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契诃夫有一个短篇小说叫《厨娘出嫁》,是从一个7岁小男孩的视角写的,家里的厨娘本来过着挺开心的日子,可有一天,家里来了个马车夫,家里人劝厨娘嫁给这个马车夫,说他不喝酒,看着挺稳重,是个好人。厨娘哭着说,我不嫁人。家里的主人就说,你别说傻话了,到这个岁数怎么能不嫁人呢。在众人胁迫下,廚娘出嫁了。第二天马车夫来到主人面前说,你们要好好管教厨娘,让她走正道儿,另外,从她的工钱里支出五块钱给我,我要给我的马车换个零件。在7岁小男孩看来,厨娘本来自由自在地活着,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别人谁也管不着,可是,忽然间平白无故地出来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居然有权管束她的行动,支配她的财产。小男孩感到难过,他觉得年轻的厨娘已经成为人类暴力的受害者。
爱情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爱情也有一个巨大的对手——财产。
契诃夫这个故事很短,不到两千字。小男孩看到世间的不合理,当时俄国民法典中有规定,女人必须服从丈夫,“在爱慕、尊敬和无限的服从中,与丈夫同居共处”。“要把丈夫视为一家之主,把自己的全部欢愉和关爱都奉献给丈夫。”对女人来说,嫁人是件很可怕的事。
厨娘还算是无产阶级,那布尔乔亚阶层呢?托马斯·曼有一个长篇小说叫《布登勃洛克一家》,老布家有点儿财产,但家道中落,要把女儿许配给一个有钱人。当时的布尔乔亚,对婚姻的这层现实考虑是心知肚明的。娘家会仔细考察女婿的背景,女婿也会调查娘家的财务状况。当时的媒人肩负着侦探的作用,媒人要熟知婚恋双方的财务状况。在这种情景下,女性是一种动产,先由他们的父亲控制,后来再转移到丈夫的手中。当然,随着妇女地位的提高,这种婚姻状况渐渐改变。浪漫主义作家和一些思想先进的贵族大张旗鼓地说,爱情才是婚姻首要条件,双方相爱,就能冲破世间一切阻隔,财富和地位的悬殊不能阻挠爱情。
妇女能不能自由恋爱,能不能自己选择结婚的对象,这是一种自由。妇女能不能离婚,这也是一种自由。1857年英国的《婚姻诉讼法》规定,妻子出轨,丈夫不满,就可以提出离婚诉讼,但丈夫通奸,妻子就必须列出其他情节严重的行为,比如残忍、强奸、鸡奸,这样才能提出离婚诉讼。1869年,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就是那位写《论自由》的思想家,又写了一本书《论女性的屈从地位》。这是男作家写的最早的一本女性主义著作,穆勒说,男人将自己的生理优势转化为法律权力,被迫服从的女性被绑缚在法律之下,法律一诞生就认同了目前的男女关系,所以对女性地位的改善没什么帮助。我们知道,革命导师恩格斯终身未娶,恩格斯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妻子就是合法的娼妓。妻子不过是把卖淫的时间都给了丈夫。时过境迁,这些话现在听起来有点儿刺耳,但在当年的语境下,这都是在为女性的屈从地位鸣不平。
维多利亚时期,有一条非常重要的爱情格言——不能为金钱而结婚,但结婚不能没有钱。这种婚姻问题上的拧巴,在今天也依旧存在,一方面我们说,爱情万岁;一方面我们说,门当户对。一方面我们说,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最自由;另一方面我们谈婚论嫁的时候,也要看看房本儿上写的是谁的名字。爱情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爱情也有一个巨大的对手,那就是财产。今天爱一个明天不爱了,这件事大家可以坦然接受,但因为婚姻造成财产损失,造成金钱利益上的损失,却还是我们对婚姻的恐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