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仁的生日
——追忆那年

2022-06-07 10:03刘元举
钢琴艺术 2022年4期
关键词:星海周先生钢琴

文/刘元举

得知周广仁先生辞世的噩耗,悲伤着踱步阳台。进入夜幕的窗外,那些亮着灯光的楼群,一时变得模糊起来……

从我第一次走进钢琴界撰写了中国第一部钢琴书《中国钢琴梦》至今,已有32年了。这期间,我在北京和深圳也多次跟周先生有过重逢,每一次都被她那温煦宽厚和慈祥所打动。她很关心我为钢琴界又写了什么作品。

前几年听说她身体一直不佳,便为她担心,但当她精神矍铄地出现在“中国深圳国际钢琴协奏曲比赛”上时,我们都为她的康复而欣慰着。

明天就是妇女节,可是她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找出了当年为她写下的这篇文字,谨此缅怀。

我第二次走进中央音乐学院内的“红眼楼”,找到二单元的楼门时,禁不住停下扫视一圈儿。这楼造型极其一般,像一个使用旧了的火柴匣,人们叫它“红眼楼”,可见当初多少人渴望住进这里啊!我在想,当人们羡慕地瞅着这栋楼而眼红时,除了嫉妒之外还会不会想点别的?

楼道是安静的,我一层一层地往上迈步。不断发现住在这里的人有个特点,铁皮包裹的自家门上贴个标志,诸如“李宅”“林宅”之类。可我上到四楼瞅见了右侧的那扇门时,门面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我担心此番登门会不会像上一次那样找不见我急切要采访的人,所以按门铃时手指有点发软。上一次是一个多月前,我从上海采访完赶到北京,不曾想我寻找的人却刚刚离开北京去往上海了。有人对我说,你要写中国的钢琴,必须采访周广仁。不写周广仁,简直是天大的遗憾。但愿这一次能采访成功。

“周先生在家吗?”我期待的门开了。我学着别人那样称呼周广仁为周先生。

老太太是周先生家的保姆,她挺和善地说:“她还没回来,你进来等着吧。”

进了客厅,发现沙发上已经坐着三个人。这是一家人。儿子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钢琴专业,是周广仁教授的学生,他们夫妻是天津音乐学院的教师。男的教小提琴,女的教钢琴。彼此介绍一下之后,我打开采访本和他们聊起来。

男老师姓刘,很健谈,先从他的儿子谈起,儿子在幼儿园骑小三轮车时,他发现了儿子的肌肉素质好。儿子把三轮车蹬得飞快,超过别的小朋友—大截。他便想到让儿子弹钢琴。果然,儿子一上琴,手指的机能好,机敏、灵活,弹得特别快。他让儿子每天下午4点上琴练到7点,吃饭时看电视,吃完饭做功课,每天这样。本来是5岁开始学琴,因为地震没坚持下来。8岁时正式学,学了两年半,在天津举行的“‘春芽奖’第一届儿童钢琴比赛”中夺取了第一名。同年在五十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竞争中,以第6名的成绩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小。

谈到普及性钢琴教育时,刘老师说,学钢琴的孩子不一定长大就干这一行。不干这一行,学了钢琴也比一般不学琴的聪明。有个小孩小时学钢琴,长大了没考音乐学院,考取了天津南开大学研究生。他耳音特好,学琴练的,记忆力、敏感性都好,这为他学习英文奠定了基础。他的英文很出众,可以给美国留学生讲课。学琴而不干专业,对以后干别的也深有影响。国外一些国家对小学生要求必须学一门乐器,乐器考不合格,文化课好也不发给毕业证。我们国家那么多孩子学钢琴,完全是自发性的,特别感人。

刘老师谈得很有道理,我正想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来人打断了。

是一对德国夫妇,领着一个挺漂亮的小女孩,大约五六岁吧,黄黄的羊毛卷头发,蓝晶晶的大眼睛,长睫毛向上翻翘着,很像一个布娃娃。他们带来了一盒礼品,包装挺艺术,还有一束鲜花。他们用洋味儿的汉语和我们打了招呼,然后把礼物相鲜花都放在桌子上,挺遗憾地告辞了。那小女孩大概感冒了,从进屋就一直咳嗽,他们走后,听说这是德国驻中国大使馆的,那个小女孩在周先生创办的星海青少年钢琴学校(以下简称“星海”)学弹钢琴。

我瞅着德国人给周先生送的礼物和鲜花,不免有点蹊跷。一问刘老师,才恍然大悟,今天是12月17日,是周广仁教授61周岁生日。能在这个日子采访周广仁,的确是幸运的事。可惜自己此前不知道,否则,一定也为周先生准备一件祝贺礼物,哪怕是一张贺卡。

不断地有人来电话,不断地有人按门铃。客厅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我对刘老师那—家三口的采访只好告一段落。

保姆恐怕有70岁了,客人们都恭敬地称她“姨妈”。她说周广仁本来说3点40分回来的,可已经4点多了,还不回来。屋子里光线暗下来。我留神着墙壁。墙上有一幅油画挺棒,是一个姑娘在弹钢琴。这是青年时代的周广仁,画面质朴无华,人也质朴而真诚,全然找不到一丝的矫情。这大概就是周广仁的特点吧?我暗自揣摩时,门铃又被按响。我看到的是一个头戴帽盔的人的背影,虎虎有生气,动作极利索地在走廊一闪,就进了厨房,很像个年轻小伙子。我忽见屋里的客人骚动着站起身,议论说周先生回来了。

我是耳朵听错了还是眼睛看错了呢?我紧盯着那个戴头盔的人,待那顶摩托头盔摘下来一甩头发时,我怔住了,她的身材矫健,面孔红润溢着光彩,哪像一个61岁的老太太啊!

屋里人一派虔诚地站起身瞅着她。她朗声笑着逐一和客人们打招呼。都是她的熟人,唯独我是生人。我只顾盯着她瞅,忘记了准备好要说的话,待到她挨近我,也微微一怔时,我慌得乱了分寸。她似乎为了减少我的尴尬,随即面带笑容地向我伸出手。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她立刻直率地说:“今天过生日咱们一起玩玩儿,不谈工作了。”

我也觉得这种场合不该占用她的时间,否则会扫了大家的兴。

里屋里一直有人弹琴,此时大概听说她回来了,琴声停止,从屋里冲出来两个男孩子,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样款式一样质地的蓝衣服,精精神神地往周先生面前一站,递上祝贺的卡片。

周老师高兴地接过去时对客人介绍,这是“星海”的学生,他俩在练四手联奏,准备登台演出。

又一个小女孩送来了祝贺的卡片。周先生叫她丁丁。丁丁说,卡片是她自己动手做的,这使周先生更加高兴。她看着卡片上用英文写的祝词,马上挑出写错了的一个字母,那女孩羞得脸红了低下头。周教授笑了,屋里人也笑了,气氛显得更加活跃。

那边又响起电话,周教授奔过去接。她的嗓音很高,情绪也高,不断地发出朗朗笑声。一个电话刚放下,又来一个,都是祝贺她61大寿的。

那两个不肯安分的男孩子见人太多,打算溜走,被撂下电话的周教授喊住了,让他们吃了生日蛋糕再走。结果,一盒生日蛋糕搬到茶几上切开了。没有点蜡烛,这稍稍有点儿遗憾,但我认为不会没有蜡烛,或许周教授太忙了,嫌点蜡烛太慢,耽误时间。从她进屋,就没有坐下喘口匀乎气儿。她的四川的学生赶来了,广州的学生赶来了,学生的年龄相差很大,显然不是一代人。但他们对周教授都有着同样的真情。那个年轻的姑娘送给周教授的是件羊毛衫,当场就让她试。周教授毫不含糊,以她特有的爽朗劲儿把羊毛衫穿上了。那是件桃红色的羊毛衫,很时髦,也很艺术,穿在周教授的身上,使她本来就显年轻的身段更年轻了。她笑着解嘲道:“瞧,一个老太婆穿这么漂亮的衣服还挺摩登!”人们都笑得欢心。

又是电话。她让我们自己吃蛋糕。保姆,也就是“姨妈”,给我们每人一个盘子、一把铁叉。铁叉准备得太充分了,每人一把之后还剩下了一束。看得出,这里常常是聚会的场所。周教授的学生代替主人给我们在盘子里放蛋糕,我们吃着蛋糕,周教授在打电话,我们把蛋糕吃完了,她的电话还没打完。61大寿的祝贺仪式就这样开始了。很简单,很随便,也很舒服。在这样的氛围中,再腼腆的生人也不会有半点难为情的。周广仁是名震中外的钢琴家和教育家,她曾先后六次担任在美国、智利、法国、挪威等国家举行的世界性国际钢琴比赛的评委。能在她的家中参加她的生日宴会的确是一件荣幸的事情。据刘老师说,去年周教授过60大寿时,那才隆重呢!她的学生们为了祝贺她的生日专门在学校的音乐厅开了一场音乐会。音乐厅座无虚席,参加演奏的同学们激情高亢地和周教授同时登台,周教授给协奏。师生的情感在欢快热烈的旋律中高扬弥散,强烈地感染了听众,人们热烈地鼓掌。周教授很激动,就像当年登台成功的演奏受到热烈欢迎一样。可以想象出,那是一个多么别开生面、多么有意义、多么鼓舞人感动人的生日啊!一年后的今天,虽然来的人不那么多,虽然没有举行那种规模的音乐会,但家长们、学生们、朋友们不也还是从全国各地赶来为她祝寿吗?再看看她摆在书架上的那密密层层的贺卡,就可以感到有多少人在为她祝福,为她祝寿。她拥有的很多很多,她太受拥戴了,她一点儿都不寂寞。

出于职业的习惯,我在留心着她打电话。她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我以为是和大使馆来过的那对夫妇通话,可她放下电话时说,是德国朋友从柏林打来的,祝贺她的生日。

她撂下电话坐到桌前,催我们:“快吃呀!”我们都笑了。因为我们已经吃完了,只剩下放在她的盘子里的一块蛋糕是留给她的。她端起刚咬了一口,电话又响了。她用英语对话,电话是从美国打来的。从跨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始终充满热情地迎来送往,电话没完没了,几乎每隔5分钟便来一个。她的情绪是那样的饱满,精力是那样的充沛,面色红润,眼睛深邃明亮,头发也是乌亮的且有光泽,就是说,你怎么看她,都觉得她不像是一位61岁的老人。

周广仁对钢琴事业的重大贡献,不仅在钢琴演奏和教学上,她还做了大量的组织和传播工作。那么著名的教授,走进普通人的行列,进行最普通、最基础、最烦琐的教学工作。她在学校时,教那些专业学生很有经验,她到社会上进行普及教育,也有一套经验。这种经验的获取,与她辛勤的劳作是分不开的。她所创立的“星海”必将载入中国的钢琴史册。她不倦地为祖国钢琴事业的发展而奔走呼号,短短几年内,她几乎走遍了全国的主要城市,天津、沈阳、昆明、成都、上海、福州、广州、厦门……她到处讲学,到处演奏,她是那么急不可待地去融化清冷、撞碎沉默,她要让钢琴去震荡每一座城市、每一颗心灵。她像个虔诚的传教士,像个苦行僧,每到一地,都尽心尽力。她所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长久的余震,她是最好的钢琴传播者。她还应邀到美国讲学。那是康萨斯城密苏里大学埃德加·斯诺基金会的邀请,并且授予她客座教授的荣誉证书。她在美国期间,介绍中国音乐中国钢琴,走了30多个城市,每到一地便引起轰动。她还在美国29所大学进行了演奏,除了演奏西方听众熟悉的莫扎特、贝多芬、舒曼、肖邦的作品外,更多的是演奏中国作曲家的钢琴作品。如贺绿汀的《牧童短笛》、黎英海的《夕阳箫鼓》、王建中的《绣金匾》等。她是多么希望中国的音乐、中国的钢琴走向世界啊!

有位美国人曾在一次家宴上率直地问她:“我真想了解了解,你们为什么那么顽固地要回去?你们不觉得美国好吗?”

她沉思着说:“我很喜欢你们的国家,但我的祖国是中国。如果我的母亲有病,难道我们能不护理吗?何况那儿有我的工作,我的学生!”

爱国,对于周广仁来说绝不是一种口号,更不是一种时髦,那是她几十年不曾动摇的信念。年复一年,她是怎样地含辛茹苦,怎样的奉献啊!她的手被钢琴砸坏躺在病床上时,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她考虑的是如何为祖国的钢琴事业发挥自己更大的作用。她从她们这一代钢琴家的成长过程,想到了下一代。她认为希望还是在下一代,在未来。她认为中国的钢琴教育,无论铺开还是尖端,比以前抓得好这是事实,但普及教育太落后。日本等国在普及方面所做的工作要比我们强得多。中小学的音乐教育水平太低,不是所有的学校都有音乐教师,也不是所有的音乐教师都能教钢琴。要想多出人才、早出人才,就必须搞好普及教育,要从儿童抓起,最好的办法是创办一所学校。

她把她的想法和有关人士说了,得到了支持和拥护。星海钢琴厂的一位副厂长极有远见,他认为他们厂子不光要搞生产,还应该对社会的钢琴教育做贡献,于是,他答应为周广仁提供十台钢琴搞普及教育。钢琴有了,这使周广仁非常兴奋,但校舍、场地、师资这一系列的困难都需要着手解决。她毕竟是知名人士,只要她一牵头,什么事情都好办了。她与北京二中接上了钩。二中当时搞了个小型钢琴班,准备搞一次钢琴比赛,请周广仁去指导。周广仁风尘仆仆赶去,结识了二中音乐教师曾福梅。曾福梅虽然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但她视野开阔,对培养钢琴人才与周广仁有着同样的热心和干劲。她们一见如故,志同道合,结成朋友。曾老师敬佩周广仁,这么有名的教授一点架子不摆,和普通教师一样对事业充满热情,充满真诚。周广仁也很佩服曾老师,曾老师比自己想得更早,干得更早,她已经先行一步,尽管还很匆忙,尽管水平还很有限,但精神十分可嘉。在曾福梅老师的介绍下,周广仁接触了一批中学教师,她认为这是北京最棒的教师。这些老师和曾老师一样,在那么差的环境中,在那么不被重视的条件下,不图名,不图利,默默地脚踏实地地培养人才,这就是北京的希望。这使她相当感动。但这些教师的水平有限,又使她很焦虑。为此,她拿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无条件地给这些教师们搞了些教学法,他们特别刻苦,特别专心,因而提高很快。

筹建一所钢琴学校需要做大量有形和无形的工作。特别是首创阶段,既无校舍,也无经费。作为主要创始人的周广仁在这段时间操了多少心,上了多少火,跑了多少腿,磨了多少嘴,就可想而知了。得感谢当时二中的那位开明的校长张觉民,这是个非常有经验的教育工作者。他一听说要成立星海青少年钢琴学校,马上表示赞同,并且积极想办法帮助解决校舍问题。利用二中的一个仓库,分隔成八间屋子,从中央音乐学院借了十把琴凳,周广仁一手挑选了十名精干的教师,登报发出招生广告。按当时的条件,只能招收四十名,因为十台琴,十名教师,每个星期天授课。每个老师只能上午教两名,下午教两名。当时条件比较艰苦,没有教材,老师们自己动手编印,积极性空前高涨,简直可以说热火朝天。在周广仁的带领下,一到星期天,教师们齐刷刷涌来,中午饭自己带,学校一分钱经费也没有。这就是星海青少年钢琴学校的初创情况,原先打算招收青少年,后来确定全部招收少年儿童。这所学校完全是业余的,由三方面联合操办:中央音乐学院、北京二中、星海钢琴厂。周广仁担任校长。

正式建校是1983年9月。整整办了六年,于1990年1月停办。这六年间,周广仁付出了许多辛苦,许多代价。大事小事,她都得过问,都得负责。初创时期还便于管理,可越办越不容易。但是,“星海”毕竟创出了牌子,而且在全国产生了广泛的巨大的影响。

综观星海青少年钢琴学校,有如下几个特点:

其一,不拘一格招收和培养人才。

“星海”本来是面向北京招生,但外地的学生也纷纷慕名前来。按照严格的考试,不分内外,只要够条件,就吸收。这就打破了地域,构成了更大规模的竞争局面。另外在招生数量上也有别于专业学校。原定招生四十名,实际招收了七十名。多招三十名显然增添了负担和麻烦,也不同程度地为教师增加了压力,但毕竟没有把三十名人才拒之门外。这就比专业学校有着较大的伸缩性和灵活性,可以不拘一格地招收和培养人才。

其二,让学生和家长都感到温暖。

青岛有名学生,考入“星海”时才9岁。家长豁出自己的职业,陪同孩子来京。没有钱,学校帮着想办法,没有房子,学校帮着租借。还有从福建来的、湖南来的,遇到了生活上的麻烦,周广仁亲自帮助解决。有的学生和家长没地方住,她就让住在自己的家里。几年来,她的家简直成了客栈,至今还有学生住在她家。外地来的学生困难要比当地的多得多,有的坚持一年,实在坚持不下了,学校就给送回去。无论送回去还是迎进来,都是满腔热情,让孩子和家长充分感到学校的温暖。

其三,有专业学校的某种特点。

比较正规,比如考核,比如经常搞学习演奏会,比如出个车尔尼849中某一条比赛,在通过的学生中发奖学金。比如组织教师和学生演出搞募捐、支援非洲等社会活动。

其四,教师责任心和事业心比较强。

因为业余教学,教师的收费标准要高于正常工资,所以比较容易调动积极性。周广仁的榜样力量使教师们纷纷效仿。后来,教师发展到三十人,在校生二百多人,有点失控,教师的素质也开始下降,这是后话,也是“星海”停办的一个原因。但几年来,教师们做出了辛勤的努力,完成了各自的教学任务。特别是校长周广仁,她对学生充满了爱心,充满了责任感。她常常为外地一些有才气的孩子没能遇上好老师而惋惜。她给予这些外地孩子更多的同情和爱护。她也尽自己的最大能量接受那些外地来的孩子。这些孩子大都比本地孩子刻苦,但这些孩子一般存在的毛病也较多。教儿童弹琴最难的就是入门,一开始教好了,以后就顺了;一开始要乱了,就太误人了。壮族女孩伟伟开头儿没开好,入门没入好,就是乱。为了改正她的毛病,周广仁费了好大的工夫。经过两年的精心培养,伟伟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附小。还有那个青岛来的学生,也是经过“星海”的四年培养,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小的。六年来,“星海”共培养学生三百多人,其中九十一人通过了初级班结业考试。在北京市举行的儿童钢琴比赛中有二十九人获奖。其中获一等奖的两人、优秀奖两人、二等奖七人、三等奖六人、鼓励奖十一人。六年中,共有十人先后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附小。“星海”的建立对于推动或者掀起中国的那场钢琴热潮起到了先锋作用。可以说,他们为我国如何开展业余钢琴教育开拓了路子,摸索了经验,为我国的钢琴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是,这样的学校毕竟是第一次创办,问题是难免的。比如校舍,冬天无法解决取暖问题,学生和老师上课时都难以伸出手来,冻得直哆嗦,直淌鼻涕,比如教师和学生的管理,人员扩大,造成管理上的某种程度的混乱,有的教师不服从领导,有时愿来上课就来,不愿来就可以不告而辞。教学质量保证不了,家长、社会渐渐有了意见。“星海”的地位高,名气大,与现实存在的问题反差越来越大。周广仁是个无比认真的人,她的眼中容不得沙子,她说,要想糊弄,想搞“维持会”,她坚决不干。为了维护钢琴的尊严,也是为了维护“星海”的声誉,她草拟了一份“告全体师生书”,决定停办星海青少年钢琴学校,并预订在1990年1月14日下午2点在中央音乐学院大礼堂举行“建校六周年学生音乐会”,检阅“星海”的成绩并留作永久的纪念。

“星海”的使命完成了,但周广仁的使命没有完成。她总结了“星海”的经验和教训,又着手创办了乐友钢琴学校。钢琴由乐友钢琴厂提供。这所学校设在北京的海淀区,海淀实验小学给提供一个很好的教学楼,可以上集体课。几年来,周广仁一直在做集体课的试验,在“星海”时,就曾用两台钢琴一起给四个孩子上课,孩子们很开心,互相比着,效果蛮好。她认为对儿童一个一个单独授课,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她总结“星海”的一条重要教训是培养师资问题。“星海”的滑坡在于教师质量的下跌,以至于到后来,她无法把握教师的教学情况。她打算在“乐友”培养一批过硬的钢琴教师。她要把她的学生拉去,把学生们培养成教幼儿钢琴的老师,要告诉学生们怎样教幼儿,怎样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去干。她准备创办“乐友”后,本人不再教幼儿,专门培训老师。上课时,她要坐在那儿听,及时发现老师的问题,及时帮助解决,帮助提高。她认为抓老师才是抓住了根本。

周广仁在向我谈到未来“乐友”的设想和措施时,十分兴奋。她甚至自豪地说“乐友”条件非常好,每次可以用小车接送上课的教师,这样便可保证上课时间,保证教师的积极性。

周先生还谈了她以后更大的设想。她说先在北京地区搞钢琴基础建设,而后到全国各地走走,去帮助各地搞建设。到了退休之后,她计划走遍全国。她是真正把钢琴当作毕生追求的事业来搞的,不是为了一个人,也不是为了一群人,而是为了一个国家。用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含辛茹苦等词汇形容她一点儿也不过分。去年,她到美国照顾女儿坐月子,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休假,时间为一个月。她帮女儿料理家务,带小外孙女去游泳池游泳,每天也挺忙活。可她仍然觉得闲得难受,闲得发慌,夜里竟然睡不着觉,怎么办?她就闭着眼睛开始备课,有时备到天亮还是无法入眠。女儿心疼妈妈,希望妈妈多住些天,多享享福,可她哪知道妈妈是个不会享福的人啊!对她来说,最大的享福就是投入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中,而且越忙她就越感到充实。等她离开美国,回到她的学生身边,回到她所熟悉和热爱的工作中,她再也不失眠了。

她工作起来常常不顾一切。1986年,由于过度疲劳,右耳突然聋了,经过治疗,仍然不见效。耳朵对于她来说是多么重要!最麻烦的是她出席国际钢琴比赛当评委时,必须保持良好的听力。一个耳朵倒也可以帮她完成视听,但她就怕围在一个圆桌吃饭时,坐在她右边的人跟她说话,这种时候,她的右耳是听不见的,她必须掉过身来正面对着对方。她怕人家知道她耳聋,作为国际级的评委,耳朵聋了那多晦气!贝多芬两耳聋了,听不见雷声,却能分辨清音乐,因为他有一颗属于音乐的智慧的心灵,他可以用心灵去听。周广仁也有一颗音乐的心灵,她每次作评委工作,都完成得很出色。为祖国争了光。

时间的确不早了,她生日的夜晚,几乎被我的采访占据了,她明明说今天生日好好玩玩,不谈工作,可她还是谈了,而且一谈就谈了许多。明天,她还要在全国钢琴演奏比赛中担任评委工作,因为这是“文革”后全国举办的第一次专业钢琴演奏比赛,肯定有许多事情等着她。

似乎还有许多问题想跟她探讨一下,关于中国钢琴现状、关于世界钢琴现状,乃至关于她本人情况。但我实在不忍心再打扰她了。我发觉就连灯光都不舍得去照亮她的脸,而是躲躲闪闪地在她的面颊投下明暗相衬的光斑,那暗的部位显得抑郁、显得苍老了。她缩在沙发上,终于显出了疲倦。在她的旁边,是那个壮族小女孩。她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胖胖的脸蛋透出甜甜的红润,长长的额发披垂着,很像一只温顺可爱的小狮子。今天是周先生的生日,她过得是一个紧张而忙碌的生日。

你不妨想象一下,一个61岁的老太太戴着白色的头盔,驾驶一辆蓝白相间的日本雅马哈摩托车,在潮水般的车辆中穿梭,有时顶风冒雨,有时顶着炎炎烈日,据说北京的交通法有规定,50岁以上的人不许骑摩托,即使有驾驶证的也只能延长五年,可她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限制。她是一个特殊的人物,是一个伟大的女性!交警已经熟悉了她,只要远远地看到她骑的那辆闪着蓝白光色的雅玛哈,就充满敬意地向她行着注目礼。而她呢?每次到了交叉路口,都极守规矩,瞅准绿灯,才缓缓驶过。她的腰板总是挺得笔直,目光总是盯着前方,前方的路对她来说,总是宽阔的,总是洒满阳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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