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 韵
2022年3月7日,惊闻恩师周广仁先生与世长辞,故情旧忆顿上心头。白驹过隙,岁月缝花,昔日谆谆教诲重萦耳畔。蓦然回首,百感交集,仿佛回到11岁的那一年、那一天——我与周先生初次见面。
“丫头”,周先生喜欢如此唤我。
仍记得我与周先生第一次相见,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精美的三角钢琴与墙上的油画肖像。画中的周老师着灰色毛衣,儒雅且温润,随和亦高贵。那日我使尽浑身解数,为周老师弹奏所学所练,充分的表现下是藏不住的肆意与不羁。演奏完毕,周先生只温和地笑着:“多么有乐感的丫头,你的手在键盘上可是有些张牙舞爪?”
从那之后,我便成了周先生在央音附中唯一的门下学子,而这,也是我与琴为伴的人生中,一个决绝明确的转折点。从巴赫的序曲做练习,周先生开始系统训练我的手形与基本功。周先生的手形向来是传统且美观,是圆润方整的倒扣碗状,而她所演奏出来的声音,自成一派的悦耳饱满,恰如其人,温润明朗。
四年间,周先生处处为我着想留心,对我呵护倍加。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事无巨细,一一替我打点。立规矩,收性子,她向来都是严而不凶,威而不怒的。她的外表、品位、说话的感觉,行动的姿态,一点一滴,都是高贵优雅的化身。在她的悉心照料与严格规范下,对于我而言,不仅是琴技的提升、习惯的养成,更是在豆蔻年华,乃至人生历程中,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赴美留学期间,我曾多次举办音乐会,挚爱的木心先生给予评论:“就看你能否成为一个伟大的女人了。”而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出现的,正是周先生的形象。
是了,她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我也从未遇见过比她更伟大的女性。并非纯粹因为事业的成功,更为的是她高尚的品性,对钢琴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
受苦难煎磨,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飞来横祸也未能将其击败溃退。曾为帮忙推钢琴却不幸被砸中,经历断指创伤;也曾患病耳聋,失去部分听力。两年之内,接二连三的悲剧轮番上演,她却从未被命运与不幸所击垮。不断地恢复练习,依旧在演奏会上弹奏声音优美的《爱之梦》;笑谈“还有一只耳朵可以听得见”,继续骑着铃木轻骑摩托车,为办好“星海学校”四处奔劳。
周先生的内心有一团火,那奋力燃烧后的光与热,淬炼出纯真而无价的宝玉。我们这一辈子、下一辈子、好几辈子的成就相加,都无法与周先生一人相媲。
回国后的每一场音乐会,周先生都替我张罗,帮我主持,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我最大的鼓励与支持。对待每一位学生,周先生都是如此宽容仁爱,同时又那么大公无私。她从不因为学生拜于门下而留好处,存私心。教书育人,并非停留在单一习琴,更是人性品格的树立。
刚投入钢琴教学时,常因学生无法顺利更正错处而气急败坏、急火攻心,根本无法做到如周老师曾教导我们那般温润祥和,循循善诱。当时的钢琴系主任杨韵琳也正是周老师的弟子、我的大师姐,她总会指正:“如果是周先生在教学,会对学生这般态度吗?”嗯,我知道要严而不凶。而我们谁也无法成为周老师。
“培树育人”,周先生心胸之广大,格局之开阔,时时刻刻影响着我,而她对每位学生的真诚善良,也令众多学生感同身受,回馈着相等厚度的敬爱。在周先生九十岁生日之际,众学子济济一堂,为其庆生。那么多学生对她由衷地敬爱,真正诠释了何为桃李满天下。
周先生,名如其人,“广仁”者,广施仁爱也。
您永远是我们心中最伟大的恩师,最完美的女性。
3月7日深夜,周先生之儿媳——师妹逄勃与我通话。听闻周先生仙逝前平静祥和,家人都伴其左右,四时二十分许,最末一口气息呼出,神态优雅,毫无苦痛。家中气氛仍充满爱与祥和,并无过分豪恸大悲。
至此,我也长吁一口气,心中几多牵绊得以放下。我能感受到,她定是去了那没有痛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