行长诗:《星月:有关茶台的前世今生》。

我想象这老根的切面,其上密密的年轮,依稀如一张老唱片。唱针划过时,可以听出往岁生活的真实音色。向百年老根的深处走去,这其实是皱皱巴巴一部家族史的卷轴。在某种意义上,它可以是村史,甚或某一节社会史,其上布满烟熏火燎的岁月的沧桑。因而具有了超越一个家族的层面和重量。

我难能对这部长诗做出全面的评价。读后留下较深印象的,缩略有二:

悲忱有度的“家殇”,以及逆境中普通人微茫的梦想;

滋润了抒情的近乎刻意追求的“最好的字眼”。

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某种完美。我相继读过此诗的一稿到五稿,显然,诗人有在这方面切实的一而有再的细工。但纵便在诗人近乎定稿的第五稿中,在我看来,仍有进一步琢磨的空间。喷涌式的长调咏叹,似可有适度的收敛,也即凝练;有些节、段的文字,作者情感的急于倾泻,疏忽了形象化的,也即诗化的磨砺;此外,偶或置入诗行间的类乎山谣土语的星星点点,诗人本意似乎在增加一些乡土气息,然与整个诗的语韵有别,显得并不那么柔和。

诗涵六章,依次抒写祖父、外祖父、父亲、母亲、诗人的“我”,以及族人。是叙事却又出离了通常叙事方式的诗意绵深的抒情诗:一个家族的百年孤独,一部家殇。

诗人别有创意地找到了一种叙事的方式。星月在天,借助茶台品茗,展开娓娓道来的长卷。面对意想不到的苦难,没有拔高嗓门的哭天呛地,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式理性的咏叹。咏叹不时与品茶相呼应,回环往复,徐疾有致,且醇厚。你觉到别一种抒发情感的韵味。

对于这六个板块的六位主人,如何找出他们各异的“眉间痣”,独有的轮廓和气色,提炼他们形与思的焦点,关乎他们形象的塑造。诗人雨果有:“诗人应该选择‘特征’的东西。”对于写家族人事的叙事长诗,这一点尤为重要。

这老根,这默然百年的老根,一定曾是他们家族的一员。抖落历史的灰尘,被一颗乡愁久久浸润的诗心唤醒了,仿佛推开了一扇生锈的门,清晰了某个时代的某个村落的某个家族的简史。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曲普通农家的命运之歌,遂有了最柔软又激情的咏叹。而几代人贯彻始终的生的挣扎,挣扎中的喘息,恍然是相去并不遥远的我们身前身后的乡村旧话,邻里轶事。长诗对这个家族冷暖春秋的述说,痛切而又冷静。诗人说得透明:“这是用爱的另一种方式追忆我的先辈和族人”。这茶台边的娓娓倾诉,一杯茶的温馨外,是一棵根的冷峻。诗笔向老根的纵深开掘,烟雾一样的愁绪弥漫开来,那意象悲忱的咏叹,在我看来,是崔俊堂诗歌创作的一次新的探索,在某些方面,也应该是一次突破。

茶水里的苦味儿,亲人的苦味儿

黄里透红。肠里发声

这是隐藏在苦水河岸上的修辞

暴露了西部大地的深沉的苦难

翻开家族相册,三代人沿着崎岖的山路,跌跌撞撞向我们走来。着笔较多的要数祖父。祖父以家产和举债创办村学,把每一个不识字的孩子带进学堂,祖父似乎应属于乡贤者辈。却在骤来的风雨声里“演化成一本反面教材”,祖父止不住的眼泪,“湿透了四书五经”。人生,荣枯有时,除非绝望到自裁的地步,苟且也罢,你得学会逆境中的生存。这个“以苦水河为道路的人”,是家里的一堵高墙,此刻沦为破屋里的潦倒人。在尊严尽失,遭皮肉之苦回家后,未见悲怆的呼叫,更没有绝望的沉灭,却对儿女展出你不忍直视的“笑容”:“大风吹倒的草还是家里的一根柴火”!似乎意识到,由于他的拖累,这个家室已然败落,他对孙辈的抚慰是:“爷爷留下的这个破渔网/再冷也得过了这个冬”。诗笔以理智的诗性的发掘,益发显出身处逆境的普通人朴质而又顽韧的生之挣扎。他顺从了自己的境遇,他要适应“四书五经”之外的生活,他必须为自己设计生存的“位置”:一根柴火。可以认为,这是对自己身份的卑微到令人恻然的自救,悲怆而不颓丧。基于此,当一股温和的春风吹来,仅维持着一口粗重喘息的祖父,在诗人笔下便有春秧沐雨般欣然的苏醒,便现近乎雀跃的情状:“我又一次看到了祖父的纸间山色/我又一次听到了祖父的笔底风声”。将心头的一波三折处理得情味绵长。

不管处境如何艰危,父亲,这个“被烟火熏得最黑的人”,想的是,如何安排这特殊境遇下的时光。“父亲扫除压在屋顶上的积雪/把寒冷折合在书本里/垒起了一座黄金的屋子”。日子如此窘迫,却用一年的辛苦钱换上几张字画,“仿佛自己的心房挂满了字画”。指着字画说给儿女:“这是先人的嘴唇,教育后人做事说话。”有梦依稀,这应是盘踞在父亲心底的一点卑微的梦想,或者对生存价值的最后一点固守吧?显然,这也是诗人笔下对生命的敬意。

“一生歌谣,半川泪流”的母亲呢?在一颗麦粒落地,可以“击昏全家老小”的饥馑年月,母亲是家里的稳定器,她须以她的智慧,她的耐心和柔肠,给冰冷的家室孵出一点儿温热。野菜寡汤,也要酿造出家的味道:“ 一缕缕柔弱的炊烟就这么升起来了”。母亲托起的那一缕炊烟,如细语的抚慰:人聚散,家还在。而对于千疮百孔的家事:

月光依旧照耀着家的一个个漏洞

照耀着母亲补漏的两只圣手

那不绝如缕的柔弱的炊烟,那两只圣手的补漏,是存乎心深处的微茫的盼想。母亲“信口的歌谣,唱响了黑夜里的家”啊。

外祖父,在自顾不暇的特殊的灾年,趟雪越岭,将来自远处的半袋黄豆芽,“活命的金子”,悄无声息地送往山那边垂命中的邻里,突显人性崇高的悲悯。而外祖父心心念念的榆荚,不也是梦里生生不息的一林榆树吗!

悲忱有度。诗人笔底始終珍重的是,生存挣扎中隐隐含有的那一丝温热的喘息:些小榆荚在,便有望中的榆树。

论到诗的语言。英国诗人兼评论家柯尔律治说得中肯:“诗是最好的字眼在最好的秩序里。”这“秩序”,涵义种种,诗的结构,自然在“秩序”之列(如这茶台的叙事);窃以为,诗的精魂,则必须借助“最好的字眼”方能体现吧?

《星月》的语言总体是富有特色的:朴素而有气度,是诗人对亲情的一种温柔的抚摸,一种柔软而充溢着激情的倾诉。随手拾句:饥馑年月,“饥饿的字眼里多了几把刀子”,“几粒粒小米放大了经年的口粮”;在“一抹红尘,有时候压碎一方客栈”的时辰,“父亲是被烟火熏得最黑的人”;从“反面教材”欣返正常人后的祖父,在诗人笔下顿顯风色:“我又一次看到了祖父的纸间山色/我又一次听到了祖父的笔底风声”,“一个人的烟雨竟然是满天云海”啊!

抑或痛切于故土忧伤的往岁?诗人有句:“我从没有想着说明原籍”。这个平常的出句,此中有你不忍透视的酸楚。在我看来,宽泛的意义上,近乎“最好的字眼”。他写出了诗人心中真实的句子,吐说的是伤情和挚爱的一种极为复杂的心境。此情此境下,这个平实的句子,具有某种深重的情感力量。然而人却骄傲地反复赞念“苦水河是我唯一的血统”!他对那“原籍”的地标苦水河如此地一往情深:“是三只胳膊弯着一块银元的好地方/是两只蟾蜍扑倒几朵浪花的好地方/是几盏灯光掠过山里红的好地方/是一场大雪仿佛几代人枕着棉布的好地方”。而他却,“我从没有想着说明原籍”啊!唔,刻骨铭心的乡愁煮成的字颗竟然是可以这样吐诉的。

岁月淡去,新生活带来的由衷的欣乐之外,不回避新的忧患。诗人坚守着现时被某些人淡忘甚或嘲弄的忧患意识:

苦水河又瘦了一圈。除了

干枯和死亡,其他都是擦伤。

较之河的枯瘦,“其他都是擦伤”。其他都是“擦伤”啊!你便理解诗人“苦水河是我唯一的血统”的深蕴了。而被岁月理顺当了的日子,普通农耕的人,便有这般心境中的敞亮:

太阳依旧是民间高大的老人(!)

指点农耕、腌菜、织物,最后点播心花

不好说这一类诗句已构成“最好的字眼”,但我们由此看出俊堂笔下渐具个性化的质素,渐渐清晰了的“纸间山色”。这,滋润了他的抒情。

一棵百年老根,老辈的家殇,新辈的倾诉,一个现实的乡土故事。因了诗人是这故事的角色之一,方有情感倾泻式的渗透,方有诗人对故乡人事的“肠里发声”。捷克诗人杨·奥波斯基笔下的“故乡”:“它有两张脸:一张盲目的伤害,另一张治疗伤痛。”似乎可以用来映照俊堂笔下那个苦水河边的故乡:风光或者磨难,都是人生的节目。诗人的倾诉,重在“治疗伤痛”。

是的,作为长诗里贯彻始终的角色,诗人的咏叹,确乎是重在“治疗伤痛”啊。青涩年岁便跟随祖父串乡乞讨的幼童眼里,“有水喝的羊多么甜美/有草吃的羊多么幸福”!拓展了中国前景的“画了一个圈”的历史性变迁,对于诗人的“我”,也意味着幸福终于敲门了:“我的命运转了弯”——“有一所师范的大门,把我/当做一本进取的书翻开”。这本进取的书,化为诗人报效乡土的率真的“一句名言”:

我只能用苦水河的瘦身子

为自己写下一句名言:

曾经是一只有草吃的幸福的羊

往后怎能做有奶挤的健康的牛

“做有奶挤的健康的牛”,是大爱,是报效,及于家人,及于族人,及于乡土,应是秉承前辈希冀的“肠里发声”啊!

一杯茶的温馨,一棵根的冷峻,老根有太多往事的刻痕。诗人精心地梳理着其上的枝条,珍重着叶的生发,果实的成长或凋落,风雨的滋润或侵凌。这茶台上浓淡相宜的茶水,你渐渐地品出味儿来了:那苦水河的融冰泡出的茶水里,或苦或甘,那奇效,都能在“肠里发声”啊!

我所看重的,正是这类“肠里发声”的诗。

责任编辑 瓦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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