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华 纪莉莉
(1.江苏省委办公厅,江苏南京 210024;2.江苏省地方志办公室,江苏南京 210004)
芍药是扬州的市花之一,可视之为这座城市的风物。这当中,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若是从时间线索探寻,可追溯至宋代扬州崇尚芍药的风习。宋人喜欢养花,正所谓“养生惟养花”(李之仪《子重相率游任园》),他们对扬州芍药的喜爱非同一般,各种夸奖从不吝啬,“维扬芍药甲天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的观点就形成于这个时期。如果从空间视角考察,扬州芍药可与洛阳牡丹相媲美。洛阳牡丹兴盛于唐代,扬州芍药闻名于宋朝,宋人通常把两者相提并论,这既是源自社会风俗的惯性,也是基于植物学上的认知,即两者同属毛茛科芍药属,牡丹是木本植物,芍药为草本植物,正如北宋王禹偁所指出的“牡丹初号木芍药,盖本同而末异也”(王禹偁《芍药诗》)。
在我国历史上,芍药早就为人们所喜爱。从唐武则天时代开始,这种风尚为之一变,牡丹逐渐替代芍药。然而,风俗的变化是个缓慢的过程,各地风俗也往往千差万别。“维扬芍药甲天下”的观点主要形成于北宋,与仕宦或寓居于扬州的名臣文士们密切相关,其产生、兴起、演变、流传,乃至最终成为城市的风物,是个饶有趣味的问题。
“芍药之美,益专于扬州矣。”(孔武仲《扬州芍药谱》)芍药为什么唯独钟情于维扬大地,芍药与扬州有着怎样的特殊联系?宋人给出了许多有趣的解释。首先是扬州“地气所宜”。按照王观的看法,世间万物“其小大、短长、辛酸、甘苦与夫颜色之异”,都是“受天地之气以生”。(王观《扬州芍药谱》)刘攽指出正是得益于广陵的“地气”,从外地移植过来的芍药,会长得更加茂盛,甚至超出此前的十倍;他还观察到一个独特的现象,“然芍药之盛,环广陵四五十里之间为然,外是则薄劣”。(刘攽《芍药谱序》)扬州的“地气”就集中在以城区为核心的地带,这种说法似乎有些迷信的成分,可是仔细分析这种现象背后隐藏的深意,则反映出芍药当时属于在城市中流通的商品,由于供应市场围绕城市,芍药种植范围才分布在“环广陵四五十里”的范围,而超出这个区域也就没有相应的市场需求了。
民间“以治花相尚”的社会风俗建立在“以治花为业”的经济基础之上。很多人以种植芍药为生,竞相培植各类优良品种,目的就是追逐丰厚利润,因而扬州的芍药贸易非常繁荣。比如,龙兴寺山子、罗汉、观音、弥陁四院的芍药是扬州最好的,有人用金钱贿赂僧人,得到寺内的良种,经过精心栽培改良,芍药的长势比龙兴寺的还好。州署有一个芍药厅,汇集了整个扬州的芍药绝品,可是后来在新旧知州交接之际全部被人盗走,自此芍药厅徒有虚名。无论贿赂还是盗窃,围绕芍药产生的趣闻故事,都反映出芍药蕴含的巨大经济价值。
北宋王观《扬州芍药谱》(扬州文库本)
扬州芍药的盛名,吸引着许多人慕名而来,推动了芍药贸易的发展。孔武仲指出,“四方之人赍携金币来,市种以归者多矣”。(孔武仲《扬州芍药谱》)“四方之人”当中,肯定有不少是专门从事芍药买卖的商人。那么,“四方”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因为这个范围就是芍药贸易的辐射地区。刘攽《芍药谱序》记载了这方面的线索:“芍药始开时,可留七八日。自广陵至姑苏,北入射阳(指今宝应县),东至通州海上,西至滁、和州数百里,则人人厌观矣。”也就是说,扬州芍药贸易的主要腹地基本上是在以扬州为中心、沿着运河和长江等水运交通线延伸的范围。超出这个区域,扬州芍药的影响力就比较弱了,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移植技术制约,受限于当时的植物迁移技术,芍药移植途中最多能存活七八日;另一个原因是栽培技术跟不上,从广陵到北宋京师开封有一千五百里,快马加鞭大概六七日才能到达,然而移植外地的芍药常常“一岁而小变,三岁而大变,卒与常花无异”(孙武仲《扬州芍药谱》),其中虽与水土相关,可关键还在于“人力之至不至也”(王观《扬州芍药谱》),即栽培技术达不到相应的水平,故而外地的芍药远逊于扬州。
扬州芍药“甲天下”,相应的栽培技术也十分成熟。刘攽认为,种植芍药需要“地利、人力、天时参并其美”,其中“人力”即栽培技术是最重要的,这也是当时人们的普遍共识。王观记载了芍药栽培技术的详细情况,提到“花之颜色之深浅与叶蕊之繁盛,皆出于培壅剥削之力”(王观《扬州芍药谱》),还指出每年花落后需要进行修整,使植物养分积蓄于根部;每两三年就要分株,分的数量要适宜,以保持根系新陈代谢。南宋时期,沈作喆记载他与一名老圃的对话,这名老圃在琼花观里世代种花,对芍药的物性非常了解。他指出,芍药栽培技术的关键是“不伤其性,自得天真”,但社会上“专尚奇丽”,自己为衣食所迫也未能免俗,用“工力智巧”培植出新品种,以迎合市场需求。不过,这些品种几年后就会退化,“花尽力矣”。最后老圃非常感慨地说,看到这些芍药便感到愧疚,人怎么可能会胜天呢!沈作喆也不由感叹“此言又似知道者”,从“技”上升到“道”的层面(沈作喆《寓简》卷十)。
扬州人喜欢养芍药,并成为社会风气,“名园胜刹处处有”(孔平仲《发谷熟县寄扬州同僚》),无论是寺院还是民居,城内到处遍布园圃,其中有不少名寺佳圃更是名噪一时,成为游览观赏的好去处。比如,扬州城内朱氏、丁氏、袁氏、徐氏、高氏、张氏诸家的芍药园圃都非常有名,而朱氏种植芍药多达五六万株,到了农历四月花期,还修饰亭宇方便游人观赏,成为人们春季赏花的重要景点。扬州佛寺普遍种植芍药,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特别的联系。究其原因,主要是芍药的形状如同佛教的盂兰盆,僧人们有“以芍药供佛”的传统(苏轼《玉盘盂》),由于这层文化寓意,芍药与寺院也就如影相随了。
芍药“金带围”(蒋少华 提供)
风成于上,俗化于下,古代地方官员向来把“辨风正俗” 作为施政之要。北宋来扬州为官者多为名臣文士,他们社会地位较高、文化素养深厚,也带来了养花、簪花的新风尚。其中“四相簪花”的故事,不仅赋予芍药更为浓厚的传奇色彩,也给芍药增添了贵为“花相”的人文意义。
北宋庆历年间,韩琦因推行新政被贬谪扬州,有一年暮春初夏,府署后园的芍药全部盛开,其中有一株芍药与众不同,一干分成四枝,结出四朵,有一圈黄色的花蕊绕在花瓣中间。这个品种俗名“楼子芍药”,乡人说要数十年才开出一二朵,十分稀见。不过,“楼子芍药”的名称过于土气,文士们另取了“金缠腰”“金带围”“金腰带”“重台紫花金束腰”“腰金紫”等雅名。韩琦见到“金缠腰”大为诧异,认为此花难得,打算邀请三人饮酒赏花。当时,王珪、王安石在扬州初入仕途,韩琦便邀请了他们,可还差一人,于是就找了一名武官凑数。次日集会时,由于这名武官身体不适无法赴约,韩琦便邀请正好路过此地的陈升之参加宴会。四人饮酒到尽兴时,把四朵“金缠腰”剪下来,各簪一枝,诗酒唱和,把文人雅事展现得淋漓尽致。故事的高潮还不止于此,而在此后的三十年间,四人分别官至宰相,嘉祐三年(1058)韩琦拜相,熙宁二年(1069)陈升之拜相,熙宁三年(1070)王安石拜相,熙宁九年(1076)王珪拜相。(关于“四相簪花”故事,参见沈括《补笔谈》卷三《异事》、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彭乘《墨客挥犀》卷二、苏象先《丞相魏公谭训》卷十、孙宗鉴《西畬琐录》、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
古人认为,牡丹与芍药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在某种意义上,芍药之所以被称之为“花相”,正是从牡丹“花王”的基础上衍生而来的。北宋的服饰制度,宰相的官服为紫色,腰带使用金带,这与“金缠腰”非常相似。“四相簪花”的故事,让芍药“花相”之称号从抽象变得具象,其人文意义更为鲜活。后人把“金缠腰”视为“花瑞”“世瑞”,一旦花开就会出现宰相。比如,蔡京在扬州为官时,“金缠腰”开花,簪花后位至宰相;其弟蔡卞未等到“金缠腰”完全绽放就簪花,结果只升至枢密使,相当于副宰相的级别。这两则故事,把“金腰带”与宰相联系得更加紧密,芍药的寓意也更为明晰。扬州芍药从普通物产变为祥瑞之物,这也是名臣文士们给扬州带来的一笔文化遗产。
由簪花风尚衍生的还有万花会。北宋元祐四年(1089),被詈为“六贼之首”的蔡京来扬任职,他举办的万花会,用花十多万枝,奢华程度不亚于洛阳万花会,给老百姓带来了非常沉重的负担。三年后,一代文豪苏轼任扬州知州,得知民间疾苦,随即下令予以废除,人们听到消息都欢欣雀跃。苏轼特意写了一篇短文《以乐害民》,痛斥“以一笑乐为穷民之害”的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称赞其师“天教仁政满东南”(晁补之《东坡先生移守广陵以诗往迎先生以淮南旱书中教虎头祈雨法始走诸祠即得甘泽因为贺》)。苏轼的仁政惠行也一直为扬州百姓所缅怀。
正如其名称一样,芍药兼具观赏与实用的特点。“芍”形容花容绰约,早在春秋时期,男女分别时相互赠送芍药以表达爱慕之情,因此也有“将离”的别名。可是为什么以“药”为名称呢?南宋罗愿解释说:“制食之毒,莫良于勺,故得药名”(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十四引罗愿《尔雅翼》),即芍药原先叫“勺”,由于有解毒功效,人们便称之为勺药(芍药)。由于芍药具有“芍”之风姿与“药”之功效,人们用它来赠予即将远行的亲友,最能表达恋恋不舍之离愁与祝愿平安顺遂之心愿。
暮春四月,诸花凋落,芍药却悄然绽放、甚为鲜艳,成为春夏之交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古人向来有“伤春”的情结,王禹偁就把芍药看作“多情客”(王禹偁《芍药诗》),这种意象正好与“将离”含意相吻合。可是,“维扬芍药甲天下”,扬州芍药多了几分阳光硬朗的形象,比如韩琦称赞“广陵之花性绝高”,谢尧仁称颂“广陵精神全,免笑花无骨”(韩琦《和袁陟节推龙兴寺芍药》、谢尧仁《咏芍药》)。
芍药因扬州而闻名,扬州因芍药而风雅,由于这种良好的互动关系,芍药从普通植物上升为扬州风物之代表。黄庭坚早春路过广陵时,特意向守官吕公著询问芍药是否盛开,得知芍药含苞待放,感叹“扬州风物鬓成丝”;而在芍药盛开之后,晁补之则赞叹“扬州别是风光”(晁补之《望海潮》)。洪咨夔给当时在扬州为官的赵师 的回信中开头就提到“某坐想平山杨柳之盛,东门芍药之芳”(洪咨夔《答赵扬州书》),扬州风光跃然纸上。张栻从友人那里得到几株芍药,种在自家花园里,随即赋诗“扬州风物故依然”(张栻《从吕扬州觅芍药栽》)。南宋晚期李思衍总结概括到“扬州风物最宜诗”(李思衍《见维扬崔左丞》),其中就点到了芍药。人们把扬州芍药视作城市符号,简称为“扬花”(韩琦《和袁陟节推龙兴寺芍药》),而“扬花”一旦盛开,就成为扬州的“二十五般风”(陆佃《依韵和再开芍药十六首·其九》),所以很多人都向往骑鹤上扬州、看芍药。宋人忆扬州,自然想起扬州的芍药,孔武仲亲切地称扬州芍药为“淮南客”(孔武仲《芍药》),到了南宋时期,随着扬州城市接连遭到战火摧毁,芍药的意象变得更加凄凉,正如姜夔在名篇《扬州慢》里所提到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正所谓“国之长短在风俗”(苏轼《上神宗皇帝书》),社会风俗在某种意义上反映甚至决定了国家的盛衰兴亡。扬州芍药风尚之形成,与扬州这座城市的兴盛密切相关。扬州“自古号为繁盛”,经过唐末战乱的破坏后,到北宋迅速恢复过来,虽然比不上汉唐时期,可人们都安居乐业,“民间及春之月,惟以治花木、饰亭榭,以往来游乐为事”(王观《扬州芍药谱》),安定和谐的社会环境,孕育形成了浓厚的“治花”风俗。宋人在文献中描绘了一幅富有生活气息的芍药风物图景,即芍药栽培技术日趋成熟,以“治花”为业的花圃大量涌现,芍药贸易四通八达、辐射广泛,加之“以芍药供佛”的美好寓意,为“维扬芍药甲天下”营造了良好的社会氛围。在此基础上,北宋名臣文士群体的到来,以独特的人文视角对扬州芍药进行观察解读,赋予了芍药丰富的文化意象,使芍药从普通花卉化身为“花相”,其人文寓意更加鲜活、更为具象,而在此过程中既出现了“四相簪花”的传奇故事,也上演了“万花会”的闹剧。同时,芍药从富有离别愁绪的“多情客”,演变为忆念扬州风光的“淮南客”,最终成为代表扬州风物的“扬花”,这种文化意象的发展变化,也是文士们诗文传情、吟咏传诵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