賨人谷(组诗)

2022-06-09 22:54蓝紫
飞天 2022年6期

蓝紫

落 叶

这是一枚去年的落叶

被我捡拾回来,夹在了诗集中

如今单薄了许多,几乎成了平面插图

但它身体里,有犬吠,蝉鸣和雁阵

也有青草,暴雨和薄霜

夕阳西下,落山风起

山坡上的羊群,白云一样飘过

没有冬天了,也没有后来的那场大雪了

冬天来时,我已离去

题古陶

它的泥胎必定经过一双灵巧的手

隐藏前世游鱼衔饵的水声

或许还有女巫的舞蹈,花瓣上的祈福

凹凸的造型盛装食谱的荣耀

加上纹饰、釉彩

成为生活或供奉的器皿

陶片里的黏土和水,在阴暗中

抓住所有光影,成为屏障

粗糙的表面刻有时日逝去的忧伤

凝聚水和土的材料

是阳光、月色、火,以及

年月的风尘。而后

是无数次盛满又倒空的记忆

关于饥渴的肠胃和焦干的嘴唇

在暮色中一次次啜饮

它褐色裂缝里必定藏有莫测的岁月

在地层深处,死亡从来都是一种哲学

譬如腐烂、破败、掩埋

时间瓦解一切

除了陶,青铜和铁

还有阻击菌群的骨质

在小心刨开的土层里

展现一幅生活的画面

它摒弃了战乱的记忆,杀伐的脚步

以及肌肉、神经、血液中的酒精

止于一地散落的骨架与陶片

远逝的岁月被今天的手指拾起

在一场场露水和草霜之后

古老的幻象重新塑形

它携带如此一种气息

使用者已在时间的长河中被风尘淹没

夕阳与身边的流水就是此在的一切

那么多亡灵粉末般撒落

沉重的肉身。活着的生物都在消亡

一部分成为悬挂的肖像

更多的在尘土中悄悄腐烂

它们无法预计死亡何时结束

也不知将在哪一场超度中被唤醒

为了再次死去

正如我們无法预计

爱会在哪个时刻突然到来

只有考古学家们在考证它的年轮

一串数字被暮色中滑翔的灰鸠遥望

那曾经岁月中的愿望与恩仇

此时只见一个被拼凑起来的陶罐

一个陌生的远古的泥塑

它拥有又丧失的一切

在祭祀的火苗中化为乌有

烧伤的百合落满焦土

只有稻麦被一季季收割,经过舌头

流入胃囊。随后是眸子里长久的沉默

还有什么可以挽留?

“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

又有什么可以永恒?

除了泥土与火

蛇图腾

它蜿蜒的躯体汇集于天地之中

丰沛的愿景,闪耀草木蒸腾的光

当他们抬头仰望时

迅速降下炫目的风云

为此,它拥有暗夜中神秘的力量

并据此演变成一种古老的文明

在悬崖,或是峭谷

它的爬行也是飞腾

吐纳的舌芯移动在山岭之间

优美宛如召唤

眼睛闪着逼人的寒光

成为古代先祖眼中潜行的精灵

那鳞片叠嶂而成的躯体

穿过万物的缝隙

令淹没的历史变得丰满

在未知的天宇中

它用没有脚的身体奔跑

掠起的时光有流星一样的碎片

带我跟随想象返回蛮荒的原野

我仿佛看见了

它们缠绕、翻滚,头颅慢慢具有了人的形象

而躯体交织,蕴藏星月的波涛

渐渐定格成墙上的画面

它们不再是一种动物

而是一个部落的情怀和野心,是神

是往世的亡魂护佑了未来

古賨人崖居

峭壁上的溶洞,是来自土地的玄学

石头的空虚构造而成居所

他们攀爬的裸岩,经由顽强地掘进

清晰可见的凿痕

仿佛可以想见那挥汗的身影

手舞着石锛向岩层的坚硬

索要生存的空间,凿壁的钝音盘旋

并穿越千年回响在我的耳畔

那一刻我迷茫了,仿佛置身于数千年前

看见女人们从洞窟走出,手捧陶罐

去溪边汲水,溢出的水滴溅上胸脯

流经指尖,那是水的经卷,滋养万物生长

男人们追逐猎物的弓矢在风中流响

矫健的身影跃过岩石和溪水

消失在山林的葱郁之中

这些神龛、石灶、石床

它们承受的时间压力,并不比

洞窟外的草木更多,季节的更替

让外面的尘世幻灭于

一场场早晨漫延的白雾

在探寻者的眼里静寂无声

恪守古老的教诲

而传来的气息仍然告诉我们

那曾经的使用者已经体温冰凉

化为尘土

散落于山谷葱茏的草木之下

只有眼前的叶片随着光线

摇曳,新长出的嫩芽

有着婴儿肌肤般的翠绿和透明

观城坝遗址

眼前这一片原野,谁能想到

它的泥土下面沉睡了千年记忆

挖掘是向過去致敬的形式

地层犹如年代的黑洞被折叠

泥土中显现出来的城邦与墓室

散落的砖墙、瓷片……

深埋的时光被再次打开

遗物成为一个时代的骨质

浓缩成地层的一个断面

仿佛一场暴风雨足以改朝换代

那些深埋的器物,锈蚀的表面

带我们返回古老的秦汉

看他们垒积石墙

挖掘水渠、烧制砖瓦

在一片青草地上建造家园

我们甚至还能看到

草房顶上升起的炊烟

孩子们盛水的眼眸追赶空中的大雁

身穿蓑衣的男人走进柴门

小心保存起灰中的火种……

从出土的文物里面

看到年代坎坷的逼进

一个个陶罐、铜勺……

是来自哪个年代的黏土和水

是哪一双手把它们捏造

又有哪些人使用过它们

他们是耕夫、商贩、猎户、渔夫

还是官家或贵族

他们的人生、信念、爱怨

他们曾存在于世的躯体和命运

都已被岁月瓦解

只有骨骼留存,成为远古的见证

他们的过去已是未知

他们的未来已来

却只有风在穿越,在野草和尘埃之间

看死亡一次次毁灭与再生

他们,是否已经化为夜里的星辰

还是另一钵尘土

一个个朝代的故事和风云

袒露在傍晚的光线中

我才仿佛看清

大地承载了太多生灵

他们劳作、嫁娶,遥远的一生

被重新出土后,又归于虚无

他们的爱与恩仇已经平息

只有器物留下凝固的时刻

而脚步里停歇的月光

已不能描述,还有生活过的痕迹

野草与石碑之间的荆棘

和他们无限循环的

一轮轮命运,已被泥土隔绝

如果再向前走,穿过原野

就是另一座城镇

那里有走向家门的身影

等待新的一天又将被风吹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