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当家?*
——单身生育和性别角色的重新协商

2022-06-08 00:48高晓君
妇女研究论丛 2022年3期
关键词:单身生育婚姻

高晓君 魏 伟

(1.2.华东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社会学系,上海 200241)

一、研究背景

2021年3月3日,“三八”国际妇女节前夕,张萌在单身生育微信群里发了一张生育金到账的截图。随后群里发出欢呼和庆祝的声音。一位群友在群中表示“社会的进步,早该如此了”。更有群友在群中发出了红包,表示“不只是为自己在争取,也是为了所有的单身妈妈”“砥砺前行才取得的巨大进步”。生育金申领成功的背后,是张萌因未婚生育而与生育保险“死磕”的持续五年行政官司之路,这一“抗争”几乎可以称为现代版的“秋菊打官司”。2017年,张萌在法定单身的情况下生育了小孩,因未能提供计划生育情况证明,不符合生育保险申请要求,申领生育金遭拒。张萌后续向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政府、浦东新区人民法院、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上海市人民检察院提起行政复议和诉讼,历经一审、二审乃至申请再审。在生育保险诉讼处于僵局的状态下,现实中生育保险申请却悄悄出现转机。回到开篇那一幕,张萌在2021年再次通过网络申请生育金,不同以往,这一次申请环节流畅地走了下去,并最终通过银行转账收到一笔不菲的生育金。

张萌是我们此项研究访谈的选择单身生育的女性之一。单身生育指向法定单身状态下的女性生育行为,即发生在婚姻之外的生育行为。目前学界使用与“单身生育”意义相似的学术术语,包括“非婚生育”“婚外生育”“未婚生育”等(1)尽管意义相近,这些不同的术语背后仍然存在细微差异。本文中的“单身生育”和通常使用的“未婚生育”的意义最为接近。“非婚生育”和“婚外生育”均指合法婚姻之外发生的生育行为,涉及的生育主体除了单身者/未婚者之外,还包括婚姻关系存续中的已婚者。。这些术语时常出现在法律规定和公共政策的分析中,以婚姻状况区分婚姻内外生育子女遭遇的不同制度安排和福利保障,不仅具有浓重的婚姻本位色彩,而且对当事人存在不同程度的污名化。相比之下,单身生育以单身作为生育的定语,侧重生育主体的能动性:既包含纯粹单身状态下通过辅助生殖技术进行的生育,也可延伸为存在亲密关系但未在婚姻状态下的生育行为。在田野调查中,访谈对象提及更愿意被称为“单身妈妈”而非“未婚妈妈”。因此,除了文献回顾和引用时涉及上述其他术语,本研究将主要使用“单身生育”这一表述;对于研究对象,则使用“单身生育女性”或者“单身母亲”进行指称。

单身生育是对传统的性、婚姻和生育的规范的僭越。由于婚姻和生育之间强有力的政治和经济联系,以及围绕未婚母亲和非婚生子的耻辱文化观念,使得婚姻之外的生育在中国社会非常少见[1]。20世纪70年代末期独生子女政策开始实施,并被确定为基本国策,在随后数十年影响了中国社会的生育观念和实践。包括单身生育在内的非婚生育遭到明令禁止;一旦违反,可能面临开除公职或交纳数额巨大社会抚养费的惩罚[2]。然而,在人口增长缓慢、出生率持续走低的背景下,中国政府于2015年对计划生育政策做出重大调整,减少对非婚生育的政策性束缚(2)2015年国务院出台的《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的问题》为解决“黑户”问题提供了依据。。在实践层面,单身生育行为在中国一些中产阶层女性群体中开始浮现,出现愈来愈多拥有较高受教育水平与社会经济地位,主动、自愿做出单身生育选择的未婚母亲(3)例如2019年新京报《到海外选精生子的单身女人》一文呈现新式非婚生育故事,描述了中产阶层女性的新式生育叙事。。这些和张萌一样新近出现在中国城市社会中的单身生育女性,正是本文的研究对象。成为母亲,不仅是个体自主权利的行使,更显现出与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结构交织嵌套,受现代婚姻和生育制度发展和变迁的影响。本研究通过聚焦都市中产阶层女性单身生育实践过程,探究当下中国社会单身生育的图景及其逻辑,并试图以单身生育为棱镜,进一步展现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性别关系的变迁。

二、文献综述

(一)女性的性别角色张力和多元生活选择

历史学家汤尼·白露(Tani Barlow)追溯中国社会的性别概念,认为传统中国没有女性作为性别属性的认知性概念,而是以家庭生活和亲属关系中的女儿、妻子、母亲角色身份存在[3]。20世纪初期受到西学东渐的启蒙,女性的概念在“兴女学”和治家兴国的背景下提出并使用。“五四运动”掀起了性别革命、家庭革命与救国图存的浪潮,一部分受过教育的女性从私人家庭走入公共生活,从此开启女性作为现代社会中的独立个体,而非仅仅是传统社会中以母亲、妻子、女儿等性别化身份进入公共领域的历程[4][5]。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男女平等被写入宪法;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感召下,妇女不再局限于家庭内部的再生产劳动,也进入公共领域从事生产性劳动。这一时期城市社会中单位制之下的对生育、健康、教育和养老等的福利提供,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性别角色内部的张力[6]。

女性在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之间面临的性别角色张力,在中国社会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过程中进一步凸显。一方面,参与市场经济使女性获得了自主流动和提升收入的机会,她们向往个体职业成功和经济独立;另一方面,现实社会规范仍然期待女性承担家庭照料工作,特别是在单位制解体的背景下,原有的福利提供逐渐私人化和市场化,只能由个体家庭承担的照料责任更多地落在女性的肩上。转型社会给女性带来的性别角色张力,在阶层分化和城乡差异的交互影响下,呈现出更为复杂的图景[7]。农村地区和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基于传统性别规范下的家庭生活路径,较多地承担家务劳动的职责。尽管性别角色规范在城市地区以及在受教育程度高的女性群体中有了更多松动,她们却挣扎于个体成就期望和家庭照料责任之间,尤其是现代育儿压力极大地加重了职业女性的负担[8][9]。

个人发展和家庭团结之间并非只有冲突,也可能同步实现和彼此促进。处于深刻变迁之中的中国家庭尽管核心化的态势稳定,不同代际家庭成员之间的紧密性、亲密性和相互依赖似乎有所强化。代际团结在家庭内部呈现出高度的韧性,特别是在社会保障缺位之下育儿、养老和照料等现实需要的应对方面[10]。当代中国社会女性受教育机会的增加和经济地位的提升,很大程度上也受益于原生家庭的投入和支持。家庭通过经济资源和照料责任的分配,以不同的方式体现出转型社会性别关系的交织流变。尽管传统的父系家庭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一个引起关注的变化是母系家庭实践的强化[11]。在中国一些南方省份出现了“两头婚”“两头走”“并家婚”的现象。婚居安排实行两头来往,女方的户口不一定迁到男方家中,双方协商决定孩子的姓氏。作为原生家庭中的独生女,女儿拥有继承财产的权力;婚姻中母系一方话语权上升,夫妻权益相对平衡,呈现双系并重的家庭面貌[12][13]。

女性在家庭之外的机会越来越多,而家庭内部的期望和义务变化却相当有限。受教育程度高但超过适婚年龄、面临婚育压力的单身职业女性在中国媒体中被称为“剩女”[14],有关“剩女”的经验研究表明,这一群体中出现更具解放性的新类型,而且和来自原生家庭的支持有关。有的大龄职业女性在亲密关系中选择经济地位较低的伴侣,并重塑自我在家庭中的话语权[15][16]。如果婚姻与其所追求的性别观念和职业发展相冲突,亦有女性采取不婚策略,选择非婚生活或者组建友谊团体的支持体系,以维护生活自主权[17][18]。总的来讲,转型社会背景下家庭代际团结与女性个体日益增加的自我追求之间有着复杂交织的联系,在塑造新的性别角色冲突与紧张关系的同时,也促成部分女性的其他生活选择。

(二)社会分层和变迁视角下的单身生育

未婚生育经常以一种“遇人不淑”与“堕落”女性的形象呈现,而私生子的观念则有着浓厚的道德意味。即便在未婚生育现象更为常见的西方国家,社会公众对单身妈妈也多持负面印象,如教育低下、能力不足和福利依赖等[19]。这类母亲被认为体现了一种不负责任的母职,她们往往在年龄较小的时候未婚先孕,工作不足以支撑养育所需,需要公共援助和私人网络的支持。她们养育的孩子在成长中面临更多问题,需要政府和社会的福利援助。未婚母亲现象作为一种社会问题,成为西方福利制度关注焦点之一,集中体现了处于性别、阶级、种族多重不平等交织之下的女性贫困境遇[20]。

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出现了一类完全不同以往的未婚妈妈。数据显示,这一时期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不结婚但成为母亲的比例翻了一番以上;从事专业工作或具有管理职位的女性中,这一比例增加近三倍。这些主动选择单身生育的中产阶层未婚母亲,受教育程度相对较高,多为职业女性,经济独立有保障;年龄相对更大,生育时在30岁以上,生育决策更为自主,同时有相关组织机构的咨询支持(4)最典型的机构为Single Mothers by Choice Organization(选择成为单身母亲组织)。这一组织1981年在纽约成立,是一个全国性组织,在27个州有地方分会,成员遍及全美50个州。该组织向正在考虑或者已经选择成为单身母亲的女性提供支持(包括提供信息和建立联系)并为她们的子女提供同辈团体支持,以及向公众说明这些女性为何选择成为单身母亲。。对于新一代的未婚母亲,早期研究关注了她们选择单身生育的路径及其影响因素,单身生育母亲身份的合法性建构和家庭中没有父亲的应对策略[21][22]。近期研究则进一步把非婚生育列为第二次人口转变的显著表现之一。第二次人口转变是指西方一些国家在经历第一次人口转变(低出生率、低死亡率的人口转变趋势)后显现的初婚年龄推迟和同居率、离婚率、非婚生育率上升等变化,是解释全球家庭领域变化的主要理论框架之一[23]。就非婚生育率而言,根据2018年的数据,经合组织国家中平均有41%的新生儿为非婚生育;在北欧和西欧地区,部分国家如丹麦、法国、冰岛、荷兰、挪威、瑞典,非婚生育率超过50%[24]。第二次人口转变与政治民主化进程和物质条件改善后个体的自我实现需求相伴而生。避孕技术的发展、性革命与性别平等运动,特别是其中女性力量的崛起,同样起到推动作用。个体亲密关系更加注重情感本身,不同生活方式和相处模式并存[25][26]。

目前国内有关单身生育的研究以理论研究为主,涉及单身生育权的探讨和人口政策的分析[27]。少量实证研究侧重于农村地区未婚先孕的状况,在现代婚恋观的影响下,年轻一代不再严格遵循传统的先结婚,再有性的时间顺序,但独生子女政策影响下的男孩偏好也在其中发挥作用[28][29]。近期研究呈现了未婚母亲群体的多样性,关注她们寻求社会支持和挑战社会歧视的行动[30][31]。另外一类单身生育研究则更具先锋色彩,即同性伴侣作为法定单身人士的生育实践,包括这些家庭的亲缘建构、代际照料与社会适应[32][33]。尽管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第二次人口转变,但作为西方国家此次人口转变显著特征的非婚生育,在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社会甚为少见。2018年经合组织数据显示,日本未婚母亲登记生育的比例仅为2.3%,韩国为2.2%,位列经合组织国家末尾[24]。研究者认为,东亚儒家文化圈内强调婚姻和生育的联系,围绕未婚生育的耻辱文化观念以及法律政策歧视(包括中国过去的计划生育政策)共同造就了这一区域非婚生育率的低下[1]。在中国人口增长乏力,生育持续走低的背景下,国家对人口政策进行重大调整,先后出台全面二孩和非婚生子合法落户两项政策,减少了单身生育的政策性束缚[34]。人口学家则预计,随着中国第二次人口转变进程的深入,不仅结婚年龄会继续推迟,同居、离婚和不婚更为常见,预计单身生育也会增加[35]。

随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和经济的变迁,独生子女政策以及性别平等观念为女性带来了深刻的变化。然而,女性仍然在个体期望与社会和家庭的角色期待之间艰难取舍和平衡,对于中产阶层女性尤其如此[7]。单身生育作为新兴议题,正是在中国社会复杂的人口结构、性别关系与家庭机制深刻变迁和交互影响的背景下出现的。本文聚焦中国城市中产阶层异性恋女性单身生育决策过程的行动与叙述,提出以下研究问题:中产阶层女性根据自身情况和需求在何种情境之下开启单身生育实践?她们怎样动员各种资源达成生育与养育的目标?通过这一实践,女性主体性如何与社会文化展开互动,进而重塑了她们的性别角色观念?

三、研究介绍

由于单身生育在国内属于小众议题,找到合适的访谈对象成为研究初始最大的挑战。我们通过搜索网络信息接触到两个社群组织,但参与者并不符合我们确定的研究对象的要求。幸运的是,通过其中一位参与者的介绍,我们找到了研究的关键人物张萌,当时她已经组建了一个未婚母亲的微信群,其中的一些参与者成为我们研究的访谈对象。后来,我们又通过其他网络社群认识了更多中产阶层背景的单身生育女性。

本文的研究方法以半结构式访谈为主,辅以家庭场域中的田野观察与网络民族志。从2018年12月至2020年12月,本文第一作者对21位单身生育女性进行了面对面的访谈,地点为咖啡馆和餐厅等公共营业场所。访谈使用了半结构化访谈提纲,引导访谈对象讲述自己的生命历程,每次访谈用时1-3小时。访谈对象主要生活在经济发达的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和东部省会城市,年龄为27-43岁,大部分生育时年龄超过30岁。她们的受教育程度多为本科,其中不乏硕士和博士,一般从事管理、科研、法律、个体经营等工作,年薪多为20-30万元。所有访谈对象的基本信息见表1。为了保护研究对象的隐私,除关键线人张萌使用的是媒体报道中的姓名外,本文中的其他受访者使用的都是化名。

表1 访谈对象基本信息

除深度访谈之外,本文第一作者在研究过程中也尽可能进入访谈对象的生活情境中。除了主要居住地上海,她在广州和深圳进行了为期6个月的田野调查。外来短居者的身份使研究者收获不少访谈对象的照顾,时常受邀一起聚会、逛街。几位访谈对象还邀请她在家中居住一段时间,因此得以近距离与其家人相处。为了便于日后的联系和接触,她添加了所有访谈对象的微信,不仅可以通过朋友圈更新了解对方的生活状态,也能够在私人互动中询问相关问题。通过线下访谈和线上交流,对于研究对象的了解更为丰富和立体,并可对收集的研究信息进行不同角度的印证。

四、婚姻之外的自主生育之路

在中国目前亲密关系、婚姻和生育紧密联系的背景下,单身生育实践挑战了主流的性别和家庭规范。我们研究中的女性并非一开始就坚定地选择单身生育,更多是与社会转型过程中既交织又冲突的新旧规范进行协商的结果,而中产阶层背景赋予的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本则使展开此种协商成为可能。虽然这些女性没有进入婚姻,但实际上的亲密关系状态却相对复杂而多元,并不同程度形塑了她们对于单身生育的选择。

羽姐家境良好,本科、硕士和博士皆就读于国内名校,毕业后进入专业领域内的国企工作,事业上进取心十足,已经是重要部门的中层管理人员。她在北京拥有自己的房产,年总收入超过50万元。羽姐并非没有考虑过婚姻,但她表示一路走来没有遇见合适的人。尽管其他条件俱佳,但年龄却成为羽姐在婚恋市场上的劣势。

女性过了30岁之后整个择偶空间特别小,比如说相亲,我的领导和同事们也给我介绍,即便是这种工作场合介绍的人都是比我(条件)低好多的……我自己的工资收入加上资产性收入能够让我过得很舒服。

羽姐始终认为读书和工作是重要的事情,尽管优异的学业表现和职场成就可能对择偶造成了限制,但无疑也赋予了自己生活的自信心与安全感。

好多女性可能认为现在你的年纪有人肯要你就不错了,你还挑什么挑?我觉得我要我喜欢的,没有的话我宁缺毋滥。身边有一些小伙伴接受没有感情、只要能搭伙过日子就行的婚姻,我不接受。我还是希望有爱情。

羽姐没有因为年龄劣势而降低对结婚对象的选择标准,但在婚姻市场中受挫的经历,让她对遇到合适男性已经不抱希望。2018年在机场偶然看到一则辅助生殖广告,羽姐开始考虑单身生育,并自此迈向单身生育的实践之路。

不同于羽姐绕过恋爱和婚姻直接成为单身母亲,在婚前的亲密关系中怀孕是大多数受访者经历的境遇[36]。多数女性对结婚抱有期待的情况下怀孕,而后由于伴侣双方或各自家庭产生种种摩擦和碰撞而中断了婚姻的进程。Mandy接受访谈的时候33岁,和男友相处两年多,感情一直稳定。她在怀孕之后和对方家庭商讨结婚事宜时,男友的妈妈却提出要先验定小孩性别之后再谈论结婚事宜。Mandy认为这样太不尊重自己,因此直接拒绝结婚。后续孕检时得知孩子性别为男,男友家庭提出以200万元礼金与房子赠与作为彩礼,希望促成婚姻,但是Mandy不为所动。

你得想一想,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万一以后有一天我离婚,必须得去抢小孩……我不想去增加自己的风险,不想因为一点钱去给自己添加无数的困难,可能你最后要把这些钱“吐”出来,甚至给别人倒贴。他母亲对于法律这块儿意识比较深刻,连赠与这种法律字眼都抠得很细。对她所在意的事情上,我看到的不是愿意给我多少钱,而是我还会付出多少代价。

婚姻风险成为Mandy考量的重要问题。对方在胎检前后态度的反转,让她感到自己对男友家庭来说并不重要,孩子才是最重要的。Mandy拒绝进入婚姻,除了婚姻风险,她也认真考虑了未婚生育的现实问题。经过咨询和调研,她发现孩子落户不成问题,但可能会被征收社会抚养费,于是决定即使缴纳抚养费,也要一个人生下孩子。最终Mandy没有缴纳罚款,顺利为孩子落户,并且拿到生育保险。

在深圳工作的Wendy有海外留学经历,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现在的伴侣,在一起已经两年。因为感觉自己喜欢小孩,Wendy有了要小孩的想法,也认为自己具备生育和抚养子女的身心条件,但她并不打算和伴侣成婚。和伴侣沟通之后,两人达成了共识。谈及选择未婚生育的理由,Wendy解释首先是经济自由,每月工资四五万元:“一个阿姨不够请两个,工资请三个阿姨也是够的。”从感情上讲,Wendy对于亲密关系有自己的认知与反思。尽管两人现在是伴侣,日后出现感情变动也是有可能的。随着人口政策的调整,后续孩子落户和教育等问题不会遭遇政策性阻碍。基于这些考虑,身处伴侣关系中的Wendy选择了法定意义上的单身生育。

中国长久以来的文化传统把生育置于婚姻的框架之内。参与本研究的女性对婚姻怀有期待,然而她们在与伴侣协商进入婚姻的过程中遭遇挑战——无论是传统性别角色的固化,还是父权家庭规范的限制。相比伴侣关系的难以确定和把握,成为母亲对不少女性而言还是一个不假思索的选择,是人生道路上的必经之路。除了对理想母亲的赞美和讴歌,受访对象基于自身状况对于成为母亲赋予特别的意义。

我觉得生孩子治好了自己很多“病”。以前觉得生活很虚无,各种玩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有工作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工作,状态不好,动力不够。现在觉得生活很有动力,有了小孩特别有动力,为了女儿要好好努力。(阿纯)

除了生命意义感的追寻,做出单身生育的决策,也有情感层面的需求和考量。不少访谈对象在访谈过程中提及生育给自己带来的紧密的情感联结。

之前有一段时间感觉很孤独,渐渐思考你人生中跟你有连接感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她变得越来越重要了。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一个孩子,你把她抚养长大,可能这种连接感是很难打破的。我觉得连接感很重要,倒不是说伴侣关系就一定很脆弱,但是这种跟孩子的关系我觉得是无法替代的。(Eve)

在受访者看来,生育可以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建立一个能够维系终生的爱的纽带。相比于现代社会中的理性计算和不确定性,孩童成为风险社会和个体化趋势下能够寻求到的确切的情感联结[37]。

婚姻与生育的密切联系,在这些经济独立的中产阶层女性身上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一方面,受到现代化和个人主义的影响,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婚姻的吸引力和重要性降低,逐渐成为个人选择而非人生必需品;另一方面,生物医学技术的发展和国家人口政策的调整,为婚姻之外的生育提供了新的可能。基于对个人年龄状况、经济能力和情感需求的理性评估,她们调整了自我期待和认识,没有选择进入婚姻而是转向成为单身母亲。

五、应对父职缺场的养育挑战

异性恋女性单身生育的家庭实践挑战了现代核心家庭的主流,也不得不面临相应的文化冲突,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父职的缺场。然而,父职在养育过程中的缺场,并不意味着父亲概念的完全消失;事实上,有关父亲的角色认知仍然萦绕在这些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单身生育女性不可避免地要考虑和回应关于孩子父亲的疑问,除了社会交往中他人的好奇和询问,更重要的是来自孩子长大的过程中提出父亲在哪里的问题。

本研究大部分受访者在接受访谈时孩子为1-3岁,年龄偏小,尚未发出有关父亲的疑问。但是,很多女性在做出单身生育决策的时候,已经对关于孩子父亲的问题进行了充分的考虑,并且做好相应的心理建设。选择海外精子银行生育孩子的羽姐,作为捐精者的孩子“父亲”处于完全不在场的状态。当问到有关孩子父亲的问题,羽姐分享了之前和友人就此产生的一段对话。

之前见了一个我认识的姐姐,我就把这事(单身生育)说了,她问我孩子将来自卑怎么办?我说我的孩子他为什么要自卑?我的应对就是告诉他实话,这个没什么可丢人的。……然后钱的话,我自己的钱够了,我的收入水平比很多夫妻俩都强。

另外一位通过辅助生殖技术生育的Fanny接受访谈时还在孕期,关于如何应对孩子父亲的问题,她认为最重要的是母亲做好前期的自我心理建设,然后当孩子提出这一问题的时候能够坦然讲述。

研究者:“小孩子生下来之后的话,会有什么担心焦虑的事情吗?”

Fanny:“焦虑和担心的话,因为他跟正常的家庭肯定是不一样。”

研究者:“是说爸爸不在身边这件事情吗?”

Fanny:“对,但是我觉得我的性格比较好,也相信他的性格会跟我差不多,没有一个好的心态的妈妈,也不会做出这种选择。所以,我对于自己,对于我的小孩性格这方面会有信心,不会死气沉沉的。”

除了通过辅助生殖技术生育子女的女性,父亲角色在其他受访者的实际养育过程中并非完全消失。过往处于亲密关系而怀孕的女性,或多或少会和孩子的父亲发生联系。有的父亲希望参与育儿过程,尽管和受访的女性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愿意以父母的身份合作育儿,比如上文提到的Wendy就是如此。这种状况相对理想,更为常见的情况是因为伴侣双方及其家庭复杂的纠缠,导致孩子的父母不愿意参与育儿。Lily和悦乐都是在亲密关系中意外怀孕,希望进入婚姻但最后未能如愿,男友及其家庭既不想小孩出生也不愿承担抚育责任。她们借助法律手段维护自己和孩子的权益,尽可能争取孩子的抚养费,从经济层面减少养育过程的艰辛。

本研究中另外一群女性则更多考虑到后续养育过程中的“麻烦”,特别是可能存在的抚养权纠纷,因而尽可能减少双方的联系。受访对象都或多或少地表示,独立承担养育职责避免了他人干扰,在孩子教育和抚养问题上有更多自主权。

按照每个人的工资,他挣的不太少,但也没有我多,1万(元)出头。抚养费最多一个月两三千(元),那我为了两三千每个月把小孩送过去给他。如果跟他协商,会让他父母知道,他的父母可能还会讲各种的事情,我就觉得你要这3000块钱太麻烦了。何必呢?(雷娜)

同时,避免了婚姻带来的“一揽子义务”,诸如照顾伴侣和考虑对方家庭等事情。

对方和他家人的不存在是一种幸运。因为很多人尤其是老一辈,会干涉你的育儿;而且大部分男人回到家里,都不会用心陪孩子,要么就忙死,要么就玩手机。一直都觉得这就是女性的,就是你作为妈妈的责任。反正我只负责播种,别的都不管。(Mandy)

这群女性和孩子父亲的谈判和互动中,背后更多显现的是单身生育母亲对自我生活和孩子养育的主导权。

不可否认,目前主流家庭生活仍然强调父亲角色的不可或缺,缺少父亲的家庭安排总是受到道德文化的质疑。虽然异性恋核心家庭模式主导了人们对于家庭的想象,但实践层面的家庭远非如此单一。这群选择单身生育的母亲以她们丰富而又不乏反思的家庭实践,挑战了传统的家庭观念,拓展了现代家庭的形态和意涵。同时不能忽视的是,本文多数访谈对象的社会经济背景使她们能够积累足够的经济和话语资本,而这显然并非所有未婚生育女性所能达到的条件。

六、代际支持和母系家庭实践的兴起

在育儿社会保障不足的背景下,不论女性是否在婚姻中,都是负责孩子养育照料的直接主体。对于职业女性而言,工作和养育往往难以兼得。本研究中的单身生育母亲也遭遇了协调工作和养育的问题,并且相对于主流核心家庭而言,她们往往承担了更多的经济压力和照料责任。除了自身经济能力和受教育水平带来的能动性,来自母系家庭的照料支持同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本研究的访谈对象多为成长在城市中的独生子女,父母从未吝啬给予女儿教育上的投入和日常生活中的照料。这种付出和投入,并没有因为女儿成年之后经济独立而停止;父母继续在人生经验和经济层面支持女儿,包括买房这样的大宗资产投入[38]。在单身生育这一问题上,绝大多数访谈对象在生育之后都获得了父母提供的照料支持。

综上所述,关节镜半月板成形术可有效减轻盘状半月板损伤患者各相关症状,同时促进膝关节功能的恢复,且术后并发症发生率较低,临床应用价值显著。

上文谈到的取消婚约的Mandy是典型的南方女生,精致可爱,声音不大但底气十足,条理清晰,分外坚定。讲话自带气场的她唯独在讲到父母对自己的支持时,声音哽咽,甚至几度落泪。Mandy非常感恩父母,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父母是自己单身生育的最大底气。

谁帮我带孩子(的问题),在我们家基本上不存在,因为我确定我妈会帮我带,只要我愿意生。因为我父母是很疼爱我的,我是独生女……我所有的理所当然都来自我的父母,所有的坚定也来自我的父母,我觉得我不怕。哪怕我养不起,哪怕我碰到什么困难,我的父母和家人都会帮助我。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底气,就是那种与生俱来的。

孩子出生之后,考虑到孩子的日常照护,Mandy和父母居住在一起,共同照顾孩子。孩子的奶粉和衣物等花销主要是她自己负责,日常照料则是双方搭配进行。Mandy产假结束上班之后,父母逐渐成为实际照料孩子的主力。孩子的户口落在她这边,没有填写父亲的名字,姓氏也随自己。父母帮忙照料孩子,Mandy很放心,还可以尽情享受自己的个人生活,包括和姐妹聚会以及短途旅行。

谈及自己的生育和照料安排,Mandy表示:

我也庆幸自己的决定,因为这样子有更多的时间去陪父母。很多人都说有了另外一个家庭之后,需要顾及自己的家,还有公公婆婆什么的。现在这样会让你毫无顾忌地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儿子他们带,我妈的说法是我儿子给他们带来了很多快乐。我一开始很愧疚,觉得不应该由他们为我的错误买单,但他们说没有。

原生家庭的支持和自身足够的能力,使Mandy得以获得不依从父权规范而自我掌控生育的选择。儿子落户在Mandy这边,同时借助父母实现孩子的照料和抚育安排,形成随母姓和从母居的家庭结构。独生子女政策强化了女儿与原生家庭的情感联结和经济支持;伴随这种紧密的代际互动和联系是女儿赡养责任的增加[11][39],也体现在Mandy对生活的考量和对未来的安排中。

32岁的小植在上海从事广告行业,四年前意外怀孕,但男友并不希望就此进入婚姻。小植本打算去做流产,和母亲商量后,决定留下孩子。提及征询父母的意见,一方面父母担心流产的身体风险,另一方面则与“香火”传递有关。

因为我们家里全是女孩,也没有弟弟,所以家里养一个小孩也可以。加之我父母常年在外面上班,所以相比其他人可能也没有那么封建。

与小植父母想法类似,也是受到传宗接代观念的强烈影响,夕姐的父母能够在女儿未婚生育中妥协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生育一个跟随女方姓氏的孩子。

生下男孩来也是我们家的香火。自从打算生了之后,我们一家人也没有在语言上刺激过我,让我添堵。孩子出生之后,家里人特别有耐心。我爸也照顾他,受不了小孩哭一声。比如我儿子想玩,我就说去找爷爷,爷爷想宝宝啦,然后就抱过去找我爸帮我看一下孩子。

传宗接代并非小植和夕姐决定独自养育小孩的初衷,但是最终意外达成了作为女儿的她们与父母围绕单身养育的代际和谐。孩子出生以后,由于她们仍然需要工作,父母成为养育照料孩子的重要支持力量。

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特别是独生子女政策的推行,促成了母系家庭的实践。在迈上单身生育的道路上,大部分受访对象与原生家庭同舟共济,紧密相连,来自父母的隔代照料是孩子养育过程中最为重要的支持策略。母系家庭的代际支持既体现了两代之间的亲密交流和平等协商,也加入了双方育儿养老的考量。女性单身生育的实践回应了家庭成员的不同需求,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父权家庭和主流核心家庭的养育模式,形成以女性为轴心的随母姓和从母居的家庭形态。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女儿也承担了传宗接代与养儿防老等在父权文化下归属为男性的责任,使得父权社会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念在其中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延续[11]。

七、结论

中国社会发生的急剧变迁、生育政策的发展和调整以及方兴未艾的性别平等运动,为女性生活带来了深刻的变化。尽管整体来看,女性仍旧处于性别结构不平等的弱势地位,但经济政治的变动也为这一情况的变化提供了上升空间。伴随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劳动力市场的参与,她们不仅向往公共领域内的自我实现,而且渴望在个人生活中实践性别平等。女性不断获得经济独立的同时,传统性别规范对于女性的要求和限制依然强势。新的个人机会和旧的角色期待之间不断激化的张力和冲突,促使部分女性寻求新的生活安排。本文研究的城市中产阶层异性恋女性的单身生育实践,正是在这样一个性别角色重塑和变动的背景之下展开的。

中国传统的婚育观念之下,婚姻与生育互为一体,密不可分。现行婚姻制度对女性的有较多期待,婚姻的吸引力降低,尤其是对那些受教育程度和经济收入更高的女性而言。作为独生女一代的这些女性,在成长过程中获得原生家庭大量教育与经济的投入,以及来自母系家庭的持续支持。挣扎于个人意识觉醒和家庭社会压力的矛盾冲突中,这些女性没有选择平衡,而是进行取舍:放弃婚姻带来的一揽子义务,拒绝父权家庭规范下妻子和媳妇的角色,积极拥抱女儿和母亲的身份,在母系家庭的支持下做出单身生育的选择。在成为母亲的过程中,她们受到主流母职文化建构的影响,将生育看作自我成长与实现的重要部分,包括人生意义和情感联结的追寻,并从经济能力、身体机能、情感责任、制度保障和养育照料等角度审视自我的母职资格,最终践行女人当家的生活道路。

尽管在中国社会尚属少见,但本研究关注的带有第二次人口转变印记的女性单身生育现象是个体化时代的产物。围绕性别、婚恋和家庭的价值观念的转变,是此次人口变迁过程的重要推手。勇于挑战传统的性别角色、高扬的自我意识,不断出现在受访者的个人叙事中。作为经济独立的职业女性,她们的确展现了更多与父权文化下不利于自我的性别规范进行协商和抵抗的能动性。然而,受访者基于个体自主性和能动性所追求的女人当家,不能遮蔽她们生育实践依然面临的结构性制约。这些单身生育女性掌控和动员资源的能力,受到她们的教育、职业、收入和家庭背景的影响。比如,面对工作和养育日益激化的冲突,一些经济能力突出的母亲能够依靠市场协作,将照料责任外包;另外一些相对弱势的母亲则不得不做出妥协,在职业发展和养育责任之间艰难平衡。

为了应对人口结构失衡和生育低迷的状况,国家近年对生育政策进行了调整,但这些女性的个人生育愿望和实践依然需要法律政策和文化观念的包容,以使她们能够实现生育意愿、履行好养育职责。目前,除了引起关注和报道的生育保险外,围绕生育假期、育儿津贴、照料服务和生育主体的劳动权益等后续福利的提供和社会保障的跟进,单身生育女性的法律地位仍不明确,相关权益还得不到保障。而且,单身生育所处的社会环境远非友好,特别是父职缺场导致的污名化。尽管这些女性对于家庭的想象展现了极高的建构能力,随着媒体和教育等公共机构在子女成长过程中的加大介入,构建一个对于这些特殊家庭更为友好的社会环境将会变得更为重要。

增强生育政策包容性是近期我国促进人口均衡发展的最新举措(5)2020年10月29日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首次提出“增强生育政策包容性”。2021年3月11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再次强调“增强生育政策包容性”和“推动实现适度生育水平”,标志着中国生育政策的重要转型。。按照对这一新政的权威解读,生育政策包容性的重要内涵之一就是尊重生育主体(6)参见《增强生育政策包容性,构建综合生育支持体系》,《中国青年报》2021年2月22日;杨舸:《“十四五”生育政策为何首提“包容性”?人口政策将转向何处?》,《光明日报》2020年11月9日。。除了支持已婚家庭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为,相关领域的学者也建议包容性生育政策还应当考虑包容单身生育,尊重未婚者作为生育主体的权利[40][41]。顺应人口政策新的演进和发展,加强对于单身生育现状和诉求的研究,不仅是保障相关群体生育权利的应有之义,也将有助于当前人口形势下探讨生育激励新的可能和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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