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川深处有个马崖窑

2022-06-09 22:54郑晓红
飞天 2022年6期
关键词:腰子九龙桃花

郑晓红

川里人的生活美学

自甘肃宁州城东南角,有一条路折进两山夹峙的一道川,那川,在古籍中有记载,“州东百二十里,一名九陵川,以川中有堆阜九似陵也……”阜,指土山。堆阜,堆积起来的土山。一个堆字,便有了人为之意。陵,专指帝王的坟墓。这条记载,给当地传说中古豳国九代首领埋葬于此提供了凭据。

《诗经·大雅·公刘》中这样写道:“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京师之野……”被全心全意拥戴的首领公刘带领族人,沿着溪流,越过原野,登上高冈,终于发现了一块背风向阳、依山靠水、土地丰沃、可做京师之地——古宁州城西庙嘴坪。于是定都于此,建豳国,创农耕,看水相,夯地基,挖窑洞……自公刘起,庆节、皇仆、差弗、毁隃、公非、高圉、亚圉、组绀、亶父共十代首领在此300余年。据载,除了亶父不忍族民屡遭义渠戎国部落侵扰,率领姬姓氏族二千乘,循漆水逾梁山迁至岐山下的周原外,其他九代首领均葬于九陵川。既然这川中的“堆阜”与“王族”牵上了关系,“九陵川”被后人叫成“九龙川”,“九陵水”被后人叫成“九龙河”也就顺理成章了。

九龙川的桃花好,好像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儿。所以,每年春天,总有好花者呼朋唤友不远百里前往川里赏桃花。在他们想来,一进川,密密匝匝的桃花就该潮水般涌上前来,叫你闻不尽的桃花香,淋不够的桃瓣雨,看不够的桃花红,再有几位美美的女伴在桃花枝间粉腮掩映、笑语四飞、沾蝶惹蜂,这趟桃花之旅真真就不虚此行了。可是,期待越足,遗憾越甚,他们当然不可能看到想象中的盈目桃花,进了川瞅不见桃花山、桃花坡、桃花谷、桃花源……于是失意,大呼上当。

然而,谁曾琢磨过川里人的生活美学呢?

川里人闭塞些,不如城里人精明,不比塬上人活络,想当年九龙川里的黄甘桃声名鹊起,也没几个人动过靠黄甘桃发家的心思。桃树嘛,房前屋后,地头场畔,栽那么几棵,有春天的小桃红给窝了一冬的苍凉日子提点儿喜色,有桃树条条、桃木橛橛、桃刻娃娃给危机四伏的日子避个邪气,有桃核卖点钱、桃子解个馋……这日子,就囊哉得很了,再无他求。所以,要赏九龙川的桃花,得慢行,将桃花放在川里人的日子当中去看。豁牙的老太提筐子撕麦秸,麦草垛旁边立着一棵盛开的桃树,桃花红,麦秆黄,人苍黑……这才是生活的底色。桃花开时,川里人都忙着春耕,在土地里弓着腰挖地的、蹲着拔草的、拄着锨把小歇的、掂着草帽扇凉的、走到地头喝水的……这些劳作的剪影,镶在桃花盛开的背景下,这方是生活的本色。而孩童绕桃杏树追逐打闹,你喊他叫,她哭你笑,小腰儿闪得急,小腿儿抡得欢,惊得花乱颤蜂胡飞,这又是生活的亮色。

总之,川里人的日子过得写意。种地看天的脸色,收获瞅土地爷的眼色,穷穷富富是财神爷定夺好的,连黄甘桃都是先祖公刘邀住在青海湖的西王母带来的桃核种出来的呀,所以,能从地里刨出粮食来,从树上摘下果子来,从井里汲出牛饮人喝的水来,就已经很满足啦!桃花再美,透过川里人被劳作的汗水浸湿的眼帘去看,不过是粉濡濡一片罢了。

就拿我那无论相貌还是性格都如同刀刻斧削般刚硬的婆婆来说,这个一生俯身在土地上的老妇人并不是庆阳本地人。她打小失去了父母,在张掖某个偏远村落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十七岁那年,在街道上讨饭的她遇到了我准备退伍回乡的公公,于是,她来到了九龙川,成了九龙川的媳妇。她半句不提娘家的家门亲族,只字不讲她小时承受的苦难,她甚至不肯将她出生地那个村落的名字告诉她的儿女,在古稀之龄断然拒绝儿女带她回故鄉看一看……当她嫁到九龙川的那一刻,仿佛已决然与童年与少年时代的故土斩断了联系。她学着纳鞋缝补,学着和面蒸煮,学着陇东乡村女人该会的所有活计,学着适应九龙川里的民风乡俗。而今的她,已经不会说家乡话,倒是将宁州方言说得丝毫不差。她一生附身在异乡的土地上,就好像这才是她的生养之地。她不是九龙川人,但她比任何一个当地人更像一个真正的九龙川人。她时常不言不语,只是弓着腰,耐心地用双手刨着黄土,她信赖并仰仗这片土地,并将所有的热情和想象力融到土地之中。

我第一次见到婆婆正是盛夏。九龙川仿佛一卷铺开的画布,成熟的麦田一块一块的,从山上的坡地一级级降下来,直到平整的河滩地上。这些金色的补丁让这个一贯沉静的川道兴奋起来,成熟的麦子在欢笑,正茁壮的庄稼在欢叫,像一个浪头凌空打到湖面上,激起一阵兴奋的翻腾。婆婆带领着孙子孙女们在九龙河对岸的塌山上采摘成熟的黄甘桃,他们在香气流动的山坡上招手呼唤,宛如几株饱满欢乐的庄稼。

黄甘桃已经装了几大筐,婆婆依然嘴角含了微笑,骄傲地站在筐前。她看看我这个初次见面的准儿媳,再看看筐里的桃,告诉我:“咱家的桃树苗子都是从菩萨庙移来的,品种好。”菩萨庙也是一个村落,离九龙川口很近。民间传说公刘曾邀住在青海湖的西王母来豳地一游,西王母带来几枚桃核,种在九龙川口的台地上,繁衍出了大片桃林,后来这块台地就叫了菩萨庙这个名字。先撇开传说不提,宁州县志也很骄傲地记述道:“宁县黄甘桃是享誉陕甘的名优特产。远在周朝末期宁县就开始了桃树栽培,并作为贡品进献朝廷。九龙河川菩萨庙村所产黄甘桃最为著名,以果大色艳、皮薄肉厚、味道甘醇、肉质细腻、汁水丰盛而闻名中国大西北,属国内外著名桃种。”

我倒是觉得,婆婆家的黄甘桃跟西王母和菩萨庙的出处无关,只跟婆婆的信赖和仰仗有关。没有婆婆,就没有这样茁壮的黄甘桃。暖暖的黄绿色打底,晒着阳光的那面是暖暖的黄红色,不像城里卖的水蜜桃那样白里透红,却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它们是一张张乡下小孩的脸,健康的、暖洋洋的、经过日晒风头吹的,却总在笑,即使挂了两绺清鼻涕也要笑,即使额头晒得汗油子直冒也要笑,只要活着,难和苦都是不怕的,非但不怕,还是可乐的。

看吧,这就是九龙川一个乡下女人用一生的苦难与忍耐写就的生活美学。她热衷于在房前屋后的旮旮旯旯里拓展土地,种几窝红薯和辣椒,栽两行葱,撒点儿芫荽和韭菜种子……她对土地极其依恋和专注,忙里忙外,不知疲倦,仿佛播下一粒粒玉米种子时已看见哗啦啦欢笑的扬花的玉米穗。她呀,就像一棵桃树,没有出处,耐旱、耐寒、耐风沙,种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她还像一个诗人,慢慢地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诗人,土地馈赠给她词语,她将诗句还给土地。

说起九龙川,怎么也绕不过的还有一样东西,晋枣。既有“晋”字打前站,必是与皇族有关。产于民间地土中最好的东西,那可是要晋献朝廷的!而能被选为贡品的果子,名气得有多亮?身价得有多高?川里人提起来,心里得有多美?然而,对几千年前的九龙川先民而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躬行起来可不是什么田园牧歌。你且听,蝼蚁般躬耕于陇亩之间的豳地先民苍声唱道:“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这似乎是一幅堪称欣欣向荣的丰收场面,可是事实远非如此。草芦泥路、穹窒熏鼠、瓦缶苦菜、凿冰纳阴……对劳作不息的豳地农奴们而言,百谷稻枣都是献给奴隶主享用的珍品,而自己不过是“采荼薪樗”——采些苦菜果腹、砍些臭椿烧火,赖以活命而已。

因而,每每在九龙川碰见几棵面目黎黑、神情冷硬的老枣树时,我总是凛然一惊。它们以历尽人间沧桑、看透世间冷暖的姿态站在那里,仿佛它已活过几千年,苍黑的树干上每一个细小的裂纹,都是镌刻的历史。春天里,桃花开了,它冷冷地站着;杏花开了,它冷冷地看着;梨花李花苹果花渐次都开了,整道川变成花的海洋了,它冷冷地凝视着……当所有的果木都开完花,果实也酝酿成形,它才冷冷地冒出叶子,又冷冷地挤出米粒大小的花……仿佛,千年之前它亲眼目睹了贱民之艰辛与王族之奢靡之后,便,看破了红尘。

所以说,几千年前就已生生不息的九龙川枣树们,因其味美个大肉脆而身份尊贵,成为晋献朝廷的贡品,人们为了彰显其荣华前世,将之称为晋枣,沿用至今。不过,而今的晋枣已经深入千户万家,失去了作为贡品晋献的身份。晋枣这名字一代代一年年传下来,就显得意义模糊甚至莫名其妙了。于是,人们索性一个谐音,晋枣变成金枣,对外宣传时显得又贵气又吉祥,正合枣农心意。不过,乡下人向来不喜追根究底,他们可不管什么晋枣金枣,看到九龙川里最响名的形状如梭、肉厚核小、皮薄质脆的长卵状枣子,随口就叫了“吊枣”,还有人叫“马牙枣”,有些人更没品,竟然叫它“大枣”。所以,每当到了宁州城街面上红枣堆成的小丘沿路连绵的时节,外县人、外市人、外省人开车来买枣,买枣的卖枣的真是什么称呼都有,似乎这里的枣子品种相当繁多,可实际上,说来说去都是一种枣,九龙晋枣。

可是,无论是漫过九龙川的桃花,还是皮黄心红的黄甘桃,或者身份曾经显赫的晋枣,对我而言并无多大意义,我最在意的是九龙川深处一座叫马崖窑的小村庄,我的丈夫出生在那里,他的脚步曾经遍布村庄的每一寸沟洼与角落。

九龙川深处有个马崖窑

马崖(nai方言音)窑,听名字就能将它的地形判断个差不离。一南一北两道连绵的山丘夹峙出一片平地来,若是南北二山的两头合拢,便是很形象的山坳,但两头是畅通的,于是成为川地。站在川底看山,山便尴尬,因为山不像山,不陡不峭,无峰无峦,山顶一抹抹平过去,仿佛哪路神仙一刀抡起刷刷刷削了过去。造成这尴尬的情由,只是因为山顶顶上面是塬而已,一上山就是小小的春荣塬,再过一点儿是稍大的早胜塬,若往西走走,便碰上大的没边儿的董志塬……

若想真正领略这平顶顶山的风情,你非得上一趟山爬一回洼走几道道山路不可。遥想当年,晓红未嫁时,随着准夫君回乡,九龙川里尚无通衢,一路上,坐大轿子交通车到宁州城,换乘带棚的农用三轮车到春荣乡,又包一辆没棚的蹦蹦车出乡镇进村落,柏油路走完是石子路,石子路走完是泥土路,走完了一村又一莊,一户又一家,走到荒凉又迢远的野外,一直走到沟畔畔拦在眼前,蹦蹦车终于停下,收了钱,一个拧身,突突突绝尘而去……

我们开始下沟,坡极陡,我偏穿着高跟鞋,歪歪斜斜站在陡坡上,稍直点身似乎就要一头栽下去,实在是寸步难行。他说,看我的。他先下几步,转回身,紧紧搀住我的手,用脚给我做挡板,他后退一步,我前进一步,他再退一步,我再进一步……下至半坡,转身回望,只见沟畔如线,沟洼如弧,我觉得好玩极了,终于忍俊不禁,对着草木葱茏的空沟大喊,“探戈!探戈!沟壑探戈!荒原探戈!马崖窑探戈!天下无敌探戈!”崖娃娃也拼命回应我,他只学得“探戈”两个字,一时间,满沟洼碰来撞去的都是“探戈”的回声。我们仿佛升华成荒原上真正的舞者,在那个陡斜苍凉的舞台上,表演恢弘、悲壮又旷远的舞蹈。

到了沟底,我们在羊肠小道上穿行。正是暮秋的黄昏,绚烂的晚霞把沟、人、树、草、地……都泼抹成黄铜般的颜色。小鸟晚归,却不忘记丢几声快乐的啁啾。昆虫要挽留最后的秋声,可着劲儿鸣唱。野鸡身重,被惊起时整个山坳都被它笨拙的拍翅和惊慌的呱叫吓着了。我完全忘记了一路的颠簸和下沟的惊险,甩着衣服,转着圈儿,模仿鸡叫犬吠羊咩牛哞驴鸣……模仿“姑姑等”、猫头鹰、呱啦鸡的叫声,模仿牧羊人吆羊时“突突突”的卷舌音……我们的声音也像被太阳金铜的光打磨了,仿佛带了金属的簧片,在沟壁上来回碰撞、回响……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突然,一个村落像是仙人挥动拂尘变出来的一样,猛然呈在眼前。我大叫起来,天哪,世外桃源!

多美丽的村庄呀。一半沐浴在残阳的金红里,一半沉静在缓山的暗影里。村落人家多数是依山而建的半敞式窑庄,层层叠叠的,这里镶两家,那里嵌一户。明净的九龙河穿村而过,水草间掩映着一条亮亮的带子,静静流向远方。整齐的田垄横平竖直、黄黄绿绿,新收的玉米秆装满架子车,将扶辕拉车的人遮压在下面……炊烟袅袅,马崖窑被淡青色烟雾笼罩,宁静仿佛自天上泼下,又好像自地底升起……他说,“猜猜看,哪个是咱家?”我逡巡一遍,信手指定一个小院落!他惊讶又开心,揽紧我的肩膀。

自此,马崖窑,这个本与我毫不相干的山旮旯,在我生命的地图上被醒目地标注出来。它曾经记载与承负他童年的艰辛、少年的暗淡与青年的负重。而今,这重量因我的到来与分担,份量变得轻一点,背景变得亮一点。多少年了,我们仍对每一道山坡、每一架沟洼、每一寸草木抱着亲密无间的好奇心。当我们一家人反反复复离开小城,回到崖窑,用脚步顶礼膜拜这安安静静的小山坳时,不得不说,这是上苍最恰当的安排,让心有归处,脚有落点,让爱如暮色四合,炊烟升起……

蒿草味儿飘荡在马崖窑上空

由塬上弯弯拐拐沉入九龙川道,视角顿时变了。

站在塬畔的人望下去,满眼深沟大壑。九龙河水曲曲折折,开开合合,宛宛转转,宕开绺绺平地,开阔处有村落掩映于绿树之间,田地分割甚为规整,俨然条分缕析的算术题。

川里人住在低处,习惯仰望。每一架山顶都是一面碎塬,环眺出去,春荣塬、平子塬、早胜塬、盘克塬……

原来,塬上人的沟是川里人的山,川里人的山巅是塬上人的塬面。平原的原,是破碎的塬缀起来的。这个塬那个塬,是川里人的山撑起来的。

本来是同一疙瘩土,却因为安住的地形不同,就此決定了活着的站位。多少年来,塬上人带着血脉里传下来的优越感俯视川里人,川里人则习惯性仰视。即使将最俊俏的闺女嫁到塬上,也有些高攀的卑微,聘礼都主动压低一点。而今,九龙川口修起了高铁站,高架桥凌空一线,缀起了这山与那山,打通了咫尺与天涯,城市与乡村的距离开始消融,塬上人与川里人的心理壁垒逐渐打破,俯视或仰望只是视点的差异,不再决定人生姿态的高低。由塬入川,不过是地理意义上最寻常的起起伏伏罢了。

塬上的风是急脾气,习惯撒开腿脚飞奔,一沉进川里,被两边绵延的矮山拦来挡去,躁脾性渐渐消解,缓下来,又静下来。

没有风的稀释,川里的空气变得滞重,热气因此黏稠起来,腻答答粘在皮肤上。

今年雨水多。上年纪的老人说,真是坏年景呀,你看天都漏了。

天一漏,雨就没了收煞。不是点点滴滴,不成串也不成线,是天爷泼水,一泼就是水幕万千扇。不管是塬上的人还是川里的人,都旱惯了,哪里经见过这样密集丰沛的雨水,每天一睁眼先瞅天的成色。天突然心机渐重,城府渐深,绷个脸,叫人捉摸不透,看不出悲喜。

草木活的自在,不看天的成色,更不管人的脸色。雨水罕见的丰沛,它们就像醉汉跌进了酒缸,张口痛饮,简直乐疯了。

玉米发了狂,宽叶子片片硬挺,舒舒展展甩出去,水嫩油绿的,拧一把都能出水。它们齐蓬蓬的比个子,棵棵狂得想戳天,每片玉米都长成了小树林。

蒿子家族更是疯得没底线,见缝插针,四处侵犯。撂荒的地被占领且不说,房前屋后、院角地头、砖缝墙隙、路边垛顶……它们以无孔不入的无赖相侵入了人类的领地。

可这,还远远不够。它们对一个村庄真正意义上的占领,不是靠蒿子群体的繁衍生息,而是味觉的渗透。盛夏的乡村,不是炊烟味儿的,不是蔬菜味儿的,不是瓜果味儿的,不是牲口圈味儿的……它,是蒿子味儿的。

青蒿原本臭名昭著,猪嫌牛不爱的,在乡村里最不受待见。可是,它这几年沾了屠呦呦的光,青蒿素威风八面,即使青蒿是蒿属里味道最冲的那个,还是要被高看一眼。

艾蒿是经受了历史淘洗的,它受民众的认同度如此之高,毫无争议的被纪念诗人屈原的端午节选中,从此,沾染了楚辞里奔涌的文化激情。五月之艾,以一股如屈原般散发耿介之气的药香味儿,替投江的诗魂屈子鸣冤叫屈驱邪避魔,替人间驱瘟疫避热毒。

每年开春,茵陈蒿的幼芽才发,软绒绒贴伏在地面上,就被人们盯上了。体弱的要剜茵陈晒干泡水喝,嘴馋的要用茵陈拌疙瘩、包饺子。它的味儿,大约是蒿子家族里散发着温和香气,最能被人悦纳的味道吧。

还有一种蒿,洇晕在离乡人的梦里,与灶头炕洞的烟火气一起,将那股子影影绰绰的乡愁熏得酽酽的,好像发酵好的麦曲,粮食味儿已然压不住酒香。

村庄里人老几辈都叫它白蒿,我问过“度娘”,比对过图片,跟真正的白蒿还是有区别,学名叫矮蒿。以矮正名,实在太随便,对有能力将离乡人的乡情搅拌得浓浓稠稠的蒿来说,好像受了委屈。好在它还有几个俗名,野艾蒿、细叶艾、小艾,原来,是艾家族的旁支。那么,叫俗名儿吧。

五月艾被文学史上最高贵的一缕诗魂缠绕,细叶艾匍匐在从乡村走出去的游子梦里。

细叶艾是搓蒿腰子的原料。外乡人取名郑重,以草搓绳,叫草绳,以野艾蒿搓绳点燃熏蚊子,叫火绳。陇东乡村里的人不这么周正的叫,像什么叫什么,草搓绳是用来捆扎的,割麦打草,由中间一捆,宛然扎出一截细腰,那么,草搓的绳就叫草腰子。同理,矮蒿搓成绳,叫蒿腰子。

儿时夏夜,热的睡不下去,总要绕在大人膝下在院里歇凉,等待清凉的夜气由高处沉下来。他们拉话闲谝,说些家长里短,又相互调笑打趣,或者说些神秘莫测的事儿,谁家媳妇儿被新死的谁罚下了,好端端变了声气,以新亡人的腔调给家里人捎话……哪家的胆大人走夜路被鬼撞着了,丢了魂……

大人的闲谝让入睡前的夜变得生意盎然,诡气四伏,蚊虫也闻声而动。蚊子微小又轻盈,下口却稳准狠,最扰人兴致。此时,蒿腰子就出场了。

夏季各种蒿草横行,但哪里长着细叶艾,哪里被谁家刚割过,得多久才能缓过劲来,哪里的沟卡里有未曾被人涉足的细叶艾,哪里的长老了,非用不可的话也得挑梢割,如此等等,每户人家心里都有本谱,到了时辰,提把镰刀就上山了。

跟它的学名一样,矮蒿果然比其他种类的蒿草矮些,瘦些,羽状叶片更柔些,茎干也更细些。它与五月艾的味道相似、灰绿的颜色亦相似,只是叶片没有正宗艾蒿宽肥硬挺,难怪又叫细叶艾。一般来说,发现了一处细叶艾,那么周围会连成片,一丛丛群集而生。

蒿草的味儿霸道,一上山,那股潮烘烘的,浓稠的苦香味儿就袭卷而来。比起区区几株就气势逼人的大型植物曼陀罗硕大的喇叭花头与带刺的蒴果,蒿草必须低姿态。但神奇的是,即使曼陀罗的味道更浓烈刺鼻,但它们需要接近植株才能闻到。既然曼陀罗都自敛声气,退让几分,其他野草更不在话下。蒿草似乎有与生俱来的挥发功能,将它们的味道散布的漫山遍野,盖过了苍耳、茜草、酸枣、地肤、车前、酸模……

村庄的味道,只能是蒿草的味道啊。

抓住一把细叶艾,挥镰割下去,新鲜的断茬一露,辛香?苦香?或者臭香?顿时冲鼻而来。它是药草,只能是药草,那么浓烈的味道,天生就是要惊醒或刺激到什么的,让你的五脏六腑因此通泰,让你的心脑逐渐清亮。割好一摞,就地以野草搓成草腰子拦腰一捆,背下山来。

新割的细叶艾不能立马搓成蒿腰子,得先阴晾一晚,敛一敛生命的水气。一夜的沉睡,植物本身的刚硬之气逐梦而去,每一茎,每一枝,每一叶,都贴服安分下来。这还不够。太阳出来,它们又被摊在阳光下面,再收一次水气,服贴里添些柔韧。

婆婆心细,动手之前,先细细翻拣一番,连细成缝被子针的杂草茎都要挑出来扔掉。我惊奇,这样细的杂草不影响搓蒿腰子吧?婆婆说,杂草多了,烟大,烧得急躁,人睡不安稳,慢工出细活哩。

这么说,拧蒿腰子也有它的哲学。三个字,急不得。割回来,要能等,等它将生命中的硬气收敛。要细细地拣选,用料的精纯才能保证味道的纯正。要拿捏好手底的劲道,太松太紧,火中途都会熄。

看着婆婆不紧不慢左一拧右一拧,手心一放,蒿腰子自动一卷,一根蒿腰子自她手心里慢慢长出来,拖在地上,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晚上,剪一段晒干的蒿腰子,点着,吹一吹,火星明灭处,细叶艾的烟袅袅而起。生命经过揉捏锤炼,果然敛尽了新鲜蒿草的浓烈香气,药香温和,丝丝缕缕,入心入肺。人渐渐平静下来,仿佛有了蒿腰子的萦绕,生命里就有了倚仗与平安。

儿时,对蒿腰子的实用性不大在意。被蚊虫叮咬,叮的是小孩的皮肉,却痒痛在大人身上。父母们看见红包在嫩皮肉上拱起,被小手抓挠了,渗出水来,真真是急在心上。他们提镰割细叶艾,背回来晾晒、拣选、拧制、晒干,把蒿腰子缠成紧紧实实的长卷挂在房檐下,每天晚上剪一截放在屋里的炕沿下,睡前聚在大门外的核桃树下闲谝,脚底也放一段点燃的蒿腰子。在蒿腰子的烟气里,他们心安下来,终于能放松地歇下了。

可孩童们心无旁骛,只有个玩字。最喜欢干的,就是拿一截蒿腰子抡圈儿。在胸前快速画圈,带起的风将火星子激将地只冒火花,一环套一环火星画出来的圆将夜幕划破。绕着身体抡圈儿也是极刺激的事儿,身子转,蒿腰子也转,小人儿将自己转晕了,脚下跌跌撞撞,蒿腰子的烟气将小孩的身体裹在里头,仿佛乘云驾雾。有时候,几个小孩各偷一截蒿腰子出来,用蒿腰子摆一个大圈,将背靠背的孩子们套在中间。这时的孩童最得意,以为自己摆了烟火阵,将那蚊魔虫怪挡在外头饿得干瞪眼。

夜已临,幕已低垂,蚊蚋伺机而动。马崖窑人不以决绝的方式对付蚊虫,他们只是点燃一种蒿草,借一种自然之力应对另一种自然之力。如此,他们对自然无亏欠,对生命亦无亏欠。

在蒿草的香气中,他们坦然睡去。

在马崖窑听雨

最近的雨,真是多。周末回老家,车从一朵雨云奔到另一朵雨云下,从一场雨中钻出来,钻进另一场雨中。太阳很懒散,想出来又不想出来,天一会儿亮堂堂的,像是要晴,过会儿又阴了脸。正是小暑节气,老人家说,小暑不见日头,大暑晒破石头,所以,这若即若离的太阳,实在让人拿捏不准。回到老家,跑山雨终于酝酿成了淅淅沥沥下不完的雨,不能上山,也没法下河,只好坐在屋檐下听雨。

在一棵树下听雨,雨被高低错落的叶片分解了,上层的叶子先接住雨,下层的叶子接住的是漏下来的雨。有的雨点砸在朝天的叶上,砸出的响声就大;有的却落在叶子的斜面上,擦滑下去,坠在另一片叶上,声音就弱了;一滴雨层层叠叠落几层,越落声响越微弱。于是,在树下听到的雨便是高一声低一声,像人在夜里走路,深一脚浅一脚。

在一块田边听雨就不一样,齐刷刷的,密集的声音,仿佛所有雨滴都齐头并进,不分伯仲。在玉米地边,扬花的玉米穗最先沐雨,接着是宽大的叶子,玉米叶有帆布篷的声场效果,能将雨声放大一点,雨水四溅,欢声笑语,一场小雨也能下得热热闹闹。但谷子田却是另一番情形,谷叶柔顺,绵软,文弱,雨地里的谷子株株沾露带泪,楚楚可怜,雨声被这如水柔情吸附,再大的声势也减几分,沙沙沙……

核桃树叶小孩子巴掌大,脉络硬朗,雨打在核桃树叶上,叭地一声,滑落到地上。杏树叶柔软,雨点落上去,无声无息。玉米叶子舒展流畅,雨点像坐滑滑梯,沿着叶槽汇成小溪。喝饱雨水的番瓜叶子高高擎起,空心叶管里好像蓄满力量,小雨里它们是不动声色的,中雨和大雨里它的叶子才颤动或抖动起来,叶缘不堪重负般的垂下去。地肤草(扫帚草)叶子窄细绵软,在雨声中听天由命,但布满叶片的纤细的刚毛,却拦住了雨滴,凝成一颗又一颗水银珠子。

百样金的花盘朝天仰着,每一滴雨都接纳了去,渗进花心,又沿着茎秆浸入土地里。石竹的花细弱,叶子和秆也细弱,见几场雨就跌倒在地上,先还半躺着想挣扎起来,后来,索性趴在地上听任天命。射干花瓣原本就斑斑点点,现在每瓣都凝住几颗小雨滴,给斑驳的平面画增添几分立体感,剑状的叶子紧密地嵌套在一起,缝隙很小,一副严防死守的阵势,一滴雨若是渗透进去,好像很难再有来生。红蓼的花是穗状,被雨泡得穗穗都孕妇般身重,弯着花穗,尖儿上坠着一滴水。大丽花的大花朵更加清艳饱满,层层叠叠的花瓣间都含了水,看着沉甸甸的,可惜它不是动物,否则一定会抖一抖身子,让水花飞溅开来。

雨打在偏房屋顶新铺的红瓦上,梆、梆,声音清亮,沿了屋脊的斜坡向下淌,滴进铁皮桶。雨喜欢空的桶,每一滴都有空旷的回声。雨在桶里聚多了,水滴的声音不再是个体的声音,是众水接纳的声音,咕啾,一点来不及荡开的波纹被另一滴紧跟而来的雨打断。

厦屋顶上是经年的蓝瓦,生了苔藓、瓦松、青蒿白蒿,还有深深浅浅的菌斑,这些生命体都消解雨声,雨落时声音沉闷,仿佛撞在年迈老人的怀里,再澎湃的激情也得褪去火色,变得沉稳。

雨落在铺满院子的红砖上,若是干渴的红砖,噗,雨点消失了,留个淡淡的水印子。可是雨下得太久,所有的砖头都吸饱了水,砖面上生满绿苔,雨砸在上面,吧叽,就像人脚打滑要跌屁股墩儿一样,雨点也打滑了,水花溅得四面八方。

踩得硬实的土径上也长了绿苔,浅绿、深绿、墨绿,每一场雨都让绿苔的范围扩张一点,它们天性阴郁、腻滑,总像是随时预备给经过的人下套,让你每一步都走得险象环生。

站在后院的一方小菜地邊,吸吸鼻子,泥土没有味道,蔬菜也没有味道。雨真的是下得太久了。原本,疏松的土地张开气孔,每滴雨都会让它发出酣畅的叹息,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清香。但现在,饱和的雨水填满了泥土每一处空隙,土地没法呼吸,也不能散发味道,它被浸泡着,像病了一样昏睡过去。

雨声包围了这个叫马崖坳的小山村,也包裹了这方小小的老院子。雨落在每一棵植物上都发出不同的声音。这村子里,有槐树、椿树、楸树、枣树、杏树、桃树、核桃树……有收割完只剩下麦茬的地,有豆子地、洋芋地、谷子地、紫苏地、玉米地……有百样金、九月菊、太阳花、波斯菊、射干花……有青蒿、白蒿、艾蒿、猪毛蒿……总之,数不清的植物在与雨水的碰撞中发出不一样的声音。这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声音,没有让马崖坳喧闹起来,相反,它更安静,安静得像藏在地底听雨的纺织娘一样。

雨声里,一只猫从玉米地边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停在大门套子里,轻轻抖动皮毛。它轻捷地跳上墙头,稳稳地向后院走去,那里放着鸡笼。雨水没能干扰它的警觉与灵敏,它察觉到我的注视,跳下墙去。转而,又从墙根的水窗眼冒出头来,倏地窜进柴棚。儿子跑过去在棚边张望,与潜伏的猫对视良久,终于,它跳出来,又从水窗眼钻出院外。

我站在大门口,看着猫慢慢走在雨中,它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不惊不乍,仿佛知晓天地之间所有秘事。至于最近这下个没完的雨预示着什么,对它和马崖窑人而言,有什么比过好眼皮子底下这一坨子事更重要的呢?至于远处的事,明天的事,实在是不值得操心费神呀。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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