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我有一个“饭友”,叫老寇。
老寇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后,开了家艺术培训学校,位于蓮湖公园附近,生意很红火。挣钱之余,老寇一有空就往农村跑,采风,搜集民歌。
我做记者时,在一个活动中认识了老寇。老寇是活动负责人的师弟,来帮忙,跑前跑后很是卖力。
那个活动是管饭的,宴席上又是鱼又是虾,要装斯文,还要敬酒碰杯说场面话。我是个长着“老陕”肚子的粗人,自然没吃好,活动结束后偷偷跑到街上找了个面馆去吃面。一进去,我就瞅见一个人抱着大碗吃得正欢。正是老寇。
我憋住笑过去和他一起吃。边吃边聊,自然聊到吃上。他说胡辣汤胜似恋人,一碗就勾魂;油泼面才是正妻,解馋又顶饥;羊肉泡馍如初恋,莫能相忘心里念。
我说:“羊肉泡馍好啊!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在西安这地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抱成一团在地上滚蛋蛋,滚呀滚呀就滚成了一个圆。这圆就是一个大老碗,里面有肉有馍,那就是一碗羊肉泡馍了。”
老寇激动了:“约、约,羊肉泡馍约起来。”
于是三天后,我们在一家泡馍馆又相见了。我俩一人端一个老碗,掰起馍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泡馍好吃馍难掰。羊肉泡馍的馍是死面做的,硬。一碗泡馍配两个馍,掰馍讲究掰成黄豆粒大小,得细细掰完,可不是三锤两棒子就能解决的,需拿出水磨功夫,慢慢掰上大半天才行。虽然不能和上山背石头比,可也绝不是轻省活儿。掰馍费手,要是没点儿真功夫,两个馍掰下来,手指头酸疼,手腕疲乏。
只是,馍掰好了,端去后厨煮得香香的端出来,谁还会计较掰馍的辛苦呢?
从此,我和老寇建立起了深厚的掰馍之交、泡馍之谊。
老寇的艺术培训学校我去过,有一面照片墙,上面挂的都是教职人员和优秀学员的照片,显眼处有一张是老寇的。照片里,老寇穿着汉服抱着琵琶在“起霸”。啥叫“起霸”?就是唱戏的摆架势,拗造型呢。这是他最得意的照片。
有一回,老寇无意中发现,他的那张照片不知道被谁恶作剧,在嘴上添了两撇胡子。老寇很是恼火,问到底是谁干的。有人捂嘴一笑,说:“还有谁,你那个经常跑来混饭的记者朋友呗。”
老寇再看那胡子,越看越觉得不是游戏涂鸦,倒像是有章法、有讲究地添上去的神来之笔,当下转怒为喜。他本想找我对质的,却拉上我开开心心地去吃羊肉泡馍了。
吃羊肉泡馍,要端个碗先掰馍。所以吃泡馍特别适合两个知心好友对坐而食,碗对碗,面对面,心对心,一边从从容容掰馍,一边轻轻松松聊天,等馍掰好煮熟,热热乎乎一吃,那真叫和谐圆满。
下围棋有个别称叫“手谈”,老寇把这个词借过来用在吃泡馍上了。吃泡馍的妙处就在“手谈”二字:一边动手掰馍,一边谈天说地,手动嘴动,两不耽搁,相辅相成,其乐无穷。
其实,西安的吃食,除了牛羊肉泡馍,可以“手谈”的多了去了。吃葫芦头要掰馍,可以“手谈”;吃羊肉水盆要掰馍,可以“手谈”;吃粉汤羊血也要掰馍,也可以“手谈”……
肉丸胡辣汤也一样。西安人吃肉丸胡辣汤是分等级的,如何分?就靠掰馍区分。普通食客先要一碗胡辣汤,再要一个馍,举馍于碗上,开始掰。一疙瘩一疙瘩落入汤中,搅拌一下,呼噜呼噜开吃。高级食客是不屑如此的。他们先拿个空碗,直接朝空碗里掰馍,掰好了,手一抖,碗一晃,碗里的馍疙瘩就摇得平平整整的,这才把碗递给打胡辣汤的老板。老板一看,心如明镜,老吃家来了,不敢怠慢。木勺抡圆了给碗里舀汤,干净利落只来三勺,正好满满当当一碗。等胡辣汤顺着碗里馍疙瘩的缝隙渗下去了,再用勺尖在锅里如蜻蜓点水般挑出两个肉丸加到碗里去,以示优待,这就是人情世故。
除了老寇,我还有一个“饭友”,叫明明,是画画的,也爱吃羊肉泡馍。有段时间我们老混在一起,相约的地方基本就是羊肉泡馍馆子。
明明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却掰得一手好馍,又快又好,如弹琴一般。我才把一个馍胡乱掰好,他的两个馍已经解决完,散珠碎玉似的搁在碗里烁烁放光。
他掰完馍,两手夸张地轻轻一拍,抖抖手上的馍渣子,再把他的碗往我跟前一推,得意道:“这哪里是在掰馍,分明是在搞艺术创作。”
我调侃他:“掰馍掰得好有啥用,国家给发奖金不?”
那段时间,他是无业游民,穷得连颜料都买不起了。有一次吃泡馍,掰完馍,他突然兴奋起来,说他要发大财了,他有个伟大的想法,如果实现,足以改变人类历史。
原来,他从指甲刀得到灵感,要发明一种掰馍器,这样吃羊肉泡馍的时候就不用费手指头了。
明明说了,西安人口上千万,一人买一个,他就身家上亿啦!
我提醒他:“现在的泡馍馆不是有绞肉机一样的绞馍机吗?”
明明说:“不一样的。绞馍机直接把馍绞好,还有啥意思。我的发明既能让人享受到掰馍的乐趣,又可避免掰馍对手指的伤害,还是一种可以随身携带的工艺品。”
后来我再见到明明,问他掰馍器的事情是否有进展,他只是捂嘴一笑,我这才明白,他就是信口一说罢了。
作为一个掰馍爱好者,我的心里多少有点儿失望。
日子照旧过,我和一个姓马的姑娘谈起了对象。她是个老师,教英语的。
老寇听说后,非要看看马老师是圆脸、方脸还是瓜子脸,说要请我俩吃饭。
我猜想是吃羊肉泡馍,去了一看果然是。不过那是晚上了,泡馍馆晚上还经营烤肉,我们让老板支了张桌子在店外的国槐树底下,敞亮,透气。
滴着油的烤肉上来了,要了花生、毛豆,又要了麻酱涮肚,老寇还要了啤酒。
喝到兴头上,老寇开始敲碗,演奏《沧海一声笑》。听着节奏,我忍不住跟着哼:“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马老师也跟进了,笑盈盈地轻吟道:“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尽兴处,声渐高,不顾邻桌和路人的眼光。一曲终了,三人都觉胸中似明月千里、江河一线,有说不尽的舒畅辽阔。老寇看一眼我俩,笑道:“你俩唱得好,我仿佛看到了令狐冲和任盈盈。”
这话就让人不好意思了,马老师别过脸偷笑,我赶紧岔开话题:“老寇敲碗一绝。古有阮咸弹阮,今有老寇敲碗。”
这顿酒竟然把人喝饿了,我们仨便一人要了一碗泡馍。当一碗油脂丰盈的碳水化合物下肚,快乐便达到了高潮。
晚上回到家,老寇给我打电话,说:“你谈了这么多女娃,这个马老师是最好的。人长得好看是其次,关键是气质好,不扭捏,不做作,歌说唱就唱,泡馍说吃就吃。看着瘦,一大碗泡馍居然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是咱西安女娃的样子嘛……”
我觉得老寇说得对。
老寇又说:“今天你喝多了,做事不细致,馍掰得大,我看这女娃最后还把你的碗拉过去检查了一遍,疙瘩大的又帮你掰小了。看戏看情节,看人看细节,这马老师不错,会疼人。”
我再次附和了老寇的话,后来也顺理成章地娶了马老师。
结婚后,马老师管我管得严,老寇再约我“手谈”,我十次有九次都因申请失败而无法前往。掰馍之欢,如隔云端。“手谈”之约,已成旧梦。
老寇一度非常鄙视我,直到后来他也结婚了,就慢慢理解我了。
老寇,老寇,等我们老了,退休了,左右无事了,便相约在城墙下的环城公园,晒着太阳,看着护城河的流水,慢慢掰馍,慢慢聊天,一起慢慢回忆那过去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