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周广仁先生学钢琴

文/ 倪洪进

编者按：倪老师的这篇文章刊发于杂志创刊不久的1998年底。虽己时过二十余年，但读之方方面面仍颇受教益，故也收入此纪念文集中，与读者分享。

我跟周广仁先生学钢琴大约是在1949至1951年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早已脱离学生时期成为了一名老教师。但是，漫长的岁月非但没有磨损那段我跟周先生学琴的印象，反倒随着时光的推移越来越鲜明，它的意义也从各个方面一再被加深。回想起来，周先生不仅对我的弹奏法起了关键的作用，也改变了我原来对钢琴教师的概念，并且赋予我学习钢琴的新的意义。

1949年，我14岁。我们几个（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慕名找到周广仁先生学琴。周先生跟我以前的钢琴老师截然不同。她很年轻，21岁，已经是活跃于上海音乐会的演奏家了，但对学生极为客气。她接了我、王珏、徐汝舟（徐旭）等几人，首先着手对我们的弹奏法进行了基本改造。我们几个在弹法上原来是有各自的毛病的。我当时虽然是能跑，但是只用手指，不会用臂力。声音单薄缺少变化，有时还会不均匀。我们从周先生那儿第一次听说，弹琴时，力量从肩、臂到手指要贯通。为了掌握这种“新”的科学的弹法，我们几个人下决心从头学起，弹单音，体验力量的贯通，倾听声音效果。接下来，周先生给我们系统地讲音阶、琶音、和弦等基本练习的弹奏方法，并且要求我们十分熟练地掌握。我记得，除了常规的正、反向八、三、六、十度，还做过左、右手分别用不同的力度同时弹音阶（这对于提高两手的独立性和耳朵对它们的控制是很好的训练）。

我们在周先生那里不单上课内容是新的，而且上课形式也完全不同于过去。在教基本弹奏法和基本练习这样的内容时，周先生采用了集体课的形式，给我们几人同时上。学生除了听老师对自己的讲评，也能听到老师对别的同学讲评，加强了观察和分析能力，提高了独立思考能力，也引起了我们对于钻研钢琴技术的浓厚兴趣。课上课下我们经常一起练习、研究，一点儿也不觉得技术练习单调或枯燥，学习效率也大有提高。

对学生，周先生很客气，但也是严格的。她要求回课质量要高，要求仔细读谱，当然，技术上的干净，演奏上的完整，都是要求高的。她也极重视背谱，要求我们做大容量的背谱练习。比如，有次布置作业要我背巴赫的15首二部创意曲，下次的作业是背15首三部创意曲。为了回好课，我们加班练琴，特别是当全音乐学院的人都去看电影，自己却留在琴房苦练，那也确实是意志的磨炼。

周先生上课严格，却又是讲求实际的，她一课一步的要求，很有步骤，不像有些教师，恨不得学生在一堂课、在一首乐曲里就立即面面俱到地达到最高水准，反而弄得学生手足无措。在周先生班上，我们只要是完成本课作业，总能得到她的鼓励。跟周先生学了一段时间，往往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做出了明显的成绩。贺绿汀院长有次听了我的汇报演奏之后，肯定了我那时期的进步。

作为一位钢琴教师，周先生有一个令我印象很深的特点，就是她在课上非常专注地听学生的弹奏。虽然她听的时候安安静静，学生从她那跟着自己弹出来的音乐节奏而微微晃动的身子，就会敏感地觉得她是在全心专注地听自己。并不是所有教琴的老师都这样听学生的，有些教师在学生弹奏的时候大叫大唱，声音远远盖过琴声，或者随意打断学生的弹奏。我体会，听，这还是个观察、思考的过程。如果没有弄清楚自己工作对象——学生的情况，就算是再有满腔的热情，指导也很难有效，因为针对性太差了。我觉得，周先生在听学生时的这种专注，是高度认真对待学生的表现。我当她的学生时就感受到，老师听我是在重视我、关注我。老师的这种鼓励和支持对于学生的演奏状态和信心，可以说，在一生中都会起重要的作用。

大家也许会说，文中讲的都是现今普遍公认的某些钢琴教学原则。是的，从我在周先生班上到今天，已经整整过了五十年，当时周先生对我们这班学生的讲授有关钢琴弹奏的概念，如手臂、手指力量的贯通，钢琴声音的“通透、圆润”，等等，现在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和常识了。当今在全国范围，无论是专业还是业余的钢琴教学，已经把运用这些科学的弹奏概念当成习以为常、无可争议的事，很难想象，如果大家对弹奏法概念没能达成今天的共识，我们怎么进行教研，怎么写业余考级评语？也正是因为看到这些，我觉得有必要写下本文，让大家了解，周先生多年前就已经把有关重量、臂指力量贯通的科学弹奏法运用到我国钢琴教学中。正是由于周先生走在前面，做了开拓性的工作，才形成了今天的局面。

须知1949年——周先生在上海教我们的年代，在我国弹琴的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很多人盲目地在学弹琴，还有人煞有其事地在手背上放钱币什么的练琴，不许弹琴时掉下来，以至于造成手腕、手臂僵硬……周先生在那个时期就已经对我们讲解了臂力、指力的结合及贯通。

1977年，周先生在中央音乐学院小礼堂做有关弹奏方法的公开讲座，她提出：钢琴教学要现代化、科学化，要改变我国过去教学中长期存在的人各一套的局面；至少，再也不应该发生每换一个老师，学生就必须从头学起的不正常现象。从那以后，周先生做了大量的工作，逐步走近她自己提出的目标。大部分是通过她在本职工作岗位（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教研室和系主任）上进行的。在专业圈内对弹奏法形成今天这样比较科学的共识，她投入了很多精力。

周先生还创立了“星海”“乐友”两所青少年钢琴学校；为青年教师举办各种类型钢琴教学法讲座（有较长期系列的函授音乐学院的、有她走出去到各地办的、有为从各地来京集中人员办的……）；主办各种钢琴比赛；参与主持业余钢琴考级；还编写了许多教材。在为青年教师写的《钢琴演奏基础训练》一书中，周先生全面、系统地阐述了她对钢琴技术训练的观点。通过这些数不清的工作，不知有多少人从周先生处获益，得到有关钢琴弹奏上比较科学的概念，对中国现在和今后的钢琴事业产生了极为广泛和深刻的影响。

在21世纪前夕，回忆半个世纪以来钢琴在中国的发展历程，回忆前辈所做的开拓性工作，更是寄希望于未来。钢琴事业是发展的，周广仁先生给我们带来的不仅是丰厚的工作成果，还有她的开拓精神，她的奉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