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与白猫

2022-06-07 07:02:27星秀
福建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马超港城

星秀

再前行不远我停下脚步,

把仅存的紫菀花

褪落的片片蓝色拾起来,

再次带给你一把。

——节选自弗罗斯特《向晚出游》

我们抵达子藏岛的时候,天还没有黑。这几天里,马超格外兴奋,因为他说发现了一条港城地图上没有的道路——从陆地上抵达子藏岛。站在小岛上,往海面望去,夕阳硕大无比,像是正在燃烧。马超收养的那只白猫窜到我们脚边来,它总喜欢蹭着马超半旧的牛仔裤裤脚或是把脑袋靠向马超,一脸温柔缱绻的模样。马超也总会在白猫靠过来的时候,伸出他结实的大手掌,轻轻拍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

我是怕猫的。从前,有一只白猫常常会到我家的院子里来,它的眼睛是异瞳,一只是金灿灿的黄,一只是水汪汪的蓝。它常常站在那节废弃的红砖墙头上,倏忽间就跳到对面的梧桐树上去了。它的爪子是极锋利的,当它又一次来到我的身边,那个下午,我们在小院里办完了父亲的葬礼。

众人的哭泣声中,我缩在角落里,试图摸摸它那柔软的脊背,手刚一触碰到它光滑的毛,它的爪子立即擦过我的手腕,我再看那刺痛处时,发现几条抓痕处正渗出丝丝的血迹来。它敏捷地跳开了。爬上那棵梧桐树时,它转回头来看我,血红色的嘴里露出两颗尖利的白色牙齿,面目狰狞而又冷漠。那次被抓伤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星期,身体才渐渐恢复。近来,我又陷入了这样的昏睡之中,很多时候,在发呆中倚靠着冰冷的墙壁就沉沉睡去,又不知道在何时,突然从混沌的睡梦中醒来,浑身战栗。只是,每次在醒来之前,我总会在梦里看见那只白猫,它的眼神凛冽,带着复杂的情绪,望向我。

子藏岛上的陆地还算开阔,环岛一圈是密匝匝的低矮松树,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海水,蓝绿色的海面此刻格外宁静,泛着太阳金光的波浪,一次次喧腾而来,一次次奔涌而去。马超把折叠斗篷打开,蓝色帆布上的褶皱怎么都抚不平整。

周围的夜色倏忽之间就暗淡下来,渐渐寂静下来的四周让我感到局促不安。最近一个多月的时间,每到天黑的时刻,身体似乎愈加敏感。我让自己尽量平静地躺在出租屋的木床上。紧闭双眼,眼前是大片大片不断消散又不断聚集的红色。对门卫生间里的自来水哗哗响着,厨房里方宇正在做晚饭,爆炒辣椒产生的呛人油烟在客厅里游走,顺着门的缝隙钻到卧室里来。气管里像是被填满了羽毛,我张大嘴巴呼吸,如同一条缺氧的金鱼。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马超已经把帐篷搭好了。他很擅长也很喜欢做这样的手工活儿。半个月前,马超带我去西塘旅行,共处一室的那个夜晚,在酒店老板的暗示下,我们预定了一间情侣大床房,房间里有氤氲的彩色灯光,闪闪烁烁,灯光的笼罩下,是一张大而宽阔的粉色圆形床。整个房间的气氛温暖而又无比暧昧。但躺下以后,身体里不断袭来的疼痛加重了我的疲倦,马超伸出手从背后紧紧抱我,我推开他的胳膊,对他说,能不能把房间里的灯都关掉。马超跳下床去,逐一关掉那些开关,但所有的开关都关闭以后,床头上方的那盏灯依然亮着。我把脸埋进马超厚实的胳膊里,同他说早些睡吧,马超的目光依然盯着天花板,朦朦胧胧地,我听见他说,莹,你先睡吧,我看看这个房间的电路是怎么搭的。等我半夜再醒来,房间里只有皎白的月光。

在马超看来,似乎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像半年前,我们大学毕业,变成这个城市里的两个没有积蓄的穷光蛋,我们坐在公园的免费长椅上规划未来,马超说我们没钱,所以可以和别人合租。我摸摸自己空空荡荡的口袋,无力反驳马超的提议。毕业后的第三天,我们就搬进了芳青公寓的一间小次卧里。我们同其他两户合住,门口储物间里,住着一个热情的张姓大姐,她总在黄昏时分开始清扫客厅和卫生间,她的嗓门很大,我常常在卧室里听见她和另一间次卧里合住的方宇聊天。我也是在他们零碎的聊天中知道了方宇是附近一家民航公司的空姐,半年前,她和相处了八年的男朋友分手了。我和马超是最后搬进芳青公寓的,我们租住的小次卧只有六平方米,只放得下一张三合板书桌、一张铺垫坑洼的双人床和一个木漆斑驳的床头柜。

搬进芳青公寓的时候,我陷入了对未来日子的深切焦虑。我深知我和马超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北京买房,简直就是做梦。这笔账怎么算,都是越算越多,算不出一点希望。但马超却是乐呵呵的,我们顶着炎热的太阳把楼下的行李一点点抬到楼上时,马超甚至还哼起了小曲。等到入夜,终于把所有的行李都堆在了小次卧里,我们气喘吁吁地坐在灰尘游走的床边,我叹息着对马超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马超转过脸来望向我,微笑地伸出手来擦擦我鼻尖的汗,说,莹,今天就是个新的开始。他灿烂的笑容让我在瞬间觉得小屋里无比温暖而又充满了希望。

我在一棵松树下坐着。海浪的声音在耳际游走。这种声音无比熟悉,过去的半年里,我常在梦中听见它们彻夜地响,我一次次赤裸着双脚在沙滩上流连。马超说我总梦见港城的大海,是因为我太想家了。他说我们回一趟港城吧,去海边走走,心情就能好很多。他问我最喜欢港城海边的哪个地方,我同他说,子藏岛。子藏岛是港城海边的一处小岛,在地图上几乎看不到它。而且据渔民们说,子藏岛很危险,因为在它的周围有一条看不见的暗流,暗流涌动,几乎每年都有游客,甚至是水性很好的渔民殒命其中。渐渐地,人们不再愿意去子藏島,即使是旅游项目中的海洋摩托项目,设置的目的地也总是会避开子藏岛。

“子藏岛上有什么?”马超曾拿着地图,指着那处子藏岛的位置,一脸好奇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登上过那个小岛。那儿一直都是荒芜的,”我说,“但我曾在一本《海城笔记》中看到过对子藏岛的记述,形如合钵,一达于左,一达于右。阴阳交媾,胎孕乃凝……20世纪80年代末,子藏岛成了海城专门的求子和避子的场所,求子的人从各地赶来,带着虔诚的心跪倒在岛屿前的沙滩上。当然,也常见那些怀揣着各种难言之隐的女人,她们来到海边,做着最后的告别。”

“我想一个人去子藏岛。”我的语气很平静,就像从前我对他说,我想一个人去便利店,我想一个人去南方走一走。623CA209-7C06-427A-A7C7-57EA41D0F516

“这一次,我跟你一起去。”马超说得很坚决,他好像没有从前那样好说话了。最近,他甚至辞掉了在通信公司的工作,每天就陪着我在家里待着。夜晚我辗转难眠,眼泪簌簌地掉落,跌碎在枕头上。马超放下手里的东西,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我听见他说,莹,别担心,还有我。我总在凌晨醒来,疼痛从身体里的遥远地方汹涌而来,我从床上坐起来,马超在半睡半醒中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身子,但我却感觉得到他碰触到我肌肤时刺骨的疼痛。我轻轻推开他温热的手掌,独自走到卫生间里,呆呆站立。我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水声可以遮掩幽咽的啜泣。水龙头很破旧了,开关的地方有些生锈,不太灵便了。马超前几天还说要换掉它,换一个新的水龙头。

我把滚烫的脸颊埋进手掌掬起的一捧冷水里,浓重的铁锈气息让我想到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在大学的假期里回到港城的家,那时,父亲病得很重了。他迅速地消瘦下去,如同一根发霉的玉米,黝黑的皮紧贴在骨头上,气息奄奄。那个下雪的夜晚,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歪着头,眼睛像是被烹煮后的鱼的双眼,肿胀而又暗淡。亲人们围坐床边,同父亲说,你得把身子养好,到时让莹带你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纪念堂。父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熄灭了。一只白猫缱绻在床边,它的身子上有几块地方沾了煤灰,该是常常蜷缩在火炉旁的缘故。它慵懒而又冷漠,众人的交谈声,父亲不时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都没有打扰到它的酣睡。我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马超常常已经站在门口了。他有些担忧地望着我苍白的脸颊,我听见他说,我也想去子藏岛,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想我需要适应一种全新的生活,这种念头的产生源自半个月前的那个下午。我没想到会与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大夫聊整整一个下午。当我坐在她面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填满了黑色的羽毛,什么都说不出来。阳光很刺眼,从窗户侵袭到屋里的地面上,有些灰尘在米黄色的地砖上游走。这样阳光强烈而又有大风的日子总是让我觉得厌倦,我面对着阳光投射进来的方向坐着,那个年轻的女大夫眉头紧锁,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几分钟前我递给她的化验单。后来她跟我说不用害怕,因为这家医院有个主刀大夫,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手术,比我的情况复杂的,他都能做。她还说,你的其他器官功能很好,这也是为什么我推荐你做手术的原因,最好是尽快,就下个月,你自己安排一下时间。我的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窗口,我感到自己的双手已经麻木僵硬,那个女大夫没有例行让我离开,而是默默地坐在那儿,有些同情地望着我。

诊室门口站着很多排队的人,我还没进来的时候,听护士预检,问她们是什么症状,有个穿着齐膝牛仔裙的年轻女孩很干脆地说,宫外孕。护士通知似的说,那马上给你安排手术。除了那个女人,还有很多等待看病的人,她们站在门口,迫切地等待着前一个病人看完出去,她们好直接走到医生面前就诊。我刚走进诊室的时候,她们就在门口站着,有个年近半百的女人甚至要走进诊室里来了。但后来,她们听见了医生对我说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极有耐心地退了出去。现在,门口那儿空荡荡的了,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号码单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马超说他要把我们相恋的故事讲得很浪漫,还要制作成小册子,和我那些发表的小说夹在一起,以后我们有孩子了,孩子问起爸妈曾经的故事,那我们就告诉他,你自己去看小册子吧。事实上,我们也在预备在冬天时要举办的婚礼了。我们在港城交了幸福里小区一套房子的首付,还利用周末的时间,逛遍了港城的大小家具店,买回了沙发、床、空调、热水器、电视机、餐桌、书柜、地毯。婚礼定在腊月中旬,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忙得热火朝天,一边上班,一边思忖着婚礼那天还需要什么,我们的新房子里还可以添置些什么家具。

天黑得深邃,但盯着海面望一会儿,眼前的视野渐渐地清晰。海水是深黑色的,天空的黑比海水要浅淡一些。月亮刚刚升起,被厚重的云彩遮挡了,只呈现出一团时隐时现的黄色光圈。马超从背包里掏出三明治递给我,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那只白猫蜷缩成圆滚滚的一团,趴在马超身边,慢慢进入酣睡。它雪白的皮毛和柔软的身段让我想起高宇。第一次见到高宇的时候,我惊呆了,这话一点都不过分,我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子,她的个子高挑,苗条但又不过分瘦弱,那些骨骼和肌肉在她身上都是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曼妙生姿。她有时披散着一头清香的长发,穿着一件粉色的吊带睡裙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裸露的肌肤白皙滑腻,吹弹可破。我常常在与她对视时,感到一种深切的自卑,她完美的五官和身材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感觉自己满身满心都是局促,只得故作轻松地同她打招呼,直到她的清香在我身边渐渐散去。我总觉得她像极了一只腰肢柔软的优雅的白猫。我也曾在上班的路上遇见她,那时她正走在我前面不远处,我们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那些路过的男男女女,无论老少,他们的目光也在触碰到她时就突然被攫住,再离不开了。男人着迷的、有些沉醉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贪婪,女人的目光里除了欣赏和羡慕,还有几分嫉妒。少年或许在心中从此有了未来理想伴侣的轮廓和模样,少女也开始希冀着自己有朝一日长成大姑娘也能像方宇一般令人赞叹。那些目光投向她时,她总不在意,又甚至是有些厌恶。方宇的目光里总有几分戒备,但她面对马超时,那几分戒备不知从何时起慢慢消散了。

我们刚搬到芳青公寓的第二天,房东留下的洗衣机出了故障。住在储物间的张姐一边把肥胖的身子伸进洗衣机筒里拧螺丝,一边扯着嗓门跟方宇聊天。我经过她们的时候,张姐满头大汗地站在洗衣机旁,说,底盘的螺丝坏了,进水管的水龙头也坏了,看来只能请维修的师傅过来了。高宇站在洗衣机旁,也是手足无措的样子,但她的那有些无奈的表情却格外引人怜惜。那时,马超下班回来,一进门,看到我们仨都围着洗衣机,便也走过来询问。他温热的手掌在水龙头上拧了几下,便拆卸下来了。他又弯腰把洗衣机底盘的螺丝取出来,笑笑说,我去隔壁五金店买点配件,晚上就能用。方宇有些迟疑,她说,要不还是请维修师傅吧,咱们自己可能修不好。马超望着她说,没事,我试一试,要是不行,咱们再给维修师傅打电话。马超很快就买回了配件,修好了洗衣机。那天,方宇添加了马超的微信。他们没说很多,马超让我看了聊天的内容,方宇说,你真厉害,辛苦啦,配件的钱我们平摊吧。文字后面还跟上了一个俏皮的笑脸表情。马超给她简单地回复,说,不用了,小事。623CA209-7C06-427A-A7C7-57EA41D0F516

在海风里,马超很快就吃完了他的那份三明治。马超的胃口一直很好,或许这与他生来乐观的性格有关系。许多事情,在我看来,总是很难解决的抑或让人感到失落的,但被马超一分析或是一讲述,事情就变得简单而又充满希望了。我总在这样的分析里败下阵来,最后跟着马超一起变得乐观。

一年前的春天,马超带我回到了他在港城的家,我只见到了他的母亲,那是一个清瘦的中年女人,皮肤粗糙,呈现出均匀的黄黑色。马超说她只有四十多岁,但初看上去,她比同龄人却要沧桑不少。她的话很少,走路时总是佝偻着背,像是我曾在港城图志上看过的“穿胸族”。她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做菜、收拾屋子、出门给我们买吃的。马超家是廉租房,屋里很拥挤,一进门手边就是卫生间,往里走几步是只能放得下两只单沙发和一张窄茶几的小客厅,厨房也在客厅里,两个卧室都只放得下一张床,马超的卧室里还放了一个一米多宽的书柜,但正堆在门口,房门就卡在那儿,关不上了。在离开马超家的火车上,我问他,你爸呢?马超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他出海去了。马超给我讲他父亲的故事,他说他从小就没怎么见过父亲,但他记忆里的父亲很健壮,生着一口洁白的牙齿,上嘴唇很薄,爱笑。父亲选择了一种他向往的生活,既能赚足家里的开支,也能有自己想要的自由。父亲终日飘摇在海上,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那些东西都是从遥远的海洋中获得的,譬如一把彩色的小海星,又或者是边缘长满火红色尖刺的海蛎壳,甚至,父亲还给他带回过两只海兔。他每次回来,在家里待十天,然后再和村里的渔民们一起出海。他喜欢大海,喜歡远方的大海。

我想起马超母亲那张瘦削的脸。

“最开始我爸出海的时候,我妈总是放心不下,尤其是起大风或是大暴雨的日子里,她总会撕心裂肺地哭泣。她心事重重地站在海滩上,望眼欲穿地盯着远方的海平面,期待着那儿会倏忽间出现父亲的小船。她夜不能寐,常常在夜晚独自走向海边,在沙滩上一坐就是一夜。我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在海边咳嗽,她佝偻着脊背,整个身子颤抖得像是一片秋末的落叶。在一天的深夜她突然就转变了,在此之前她总是郁郁寡欢,我想或许是因为那个夜晚她在海边遇见了一个神秘的声音。回来以后,她就不再日日去海边了,她在家里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研究新口味的海肠鸡蛋面或是做玉米鲅鱼饼,她还会打磨那些堆在角落里的贝壳,把它们做成月亮星星的形状,和铜色的铃铛穿在一起,挂在窗户边。总之,她现在在家里也一样自在。我爸那次出海后再也没有回来,但我妈却和我爸在家时一样,忙忙碌碌地做些家务的活儿,有的时候,我还听见她正在和某个男人聊天。我问过她,那男人是谁,她带着些责备的口吻同我说,还能是谁,你爸啊。”

“她总显得心事重重,”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马超打断了我的话,他说,我见过她站在海滩上,一口一口地吐着血团子。其实那个夜晚,有一艘出海的船回来了,那艘船是同我父亲的船一起出海的,他们带回了一个消息,他们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我父亲所在的那条船上的人都失踪了。

我想起那个从医院诊室走回家的傍晚。那一天,与寻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身边都是匆匆走过的人,他们的步子紧凑,目光冷淡。立交桥下的汽车依然在下班的时刻拥挤在一起,像是渔民收网后,不断从网口里倾入水桶的鱼,它们银光闪闪,活跃而又终于沉闷。

这几年里,我在港城的双庙村见过几次葬礼。渔村渐渐地空了,青年们都离开了那儿,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老人的离世像是废弃老屋上的屋瓦滑落一样,令人感到惊心。上一次回到港城,在拐进胡同的时候,遇见了一位老人的葬礼。那老人的儿女很早就搬去城里了,她自己住在破旧低矮的瓦片房子里,也并非是老人的儿女不孝顺,他们曾带老人去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但老人自己却执意要回来,她住不惯城市里的楼房,双脚不站在土地上,她便觉得不自在了。老人回来以后,村人同她打趣,你这糟老婆子,好好的高楼你不住,偏要回来住这快塌了的茅草屋。老人憨笑,并不辩驳。这老屋里有她当年和丈夫一起生活的痕迹,后来丈夫也是死在这老屋里,很多年的时间,她独居在那破旧的小房子里。直到邻居发现她许久不曾出门,进到小屋里寻她,才看到她已经去世了。她躺在地上,破碎的碗片散落在灰尘蔓生的水泥地面,在碗片中间,还有一坨早已糗干了的面条,石头一般地坚硬了。我站在人群里,看着送殡的队伍渐行渐远,小屋被永久地锁上了,一只白色的猫慢悠悠地从屋檐上经过,与我对视时,面无表情的猫脸上,一双冷峻的双眼正望着我,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挥手做驱赶状,但它反倒是不紧不慢地坐在了屋脊上。我再看它时,它已不看我,抱着雪白的爪子沉浸在自己的舔舐之中了。

马超说子藏岛上的风景也不过如此,或许是因为我们此前不了解它,所以才觉得非要来看看不可,其实看到了,就发现,即使我们生命中没来过这个小岛,甚至不知道这个小岛,也都没有多大的遗憾,只不过可能失去了一种体验而已。

“你或许可以试着同方宇交往。我能看出来,她是有些喜欢你的。”我还是同马超这样说了。这或许是我和马超最后一次一起出来旅行了,或者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子藏岛了,这个小岛,在不久之后终将被海水淹没。在登上这个小岛之前,沙滩上的人同我们说,子藏岛这几年越来越小,有时涨潮,海水会把整个小岛淹没。它最终还是要消失的,这是一种失去,从有到无。

“莹,你忘了我们年底的婚礼了吗?上个星期我预约了结婚登记照。婚礼上你要穿的秀禾,咱们拍完照片去附近的商场看看款式,选一选。你也帮我选选西装。”马超说得兴致勃勃。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马超都会描述令人憧憬的画面,那些画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美好。我的喉咙酸酸涩涩的,身体里的疼痛隐隐约约地向上蔓延,这一次,或许马超不能像从前那样说服我了。

我仰面躺在马超铺好的毛毯上,困意袭来,傍晚时分吃下的脑清片只能让我勉强着支撑几个小时。近来的时光里,我总觉得疲乏,是那种怎么休息都摆脱不了的疲乏。每次沉沉睡去以后,再醒来却觉得更加疲倦。在睡眠里,我一次次走入那个相同的梦境。我独自从我们逼仄的出租屋里走出去,沿着有月光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才抵达子藏岛。然而,当我的双脚踏上子藏岛的那一刻,四周的潮水开始迅猛地上涨。那些潮水渐渐变成红色,疯狂地漫延在子藏岛上,小岛的周围渐渐模糊,直到那些血红色的潮水漫过我的脖颈,我的呼吸逐渐艰难起来,感觉自己随时都要跌倒在这汹涌的潮水之中。我在睡梦中张开嘴巴大声地呼喊,但我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几乎每一次,都是马超摇醒战栗中的我,他眉头紧锁,把我拥进他的怀里。他给我讲那些有趣的小故事,譬如那次我们去旅行时住的情侣酒店里的彩灯,让他感兴趣的是,房间里所有的开关都关闭后,房间里依然有一盏顶灯亮着。但最近的日子里,我似乎再不能津津有味地听着马超的故事了,我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慢慢地沉入睡眠之中,马超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述什么。我知道他是想讲故事,然后通过那些小故事告诉我,什么困难都是能克服的,但他的话还没到耳边,就被海风吹得无影无踪了。许多画面在眼前的隧道里撞向我,那家医院的红色门诊楼标识在夜晚的灯光里闪闪烁烁,妇科门诊的指示牌那冷冷的白光令人战栗,那个傍晚我蹲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给母亲打电话时,她沉默后的痛哭与平静后终于开始的絮絮叨叨的叮嘱,以及在西塘的那一晚,入睡前我盯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灯愣神,不觉间眼泪就潮湿了脸颊,它的形状很像是植物的子房。海风很凉,我听见马超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莹,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也不能失去希望。海风依旧在身边轻轻地吹拂,眼前的画面倏忽间全部消失,只剩下一片浅浅的海滩,我们已经置身于被淹没的子藏岛上了。

我从睡梦中醒来时,马超正站在三合板书桌前煮绿豆粥。小屋里热气氤氲,我从床上坐起来,身体里的疼痛在清晨隐匿。我的脚还没够到塑料拖鞋,马超听见了响声,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我说你醒啦。放在门口的行李箱不见了,原本塞进箱子里的几件衣服和一条毛巾也被马超重新搭在了衣架上。桌上的小锅旁放着病历本和手术预约单。我迟疑了一会儿,对他说,昨晚,子藏岛被淹没了。门外有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地闪过,马超显然对我的话有些疑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他一眨眼我就会逃离他的视线。接着他微笑着端给我一碗绿豆粥,说已经为我加了足足两勺的白糖。我嗅到了大米烹煮后馥郁的香味,用白瓷汤勺舀了半勺往嘴里送。半掩的门外,一只白猫倏忽而逝。623CA209-7C06-427A-A7C7-57EA41D0F516

猜你喜欢
马超港城
铁骑犁波联合制胜
政工学刊(2023年6期)2023-06-01 00:56:52
边海放歌唱港城
歌海(2022年4期)2022-11-27 05:57:30
A 45-µJ,10-kHz,burst-mode picosecond optical parametric oscillator synchronously pumped at a second harmonic cavity
港城宁波转型发展——人居环境学视角
马超尊顺刘备
以海为媒 构建新型港城关系
“中国好人”管学刚:港城的光明使者
华人时刊(2018年17期)2018-12-07 01:01:52
张家港开展千名侨界人士看港城系列活动
华人时刊(2017年13期)2017-11-09 05:39:26
让马超识规矩
秋染港城
走向世界(2015年48期)2015-03-20 02:2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