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随时随地山盟海誓

2022-06-09 22:54横行胭脂
飞天 2022年6期
关键词:时光小说

横行胭脂,本名张新艳,湖北天门人,现居西安。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飞天》《诗刊》《花城》《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诗歌、小说作品。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曾获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等奖项。诗集《这一刻美而坚韧》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顾时光和我的交换条件是,她帮我干一件事,我允许她占用楼道公共空间。

我和顾时光有过三次交锋,我均丢盔弃甲。若她不是个女人,我早就动手了,打她一顿解气。

我和顾时光是邻居。我们是两户一梯,她先搬进来住,几乎将公摊面积全部占领了。她在公用空间设计出挂衣服、放鞋子和其他杂物的区间,楼道一边的墙壁上搞了一整排衣帽钩,衣物围巾帽子都挂在上面,连内衣胸罩也出现在这个五颜六色的展区,在衣帽钩之上还有两层玻璃隔板,蔬菜日用品之类放在隔板上。楼道另一侧墙壁,则搞了很多层简易置物架,春夏秋冬的鞋子齐刷刷置于架上,阵势宏大。连公共的窗户也被关上,打不开,挨近窗户放着一个五斗柜,窗户外面是她的空气能大热水器。弱电箱和水电箱里,摆着她的热水壶、蒸锅。做到了见缝插针,空间精细利用,一寸也不肯落下(只给自己和对门分别留了一脚宽进门的地儿)。

租房之前,房东给我轻描淡写支支吾吾暗示对门住了个难缠的女人,我没在意。看房时,我已经注意到这幅杂乱画面了,我仍然没在意。我觉得我具备处理这件事的能力。

住进来一个月,我没见到这个对门邻居。白天我去敲过几次门,均无回应,想着晚上敲门能逮着人,又觉不太合适。于是我换了一种方式,采取傍晚蹲守法。每天17点至19点,我打开房门,严密监视对面的动静,我将电脑桌搬到门边,一边写作,一边耳听八方。有一天,我刚好进入一个小说情境,正写得酣畅过瘾,忽听得防盗锁扭动的声音,急急抬眼望去,一个背影倏然闪进屋内。我跑过去敲门,对方拒不应答。接下来几天,我放下写作,全心全意蹲守,在关键的时间段心无旁骛,功夫不负有心人,目标终于出现了。这是个周五的傍晚,对门邻居刚走出电梯,就被我拦截。出乎意料的是,我想象邻居必为一蛮横的中年大妈,实质却相去甚远。邻居是一位身材纤瘦长相可人的女青年,看起来不足三十岁,一袭浅色碎花长纱裙,外搭一件黑色阔版西装外套,简约随性,时尚优雅。乍一看,一脸清纯无辜、人畜无害的样子。

对于我的拦截,她似乎早有预料,并无丝毫惊讶或慌张。

我先打招呼,你好,我叫杜悔,住在对门,女士尊姓大名?

她说,顾,时,光。她一字一字缓慢而黏连地吐出三个字,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倦怠感,似乎这几个字让她背负了深重的压力。

我说,名字不错。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我将物件摆放在公共区间,物业公司管不管?

她说,管。

我说,那您摆放,他们不管?

她说,不管。

她撞了我一下,径自走过去,麻利开门,咣当关门。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纠缠”,这女人直接摁下结束键。

我找了物业公司,管理人员说没办法解决,他们以前上门做过工作,还给罚了款,该住户依然故我。后来公司几次三番给她说要强制取缔这种非法占用,她弄来医院的一纸心理疾病证明书,管理人员考虑到情况特殊,遂不了了之。

我对管理人员说,我不相信顾时光有心理疾病,换我,我能找一百种更奇葩的借口。

我又一次在楼道逮着顾时光,问,你一个人居住?

她反问,关你什么事?

我说,那我开门见山吧,两室一厅的屋子放不下你一个人的生活物品,还需要占用公共区间?这公共区域本来狭窄,你放置这么多东西,太影响和谐了。

她说,你开门见山,那我开山见门,如果你嫉妒,你也充分利用啊,大家一起啊,看谁用的多。你看,一米八以上的空间还没有充分利用呢。

我说,我没有多少东西,即便有,我也不会占用公共区间。

这些空间闲置着也是闲置着,用一下未尝不可。她盯着我的眼睛,讲这句话时用目光挑衅我。

我说,我不能保证我有足够的好脾气不叫你的这些物品消失。

她动了一下眉毛,满脸不屑,甩出一句,我不是怕事的人,你敢那样干,后果自负。

再次交涉未果,我只好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了。我从网上买了两箱书籍,收到后,我故意将它们置于顾时光的门前。不到几小时,我发现东西不见了。我的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杜先生,我是邻居顾,我的意思是,一米八以下的空间属于我,一米八以上的空间归你,你把物品摆在我的空间,我有权处理它们。”

我在对方门上回贴一纸条,我说若扣留其他物质我懒得要,但这两箱书,你必须还给我。她回复一张纸条,说看完再给我,至于什么时间看完,说不来,可能一两个月,也可能一两年。

这个女人,非同一般,厉害得令人发指。

我自我开解,算了,这种人,你越理她,她越来劲,反正那些东西也没侵占我的屋子,我关上门装作看不见得了。

当我彻底放下,顾时光偏偏敲响我的门。她说,我不是来妥协的,考虑到你心理不平衡,怕你难受,那这样吧,你可以用一个条件和我交换,我帮你干一件事,然后我光明正大地享用空间。

那些天我满脑子装着姜晨,于是我让顾时光幫忙寻找姜晨,她比出一个OK的手势。

我一直在新浪博客寻找姜晨。某天,我在阳台上发呆,抽烟,一口烟从我口腔吐出,姜晨这个名字冒出来。这个名字脱离我的脑海差不多有十年,突然像一条深海的鱼游出了海面。你得承认,记忆有时误打误撞,很多人沉没在海底,并非由于他们不重要,只是缺少一种唤醒。如果有刻意的唤醒机制,我们的人际链该多么臃肿而沉重。其实,忘却使得人生轻盈,忘却也值得赞美。

博客时代,姜晨是我的一个粉丝。2006年,我母亲去世,我发了一条博文:“从现在起,我变得和全世界的人都不一样了,因为你们还有母亲,我母亲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在这个世界上,每位母亲都是不可替代的唯一!”在众多“节哀顺变”“兄弟保重”之类的留言中,有个叫姜晨的给我留下了印象,她说,其实,全世界的人中,许多人和你一样。我的母亲在我还不会喊她妈妈的时候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坚信你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每位母親都是不可替代的唯一!她还附带了一首致母亲小诗:

当草木茂盛 我还是你的亲人

辽阔的荆棘上有睡眠的露珠

我们这一生相逢太短暂

还没来得及与你交换一个成熟的眼神

你已经沉睡

从此这个世间静默

每当我看见鸽子飞翔

我觉得那翅膀里蕴涵了你的力量

——母性哺育出来的力量

岁月正从我的头发上走过

总有一天 我也会在大地上安静下来

那状态 就像白云坐在天上

当时我这样回复了姜晨:“读到这首诗,心里一阵温暖的刺痛。是的,那种刺痛,得用‘温暖’来修饰,它大于痛苦本身。诗让存在者与逝去者温暖勾连,生离死别那般静穆庄严。”

自此,只要我发博文,姜晨准会第一时间留言评论。

我翻遍了以往的博文。姜晨从2006年开始,至2010年我博客封笔,她给我的每条博文皆有留言。以前我去过姜晨的博客,次数不多,两三次,纯粹出于礼貌性回访,甚至没有点开过她的文章,只留下一个访问足迹而已。现在她的博客,内容全部删除了,只留下名字和头像,头像是一个人把手伸向夜空的星辰。她的博客好友链接里,只链接着我的博客。

从网络论坛时代混到新浪博客时代,我建立了写作的名声。我的小说获得各种大小奖,我被评论家们誉为具有大师气象的青年小说家。我的博客粉丝有二十几万。我和几个女粉丝搞过几段网络恋情。姜晨见不得其他女粉丝给我留言评论,她莫名吃醋。我明白她喜欢我。我不可能斩断和女粉丝的暧昧,我不喜欢被局限在一种单调的约束型的情感里,我对姜晨表示出了疏离。

那时期我和我爸很僵。我爸在我妈去世不到一周,便领着一个陌生女人进了门,叫我喊妈。我没有就范,我爸直接骂我,连同骂我死去的母亲,语言很恶毒,大意是我怎么不跟那个死鬼母亲去呢,还要活着拖累他。要说我拖累我妈,那是真的,我除了写作,基本上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大小事情都靠我妈罩着我。但我爸就一典型渣男,常年不归家,有什么理由说我拖累他?我直接挥拳打我爸。陌生女人拦住我,她说,要打,你打我。盛怒之下,我写了一篇小说,在小说中将我爸(一位下海经商的小暴发户)写成因乱搞女人而被女人卷走一切,身败名裂身无分文,气出脑梗,最终痴傻呆亡。我将小说专门打印一份送给我爸,我爸一字一句看完,他说,你写个小说不容易,我连标点也看了几遍。之后,他当着我的面把小说稿撕碎,扔进垃圾桶。我爸说,滚,再也不要叫我看到你,最好像你妈一样消失!

我把小说发布在博客上,大张旗鼓标注:此小说原型是我爸。姜晨留言说,干嘛那么恨,把他写成被女人抛弃可以,把他写得身败名裂身无分文不好,毕竟他是你爸,脸面和金钱是男人的尊严,女人离开了,男人可以活下去,要是没钱没面子,男人便丧失了整个人生意义。我回复,小说已完稿,没法改动。姜晨求我在小说结尾添一个传奇:我爸突然收到一笔款项,赠予者没写姓名。我不答应,我对姜晨说,这不明摆着赠予者是我吗?我清楚我爸的人缘,没有人肯赠予他金钱的,除非这个人是我,我才不给他机会呢。姜晨说,反正你得写一笔钱挽救你爸的命运。姜晨和我爸八竿子打不着,她关心我爸,真是毫无理由。我看过一本书,书名《磁场说》,书中讲万物相通,自然界物质有磁性定理,人类世界也是有磁性的存在的。莫非有秘密磁场连接着姜晨和我爸?姜晨问我什么时间改结尾?我一直拖,直至我离开新浪博客也没改。我给姜晨的理由是:我爸为人不善,遇人不淑,终会落魄,理所应当。姜晨接受不了,她请求我在博客好友里删除她。我说我从来不删除别人,要删也是她删我。后来变得无聊极了,姜晨老逼迫我删除她,恰好我对博客这种地方也没有多少感觉了,适时抽身而去。

现在,我每天给姜晨的博客发一条信息:

姜晨,我是杜悔,我一直在找你,见到速回复。

姜晨,那年,你希望我修改小说结局,我可以修改,期待你回来做读者。

姜晨,你是去外星了吗?回来记得带特产。

顾时光加了我微信,要求我提供有关姜晨的一些线索,以便她寻找。在微信上长篇大段讲述,太麻烦,我想还不如请顾时光吃个饭,一次性把有关线索当面告诉她。

没想到这个饭局被顾时光搅黄了。在哪个饭馆吃饭由顾时光决定,她选择离我们住所不远的佳辰川菜馆。顾时光说两个人吃饭,一人点一个菜,外加一个汤就行了,点多了浪费。她点了一道红烧丸子,我点了一道老碗鱼,再点了一个西湖牛肉羹做汤品。红烧丸子最先出场,顾时光用筷子拨拉几下,大叫服务员过来。她说,你数数丸子有几个!服务员说,怎么了?她说,上次来吃饭,一盘丸子有十个,这次丸子才八个!服务员说,食材涨价了。她说,跟你说不明白,叫你老板来。一会儿,一位手臂有纹身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对顾时光说,吃不吃得起饭?吃不起走人!他吩咐服务员把盘子端走。顾时光说,谁稀罕吃你家的,西城饭馆多的是。我掏出钱给老板,说,饭不吃了,但钱还是给你。老板说,我也没想怎么地,她太较真了是不是!老板没有收钱。我拉着顾时光出了门,我说另寻一家餐馆,她怒冲冲地说,气都气饱了,不吃了,回家。

隔了一天,顾时光在微信上说,抱歉啊,那天吃饭我情绪失控了,我是个有病的人,医生说我患有焦虑症和抑郁症,属于双相情感障碍。

我说,没事。表面上你似乎做出一些格格不入的事情,不过,我觉得你骨子里是美好的。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

顾时光说,说实话,你托我寻找姜晨,我在想,我配不配寻找别人呢?我连自己都弄丢了,我也许应该首先寻找自己?

我追问过自己,寻找姜晨的意义是什么。突然一闪念想起她,然后开始漫长的寻找,但找到她究竟想干什么,我并不十分明确。

几年前,我得了一种毛病,就是疯狂找人。我找的那些人都非现实里曾经的熟人,而是支离破碎印象里的陌生人,有的甚至是某年某月某日在街上和我擦肩而过的一个影像。

这种寻找是痛苦的,我费尽辛苦,一无所获。比如,我在平安大道的落日时分,专门守候一个穿着绿色卫衣和休闲长裤、头发带着清风的姑娘,守了三个月,也没有再次遇见她。我又寻找过一位写信人。我妈去世后第三天,我收到一封莫名的信件,写信人说,我知道你叫杜悔,你妈妈说你从小爱玩捉迷藏的游戏,甚至游戏成瘾,长大了也这样,你26岁还央求你妈妈寻找你,亲爱的孩子,我想陪你玩这个游戏,我已藏好了,你能找到我吗?

的确,小时候,我爱玩捉迷藏。我妈问,藏好了吗?我站在小床边,撅着屁股,把头埋在被子里,喊,藏好了。我妈故意说,咦,小树枝在哪儿呢?小树枝我找不到你。我妈故意在门后找,又走出房间去客厅,去厨房寻找,咦,小树枝在哪儿呢?小树枝我找不到你。然后假装急得哭起来,我赶紧告诉我妈,我在小床边。我妈过来抱住我,狠狠亲我,破涕为笑,找到了,找到了。我26岁,我妈病重,一副放弃人世的样子,我爸从情妇处回家,和她说话,她连眼睛也不睁开。我在我妈床边,求她和我再玩一次捉迷藏。我把头埋在她的被子里,喊,我藏好了,妈你找我。我妈睁开眼睛,掀开被子,她说,我找到小树枝了。我哭了,我说,妈你不要找到我。我妈说,孩子,你以为驼鸟把头插在沙丘里,就完事了?

以前,对于写信人的话,我一笑了之,我根本没想让自己变成寻找者。自从犯了寻找症以后,我发狠地寻找写信人,我跑过邮局,拜访过母亲的亲朋好友,无奈大海捞针,写信人没有一丝踪迹。

顾时光问姜晨的年龄,我说不知道。问哪里的人。我说,网上的人。顾时光说,你仔细回忆,看还遗漏什么细节。我突然想起,姜晨说她胆小,缺少安全感,所以把房子买在派出所旁。顾时光说,这个人不难找到,你信不信?三个月后保准她会出现。

过了几天,顾时光被派出所叫去了。派出所打电话找我。顾时光说我是她男友。派出所所长说,你女友用指甲刀划别人奔驰车的玻璃,她是不是仇富呀。顾时光辩解说,那辆车总不好好停在车位上,她见很多次,因生气而为之。所长说,别人错了,你也不能乱来,要不是你有抑郁症病史,这事绝对过不去。所长将我带到旁边一屋,交代我,你好好管一下你女友,她那性格易生事。我连连点头。出了派出所的门,我生气地冲顾时光喊,我哪里是你男朋友?你做这种事叫我,尽丢我脸面。顾时光说,这还不是为了你吗,我搞点事,进派出所,专门向所长打听这附近有没叫姜晨的人。我说,脑子有病你!谁说姜晨在西城?顾时光说,我有预感,姜晨就咱们西城的人。我说,那你准备和西城所有派出所打交道?顾时光笑起来,你害怕了?我说,划人家的车,你过分了。顾时光给我讲出事情过程,她说自己也不是故意找茬儿,这个人的车总占几个车位,她给他车上贴过纸条,叫他纠正停车方式,他不听,还故意在车上贴一纸条“爷爱怎么停就怎么停”,她所以才给他一点教训。那家伙发现车被划,报了警,警察通过调取视频监控找到了她。我取笑顾时光,哈哈,别人是强占的主儿,你不也一样?你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是百步笑五十步啊。

顾时光冲我吐舌头,不好意思低下头,左脚右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有一天,顾时光约我去蹦极。她说,如果在释然谷蹦下去,一切郁结都会打开。我有恐高症,但我答应陪她去。她让我做个旁观者。

蹦极师小贾很帅,据说是很多女人的情感治愈师。很多受了情伤的女人,来到释然谷,小贾陪着她们蹦极,通常会把她们抱在怀里,用一只手抚摸她们的头,陪她们纵身一跃。小贾这个摸头的经典动作被称为“摸头杀”,在小贾抖音直播间里,很多粉丝说,很想去释然谷,哪怕不敢蹦极,小贾给个摸头杀就够了。

顾时光决定跳两次。第一次,体验一下小贾的摸头杀。第二次,她自己一个人跳。

第一跳,顧时光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小贾用一只手搂着顾时光的腰,另一只手护着顾时光的头部,顾时光顽皮地向我敬了个礼,他们背对谷底,徐徐坠下,小贾控制着节奏,他们的姿势自在舒展,仿佛一对情深意长的情侣。

第二跳,顾时光去更衣间更衣,约摸四五十分钟后,顾时光妆容精致,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缓缓向跳台走来。夕阳将整个山谷照亮,顾时光披着一身金光,那一刻的顾时光,美到惊艳,美到让我感觉陌生。顾时光对我说,记得拍下我重生的样子。我郑重地允诺。小贾给她检查好安全带。问,准备好了吗?她点点头。她面向谷底,张开双臂,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轻盈地飞出去,她对着山谷喊,李大志,胡越,从此,我会忘掉你们!我释然了!

我拍下了顾时光罕见的美,镜头里的那个天使,在山谷中飞翔,柔若无骨,长发飘飘,裙裾飞扬。我用视频记录了她飞翔的过程,后来我反反复复播放这个视频,它成为我头脑中唯一一个不会被时光抹去的影像。说实话,我被那个情境深深打动,我爱上了这个姑娘。

蹦极归来,顾时光对我说,我可以把我的情感故事告诉你,你拿去做小说素材。顾时光讲述过程中,我静静地倾听,没有打断她。以下是顾时光的讲述。

我的恋爱发生得很晚,与我妈对我的教育有关。我初潮刚来,我妈就对我进行性教育。我妈说女孩子要自重,男人对女人的贞操看得很重。我妈给我讲她的故事,她将初夜给了初恋,初恋后来娶了别人,她嫁了我爸,我爸在新婚之夜发现她不是处女,非常生气。我爸是个老实人,没有出轨外遇,但一年一年冷落我妈,只要吵架必翻老黄历,说我妈是被别人扔掉的破鞋。我妈的事情影响着我,即便上了大学,我也不与男孩子交往。

工作后经人介绍,我才有了第一段恋情。李大志外表不错,在西城旅游公司工作,能说会道,属于逗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男人。我属于被动型性格,我们交往不到一周,他便对我山盟海誓。我爱上了他。很多次,他想得到我的身体,我也意乱心迷,但想起我妈的话,我终究不敢越界。他过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吃完火锅,又去看电影,散场后,他说他喝酒有点多了,叫我送他回家。我将他送回家,交给他爸妈,然后准备回家。他当着他爸妈的面,叫我留在他家过夜。他妈妈圆场,让他和他爸睡一屋,我和她妈睡一屋。他说,不用,我和顾时光睡一屋。他爸妈回房间了。我执意要走。他借着酒劲,拽我到他的房间,他说,我们早晚要结婚的,你就给我吧。我说,结婚后再给。他将我摁倒在床上,脱掉了我的衣服。我心里也有动摇,理智又告诉我,不行。他强行要进入我的身体,我扇了他一巴掌。他大怒,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摔在地上。他喊,给我滚。我哭泣着穿好衣服,走了十几站路回到家。我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我坐出租车赶到他家,我想,他昨夜许是醉酒了,清醒后不会不原谅我的。他已经起床,给我开了门,从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出什么芥蒂。他走向洗漱间刷牙,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我说,你昨晚喝酒了,今天怎么样,头晕不?他没吭气。他妈喊我们吃早饭。他爸出去晨练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完早餐,我起身去刷碗。他妈不让我刷。他说,妈,你让她刷吧。我心里一下子很踏实,这说明他并没有计较夜里的事情。之后,我们一起走下楼,准备去各自的单位上班。我等在路边,他从地下车库把车开出来,摇下玻璃窗,说,我们分手吧,我不送你上班了,你自己坐地铁吧。面对突然的变故,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开车走远了。我给他道歉,甚至给他发信息说,我们和好吧,我给你身体,被他拒绝了。

有一段时间,我挺恨我母亲的教育。我闺蜜就是未婚先孕,奉子成婚,过得很幸福。闺蜜说,都什么时代了,别听你妈那一套,勇敢追求幸福。

胡越和我一个单位,我们同在西城化工研究院工作。他在研发部,我在人事部。他和我闺蜜的老公一个办公室。我和李大志崩了以后,经闺蜜两口子撮合,我们自然而然约会了。胡越没有李大志那么活跃,但也有自己的特点,闷骚男一枚。我习惯了他的节奏,我们相处很甜蜜。我们第一次突破禁区是在交往两个月之后。第一次做爱,我什么也不懂,胡越说,你别紧张,你抱住我就行。完事后,胡越感激地说,宝贝,你是第一次,现在这社会,像你这样的女人太少了,我会珍惜你的。不到两个小时,他又要了我一次,他精疲力尽躺在我身旁,在我耳边温情脉脉地说,给我生个孩子吧。

那年六月中旬,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约胡越一起吃饭,以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们经常去的餐厅是“她和他的家”,来就餐的基本都是情侣。在就餐中,我说有一件喜事告诉胡越,叫他先猜。胡越说,不用猜,我已知道,你怀孕了。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你这个月例假没有来。

我说,你好像并不高兴?

他说,我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你还不了解?

接下来,胡越出差去了上海,只在微信上给我留了一句话:这阵子忙新的研发项目,忙完后再联系。然后,便玩起了失踪。一个多月间,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像死了一樣。

闺蜜告诉我,她老公说胡越回单位有一周了。我便去胡越的办公室找他,他正和几个人聊天,见到我,他的神色有些慌张。他对其他人说,这是咱们人事部的小顾。然后对我说,小顾,你找谁?我心里冒火,强忍着回答,找你。他说,我这会儿忙,一会儿我找你好吗?

胡越约我去我们经常开房的那家宾馆。一进房间,他亲我吻我,说,好想我的宝贝。他狂热地和我做爱,恨不得把我撕碎。我问他,孩子怎么办?他说,我也想要你生下来啊。我说,这意思不能生了是吧?他摸着我的头发,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哭起来。他的泪水流在我的脸上。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打了自己一耳光,说,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我爸妈不同意我和你结婚。我说,难怪你从来不带我去你家。他说,爸妈给我定了标准,我是博士生,媳妇必须是研究生以上,爸妈是大学教授,我们家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媳妇家必须具备同等条件。我说,那你起初明知道我不符合你家的标准,还对我山盟海誓?他说,我也想赌一把,谁知道改变不了父母的想法呢?

我第一次动粗口,我骂,去你妈的教授家庭,去你妈的博士生!

胡越说,我知道你不会再爱我了,可我这一辈子都会在心里爱你。爱而不得是人间常态,希望你想开一点。我不会忘记你,即使将来我和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也在心里给你留了一个位置,这个位置谁都无法占领。

胡越这种掩耳盗铃的表白,让我作呕。我跌跌撞撞奔向马路,他在背后喊,你等一下,我给你叫辆出租车。

我从化工院辞职,去医院做完人工流产,又找了现在这份工作,在一家私企做销售。

顾时光讲完故事,发出感慨,这两个男人都那样随时随地山盟海誓,说过深情的话,做过绝情的事,大抵人都这样吧。

我说,如果你愿意,我想给你一个拥抱。

顾时光说,想念有个别名,叫自捅千刀,不过你放心,我边讲边抹除了他们。

顾时光随后发了一条朋友圈:“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剑谱第一页,先杀意中人。”我第一个点赞,又迅速撤销了点赞。我承认,我喜欢顾时光的锋利,但又,不愿意她带着锋利生活。

顾时光问我,这个叫姜晨的女人一定是你从前的恋人?我说不是。我只想找到姜晨,告诉她,我更改了小说结局。步入中年以后,没有了年少轻狂,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应给小说中主人公留条后路。显然,现在来不及了。人世音书绝,我和我爸再无交集,直到他去了另一世界,直到他真的成为小说中的那种结局。我把那个小说电子底稿找出来,狗尾续貂了一下,硬生生塞给落魄主人公一笔钱,这样,我算完成了自我心理建设。顾时光说,服了你们写小说的人,用小说杀人,又用小说忏悔。顾时光问我,你相信生活,还是相信小说?我说,有时候生活的吊诡,小说都不敢那么写。

有一天我回到家,突然发觉公共区间“违章建筑”不见了,我还以为走错了楼层。诧异之下,我敲顾时光的门,没人应答。我在微信上给她发消息,她不回,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很多天联系不上顾时光,我打电话问物业公司,是不是他们拆除了“违章建筑”,他们说不是,我问顾时光哪里去了,物业说不清楚。

又过了些天,隔壁住进一对老夫妻。我急忙去打听究竟。老夫妻说他们是房主,顾时光退租了,他们从女儿家搬回来住了。

顾时光也和我玩起了捉迷藏,我心里很難过。伤感、虚空、寂寞,使我提不起精神写作,几家杂志催稿,我无法完成。顾时光的朋友圈设置了“仅三天可见”,多少个三天过去,顾时光没有发布一条新消息。

有天深夜,我辗转难眠,反复划拉着微信,突然,顾时光发了一条朋友圈:活着,太累了。

我心里一紧,我不停地打她电话,她不接听。我发微信,你再不接电话,我要报警了。她终于接了电话。她说,杜悔,你要把我电话打爆吗?我哭起来,顾时光,你给我好好的,不许胡来!我告诉你,除了我妈去世我哭过,我这是第二次哭。顾时光笑起来,杜兄,你这是第三次哭,你出生时没有第一次啼哭?我说,你还笑,我的心被你吓出毛病了。顾时光说,文人总爱想入非非,我发个朋友圈,随感而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才不会厌世呢,我还没活够呢。算命的说我长寿,能活到128岁,子孙环绕,死在温暖的床上。我说,你真的吓到我了,以后不许发这种朋友圈。

我追问,你干嘛突然搬走?她说,我实在找不到姜晨啊,我没有理由占用公共区间了。

我说,也许你就是姜晨,也许很多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顾时光说,不,我不是姜晨。姜晨善良,美好。我呢,经常与人世为敌。

我说,顾时光,我看见过你在饭店数丸子的样子,但我也看见过你吃面的样子。你吃面时,从不把面条从中间咬断,那种自然缓慢的柔和,不是你平时能够伪装出来的。你特别美好,知道吗?

电话那端,出现了短时间的寂静。顾时光说,杜悔,我没有帮你找到姜晨,你却帮我找到了自己。谢谢你。她挂断电话。

再次见到顾时光是在一年之后,从北京返回西城的高铁上。我的邻座居然是顾时光。我们都惊呆了。这种相见的概率,约等于买彩票中千万大奖的概率。我们互相问候过后,一时间找不到话题,为避免尴尬,顾时光约我一起追剧,我们在顾时光的手提电脑上看《人世间》,也不知道追了多少集,车到终点站西城站,顾时光和我说声再见,拖着行李箱汇入出站的人流。我对着人群大声喊:姜晨,姜晨,姜晨。顾时光停下来。我跑过去。顾时光说,你还在寻找姜晨?我点点头。顾时光说,我又接受了一个男人的山盟海誓,不久要结婚了。我说,你有新的开始,真好。顾时光说,能不能不要虚伪?我说,我承认,去年我们最后那次电话,我很想告诉你,我喜欢你。顾时光问,那为什么不告诉呢?我说,我对自己的山盟海誓没有把握。顾时光说,怕我拒绝你?我说,不是,生活变化太多,难以预料,我怕我的山盟海誓未来伤害到你。顾时光叹一口气,说,好吧,再见,小说家。再见,胆小鬼。

我看着顾时光远去,那轻盈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想起释然谷穿婚纱的那只蝴蝶,那只蝴蝶,经过涅槃,选择继续相信生活。而我,一直迷失在小说里。

责任编辑 瓦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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