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边写作”这个词形容李凤群创作,全然不同于厄普代克评价巴塞尔姆运用坚硬的、栗色的词语,她的写作是一种精神苦修,调动个人对土地的所有经验和情绪,扎根长篇,深耕现实主义,四部小说《大江》《大风》《大野》《大望》呈现体系化特色,故事背景设定于“江心洲”场域,故事事件体现为剖面收缩和论题聚焦。若将其进一步细化,《大江》《大风》《大野》贯穿“地域—家族—个人”的内聚逻辑,以农村青年如何走出乡村为主旨。《大望》重新论证人为何从城市回归乡村。四部长篇由此构成人/土地统一体的闭环,合力解析时代与选择的关系、选择与人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李凤群为这一系列讨论设立落点为“寻找”母题,寻找希望、前途,乃至更深远意义层面的自我实现。《大江》第三卷结尾,吴革美慨叹“漫游不息只为寻找立足之地”②,阐明了吴家每一代人往返于乡乡之间、城乡之间、陆地与大江之间的根本动因。
《大江》深刻揭示中国农村60年(1950—2010)的被动变革,无论是守成、逃离还是死亡,都由“心动”率先撬动“江心洲”既有稳态秩序,乡村被目之所及的“新”或者“利”,怂恿着不得不变。《大江》与路遥《人生》在对农村现实问题的思考上具有延续性,皆焦虑农村青年因阶层固化而承受的人生固化。《人生》给出的暂时方案是回归土地,《大江》则坚持出走的价值和意义,但还是先将“成功”有所简化,提供“走出去”的正向结果。真正城市奋斗篇落地于《大野》,“在桃”补叙了“革美”离开“江心洲”后,在都市闯荡四年的经历。《大江》不同于“故意性乡土写作”③,它实质可归属新世纪问题小说。改革开放文化场内,作品从农村青年的进退、乡土与人的假定共同体、乡镇改革局限性三个维度,提供了21世纪中国长江流域乡村书写的崭新文学经验。
一、青年问题
《大江》扑面而来的一场场死亡中,农村青年追求个人梦想的欲望逐步被乡土消耗、磨损、蚕食、压平,直至他/她被驯化为下一辈青年的阻力。希望、失望和绝望撕开“江心洲”精神黑洞,吴革美是唯一成功者,她在“出走”前,已从他人/个体的境遇互证中,精准预见自己被“江心洲”既定家庭倫理和处世哲学吞没的过程。
罗兰·巴特提出以名称“层叠”建构认知序列,若将青年成长视为一个集合体,人名是发展过程的清晰节点,李凤群阐述吴家四代青年在抵达独立命途中,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了什么。吴家义、吴保国、吴革美、吴文以毁灭和蜕变两种方式,挑战“江心洲”陈规。前三者都重视行动,“用尽所有天才”离开江心洲,又坚持回馈乡土。吴文是例外,毅然与乡村切割,以维护居高临下的城乡对话。“所有的优越都伴随着因傲慢与残酷带来的危险,还有因此导致的敌对的、强迫他人的行为。”④我认为吴文的离群和沉默,掩藏着滕尼斯论证的力量过度与抵消问题,他若被完全接纳则必须和江心洲完成“意志的相互确认与彼此服务”,“悬浮”状态表明他与吴家也仅是机械结合,从未形成有机体。
吴家义、吴家富、田大龙、吴保国、吴革美是李凤群植入个体真实生活经验后的人物重塑,他们承袭“高加林式”生命困境,倾诉颇为相似的困惑、愤怒和痛苦。阎纲给路遥的信中评价高加林“具有自觉和盲动、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的两重性的人物形象”。“一个有为的青年难以有所作为,得失荣辱,似在反掌之间。”⑤比照《大江》,吴保国与高加林具备高度相似的人物复杂性和矛盾性。路遥给阎纲回信触及城乡互渗过程中的两个基础性议题,即为什么选择城乡问题?农村青年处境如何?两者在《大江》里被进一步阐释。
城/乡互相影响和互相制约变换出生活复杂景况,令《大江》青年感受猛烈的心灵撕扯。匮乏的文化输入造成农村青少年的困局。然而,李凤群又不无伤感地描写吴家人既是时代牺牲品又是时代排头兵,她再次肯定个人英雄主义是对家族和土地的使命感。它的新意辐射向固本和开放两个向度——守住“江心洲”与发展“江心洲”。同时,作者受小说人物自行发展的牵制,又对英雄主义有效性产生了一定怀疑,吴保国入狱与逃离的经历赋予英雄主义以悲情。在保卫家乡和建设家乡过程中,他都未得到故土善待,其英雄主义也最终在塌桥事件全面颓败。“断桥”是这场悲剧的具象化,“在昏暗的苍穹下,寂寥地耸立着,雨柱从它身上滚滚而下,跌进长江,这座没有完工的桥,像一只伤心的眼睛,注视着吴革美的身影”⑥。“断桥”如同一座废墟化纪念碑,施压吴革美,尽快接续吴家英雄主义。
但吴革美的英雄主义因救助姑姑受阻。小说精彩刻画当家秀被带离江心洲,得以彻底终结苦难时,反而爆发凄厉尖叫。这一细节与表现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的《呐喊》存在互通,世界如同一个漩涡,蒙克绘出极端的孤独与绝望。詹明信对此解释是主体的分类和瓦解。“正当大家埋首于进行自我建构、创造个人主体,务使个体但愿发展成为自立自足的独立范畴之际,大家同时发现,建构中的自我日益脱离社会了,不假外求的个体也自然而然地跟外界断绝关系了。我们把自我困据在超乎外物的单元个体之中;与此同时,也就把世界囚禁于自我的无边孤寂之中。如此,人确实是把自己永远地关闭起来,活活地埋葬着,任你如何万般求索,出路始终找不到。”⑦家秀在听障、无子的困境中,自觉瑟缩于卑微,唯一一次抗争是阻止丈夫夜晚幽会。当她紧跟革美刚踏入城乡接合部,“在她眼里,这显然就是个钢筋水泥和无数条蠕动的腿组成的大漩涡。她开不了口,憎恶和惶恐都写在脸上了。……这个女人,这个贫穷了快五十年的女人,她能忍受不孕、丈夫的背叛,她忍受家园和兄弟被长江吞噬,但是显然,她不能容忍这种空气、这种迷幻的场景”⑧。家秀依赖江心洲,她自觉永无可能弥合与城市的裂隙,耸立四周的隔膜感迫使她用尽全力说出了“我!要!回!家!”
“纵然最后的家园要一步步退却,退到片甲不留;纵然厄运就在前头,但是毫无疑问,向前,向前,这就是一条江的命运,也是吴家一代代人的命运。”⑨“向前”是吴保国和吴革美接力的个人英雄主义灵魂,它始终与理想主义捆缚,与实利主义博弈,无所畏惧且永不放弃。
二、土地问题
《大江》地域原型是当前安徽省无为市⑩,文本叙事空间由“太阳洲”“江心洲”“十里墩”组构。无为市地处皖中,临江滨湖,承东启西,小说陈述“太阳洲”沉没后,吴家被迫迁徙至“十里墩”,但他们中途改道投奔仍存在水患的“江心洲”,只因生长在江边的人离不开水。“江心洲”即现在的无为市姚沟镇11,2010年小说初版,近十年来,无为市水运和陆运双线开发,为当地经济发展提速。
人/土地之间的关系是《大江》核心论题,但作品实际诠释了一种新情况,即假定的共同体。“他们彼此间划分出了严格的行动领域和权力领域的界限,每个人都禁止他人触动和突破界限,触动和突破界限的行为被视作敌对行动。”12这就解释了吴家改革者的悲剧,也解释了青年人无法成长的原因,严密伦理形成统一意志,于是富裕被作为共同财产,反映社群价值,改革先行者每一个行动都被视为对统一性的挑战。但陷于贫穷,又不断激化人对土地的恨意。江心洲人不自主地将对境遇的恨转嫁于对乡土的恨。李凤群的乡土反思,在小说中沿着“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精神共同体”的逻辑呈现出来。吴家是血缘共同体,江心洲聚合地缘共同体,吴保国和吴革美形成了心灵性生命的关联。
长江培育强大的负能量场,人的潜能从水患中被一再激发。江心洲常年雨季,水資源丰富,但防洪压力大。洪水导致当地农民被迫在长江沿线迁居。自然环境给予吴家人的不安全感,两重“失家”阴云笼罩家族,既担心江心洲像太阳洲一样被洪水倾覆,他们必须二度建家;又担心一旦江心洲再失守,吴家人该怎样面对接二连三的死亡?土地无法稳定回报前辈的艰苦奋斗,也拢不住后辈的离心。每一代吴家主事人,都明白恋土情结不能控制年轻一代,他们暂时沉默,只是还尚无能力掌控未来。
“雨”是“江”的辅助意象,雨意象将复杂情绪外化,雨动势与事件及人心的变化呼应。“江心洲人的眼里无一例外是湿淋淋的冰凉凉的天地。……潮湿带来的恐惧感透过毛孔扎进江心洲人的心里。”13人并非因自然环境局限而焦虑,而是因个人终身受困而恐慌。“饥饿的过度体验只能加重人们的仇恨而不是感激”14,同样,无休止的雨一边浇灭成功的光亮,一边撩拨人出走的冲动,它无形中培育江心洲人对土地的怨气:江和雨联动,封锁了所有个人发展的可能。李凤群还是不忍心将前途全然封死,《大江》里每一次雨季结束,土地萌动新变。
土地有两重性,一方面它是封闭的,夸大离开的危险;一方面它又是宽容的,接纳离开的失败。《大江》的力量在于界定有限度的宽容,即乡土可以原谅失败,比如逐步消化先行者创业计划屡屡受挫,却不原谅失败者,对吴家义和吴保国,都集体性穷追猛打。吴保国两次被江心洲接纳十分耐人寻味,皆因自身彼时的有用性,而非外界纯然善意,一旦当他被发觉失去利用价值,立即两次被江心洲抛弃。吴革美明白“这不再是她的地盘,故乡把她们打发走了,在养育她的空间里,不再有她的位置了,岁月把她们变成了陌生人,变成了新的人”15。由此,小说引出深度思考,乡土对先行创业者,到底是积极协助,还是消极旁观?它抛弃创业者的时候,是不是为自保而采取的“弃子”举措?《大江》揭示乡土动态化故步自封的悲剧,它抵挡不住城市化进程,也无力自救,只能蜷缩于等待死亡的舒适圈。小说有一处“灯塔”隐喻。“江心里一只灯塔恰巧对着他们家的大门。一到天黑,灯塔就会亮起来,它微弱的灯光在门前摇晃着闪动。如果说江是一只怪物的话,那么这只灯塔就是它的眼睛,而这只怪物的另一只眼则在遥远的对岸以同样的方式闪烁。”16“灯塔”是希冀,当江心洲陷入绝境,其实长江两岸都闪现转机。推究江心洲人为什么选择顺从的原因:经历饥饿、失家、死亡等一连串极端遭遇后,他们只求安稳,守住现世平安。
《大江》切断人与土地的互惠关系,提出土地不了解年轻人,老一辈人也不了解年轻人,物/人共同确定外部世界的险恶和闯荡者的注定失败。目睹父亲对水的恐惧和家人的持续死亡,吴家富醒悟了:“大龙这一辈人的理想已经不在这里,他们的心不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17因此,当吴胜水高考失败后,他耗尽财力,帮助儿子永远离开江心洲。吴家富“进城”想法颇为实际,他对土地的感情,已经让渡为对家族的感情。在《离江》篇章,李凤群有些迟疑了,她又折回人对土地的依赖,“眼下,人人都不把土地当一回事,他相信那些出去的人总有一些会回来,回来时,他们还是会把土地当成宝贝”18。基于吴保国的挫败,她尝试将对土地的恨引领回对土地的爱,家族发展观又由走出去复归留下来。李凤群没有明确留下/离开的终局,小说收束就如路遥在《人生》最后一章标明的“并非结局”。
无为市得名于“思天下安于无事,无为而治”。江心洲人对待长江就是一以贯之的“无为”,一切顺其自然,一切悉数接受。但年轻人显然不再容忍“无为”,儒家哲学的“穷”与“达”参与其处世观的构筑。“主角更换,理念更新。”19每一历史阶段的江心洲出走者,都信任进化论的实践观。斯坦纳区分集体性的心理过程为驯化的科学思维和野蛮思维,前者努力建构简单符码的系统,后者却是一种语义系统,永远在进行自我重组,重新整理经验世界的数据,却不减少离散元素的数量20。吴革美与吴家其他人,正是分别信奉“野蛮”和“驯化”,在“走出去”问题上最根本分歧是前者坚持理性判断,而后者依赖经验主义。
三、改革问题
李凤群在《大江》后记谈创作目的,“把中国农村六十多年来农业生存的日渐式微的过程以及城市化进程转变之间日益加剧的冲突演绎出来:把生存,欲望,被孤独和迷惘等各种负面情绪所笼罩的渐变过程表现出来”21。文学作品常环绕着对“改革”内外因的讨论。江心洲一直涌动冲击密封圈的“变”,吴家义和吴家富由农转商的行动,都是“穷则变”抉择。威廉斯讨论文化观念时指出“特殊的改变将会修改一个习惯性的规则,转化一项习惯性的行动”22。江心洲需要有改革思想,逐步地“重新控制”才能实现家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的形塑。
江心洲改革正可与安徽小岗村经验形成对比。小岗村隶属安徽北部凤阳县,属丘陵地带,以农业为主,引领了中国农村改革,1978年11月24日,小岗村实行“包产到户”政策,18人立下契约。江心洲地处安徽中部,位于“长江轴”,交通不便,以农业为主,由于无法拧成“改革”合力,经济发展滞缓。吴家义集资买牛是集体勇气的“变现”,但“丢牛”摁住了江心洲人“变”的念想。1980年春,江心洲“各家各户的地基本上都订桩划界了,一等到五季麦子收上来,这地就能正式承包到户了”23。与小岗村相比,江心洲社员缺乏改革的信念、对改革者的信任以及践行改革的魄力和担当。“整个春上,人心像扬到天上的芝麻,散得落不到地。大伙都围在地沟里赌钱、吹牛、晒太阳。”24而1980年5月31日,“邓小平同志在《关于农村政策问题》的谈话中指出凤阳花鼓中唱的那个凤阳县,绝大多数生产队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变面貌……肯定了小岗村的大包干责任制”25。
《大江》绘制改革曲线,起点是个体经济的萌发。江心洲在1977—1978年与现代化展开首轮接洽。水泥船的出现,为江心洲人创造机遇,但其更大意义是让后者意识到——世界上有另一种水路生活。与此同时,吴家义悄无声息地开启热火朝天的小贩生涯,“他头一笔的买卖是把江心洲的老余家母猪刚下的两头小猪以三块八的价格谈了下来”26,“又过了几天,吴家义把自留地里的早熟了几天的嫩黄瓜摘下来,挑到镇上二毛钱一斤往外卖”27。当东坝头防洪工程完成之际,“来往经过的船只三三两两地往这边靠,先是一两只,后来是三五只,这些船有划桨的小摇船,更多的是吊着粗麻绳的水泥船。从这些船上,江心洲的队员大开眼界,他们晓得了什么叫煤,什么是钢材,还晓得了黄沙水泥从江西挪到江苏就值钱”28。“江心洲人很快就把自己菜园里的菜以及家养的鸡鸭鹅以高于镇上一两毛的价格卖给他们:省得他们跑脚!从这时起,江心洲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门口触摸到了外面的世界。”29他们尝到收益甜头后,经商就开始打压农耕。史桂花与船贩老婆们接触后,打听到“别的地方早就不挣什么工分了,土地分到户了,自己种的自己收,自己收的自己卖,地里没活就不用上工,省下来的时间就可以到处跑”30。这一段“道听途说”,证实安徽小岗村同一时段实施的“包干到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展露优势。
重读路遥《人生》,高加林进城买馍一段同样触及改革牵动的农村之变。
吃过早饭不久,在大马河川道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庄稼人,由于这两年农村政策的变化,个体经济有了大发展,赶集上会,买卖生意,已经重新成了庄稼人生活的重要内容。……
更多的庄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担柴的,挑菜的,吆猪的,牵羊的,提蛋的,抱鸡的,拉驴的,推车的;秤匠、鞋匠、铁匠、木匠、石匠、篾匠、毡匠、箍锅匠、泥瓦匠、游医、巫婆、赌棍、小偷、吹鼓手、牲口贩子……都纷纷向县城涌去了。川北山根下的公路上,趟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黄尘。31
文本既叙述农民从事个体经济的自发性,分工越发细化,“生意”成为庄稼人生活的重要内容;又暗示全新人生观自觉要求物质与精神同步发展。江心洲人首次心意被拨动,源于吴家富买回一辆自行车。事实上,自行车只是一个较为妥帖的未来客体,真正令江心洲人对改革放心的是亲眼见证吴家富的发家。《人生》和《大江》都描写“自行车”,它飞驰而过,象征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的启动及其带动的观念更新。农民与土地逐渐解绑,可江心洲整体经济改革的步伐非常缓慢,小说中写到1984年镇上远近三十里,只有一条街,而“街东头到西头总共才一家理发店;两家杂货店,买油盐酱醋和布;一家卫生所,卖跌打损伤药和中药,顺便也卖一些针头线脑;再就是一家油条店,也卖包子和面;另一家裁缝店和一家豆腐店”32。虽然年轻人从着装和用度上,与时代渐次贴近,但改革的目的性、主动性和坚定性还未建立。
陈河新作《涂鸦》提供同时期温州城镇改革经验,小说呈现另一种形态的地方民营经济模式。温州特征是“贫穷迫使人们必须尽量变通才能生存,自立传统引导人们掌握种种异乎寻常的生存技巧”33。作品从1978年雏形期的“温州模式”解读社会转型和人心浮动。陈渠来与李秀成提示民营经济发展的两条路径,即官方和民间,两股合力指向温州家庭化经济形式的初始形態。此后温州家庭作坊式经济体的繁殖和扩展,温州人项飙的人类学研究提供更详细信息:“浙江村最基本的结构特征是,通过每个人的相互连接、重叠的小网络撮合和扩展,它有很强的平面发展能力,却没有被组织的基础。”34李秀成作坊展示“关系丛”的雏形,它是人组织和运用的结果,其概念强调行动者对关系的认知、把握和计算能力35。
江心洲对改革的理解依然停留在物质层面,想法没有转化为直接行动力。小说从吴文回乡引发的认知爆炸揭示这一点。江心洲显而易见的变化,并不是从吴保国造桥开始,而是由吴文的到来引领。吴文显示全然不同于江心洲的新物质主义,打造符号化“吴文式生活”。吴文带来的电脑、手机和游戏,抢占青少年的支配性心理和江心洲的敬意,他们无形中将外面的世界、改革后的生活和吴文此在生活模式完全等同了起来。李凤群在《离江》卷反思江心洲改革的效果:“一天天变化着,一天天陌生着,一天天成了别的样子。”36改革首先解决江心洲的交通问题,为经济发展铺就基础条件,但也破坏了江心洲的自然生态,截断中国农民对土地的悠长情感。李凤群调动吴家富、吴保国和吴革美的视觉、听觉与触觉,描绘资本强力侵蚀乡土和人。无论谁都被物欲拖拽着无限下陷,这才是吴保国破产后体会无助和绝望的根本原因。
四、结语
《巴黎评论》采访海明威为什么要写作,他回答:“从已发生的事情,从存在的事情,从你知道的事情和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通过你的虚构创造出东西来,这就不是表现,而是一种全新的事物,比任何东西都真实和鲜活,是你让它活起来的。”37“江”和“雨”合力塑造哀恸的乡土和狂野的人性。《大江》现实主义建立在结实的亲历性和真实性之上,李凤群对中国农村真挚的“有爱”及“野心”,赋予作品重现现实的逼真和流畅。吴革美承载李凤群本人的精神气质,承载她的记忆与选择。
李凤群的“长江三部曲”之第二部《大风》,借助张家每一代人的寻根,定位个人与乡土的关系。它表达与初版《大江》的密切关联度,我认为此时李凤群强调的还是出走乡村。第三部《大野》,她不再刻意偏重“离开”,而是以在桃和今宝的人生对照,重新思考“离开”与“留下”这组关系,提出了回到原点的设想。十年后《大江》修订再版,她的乡土反思经过沉淀和打磨,重燃对土地的爱。
《大江》坚守朴拙现实主义,饱含情感的语言流注而下,李凤群小说现实主义辨识度,即专注历史场域内的乡土经验和青年个体。“大江和土地和农民相依相偎,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他们一起经历日出日落,一起承受风霜雨雪。这相互依存的两者,究竟是谁对谁更怀有深意?”38《大江》将“长江—土地—农民”设为共同体,并透露李凤群当前的文学创作理念:从土地出发又回归土地。
【注释】
①本文研究对象《大江》(修订版),是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三卷本《大江》。下文统称《大江》。
②⑥⑧⑨15171819213638李凤群:《大江》(修订版)第三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第870、868、738、812、869、617、857、813、873、829、869页。
③乔治·斯坦纳批评福克纳笔下的传奇是“故意乡土化”,狡猾地偏离同时代事件的主流语境和织体。斯坦纳的解读,指出福克纳写美国南方农村,实质是绕开对人类经验复杂性的思考。李凤群小说是比较纯粹的乡土写作,她是基于个人丰富且痛苦的生存经验,专注于跟踪和揭示农村根本性问题不断升级中的复杂性,这对于中国当代乡土小说是有重要意义的。
④12[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张巍卓译,商务印书馆,2020,第85、129页。
⑤路遥、阎纲:《关于中篇小说〈人生〉的通信》,《作品与争鸣》1983年第2期。
⑦[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第367页。
⑩无为市坐拥59.3公里长江黄金岸线,其中适宜建万吨级以上工业及港口码头岸线10.1公里。http://www.ww.gov.cn/zjww/index.html。
11无为城以南16公里,东邻高沟镇,西和十里墩乡、襄安镇以河为界与刘渡镇接壤,北靠泥汊镇,南濒长江,与铜陵市隔江相望,镇域总面积78平方公里,下辖7个村和1个社区,有261个自然村,人口3.9万人,耕地面积2.89万亩。http://www.ww.gov.cn/zjww/index.html。十里墩镇是无为县南向发展的前沿阵地,芜铜高速、省道军二路、即将建设的347国道穿境而过,花渡河、西河水运畅通便捷。《大江》提及的“十里墩”原是作者虚构的,巧合的是,无为改县立市后恰有同名“十里墩镇”。http://www.ww.gov.cn/zjww/index.html。
1314333436374243李凤群:《大江》(修订版)第二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第244-245、297、240、241、227、228、393页。
31路遥:《人生:路遥小说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第343-344页。
16282930李凤群:《大江》(修订版)第一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第115、223、224-225、226页。
20[美]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282页。
22[英]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第374页。
25http://www.cnxiaogang.com/content/detail/5fa50a553db32aea4071e6d5.html。
33[美]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李明欢译,黄鸣奋校,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第36页。
3435项飙:《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第396、419頁。
37美国《巴黎评论》编辑部:《巴黎评论·作家访谈1》,黄昱宁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第36页。
(戴瑶琴,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海外华文小说的中国艺术思维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1BZW135)