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静
陈 涛:《念见》回望了一段充满屈辱、心酸的艰难岁月。两个亲兄弟,先后背井离乡,哥哥入赘他乡,弟弟举家投奔,却终遭当地乡人驱逐。弟弟怀恨而去,从此三十年毫无音信。如题《念见》,哥哥思念并渴望见到弟弟,岁月善待他们并安排他们相见。兄弟俩注定的和解,基于难以割舍的血缘亲情,而弟弟对人生的介怀,却是终生难归故土的无奈与绝望。作品直接粗粝,硌人生疼,作者平静内省,所展示给我们的是在看清残酷生活真相之后依然坦然、坚定前行的信念。
沈 念:一次意外的遇见,脱去时间之外的隐身衣,拉开一个家族兄弟间数十年颠沛命运的讲述。赵静进行的是一种有根的写作。她是在场者,也是旁观者,以穿越纷繁生活的锐利“看见”,以精微的感觉、准确的细节和及物的语言才能,勾描皴染,挑破生活之重,梳理着父辈身上隐藏的属于中国乡土最基本的伦理、情感。谁也逃不掉生活的推搡与磨砺,所有的隔阂、误解、憎恨,都在时间长河里得到宽容、理解、救赎。这是一篇父辈书,也是生活志,诸多问题,故乡、大地和人生会慢慢回答。
自打那个年轻人来花屋要挑一朵红玫瑰送他的心上人,父亲就开心得合不拢嘴,前前后后围着他打转儿,盯他额前的大痣,听他熟悉的乡音,眉目情深地确认着:“小燕子,是小燕子吧?”年轻人停下来,恍若隔世般看着父亲苍老、疑惑的脸,说了是。父亲颤巍巍,红了眼睛,哆嗦双手,拍在他身上道:“孩子,我是你二爹……”红玫瑰落在花桶里,年轻人目瞪口呆,在这凝固的时间里,他仿佛看见童年时期与眼前人相处的模样,亲切,慈祥,靠近,冷漠,远离,又无可奈何。既而泪眼模糊的两个人紧紧握住双手,开启了一问一答无法停止的谈话……
花屋成立的十几年间,父亲总是对河南老乡、河北邢台务工者格外亲近,但凡此地的来客,父亲便喜出望外地跟人套近乎,只要聊上几句,就直奔主题——你们那里有没有一个外地的民间艺人?南阳口音,瘦,高,拖家带口的,算起来有六七十岁了。他常常口手并用地比画、重复,以为在深圳能找到小叔的蛛丝马迹。我却总是泼他冷水,劝他早断念想,那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小叔还在不在呢。这时候,父亲就鼓着眼睛训斥我:念想是能断的吗?人活着,还不就是为着那一丝念想?倘若你小叔知道我念他,一定撑也撑到相见的时刻。接着,他就吼什么血浓于水、断骨连筋的话,有时候对着我,有时候对着花屋门口的玉兰树,明明暗暗的一丝微光在他眼睛里闪荡。情绪特别激动时,还曾解释他们于各自的流浪期,也能在四川采买天麻的队伍里不约而同地见上面,也能在西安古城门外奇迹般偶遇,也能在新疆、洛阳的乱石厂里突然重逢……现在不多解释了,因为病,他的身子越发萎缩、了无生机了。但他心中的执念却像抓牢了大地般不断生出根须来,愈生愈密,越来越茁壮。谁能料到,时隔三十多年,那堆砌成山的碎碎念竟然真的感动了上苍,将小叔的小儿子——小燕子哥哥推到已经七十三岁的父亲面前来。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在家里点香谢天谢地,为叔侄二人的意外相遇。偶尔岁月回潮迅猛,他更是伤感到默默垂泪,为毕生无法周全的弟弟。这场悲欣交集、伴着高低错落的声声哭泣的认亲,成功地把我送进了过去那段暗灰色的时光里。
时值我三岁,弟弟还在襁褓里,外婆去世,父母亲应外公的召唤结束了流浪——舅舅们独支门户,我们跟着外公过日子。全沾我从未谋面的外婆去世的光,撬动外公的同情,我们才跟着上了户口、分了地。据说慈祥的外婆不忍心在天国看着女儿继续过居无定所的日子,在快要撒手西去时留下了遗言。外公到底看不上父亲的流浪身份以及他大出母亲一倍多的年轮,时常对他阴着脸。每当外公阴着脸色,父亲的心里就打鼓似的揣度着是不是哪天又要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但这并不影响一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对眼前的生活充满感激——他变着花样儿给外公做下酒菜,将每季的收入一分不落地交到外公手里,甚至做民间艺术捞来的外快也毫无保留。然而外公的族人不依不饶,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嚷嚷着让我们走。邻人更是将孩子间的争吵发酵得不可收拾,无论是谁的错,最后都是我们的错。
这样的当口,小叔在他入赘的灵宝岳母家也活不下去了,带了一家五口来投我的父亲。
北风呼啸,正是人们缩在家里烤冬火的时节,小叔、小婶像牛一样拉着一木架子车零碎的家当摇摇晃晃来了,后面孩子跟了一串,一个比一个矮:大燕子、燕妮子、小燕子。父亲将他们让进屋里,心疼地捧着那一张张被寒风冻红的小脸儿,让我喊大哥哥、姐姐、小哥哥。我叫过以后,他们又黑又瘦的脸上漾出了笑容,像阳光照着我,美好,亲切,带暖意。这让我觉得他们和村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不会欺侮我,也不会引起那些人三天两头让我们走的闲话。父亲、母亲和小叔、小婶聊着大人们之间的话题。大燕子哥哥只对我说他的外公死了,外婆也疯了,灵宝那里再无亲人,以后我们就是亲人了的话,就拿了弹弓教我玩儿。他在墙根儿捡起一块碎石,包在弹弓中间的软皮上,挤着一只眼睛正准备发射出去的时候,外公出现了。外公远远地从过道走来,背着手,直走到我们的偏房,阴沉着脸,不笑,也不说话。小叔小婶满脸堆笑地跟他打招呼,哥哥姐姐们也赶紧叫他姥爷,他还是不笑,也不说话,甚至不看一眼他们的脸,目光不对着一个人。大人们谈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稀,终于沉到水里去了。
外公前脚去堂屋,父亲后脚跟了过去。不一会儿,我听到拍打桌子的声音,接着是玻璃瓶子碎在地上的声响,我听不见父亲说话,只间或一声夹着杂乱声响的“你说!你说这怎么弄”从堂屋里飞出来,这不是父亲的,这是外公的声音。母亲掩了偏房的门,舀了热水让小婶给孩子洗脸擦手,这时我发现燕妮姐姐的手肿得像馒头那般大,小燕子哥哥手上已经生了冻疮。母亲连连说孩子可怜,我凑过去问姐姐疼不疼,他们都说不疼,只是痒,但是不能抓。我不明白,痒,为什么不能抓?关于小婶说的“一千多里路啊,天冷得像刀,就靠两条腿走过来”,我也不很明白。母亲却说感同身受,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会过去的。说着她转身推开连接厨房的木门,吩咐小叔到院子里去拿干柴,堆来烤火。父亲就一脸笑地进来了,他连说对对对,烤烤火,先歇一歇脚,明天再搭屋子。于是大伙儿围着火塘坐了一圈,笑声绕梁,燃烧的火苗把大人和孩子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这一晚,外公在堂屋像往常一样烤着小火塘用晚膳,父亲把他平日的下酒菜从两个增加到三个。我们在厨房、偏房每人一碗疙瘩咸面汤,就着馒头吃得也很香。这一晚,小叔小婶睡在厨房铺满稻草的地上,哥哥姐姐们睡在我们偏房铺了稻草的地上,我从床上跳下来和他们睡在一起。燕妮姐姐拿着一把棉花玩儿,她用我的手捏里面的棉籽,问硬不硬,又说灵宝的棉花结得高,要踩梯子才能摘下来。大燕子哥哥却说,摘棉花的时候,地里总有猴子出没,你摘一个放进麻袋里,它也摘一个放进麻袋里,然后它一直帮你摘,直到麻袋放满了才肯走。啊,多么神奇!这一晚,是我童年里闪闪发光的一晚,好奇心是从我身体里长出的另一个带触角的脑袋,它探索着一切我未知而哥哥姐姐们却知晓的外在事物,兴奋得我整晚睡不着……
小叔的屋子搭在村东的一片空地上,方方正正两间,前、后、右侧五十米左右是舅舅们的房子,左侧是一条宽大的水沟,地方算不上好,但总算有了安身处。父亲有心将我们的田地分给小叔两亩,数次沟通,始终没有征得作为户主的外公的同意。没有地,没有户口,小叔靠手艺养家,他常常出门在外,十里八乡地行走。拉二胡、唱板子戏、刷油漆、做木工活儿,换钱,换米,换面粉。一开春,小叔就用余钱买了羊羔。邻人侍弄田地,小婶和哥哥姐姐就侍弄羔羊。大暑时节,小叔和父亲因为孩子上学的事发生了分歧,他气急败坏地不让父亲提,他不是不想让孩子上学,他是不敢提,土地、户籍、年龄没有一项符合学校的规定,十二岁的孩子不待在家里又能怎样呢?父亲在往校长家频繁跑动中,总算为小燕子哥哥争取到一个三年级旁听的名额。燕妮姐姐看着大燕子哥哥进了学堂,经常倒拿他的书本巴巴地抹眼泪。小燕子哥哥却因幼时生病烧坏了眼睛,对上学没有多大兴趣,他的理想是养一百只羊。
小叔家的羊越来越多,他们的称呼也从“外地的”变成了“放羊的”。豫南偏僻乡村的农人历来以土地为生,个别人家偶尔养牛,养驴,也有零星的羊只,但都不成气候。数十只羊群在丰茂的草地上穿行的壮丽景象,成功地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他们一反常态地接近小叔和他的家人,或低价买,或直接讨要羊羔,或求教小叔的手艺,没有一项不让小叔生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父亲也跟着陷入了沉思。春天的一个早上,水沟结了厚冰,哥哥姐姐们把羊群从冰上赶到对面,让它们去吃坡上新生的草芽儿。由于羊儿们忍耐了一整个漫长冬天的枯草喂食,一上坡便一路向北,撒欢似的不受约束——也有三五成群地到麦地啃食麦苗儿,也有一两只误入油菜地里充饥去了。小燕子哥哥不停地甩鞭子也不奏效,燕妮姐姐更是拉着头羊的脖环将自己拽倒在地上也没能阻止羊群四散。
声声不断的讨伐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无论是邻居还是外公的族人都气势难挡。小婶狠狠地打了孩子们,笑脸赔尽也没能换来一丝平息。他们终于喊着让小叔全家走。父亲尽可能周旋其间,谈各式各样的条件。最后的代价是二十七只大大小小的母羊和羊羔。然而自此以后,小叔家里发生越来越多的事。比如,常常在清晨发现圈里的羊又少了,竖在门口的铲子不见了,家里的黄狗被毒死在屋角。甚至,就连屋顶的瓦片也开始不翼而飞。大燕子哥哥的学业在进行两年半以后、已经上到五年级时被迫停了学。小叔心境难平,父亲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他们上门去理论,最终一一败阵。没有道理可讲,谁的地盘谁做主,村里人开始嚷嚷让我们走,这个“我们”里面包括父亲、我、弟弟,甚至是母亲。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我的舅舅们也选择站到对立面。外公是默然失声的,因为已经死去的外婆还在他心里起着护佑作用。谁都知道,只要外公不发声,那些此起彼伏的嚷嚷只能散在风里。可他到底发了话——让老四走,老二就算了。此言一出,小叔是非走不可了。
小叔家已经空空如洗,比起来时,显得更为落魄,家什在架子车里,小叔和小婶又成了拉车的牛,已经过了十五岁的大燕子哥哥双手扶住车尽薄力,燕妮姐姐和小燕子哥哥跟在后面。我追上去拉他们,他们再不像往日那样笑脸待我,推开我,我跌倒,坐在地上哭。父亲赶上来塞给小叔一百二十元,解释着连续跪求老爷子两个晚上也不松口,又问小叔动身的去向。小叔只说也许河北邢台,也许四处流浪,就转身把父亲的施舍扔在池塘里。他们之间再无话说。小叔拿起二胡,抖抖索索唱了起来:“赵登堂,不曾说话热泪滴呀,我的那个亲娘啊,自从你两眼一闭哎撒手一去,二哥三哥各自活,我被丢在那个灵宝里,入刘家祠堂娶了妻,爹死娘疯又遭人欺,这个家弄得我措手不及啊。白天黑夜,我拉弦去卖艺,黑夜白天,我双手刷油漆。我的那个亲娘呀,你可知这些年,我吃过多少苦,你可知这些年,我受过多少屈。吃苦受屈呀我想着我的二哥哥。没想到今日我落难,他做那个旁观梯。我的那个亲娘呀,我也是个人哪呀,我也有所需,外地人本地人,心是那个一样的。一辈子没有过开心满意,阳世间做人一回你说屈不屈呀。我也不怨天,我也不怨地。怨只怨我娶了一个没有靠山的妻,我活得不得意呀,死还死不起,最害怕孩子们没处儿去,没呀没处儿去。我的那个亲娘呀,我的那个亲娘呀……”
小叔的唱腔苍凉、悲旷,句句打在父亲心上。一场热闹散去,围观人的嬉笑更是将他刺激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外公却认为父亲暗藏私钱对他不忠,家里越来越多的吵闹。一百二十元钱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每当父亲外出行艺,外公就来盘问收获几何;每当家里的牛羊售出,外公就把利益收走;每当粮食入仓,外公就用米尺做了记号。我们只落得有饭吃、有所居。可是,父亲不许我们抱怨。他怒目警告我:外公是大树,我们是活在大树底下的小草,大树一倒,小草会被连根拔除。他深深浅浅地受着也爱着眼下的生活,却时常念叨小叔。数度春秋,盼不来小叔的信笺,也打听不到小叔的去处,他念得眼睛泛红,头发都白了。常常是念到痛时,他一遍遍重复:“啊,你小叔一定恨死了我……”
父亲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投注到那些跑江湖的人身上。村里来了拉弦、说书的,父亲从头听到尾,将家里的谷子舀了一瓢又一瓢,有时候还会请他们到屋里吃顿热饭暖暖身子,碰上雨雪天,甚至会留他们住宿。有一次,一个拖家带口的卖艺人,将一大麻袋玻璃碎片倒在地上,大约铺开三米长,命令他七岁的儿子光脚走过去。全部人屏住呼吸,眼睁睁看那可怜的孩子一步一摇走到尽头,父亲却激动地抱起那孩子哭了起来,他双手抚着孩子渗血的脚底说,怎么能让孩子受这种罪啊。孩子的父亲拿了袋子,接收着围观人递上来的一碗碗面粉,最后走到父亲面前叫了声老哥哥,说若不是没办法,谁舍得出此下策,我们也要活命啊。这一番声泪俱下,直让父亲立刻回家拿了半袋子面粉来。那人连连道谢、作揖:“老哥哥积德行善,一定福泽绵长。”还有一次,几个跑江湖的外乡人来倒卖军大衣和小物件,父亲背着去走亲戚的母亲和外公,私自做主,动用了卖牛钱,买了六件军大衣,算好了母亲一件他一件,外公一件,三个舅舅各一件,却引发了一场恶战。外公气得浑身打战,抬头低头见着父亲就骂,骂他野江湖,骂他龟儿子,骂他蹬鼻子上脸不知天高地厚乱做主,叫他立刻滚,甚至动手打了他。外公将砖头掷向他,把榔头丢向他,又用脚踹在他腿上,父亲不作声,任由他打骂。晚上,我对着受了委屈的父亲问,你恨他吗?父亲摇头。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恨。父亲严肃地苛责我,说那些跑江湖的人都没鞋穿,依然风里雨里跑着讨生活,我们有了鞋子穿,更不应该抱怨生活不公,有饭吃,有衣穿,有所居,有学上,这是多少江湖人渴求不到的生活。他帮他们,同情那些江湖人,只是希望外面的人能对小叔好一点。他身为哥哥不能帮衬弟弟,就帮衬与弟弟一样的可怜人。天若可怜见,也会在小叔有难的时候,安排别的人帮一把。
生活越来越拧巴、压抑,让人透不过气。父亲甘于偏安一隅,我的内心却始终生长着逃离的种子。我越来越远地离开村子,到小镇去,到县城去,到更远的地方去,最后和家人辗转到三千里之外的深圳。村子成了记忆,成了父亲的念想,可他念得更多的是小叔——万一小叔去信,没有收信的人了;万一小叔去找,没有我们等在原地了。渐渐地……深圳成了新的念想的地方。成千上万人从全国各地涌来,父亲眯着眼睛分辨,要是人群里有你的小叔多好,要是燕子们也来深圳打工多好,要是有一天能接触认识他们的人也好啊。他盼得脖子都长了。日子不断地叠加在父亲身上,他变得单薄、苍老、衰弱,体力不支,频繁地进出医院。刚从死神手里挣脱过来,他就说:还有兄弟未见,还有念想未了,我不能走,阎罗王也不能收。在见到小燕子哥哥以后,他更是得意自己通天的意念:啊,看吧,人若有心,苍天不负。
互联网大数据支持下的“共享经济模式”,同时影响着现代城市的建设与发展,使智慧城市建设步入以大数据中心为背景的“共享时代”,同时也为智慧城市在我国的建设与发展开创了新局面,智慧城市在大数据平台的支撑下,会得到更好的发展[1]。
在跟小燕子哥哥的几次交流里,父亲越来越清晰地得知小叔的情况:身体远不如从前,药成堆地吃,气管炎越闹越凶,肺病也重了,常年咳,冬天天冷,最是没有办法。父亲越来越迫切地想见小叔,从夏天到冬天,不知念叨了多少回。然而小叔不能来,父亲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出行。平日里,我工作繁忙到无法告假;假日里,弟弟要陪女朋友去旅游;节日里,花屋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深圳的日子像滚轴一样拖着我们跑。父亲终于发了火,他用绝食的方式,抗拒我们的“不从”和“无视”,虚弱、绝望地闭眼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悲哀的神情从他枯瘦的黄脸上渗出来,医生也束手无策。当他得知我同意春节带他去见小叔,却忽然有了力气,身子一挺坐起来,颤着声音向母亲要面吃。我们这才真正开始将工作、生意抛开,筹谋着去看小叔。
大年初一,我践行对父亲的许诺,带着全家向三千里之外的小叔家进发。小叔没在河北邢台,小叔的家也在豫南的县境,距离我们原来的村子不过两百里。他是去过河北邢台的,拖家带口在那儿生活了四年半,过得并不好。关于不好的细节,小燕子哥哥没有过多透露,只说在生活最为困顿的时刻,小叔曾经的老朋友联系上他,得到邀约,他又带着简陋的家当叮叮当当回到豫南。他以和老朋友结亲家的方式获得了立足的根本——聪明可爱、勤劳善良的十六岁的燕妮姐姐嫁给了一个肝病患者。随后大燕子哥哥、小燕子哥哥相继娶了本地姑娘。这联姻,使小叔一家在那片土地上牢固地安顿下来,四处漂泊的日子才算过去了。啊,在我们还没离开村子的十七年,两百里,你小叔连个信儿也不给……如今三十一年过去了……父亲掰着手指算,忽然低头停顿下来。都说近乡情怯,我却明显感觉到,父亲是近弟情怯。快到正阳的时候,父亲不停地抹眼泪,激动的心情使他难以平复。咳嗽,呕吐,咯血,呼吸急促,直喘得张口趴在座位上抬不起头、睁不开眼睛。他是缺氧了,他的只剩下指甲大点儿还在疯狂运作的肺叶出了故障,我没法儿按照原来的方向行路,不得不改道将他送进县城中心医院的急救室里。
正如我所担心的,父亲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长途跋涉,尽管在路上走走停停,又歇两个晚上,父亲还是病倒了。他插着氧气,输液,面如死灰,一动不动躺着,两天两夜过去,没有要醒的迹象。第三天上午,小燕子哥哥赶来了,他握住父亲的手,用软软的腔调劝着,二爹呀,您几千里都走了,怎就差这一百里?低沉、哀婉的诉说,敲打着父亲的鼓膜,他先是手指动了,后是抬了眼皮,接着开口就问他的弟弟好。原本小叔对父亲的到来并不知情,却在小燕子哥哥和我们的语音通话里听到父亲住院的消息,情绪十分激动。医院在东,他出门拔腿就往西跑,一刻也不消停,吵闹着要见我的父亲,蹚麦地,跨水沟,爬堤坝,脚底生风,仿佛着了魔。大燕子哥哥连喊带叫,穷追不舍,小叔踉踉跄跄,趴在地上,摔破了鼻子,现在已经被弄回去了。近年里他时常痴呆,不辨方向。我正担心这会成为父亲的心理负担,不料,他听后却咧开嘴巴苦涩地笑了——小叔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恨他。父亲平复着心情,慢慢坐将起来,身体渐渐有了起色。
父亲出院的时候,小叔也到了,他鼻梁上顶着明显的伤痕,塌坑,掉了皮肉,连药也没有涂。他只管猫腰对父亲二哥儿二哥儿地叫着,额上的皱纹用力往一块儿挤。父亲没有插话的间隙。苍老、衰弱的两兄弟摩肩说着久别重逢的话儿,一直从病房走到敞亮的室外。立定不久,小叔忽然说饿了,要吃烩面,父亲就颠着碎步去医院对面的烩面馆打了两碗来。他们不在饭馆吃,而是并肩坐在医院长廊的水泥墩上吃,或许贪恋温暖的阳光。我们等着,看日头正了,又偏了。起身时,父亲说小叔老了。小叔也翻着眼睛笑父亲变了相,不比当年扮的杨子荣,就连栾平也比不上。父亲感慨着三十多年没见了,小叔不确定地胡乱应着,好像有十来年了吧,他定定地瞪着眼睛等父亲的认同,或许时间于他仅仅是个概念。父亲又问小叔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小叔答,好是好,就是没钱花,要是你能给两个,那就太好了。父亲二话没说,摸了钱出来,说身上就剩这些了。小叔接过去,昂头哈哈一笑,又把钱捂在父亲的口袋里。
小叔家坐落在城西一百余里处的小柳庄,从医院驾车出发,一小时工夫就到了。临近村口,小叔忙不迭地介绍着大燕子哥哥、燕妮姐姐、小燕子哥哥家所居的方位。它们呈一字状排列在村前,清一色的小平房,带了院子。整齐有序,俨然如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居所。我们刚下车,亲人们就团团围上来。我当年记忆里的小叔一家五口,已经增加到十八口人。小叔不分顺序地指着那些陌生的脸庞,我开始无法从中理清谁是谁的配偶,谁是谁的孩子。几个关键而错乱的细节杵在我的眼睛里——小婶的头发全白了,不能自由行动,她拄拐杖吊着腿,肩膀和头缩在一起使劲儿,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我的患肝病的燕妮姐夫已经去世了,姐姐因为月子里受风,一条腿落下残疾,连站立都很艰难,她扶着旁边的人,一瘸一拐,动了两步,急切而甜甜地叫我的父母亲“二爹二妈”,转头又喊我“静儿妹妹”,就体力不支落在身边的凳子上;我刚成婚的先生对着伸出双手上来的侄女婿叫大哥,他连连摆手道“别叫我大哥,我不是你大哥”,这时一旁的玉儿过来叫我小姑,既而我转身告诉先生,不能叫那位大哥,他应该叫你姑父的。先生连连道,那不行。我不能解释什么了。看上去,他的确是大过先生的,又已经做了父亲。
小叔把家里的苹果成袋子拖出来,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待它们活蹦乱跳开来,又提高嗓音,扬着长者的威严,吩咐孩子们去洗。花生、瓜子、糖果,在他的张罗下摆了满满一桌儿。凳子搬了,茶水也倒了。小叔一直忙活着,坐不下来,他领我们去看菜园、鸡舍、猪圈,指着农田展示他生活的美好着落、宽裕和心安。兴奋,写在小叔停不下来的一连串动作上,父亲心里板结的担忧渐渐松动,笑容悄悄然爬了一脸。开饭是下午四点,这顿午晚餐使得父亲和小叔坐在主席上继续交谈,丰盛的菜肴只是摆设,他一口也咽不下,总是举筷夹起,到了口边又放回到面前的小碗里。小叔拿酒瓶准备着持续倒酒的动作,对着父亲叫嚷喝一点儿,喝一点儿,酒有的咧。两人一敬一推,引起哄堂大笑。我向身边的燕妮姐透露前年回到祖籍地探望叔父的事,她一脸惊讶,啊,你们都回老家了呀,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眼睛里跳荡着欣喜,目中所聚,皆为心向往之。我无法细述那一趟寻根之旅,只蜻蜓点水地提及,便促使燕子哥哥们也动了返乡的愿景。
被生活拖着四处游荡的父亲和叔叔还有故乡可期,常年寄人篱下的燕子们就也有老家。他们嚷嚷着要回老家看看,如同我的父亲对小叔心心念念。那所谓的老家,只因埋着祖辈的身躯、种着父辈的根须,牵扯着我们。它是我们这一辈儿里没有一个人生活过的地方,我们都因时代的原因,被年轻的父辈夹带到异地,落在别人的土地上。只是我们的身体里却流淌着抹不去的祖籍地所滋养的血液。父亲原也期待看看小叔的状况,并有意与他结伴重回故里。然而小叔不同意。他耷拉着脑袋,情绪低到结冰,伸出右手食指点着脚下说,在哪儿不是活?我就准备死在这儿了。我想,作为遗腹子,小叔六岁失去母亲,跟两个哥哥远离故土,颠簸在人世里,或许故乡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模糊了。可是停顿许久,他又低低地对着父亲说,我是磕头卖了姓氏的人,回去祖宗们也不接纳。父亲的眼眶即刻湿润了。当年和弟弟们走南闯北,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生活难以为继。便是在灵宝的游荡期,一位刘姓人家看上小叔的勤奋踏实,跟身为兄长的父亲商量着纳他入赘。为了活下去,父亲一口应承下来。十九岁的小叔反抗强烈,踢打,咒骂,誓死不愿干对不起祖宗的事。是父亲,按着他跪在了刘家祠堂里。这个结,系在小叔心里五十年了。他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带着愧对祖宗的负罪感,将自己牢牢捆在他乡的土地上。他说,他要在这里成为自己的祖宗。
父亲凑近小叔,抖着嘴唇问,你还在恨我?小叔不抬头,也不作答。父亲的探寻和劝导声声荡着。小叔只沉沉地叹气。父亲问得浑身发颤,凉意袭身,开始剧烈地咳嗽,喊冷,叫疼,喘大气,持续发出哼哼的难受声。小叔还是不回应。我们搀扶父亲进了小叔的房间,所见之处皆是药。小叔像猫跟在后面,轻巧、迅捷,随便抓起一些零散的药瓶,跨至床前,将它们统统倒在床上说,看看这药,咱现在可不缺。又在其间乱抓一把,摊到父亲眼前掰扯,止喘吃这个,肺疼吃这个,胃不舒服吃这个……给,吞下去,吞下去就好了,不用水。他俨然一位娴熟的医生奉劝患者,一定会药到病除,又极像旧疾复发的父亲总在病痛无法解除的困顿中大把大把地吃干药。父亲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半睁半闭眼睛摇头,小叔瞪大眼睛,猛然昂头将药一口吞了下去。他跺着脚,用自己的方法证明自己的真心,他是急切地希望父亲好起来。我久久地为着他吞下那把药而担忧,药怎么能乱吃呢?再说病症也不同。小叔又昂头笑了。他不顾病症,只认同样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们类似的病痛,他能吃,父亲也能吃。啊,那些年,病上加病,被生活追着全国各地到处跑,哪里有药吃呢……小叔定定地守在床沿儿,深一句浅一句地披露心声。从前啊,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是活在天堂里了。我不是怪你,我是怪自己的命。你还可以归乡,我是无颜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回不去了……
父亲躺了两天,小叔寸步不离守了他两天。其间,父亲头昏目沉哼唉声声,不辨眼前之物、之人,自顾念叨着老四啊,老四呀。小叔巴巴守着,时时应道,在呢,在呢。父亲拖病痛叹长气,愧疚自己没能照顾好弟弟,到了地下也得不到母亲的原谅。小叔端汤水送热饭,言出皆是劝慰,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今生黄土已埋胸口,来世再做兄弟不分开。父亲侧卧床榻泪自横流,将所有期待化为沉默。小叔枯坐床前对话命运,把一切过往视作梦魇。呻吟与念叨,咳嗽和劝慰,辩驳及慨叹,激活、搅动着过去的岁月,又于争论的顶端滑至平静。信念如磐,谁也没有撼动对方的心石。
四野无声,广袤的平原大地上,只有连成碧海的麦苗和菜花在蓄满了风的日夜里飘摇、动荡。
离开的时候,父亲和小叔互相挥手,燕子哥姐和我们互相挥手。汽车越来越快地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带着我们眼中的热泪,穿过苍茫大地,穿过异域时空,电流一般,朝向生活的更深处迅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